“道長!道長!等我一下!”隨着一個白袍道人奔出院落的, 是一個粉藍色的少女身影,像個跟屁蟲似的追在白衣道者身後。
“姑娘還有何事?”張鶴卿回頭淡淡問道,但其實他多半已猜到了答案。
果然, 春霄平復了一下呼吸, 仰頭便說:“我……我要跟道長一起。”
“姑娘……貧道今天並不是去查杜公子的事。”張鶴卿嘆了口氣, 已經不知道這是自己第幾次的申明瞭。
“沒關係”, 春霄倔強的盯着張鶴卿, “我就是跟着道長罷了。”
“……”張鶴卿無法,只得搖了搖頭,任春霄跟着他出了玄都觀。
要說今時今日的情況, 恐怕得怪他自作自受。
話說當日探墓回來,春霄就把自己關在了屋內一天一夜, 當第二天她出來的時候, 張鶴卿明顯感到這少女的氣息已經變的神采奕奕了。
能讓她恢復了精神鼓起了幹勁, 的確是他所希望的,只是他沒有想到, 這恢復了幹勁的鬼魂少女要乾的第一件事,就是纏上他。
她纏上他,也就爲了一件事——讓自己幫着她拯救杜尚秋。
拯救?張鶴卿一直覺得這個詞用的有問題。到底是杜尚秋受人矇蔽,還是他主動助紂爲虐,這都還是不清不楚的事。何況在這件事上, 他亦有着自己的原則。
“姑娘, 若貧道找到了杜公子, 必定會親手跟他做個了斷。”他當時這樣如實相告, 希望她別存着自己會手下留情的幻想。
可少女卻不假思索道:“我會阻止道長的!”
“那既然如此, 姑娘又爲何還要貧道幫忙?撇開貧道自己去找杜公子,已不是更好?”
“可是……我沒道長厲害……”少女想了半天, 不無羞愧的回答,“也不知道從何處下手。”
於是他就奇了怪了,“……姑娘的心思,可真夠矛盾的。”一邊纏着自己幫忙,一邊又說要阻止自己的腳步,也不知道她到底想做什麼。
“哎呀!我現在管不了這麼多啦!”少女在長久的沉默下終於叫囂了起來,“我現在只求道長先幫我找到尚秋,至於之後的事……之後再去想啦!”
自此以後,這少女就開始天天尾隨他進進出出了,似乎是擔心他私下去對付那個杜尚秋,又或者擔心他有了線索卻不告知與她。
以一副“你不幹也得幹”的架勢,卻還說是在“求”他幫忙……張鶴卿只覺得這人世間的種種,委實都是些理不清楚的東西。
但更難以理解恐怕還是他自己。他若想擺脫糾纏,完全可以早早就把那鬼魂少女給超度了,可是他竟然沒有下手,而是放縱她到了今天。
果然,涉世太久,自己也開始沉淪入了那紅塵俗世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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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長啊,今天我們是要去哪裡?”
直到出了玄都觀的大門,春霄才意識到她尚不知張鶴卿這次出門又是去何處。可是對於她的問題,張鶴卿只是默默的走在前頭一言不發,春霄便頭一轉,笑嘻嘻的又問旁邊的絕兒道:“絕兒,你一定知道我們今天要去哪裡吧?”
絕兒可是個憋不住的孩子,他瞄了自己師傅一眼——沒有贊成,也沒有反對的樣子,便以後者爲優先,得意的解釋道:“今天是護國寺的主持下帖邀請師傅的。”
“護國寺?”春霄略微驚奇,偏頭看了張鶴卿一眼,“道長居然還與寺廟打交道?”
不都說同行是冤家嗎?和尚與道士……雖然不能算嚴格意義上的同行,但也總有互搶生意的時候吧。
“僧道雖然有別,但都是爲了天下蒼生的福祉而修行,貧道又爲何不能與寺廟打交道了?”彷彿察覺到了春霄的某種偏見,張鶴卿嚴肅的解釋道,說罷卻又搖頭嘆了一句:“只可惜如今世風偏頗,並非幸事……”
他沒有說清楚,可春霄倒也知道其中的一些原委。當今天子崇尚道家,同時又極力打壓佛門,以致社會上的佛道之爭屢有發生。不過眼下這些,完全不是春霄所擔心的問題。
“道長,那你拜訪完了護國寺後,可否找點時間辦辦尚秋的事情?”跟着張鶴卿四處走動了幾天後,春霄就發現他的名氣可比自己原先認爲的要大的多,多的是名門世家請他去講道,要不然就是去做法事。這對於時限不多的春霄來說可不是個好現象,所以逮着個機會,她就要提醒一下張鶴卿,自己這裡的事情可是十萬火急的。
“杜公子猶如魚入大海,音信全無,與其無頭蒼蠅似的四處調查,還不如這樣走動走動,也許會有線索也不一定。”對杜尚秋的事情張鶴卿有自己的步調,而且他的任務是面對所有擾亂世間的妖魔鬼怪,並非只圍着杜尚秋一人打轉。
沒有得到他的積極響應,春霄憋着一股不滿又無法發作,正尋思怎麼再催促催促,一行三人就已經到了護國寺的正門前。
護國寺不愧是朝廷的赦建佛寺,即使在佛教漸漸不吃香的今下,也依然是殿閣重重,香菸嫋嫋。
張鶴卿報了自家名號之後,他們三人很快便被小沙彌殷勤的領到了主持的內院,只不過與主持會面的僅是張鶴卿一人。無聊之極的春霄連帶着無聊之極的絕兒沒一會便坐不下去,又跑到前面的大雄寶殿裡觀光去了。
參佛進香一向是閨閣千金和夫人們難得出門遊玩的機會,只是春霄在世時一顆芳心都在姐夫董榮的身上,對出門來尋找貴公子不怎麼感興趣,也就不怎麼進廟門。於是今日看着這些金碧輝煌,寶相莊嚴的佛像殿室,她只覺得目不暇接,連連駐足,往日裡算不上多虔誠的心,此時也變得肅然起勁起來,對着正中的三世佛像就叩拜了下去。
大慈大悲的佛祖啊,請求您讓小女子心想事成,讓尚秋快快回復正常吧!如果真的讓我得償所願,那小女子這輩子……呃,不,是下輩子,一定會捐很多很多的香油錢!塑很多很多的金身的!
