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
新幹線越過多摩川橋進入東京都內時,暮色將臨。
秋葉大三郎喜歡黃昏時刻的東京。將近6時,高樓大廈和商店街已華燈初上,馬路上行駛的汽車,大多隻亮着小燈。此刻大都會的白天正向黑夜轉變。
雖已到4月初,因雲彩覆蓋着上空,天黑得較早。不久,西邊颳起了微風,吹散了雲彩,只有那一帶染成了紅色。
下午,從京都啓程時已開始下雨,不過雨層雲越過箱根來到東京尚需一段時間。
秋葉一個月兩次去京都的大學講課。回來途經品川市中心,兩邊的高樓大廈令人感到壓抑。回到東京,不由得鬆了一口氣。
常聽人說“東京人沒有故鄉”。看到屹立在夕暮中高樓大廈的雄姿,令人覺得這都會也是值得懷念的故鄉。
用玻璃幕牆覆蓋的大樓的一角映照着暗紅色的夕陽,眺望着這黑色和紅色相交的景色,秋葉考慮抵達東京站後該做些什麼。
徑直回到位於澀谷的家未免有點遺憾,匆匆越過這充滿春意的大街也太可惜了。難得走過東京的市中心,先找個地方吃點飯、喝點酒再回家。
然而一個人獨飲又太乏味,常去的酒店中不能說沒有可以談話的廚師,如果人家正忙着,會添亂的。
秋葉眺望車窗外,住在東京站附近的朋友的面孔一個個從他腦海裡閃過,他們盡是些五十歲左右的壯年人,都忙於工作。抵達東京站後給他們打電話,不知在不在公司。即使在也不一定有時間。
想到這裡,秋葉後悔離開京都時沒有給他們打個電話。他望着車窗外的景色,忽然坐立不安起來。
他看着有樂町的霓虹燈,腦海裡浮現出能村平太的臉龐。
能村是秋葉高中時代的同班同學,現在在一家家電大公司任廣告科長。對專搞文藝評論、在大學兼課的秋葉來說,能村是其他領域裡的人,但兩人比較合得來,常常在一起喝一杯。
“雖是大忙人,能村可能在。”秋葉自言自語地說,一邊回想着能村身後的那個女子的面孔。
名字忘了,但那女人柔弱的樣子給他留下鮮明的印象。
列車6時18分正點到達東京站。秋葉身穿茶色套裝,肩頭搭着圍巾,右手提着小型的旅行包踏上站臺。
4月正值新學期開始,新入學的大學生和陪他們來的母親們格外引人注目。在站臺的中段,一羣歡送調動工作的同事的人們圍成一圈,互相道別。
秋葉從這些人羣中穿過,下了臺階,在檢票口左側的電話亭前停下腳。
他查詢了能村平太公司的電話號碼,撥通電話,能村正好在。
“此刻我在東京站,今晚你有空嗎?”
因爲是心血來潮,不知道對方的情況,秋葉不得不採取低姿態說話。
“我馬上要去參加一位客戶的招待宴,你有事嗎?”
“沒什麼事,只是不想這樣乏味地回家去。”
“過了8點,我就有空了,你能等一等嗎?”
8點,還有兩小時,得找個地方打發時間。
“行,我等你,在銀座如何?”
“當然可以,我就在附近。”
“那孩子那兒怎麼樣?就是有點鄉下氣、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的那位。”
“弱不禁風的樣子?”
“想吃醬鮐魚的那一位。”
“啊,明白了,你說的是里美。她怎麼啦?”
“在她上班的‘魔吞’等你,可以嗎?”
秋葉突然說出俱樂部的名字,能村不由得吃了一驚。
“你對里美有意思嗎?”
“不,只是上一回你說的事倒挺有趣的。”
秋葉指的是上一回能村請里美吃飯的事。那天能村沒有特意請她,只是隨便說了一聲,里美馬上就說想吃醬鮐魚。
“除了車站後面,或大學附近的小飯館,銀座一帶根本找不到吃醬鮐魚的地方。”
能村對里美不由得尷尬一笑。
秋葉聽了能村的敘述,稍有觸動。
在時髦女性雲集的銀座,很少有女子說想吃醬鮐魚的。秋葉當時對里美的樸實頗爲欣賞,事情到此爲止。
在銀座林陰大街一角,有一家專售外國高級名牌商品的商店。“魔吞”就在這家商店的六樓。
“魔吞”的出典是Manon Lescaut,取諧音“魔吞”,意爲可以吞食任何東西的魔怪,這塊招牌符合銀座的氣氛。這兒的女老闆是位圓臉、富態的人,酷似主演《情婦瑪儂》的影星賽西里·奧布里。
秋葉從電梯出來,站在“魔吞”跟前,將視線移向右邊的小小的文字牌。
“魔吞”實行會員制,來店的客人要按文字牌的暗語。
“臨風飄搖的羽毛……”秋葉嘟囔道。
“臨風飄搖的羽毛……”這暗語出自威爾第的“女人的心像風中的羽毛般善變……”按下這幾個字,門就開了。換句話說,明知女人的心善變,也要進來。
“魔吞”雖叫俱樂部,裡邊只有兩間雅座。中央設S形的長吧檯,客人坐在兩側,中間用柱子和酒瓶架隔開,互不干擾,較爲隱蔽。
夜間俱樂部雖是男人們遊玩的場所,但一進門有些緊張。侍應生見客人進門,就過來行禮“歡迎光臨!”先來的客人回過頭來看,這時往裡進的人們的表情是各種各樣的。
有的人似乎有點羞澀,耷拉下眼皮;有的人自以爲是這裡的常客,挺直腰板堂堂而進,一邊搜索大廳裡有沒有自己的熟人。
秋葉儘量作出自然的姿勢走進去。
能村帶他來過兩次,不能說是熟客,秋葉有點緊張。
“您自己嗎?”
“待會兒能村也來。”
一聽到能村的名字,侍應生會意,帶秋葉去S形吧檯的最裡邊的座位。
“酒水算在能村先生名下,可以嗎?”
說着,侍應生準備了冰塊和礦泉水。還不到8點,店堂裡十分熱鬧,或許是因爲這兒僱傭了許多年輕的女子。
客人坐下後,在服務小姐未來之前是沉不住氣的,特別一個人更無所事事。這時,許多人掏出香菸來打發時間。秋葉剛銜上香菸,聽到後面有人喊道:
“對不起,您來了!”
回過頭一看,女老闆掏出打火機給秋葉點燃了煙。
“稀罕,您自己來的嗎?”
“不,和能村約好,他8點鐘來。”
“謝謝,您是……秋葉先生吧!”
只和能村一起來過兩次,就記住了他的名字,真不愧爲老闆。
秋葉從西服口袋掏出名片遞上。
“今天由我付賬。”
“能村先生不會怪罪嗎?反正他每晚必到。”
“不,今天是我約他來的。”
女老闆笑了笑,點點頭。
女老闆看上去三十剛出頭,在衆多的年輕女子中,只有她穿着和服,顯得沉着、大方。臉龐不算太美,但從豐富的表情中,可以看出她的精明來。
“承您特意光臨,真叫人高興,您有沒有特定喜歡的女孩子?”
“那倒沒有……”
秋葉慢吞吞地銜上香菸,若無其事地說,“上次是一個名叫里美的女孩子。”
女老闆向侍應生招招手,吩咐里美到這兒來。
“秋葉先生是大學老師,是不?”
“算是吧。”
名片上印的是“大學教師”,而本職工作是文藝評論家,在這樣場合就不必多解釋了。
“可是,大學教師是不到這兒來的。”
“那倒不見得。”
女老闆口頭上雖然否定了,但內心確實這樣想的。
“里美,在這兒呢!”
被侍應生帶來的女孩子顯得有點困惑,低下了頭。沒錯,就是上回的陪酒女郎。
“請慢慢用,我失陪了。”
女老闆站起來走了,只剩下秋葉和里美兩人。爲了掩飾自己指名讓里美來陪酒的羞澀,秋葉乾咳了一聲,再度注視里美。
今天里美穿着一件有白色胸飾的黃、茶色相間方格連衣裙。
上次來時,里美穿的是灰色連衣裙,此刻變得漂亮大方多了,或許是老闆要她好好打扮一番。
然而方格連衣裙顯得有點土氣,白色胸飾乍一看像孩子的圍嘴。秋葉跟她還不熟,不好意思隨便表示自己的看法。里美個子不高,這副打扮在街上行走,多麼像剛從鄉下來的女大學生。
秋葉內心苦笑一聲,這孩子只配吃醬鮐魚。
“上次我和能村一起來的,你還記得嗎?”
“記得,坐在那邊。”里美指了指身後包廂。
那次秋葉坐在里美身旁。
乍一看,很不起眼,看着看着,發現里美五官端正,鼻子和嘴都很小,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
秋葉最喜歡的是里美肌膚白淨,她那沒化妝的臉龐和端着酒杯的手指白裡透亮。
“你是不是貧血?”秋葉半開玩笑地說。里美認真地搖搖頭。
里美肌膚白淨,小巧玲瓏,和上一次印象相同。
“你是新來的嗎?”
“才一個月。”
“那麼上一次是你來這兒的第二十天?”
秋葉和能村上次來的時間是在十天前。
“初次來銀座嗎?”
“是的。”
“出生地?”
“北海道。”
秋葉會意地點點頭。皮膚白淨、說話不俗氣是北海道女子的特點。
“喝點兒什麼?”
里美伸手拿起桌上的酒瓶。這時,秋葉窺見她從耳朵到脖子的線條,發現她的耳朵特別白,頭頸上的汗毛像枝形吊燈那樣透亮。
秋葉邊看邊在腦海裡描繪,白淨的耳朵染成紅色的情景。里美自然不會想到秋葉在考慮什麼。
威士忌兌上水後,里美便無所事事地坐在那兒。秋葉想這高額的消費,應該從女人那裡得到更多的服務,但此刻要求里美,似乎太殘酷了。
“你住在北海道什麼地方?”
秋葉爲了掩飾無聊,銜上香菸。里美擦火柴,一連擦了三根也沒擦着,看來她還沒學會。
“在函館。”
“函館?那兒淨出美人。”
秋葉曾聽說,從函館、鬆前到江差這一帶是北海道美人最多的地方。他曾去過函館,一下火車,在車站前賣蟹的女孩子的臉蛋個個都很漂亮,令人吃驚。
“你從那兒直接來東京的嗎?”