她這邊嘀咕着,那邊的絕兒也蹲在邊上打量着俯瞰衆生的三座大佛,只不過作爲一個愛崗愛業的小道童,他純粹只是在賞玩。
“鬼姐姐,對着他們祈禱有用嗎?我怎麼覺得你還不如對着我師傅磕頭燒香比較管用。”
“切!一邊玩去,少跟我貧嘴!”春霄瞪了絕兒一眼,然後老老實實的對着佛像磕了三個頭。
她確實也不知道佛祖究竟管不管的着閻羅地府,但是眼下也是死馬當活馬醫了,反正對着佛祖磕頭總是磕不出錯來的。
正這麼琢磨着,殿外頭忽然一聲振聾發聵的撞鐘聲,渾厚悠遠。春霄回頭一看,卻是一隊侍女擁着一位貴婦入了殿來。
今天並不是初一十五的上香日,香客也不算太多,所以這一隊主僕就顯得格外惹眼。那頭戴紗笠的夫人蓮步輕移到春霄旁邊的蒲團處,大概是察覺到了春霄一直在看她,便對春霄嫣然一笑,即使隔着一層紗巾,也讓春霄覺得溫柔和煦。
然後這貴婦便挨着春霄跪了下來,合掌、俯首、躬身叩拜俱都嚴謹周密合乎禮法。春霄離她很近,所以也能將她的表情看清一二,只見這婦人的神色亦是誠心實意,眼角眉梢處還帶着殷切的期盼。
“不知道這位夫人是在請求什麼?”春霄無意之間,脫口便與這個陌生婦人攀談了起來。這不矜持的行爲讓她自己也嚇了一跳。
貴婦也是有點驚訝,可是看了看春霄後還是悠然一笑道:“妾身是爲了乞求犬子病體早日康復而向佛祖禱告的,妾身只望所有磨難都只降臨妾身一人,而讓犬子能平安健康。”
原來是一位慈母……春霄茫茫然的點了點頭。或許是被婦人的虔誠所感染,她現在對這種心心念念着一件事情的人,就是有一種同病相憐的親切感。
“那麼姑娘又是來請求什麼的呢?”婦人回答完了問題,也同樣反問了春霄一句。
“我?”春霄苦澀的笑了笑,這婦人的言辭讓她不由的就想起了杜尚秋。倘若那杜府的大夫人有眼前這位母親萬分之一的心腸,杜尚秋也不至於此,自己……也不至於此吧。
“我是請求佛祖保佑我的……夫君,他如今一人漂泊在外,杳無音訊,我希望佛祖能保佑他平安回到我的身邊。”
婦人微微顯出一些吃驚,大概是春霄姑娘家的裝束,並不像是已婚之人,但她也很快釋然道:“小娘子一心虔誠,佛祖必定會庇佑你家夫君的。”
“謝謝夫人,小女子也祝願令郎早日恢復健康。”
兩人這麼客客氣氣的互相安慰着,從佛堂後就走進一個小沙彌,先是對着那婦人一鞠躬,然後說道:“蘇夫人請跟貧僧來,後院香堂已經爲夫人打掃好了。”
那後院香堂一般都是留給顯貴香客休息的,這些人平日裡也都是一擲千金的佈施。聽了小沙彌的幾句話,春霄便又對那夫人多出了一絲好感——身處名門,又虔心禮佛,是一個不錯的淑媛啊。
她的目光就這麼跟着那貴婦一直到大殿的後門,然後便看見張鶴卿從那裡走了過來,正好與婦人擦身而過。
“怎麼,在看什麼?”張鶴卿雖然閉着雙眼,但是對他人的動作也都有所感悟。
“沒什麼”春霄回過神來,“只是剛好看見一位非常美麗的夫人與道長擦身而過。”面由心生,雖然只是匆匆幾眼,但她相信那位心腸好的夫人也一定顏如舜華。
“是嗎?美不美麗的,也不過就是一副皮囊罷了。”
張鶴卿隨口一語,慪的春霄一下子沒換過氣來。她心想這道士縱有天眼,卻只在乎鬼鬼怪怪,當真好無情趣,口氣便跟着不善道:“道長是不是已經談完了?那我們接下來就去辦尚秋的事吧。”
“不急,貧道剛剛得該寺方丈所託,還要先去一家人家看看。”
“啊!又要去幹什麼啊?道長,先來後到啊!你應該先幫我找尚秋嘛!” 春霄不免苦着臉抱怨起來,無奈張鶴卿晃了晃衣袖,已經施施然的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