“不,在千葉待了一段日子。”
“現在住在哪兒?”
“勝閧橋前面。”
在銀座打工的姑娘大多住在青山或四谷,靠銀座最近。房租比較便宜的下町一帶住的人也多起來了。
“是公寓嗎?那房租相當高咯。”
“是店裡的房子。”
“對,現在很多店都提供住宿。”
兩人說着話,秋葉考慮如何與里美單獨會面。這事兒不用跟能村打招呼,選擇他不在這兒時最容易成功,但一想張口就有點緊張。
和俱樂部、酒吧的女孩子約會,一旦遭到拒絕該怎麼辦?因爲里美纔來東京一個月,是沒有經驗的姑娘。
秋葉自己也發愣,因爲對方太年輕,不能不有所顧慮。
上次來時,里美說她二十三歲,自己已四十九歲,像父女倆。同這樣年輕的姑娘打交道,秋葉還是第一次。
“勝閧橋?上班得二十分鐘?”秋葉心不在焉地問道。
“夜裡馬路不擠時,十分鐘就可到家。”
“你一個人住在公寓裡嗎?”
“是的。”
里美幹這一行還不久,回答簡潔,接不下話茬。秋葉晃動着酒杯裡的冰塊,問道:
“有沒有男朋友?”
里美搖搖頭,這樣認真地否定,應該認爲她回答是真實的。
“三頓飯都在外面吃嗎?”
“不,大多數自己做。”
“做些什麼?”
“什麼都做……”
說到這裡,里美似乎不想再回答了。
“再來一杯,怎麼樣?”
秋葉把杯中剩下的酒一飲而盡,把杯子遞過去,里美接過酒杯,倒上威士忌,兌上水和冰塊,用玻璃棍攪勻。
秋葉欣賞她那攪酒的動作,似乎在說別人的事,問道:
“下回我們一起吃頓飯如何?”
里美頓時停下手來,不解地看了秋葉一眼。
“請你吃你喜歡的醬鮐魚好嗎?”
“真的?”
“當然真的。星期六或星期天,即使平日也行。”
里美依然不可思議地瞅着秋葉,在燈光反射下,從近處看,里美的腦門有點突出。
“怎麼啦?”
“太突然了,我連想也沒想過。”
“可笑嗎?我是認真的,本星期六如何?你有事嗎?”
“不,沒事兒……”
“那好,星期六下午6點鐘,在你最熟悉的地方見面。”
“我只熟悉這一片地方。”
“N大飯店總該知道吧?6點鐘在那裡的咖啡廳見面。”
正當秋葉叮囑時,能村出現在門口。
能村個子並不高,挺着大肚子,給人印象是個彪形大漢。他邁着八字步走過來,朝秋葉揮揮手。
秋葉已經看慣了,並不覺得異樣。陌生人一見到他,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壓迫感,至少不會把他看作是家電公司的廣告科長。其實仔細一看,能村長着娃娃臉。他是個熱心腸的人,好管閒事,業內人士對他頗有好感,上司也十分賞識他。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
“沒關係,你那邊的招待會結束了嗎?”
“我只是露了一下臉,就溜出來了。散了會,人們或許會來銀座喝一杯,但不會到這兒來的,放心吧。”
“來一杯兌水的威士忌怎麼樣?”里美問道。能村這才發現里美在秋葉身旁。
“嗬,來得正巧。”
里美不知他指的什麼,默默地給能村的酒杯裡倒上水。
“好久不見了。”能村舉起了酒杯,改口道。
“十天前還見過面來着。”
“今天我乘新幹線從京都回來,見到黃昏的東京街頭,覺得立即回家太可惜了。”
秋葉說罷,里美抽身想坐到兩人中間。
“不,不,不用了,你就坐在那兒得了。”
能村揮揮手製止了她。
凡是兩個客人,陪酒女郎得坐在他們中間。這是不成文的規定。能村制止她,不讓她挪動,爲的是讓里美一直坐在秋葉身旁。別看能村是個大漢,卻十分細心。
“能村先生,在哪兒玩夠了,跑到這兒來歇歇腳。”
女老闆一陣風過來,坐在他們中間。
“今天秋葉說要來這兒,我來陪陪他。”
“原來如此。”女老闆故作驚訝,看了秋葉一眼。
能村一到,秋葉就沉住氣了,他不必介意周圍的人,可以輕鬆地喝酒。總之,一個人獨飲和兩個人對飲,氣氛不一樣。
能村故意和女老闆大聲說話,好讓秋葉和里美親近親近。待女老闆一走,忽然想起了什麼,問道:
“你那兒怎麼啦?”
“沒怎麼……”
“算什麼事啊?”
能村好像很掃興,回過頭來和另一吧女搭訕起來。
和能村一起喝酒有一個好處,說話可以隨便些,不拘束。跟他說話,不必用敬語,無須小心翼翼。
秋葉發覺自己喝酒的速度比平時快。自從看到黃昏的東京後想喝酒以來,總算如願以償了。
秋葉又要了一杯威士忌,這時領班過來,讓里美到另一桌去陪客。
“對不起……”
里美站起身來,在鄰桌和吧女說着話的能村回過頭來。
“怎麼啦?要走嗎?再待一會兒不行嗎?”
里美一愣,不知所措。秋葉見狀道:
“走吧,沒事兒。”
“可是……”能村放心不下。
秋葉輕輕地揮揮手道:
“沒事兒,我已經和她約好了。”
“真的嗎?什麼時候?”
“剛纔你沒來之前,我已和她約好星期六晚上見面。”
能村愣了一下,瞅了瞅秋葉笑道:
“你不愧爲情場老手,真快!”
“哪裡,我很久沒和這種人約會了。”
“真的嗎?隨你的便。”
能村隨意地說,拿着酒杯伸過手去。
“來,乾杯!”
“這又爲什麼?”
“爲秋葉大三郎新的戀愛乾杯!”
“別那麼誇張好不好。”
對里美與其說戀愛,不如說關心。換言之,就像上山偶然碰到了梅花或櫻花,僅此而已。這話即使說給能村聽,他也未必能理解。
“你說你獨自上這兒來,我就覺得奇怪。”
三十分鐘後,兩人離開“魔吞”。下午從京都出發時下的雨,到了晚上10點,漸漸地蔓延到東京。
秋葉和能村撐起從“魔吞”借的雨傘,向銀座大街走去。徑直來到在大樓地下室的“繭”酒吧。繭酒吧面積僅僅13平方米,由一位三十多歲的女老闆和一位學話劇的女研究生兩人經營。秋葉早就和她們熟識了。
能村坐在靠近入口處的吧檯前,要了一杯威士忌,急不可待地問道:
“你真的和那女孩子約好了嗎?”
“當然真的,你覺得可笑嗎?”
“我並不覺得可笑,可是那孩子……”
“你想說她土氣、不機靈,對不對?”
“平時你對女人很挑剔,這回怎麼啦?”
聽了這話,秋葉便不反駁了。
“你說的是實話,這孩子在店裡不起眼,可是臉盤長得不錯,皮膚細嫩,才從鄉下來的只能是這樣。讓我打磨打磨她,肯定會非常出色的。”
“你想把她打磨成金剛鑽,是不是?”
“能不能成爲金剛鑽,目前很難說,至少不會是一塊普通的石頭。”
能村不由得一怔,嘆了口氣說道:
“你打算做打磨的工人咯。”
“話不能這樣說……”
實際上此刻秋葉對里美還沒有多大熱情。
“那孩子很瘦弱,正是你所喜歡的。”
秋葉一向喜歡身子瘦削、個子不太高的女子,能村則喜歡體態豐滿、處世精明的女人。各有所好,互相承認這種差別,絕不對對方喜愛的女子動情,是兩人長期保持友誼的原因之一。
“不過你已經到擺弄盆花的年齡了。”
“盆花?”
“是啊,你這把年紀了,還想去打磨鄉下來的姑娘。”
兩人臉對臉談論着,女老闆覺得奇怪,從吧檯裡面走過來:
“兩位如此認真,談論工作嗎?”
“不,不,完全不是那麼回事。這一位近來喜歡上一個女人。”
能村說罷,女老闆“呃?”了一聲,發狂似的喊了起來:
“秋葉先生,這是真的嗎?是哪兒的女人?”
“剛從她那兒來,已經和她約好了。”
“喂!別多嘴!”
秋葉制止他,能村不予理睬繼續說:
“老闆,長得和你一樣,很瘦弱,胸部平平的。”
“討厭!”
“喜歡吃醬鮐魚。”
“什麼?那是位什麼樣的人?”
“很年輕,才二十三歲。”
“呃!秋葉先生,您快當爺爺了。”
秋葉看了看周圍的客人,女老闆沒理會他,換了一隻菸灰缸繼續說道:
“上了年紀的男人都喜歡年輕女人,哪怕握握手也就滿足了。”
“他可不想光握握手。”
“那就搞大了。”
“啊,真厲害。今年專搞這個女人咯。”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逗着秋葉。
“那好,爲了新戀愛的成功,乾杯!”
女老闆給自己的酒杯倒上白蘭地,和秋葉、能村乾杯。
“還是做男人好,不管多大歲數都能談戀愛。”
“別這樣說,說不定嫌她太土氣,只是請她吃頓飯而已。”秋葉道。
“請她吃醬鮐魚嗎?”
“對方喜歡,那有什麼辦法。”
“你得小心點,下一回不知道她又會說吃這個吃那個的,讓你招架不住。”
秋葉以前曾聽說過和銀座的吧女打交道,最後倒了大黴的故事。可里美不像那種貪得無厭的女人。
“你請里美吃飯,那麼過去的那些女人會怎麼想?”
“過去的女人?”
“秋葉先生的女人還少嗎?”
“光是吃頓飯,不至於出問題吧!”
秋葉想起了田部史子,和她交往已近四年了,秋葉和其他女人吃頓飯,她不至於吃醋吧。
離開地下酒吧已經11點了。入夜下了雨,客人都提前走了。以往11點半以後纔打烊,今天乘出租汽車的客人特別多,排起了長隊。
能村問再去轉一家如何?秋葉拒絕了他,上了出租車。如果自己求他,能村一定會答應奉陪的。明天能村因工作關係還得去打高爾夫球,秋葉不好意思再麻煩他了。
倚在車窗旁,秋葉眺望銀座燈光下的雨景,不由得嘆了口氣。
早晨離開京都的旅館,到泉涌寺附近的窯廠轉了轉。在大學講完課後,立刻乘上新幹線,黃昏時刻到達東京,忽然想喝酒,約能村去了“魔吞”。在那裡和里美定好約會,又轉了一家酒吧。
沒有什麼特別重要的工作,這漫長的一天打發過去了,秋葉感慨不已。
爲什麼感慨?難道是從京都至東京的移動過程中情緒不穩定,還是因爲要和年輕的女子約會?
“簡直是……”
秋葉眺望雨中的霓虹燈,嘟囔了一聲。
此刻冷靜地考慮,感到有點慚愧,爲什麼會對這樣年輕的姑娘感興趣?能村感到愕然是有道理的。
難道突然着魔了?爲什麼要想去“魔吞”?銀座一帶熟悉的酒吧有的是,爲什麼單單去了僅去過兩次的“魔吞”?這事非同一般。
這麼說來,還是一開始就想到了里美。
“喂,喂……”
秋葉嘭、嘭地敲敲自己的腦袋。
“你真的喜歡那姑娘嗎?”
這是自己的事,可是自己也說不明白。說“喜歡”有點誇張,但也不只是想和年輕姑娘玩玩,弄到跟前好好看看,擺弄擺弄。
“這樣的話,就像是擺弄盆花了……”
秋葉在昏暗的車裡自言自語,覺得自己突然變老了。
秋葉家在澀谷南口,跨過246號線的南平臺。離車站步行約有十二三分鐘的距離,稍感不便。這一帶是幽靜的住宅區。
最近周圍樓房逐漸增多,秋葉家的西側建起了一座八層的公寓。
他家地處東京都的中心,擁有三百平方米土地的住宅,得天獨厚,要出讓的話,可賣二三億日元。
這樣高價的土地,秋葉自然買不起,是戰前在外務省工作的父親置下的家產。秋葉只是繼承遺產而已。
秋葉本來就沒掙錢的才能,也不想拼命地去掙錢。託父親的福,在繼承遺產時賣掉在大磯的土地,才交了遺產稅。
其實,這所住宅是秋葉最大的負擔。固定資產稅很高,庭園太大,得花一大筆錢來收拾。他想搬進交通方便、舒適的高級公寓。
然而,七十七歲的母親還健在,她堅決不願離開這個家。
“你要搬的話,你就搬,反正我一個人留在這兒。”母親說。
秋葉不敢違背母親的意願。
現在母親、秋葉加上一個女傭人,一共三口人。這住宅實在太大了。在這住房困難的東京,無疑是奢侈的煩惱。
四年前秋葉和妻子、兩個女兒住在這兒時,並不覺得太大。離婚後妻子帶着孩子走了。這寬大的空間難以保持平衡。
離了婚,突然覺得這家寬大了好幾倍。
瞧着這寬敞的住宅,秋葉這才感到妻子出走殘酷的事實。
然而秋葉對離婚並不感到後悔。
婆媳不和是事實,但根本原因在於秋葉和妻子合不來。
妻子是有錢人家出身,愛排場,個性強。她的想法正確與否另當別論,單單個性強也令秋葉望而卻步。
離婚的直接原因是妻子有了外遇,這不過是種種分歧的一項而已。
事到如今,秋葉再寬容,也不能恢復過去那樣的生活了。
回家晚了,秋葉必定從後門進,從前門進要開兩道鎖,太麻煩。
從後門進去,拴在後門邊的獵狗珂羅湊過來搖搖尾巴。“珂羅”這愛稱是女兒杏子起的。當時它還是個
小狗仔,現在已是五歲的大狗了。
“得啦,得啦!”秋葉輕輕招呼一聲,繼續往裡進。母親11點休息已成習慣。五十多歲的女傭人12點以前也睡了。
主僕二人住在樓下,現已進入夢鄉。秋葉穿過她二人的房前,上了二樓的書房。書房朝南,白天可以望見庭園,也可看到珂羅。此刻支柱上只亮了一盞生了鏽的水銀燈。
秋葉脫掉西服,解去領帶。看到桌上的留言條。
下午3時:文英社村山先生來電話徵稿。
下午4時半:武井教授來電話,說明天再來電話。
下午5時:東京電臺來電話,要求採訪,明天再來電話。
下午7時:田部女士來電話。
下午離開京都時,秋葉給家裡打過電話。這是女傭人中村昌代所接的電話記錄。圓圓的字,寫得很工整。最後一行,只寫田部女士,指的是田部史子。
爲什麼昌代只寫田部女士,內容沒記,讓秋葉去猜。
秋葉和史子加深關係是在與妻子分手後一年。史子原來是家大出版社的編輯,來秋葉家取稿時認識的。
當時史子三十七歲,現在已四十歲了,比秋葉小九歲,史子也是離婚的,有一個上初中的孩子。
因工作關係和這位女編輯相愛,秋葉內心稍有負疚感。好在不久,史子辭職,成了自由撰稿人。
史子說當自由撰稿人收入多些,也比較自由,工作好乾些,秋葉卻不以爲然。
說不定史子和自己的私情暴露了,在出版社待不下去了。但這樣的話,不會從史子嘴裡說出來的。
秋葉穿上睡袍,橫臥在沙發上。
書房相當寬敞,有二十多平方米,在書桌對面靠牆處有一套待客用的沙發,左邊屏風後安了一張牀。書房、起居室兼臥室,是男子漢的城堡。
秋葉拿起放在書架旁的白蘭地倒進酒杯裡。
和能村見面後,似乎喝得不少,但尚嫌不足。二十多歲時,經常從上午一直喝到下午三四點鐘。最近酒量差多了,然而夜晚喝到12點到凌晨1點也沒事,因爲第二天用不着上班。真可謂隨心所欲。
喝過頭了,影響第二天寫稿子,到了下午就得慌慌張張地趕稿子。
今夜沒什麼事兒,可以馬上休息,但毫無睡意,一個人喝着,情緒高漲。
“是不是見了那女孩子的緣故……”
秋葉自然而然想起了里美的容貌。這麼一把年紀,怎麼還有這樣的閒心?
“喂,喂,不見得當真吧?”
秋葉瞅着杯子中琥珀色的白蘭地,自言自語道。他自己也弄不明白,究竟是一時心血來潮,還是當真?
“不管它,怎麼都行。”
先不說喜歡還是不喜歡,秋葉覺得自己至今還有年輕人那樣的心情,感到滿足。正在倒第二杯白蘭地時,秋葉忽然想起田部史子曾經來過電話,便拿起了話筒。
已經12點了,以前曾比這時間還晚給史子打過電話。有一次打過去,史子說深更半夜的把女兒吵醒了,但口吻卻比較溫和,並沒有責難的意思。
秋葉按了電話號碼,對方電話鈴響了,傳來了史子的聲音。
“今天你打電話來了?”
“您又喝醉了,是不?”
史子的聲音很低,卻口齒清楚,滲透着史子的聰明。
“傍晚從京都回來後,和能村一起喝了一杯。”
“我明天去福岡,那位先生忽然約我去採訪。”
每次出發,不管時間長短,史子總是事先告訴秋葉。
“本來我想讓女傭人轉達給您,沒有想到是您母親接的電話。”
母親很少接電話,也許昌代聽說後記在留言條上。
“你跟母親說也沒關係。”
母親對秋葉的男女關係從來不過問,和前妻離婚時,母親只說這是你自己的事情,考慮好後再作決定。
“可是我只說旅行的日程,您媽媽不覺得奇怪嗎?”
史子以前來取稿子時,母親曾見過她兩三次。電話裡也聽說過她的名字。母親已隱約地知道他倆的關係,但母親從不過問,也沒有表示過意見。
母親的生活方式是自己管自己,兒子歸兒子,互不干涉。偶爾也表現出自己較強的個性,但說過拉倒,從不往心裡去。
“在福岡過夜嗎?”
“是這樣打算的,休息一天就是星期六了,難得來九州,我想順道去長崎看看。”
“你自己?”
“和女兒一起。”
秋葉想起了史子那上初二的女兒。她上小學時曾見過幾次,長得很像史子,眉清目秀,很聰明。
秋葉對那孩子只是微微點點頭,那孩子也不主動親近他。
“天氣可能要冷了。”
秋葉想象史子和女兒去福岡、長崎旅行的情景。光母女倆似乎太冷清了。
“您怎麼啦?”
“不,沒什麼。”秋葉突然想起了離婚的妻子和女兒,若無其事地說道,“偶爾出去玩玩也很好嘛。”
“您一直在東京?”
“當然咯。”
“……”
史子不再吱聲了。四十歲女人輕輕的嘆息打破深夜的沉寂,但史子不是隨便表達自己感情的女人。
春夜的微寒和夜晚的寂靜似乎從話筒裡傳來。外面下着雨,卻聽不到雨聲,或許被庭園裡黑土吸收了。
“你已經休息了吧?”
“唔,剛躺下。”
秋葉腦海想象着躺在牀上的史子的身姿。
史子外表較爲冷靜,但她的放蕩不像她的外表,特別近一兩年來,更爲主動積極,也許到了四十歲的緣故吧。
“我也躺在沙發上呀!”
“別那樣,會感冒的。”
“沒什麼,這樣很舒服……”
剛喝了酒,身上並不覺得冷。一個月前還是漫長的冬天,令人覺得膩味,現在春天終於來到了人間。
“已經12點了……”
如果此刻提出要見她,史子或許會答應的。家裡都有人,只能在外面幽會。實際上迄今爲止兩人都在外面找地方幽會,不過現在實在太晚了。
“明天幾天鍾啓程?”
“我定的是中午的票。”
“這樣的話,一直到星期天你都不在東京咯?”說到這兒,秋葉忽然想起星期六已約好了里美,“你不是去過九州好幾次了嗎?”
“福岡去過兩次,長崎還是第一次去。”
“那邊的櫻花已開敗了。”秋葉說。
史子沒有作答,在短暫的沉默中,秋葉隱約地感到史子的感情在燃燒,於是沉重地說:
“好吧,祝你一路平安!”
秋葉此刻沒有慾望,或許喝多了,太累了。今夜就此休息吧。
“那好,星期天以前回來行嗎?”
“當然行……”秋葉嘟囔了一聲。這樣說也許顯得有點冷淡。
從一開始秋葉就不限制史子的行動。身體雖已結合,但史子的人身是自由的,去外地旅行只給秋葉打個招呼。秋葉也瞭解史子爲人處世頗有分寸。有時忘了打招呼,秋葉也表示理解。
“祝你晚安……”
秋葉似乎沒有更多話要說,向史子道了別,放下話筒。
星期六下午6時,秋葉來到銀座某大飯店。推着旋轉門進去,迎面是總服務檯,右邊是咖啡廳。
這家飯店地處銀座酒吧街的中心,常有客人和吧女在此約會,今天是星期六,來喝咖啡的不多。
秋葉坐在靠窗戶的座位,眺望着銀座大街,要了一杯咖啡。在這個位置可以望見走過來的人。
她能來嗎?秋葉半信半疑。
雖然約好,那天晚上里美只在能村到來之前應了一聲。如果當真的話,應該事後再叮囑一次,或在昨天打個電話。
秋葉不想過分強迫她,約好了又不來,只能表示遺憾,別無他法。
秋葉爲什麼不執拗地一再叮囑她,一來因爲里美太年輕,二來才當吧女不久。如果是個老手,年齡稍大些,那就可以大大方方地對她講了。
如果能村知道了,一定會說這不像你的爲人。約一位小自己二十多歲的人吃飯,連他自己也感到磨不開。
以前有一位老前輩曾說過:“喜歡女人,首先要考慮年齡,年齡相差太大,像父女倆似的,自己就氣短。”現在想起來,很能理解他的心境。
年齡相差大些,或許能和平相處。
秋葉漫無邊際地胡思亂想,朝四周掃了一眼。
平時,這裡的客人吧女居多,今夜只有兩位年輕的女職員在交頭接耳。
可仔細一看,裡面有幾對酒客和吧女。吧女離開了酒吧打扮得樸素些,然而一看便知男方的年齡比她們大得多。
“除了這裡以外,還有別的咖啡廳嗎?”
秋葉安詳地喝着咖啡,沒想到里美出現在眼前。
“對不起,您等了很久了吧?”
一看手錶,正好6點,秋葉欣賞里美守信用。
“您不說6點鐘嗎?”
“坐下吧!”
今天里美穿着一件藍色連衣裙,胸前照例圍着一個“圍嘴”,脫不了土氣。
剛纔秋葉瞧着這一對對幽會的男女,展開想象的翅膀。
一位非常瀟灑的“大款”跟着一位頗爲灑脫的女子。與此相反,一位看來不起眼,卻很純真的姑娘,身旁卻是個其貌不揚的老頭。
這種組合極爲奇妙、可笑。
現在,不知人們會如何看待自己和里美的組合……
女的確實比男的年輕得多。可是里美不像是銀座的吧女,但又不像父女倆,或許被認爲叔叔來看望從鄉下來的侄女。
秋葉從沉思中醒來,問道:
“現在就去吃醬鮐魚如何?”
“我不一定非吃不可啊!”
“你既然喜歡,我特地找了一家特別好的飯館。”
剛剛聽說里美喜歡醬鮐魚時,不由得吃了一驚,那是因爲在銀座的酒吧。在其他地方講這話卻非常自然。
比起那些裝腔作勢要吃西洋大菜、生魚片的女子來,老老實實地說想吃醬鮐魚的里美坦率多了。
“在赤阪,坐車去。”
WWW ¸T Tκan ¸¢Ο 秋葉站起來付了賬,離開了大飯店。
剛過6點,銀座的夜景真美,令人神往。正是櫻花盛開的季節。大廈的間隙、路旁的花壇到處飄着花香,沁人心脾。
“你有沒有和別的客人到外面吃過飯?”
“沒有,今天是第一次。”
上了出租汽車,里美挺着腰板,顯得很不自然,好像沉不住氣。
“我也喜歡醬鮐魚。”
“真的嗎?”
“那是家母的拿手菜。”
“我媽媽也做得很好吃。”
“你媽媽身體好嗎?”
“還好,在千葉。”
“爸爸呢?”
里美不作回答,輕輕地搖搖頭。
赤阪的那家小飯館在一木大街通往東京廣播電臺的小衚衕口,是一幢木結構的二層樓房。樓下是吧檯,樓上有兩間小巧玲瓏的雅座,很幽靜。
秋葉不太信任大飯店的日本菜,客人一多,參差不齊的廚師一起下手,菜就變味了。日本菜講究新鮮,大量生產是歪門邪道。
特別是鮐魚,新鮮程度容易下降。新鮮的鮐魚背一定要青光閃閃才行。
秋葉的父親長期生活在國外,但他老人家愛吃日本菜。託父親的福,秋葉打小就跟隨父親吃遍了東京有名的日本飯館。偶爾還到築地的魚行去買新鮮魚。
分了手的妻子不講究做菜,購物就知道上超市買現成的。魚是否新鮮,光憑目測難以判斷,一定要用手去按按魚肚子,看看有沒有彈性,這是買魚的起碼常識。超市裡包裝好的魚是無法判斷的。
秋葉不知叮囑過多少遍,妻子嘴上答應,就是不實行。
雖然是區區小事,但不能不說是兩人分手的原因之一。
赤阪這家飯館一切可以放心,店主是位六十多歲的老廚師,至今仍親自操刀掌勺。
兩天前,秋葉就預約好今夜來吃醬鮐魚。
秋葉沒說要“特別上等的”,只說:“請準備兩份上等的醬鮐魚就可以了。”
“遵命。”
“或許也有其他客人來吃。目前,水溫較低,魚的脂肪不會損失。”秋葉說。
“您放心好了。”老闆說。
老闆沒想到,陪秋葉來吃魚的是一位小姑娘,多少有點兒失望。
“還要點別的嗎?”
“這孩子最喜歡吃醬鮐魚了,趕緊上菜!”
不知里美以前吃的醬鮐魚用的什麼醬,秋葉喜歡稍帶甜味的醬,再放上一大把生薑末。
“好久沒有做這道菜了,請二位品嚐,近來很少有人點這道菜。”老闆端上了醬鮐魚。
“爲什麼現在人們不吃這樣美味的魚?”
秋葉這樣說道,倒並不是爲了討好里美,而是出自內心。
“這道菜既便宜又方便,請用吧。”老闆說。
里美沒有在這樣的飯館吃過飯,待秋葉動筷夾魚時,她纔敢下手搛。她似乎在懷疑,這真是鮐魚嗎?
“怎麼樣?”秋葉問道。里美縮起了脖子答道:
“太好吃了。”
以前總以爲里美的臉上缺乏表情,此刻看到她的笑容,多麼天真無邪。也許出了“魔吞”,里美恢復了原來的表情。
“和你母親做的相比,哪個好吃?”
“都好吃……”
以爲在飯館問這句話,里美會說這兒的好吃,可她卻說都好吃。這說明她難以捨棄母親的手藝。秋葉喜歡里美的純真和樸實。
“你是不是經常回千葉吃母親做的醬鮐魚?”
里美不作回答,曖昧地一笑。
秋葉開始猶豫了。如此深入地對女孩子問這問那,不知合適與否?結果還是繼續問道:
“你母親多大歲數了?”
“四十九歲。”
和自己同歲——秋葉聽了不禁一怔。
“父親呢?”
“五十三歲。”說罷里美趕緊補充了一句,“可他不是我的生父。”
秋葉點點頭,給自己的杯子裡斟上啤酒。
看來,里美的母親和另一男人生活在一起。里美的生父死了呢,還是在里美小時候離了婚?反正家庭比較複雜。
“再喝一點兒吧!”
“唔,我可以吃點米飯嗎?”
醬鮐魚就點米飯最合適。
秋葉同時又要了魚湯和鹹菜。
里美無論說話、吃飯都是慢條斯理的。此刻吃着米飯,搛起一小塊醬鮐魚,細嚼慢嚥,仔細品味。
秋葉瞧着里美吃得如此香甜,也想吃米飯了。
“先生,您也吃一點兒米飯嗎?”
老闆知道秋葉從來只吃菜,不吃飯,不由得一驚。
秋葉不知不覺也隨和了里美的習慣。
“味道怎麼樣?”快吃完時,老闆問道。
“好吃。偶爾吃一回真不錯,要是老吃這個,你的買賣要虧本了。”
“不,沒事兒,說實話,醬鮐魚就是好吃。”
老闆爲人正直,這家店開在赤阪高樓大廈的夾縫中,沒有點韌勁是開不下去的。
“過些日子,門口掛盞燈籠,寫上‘一膳飯館’如何?”
秋葉和他開了句玩笑,走出店門。
店門前就是小衚衕,來往行人摩肩接踵。
走了一會兒,里美鄭重其事道了謝。
“讓您破費了。”
“沒什麼……”
秋葉一時不知所措,只請她吃了一頓醬鮐魚就鄭重其事道謝。對她更有好感了。
“再喝一點吧?”
還不到8點,星期六的赤阪,夜市纔開始。
“你還有哪家熟識的酒吧?”
“沒有。”
里美詫異地朝四周掃了一眼,緊緊跟在秋葉身後。
“以前銀座有很多客人跑到赤阪或六本木來,最近減少了。”
“這一帶還是挺熱鬧的。”
“漸漸成爲年輕人的天下。”
秋葉又回到一木大街,走進一座鑲着茶色瓷磚的大樓地下酒吧。
這兒也是赤阪一帶的藝伎們常來的去處,日本風味挺濃。秋葉最喜歡這樣的氛圍。
щшш☢ ttkan☢ ¢ o
秋葉選擇最裡邊的座位,和里美肩並肩坐下。
“你喜歡不喜歡迪斯科那樣熱鬧的場所?”
“我不喜歡那樣的喧鬧,我受不了。”
這家酒吧用紙拉門隔開,牆角掛着燈籠,對這古色古香的燈飾,從鄉下來的里美或許有些不習慣。
今天是星期六,女老闆還沒露面,只有一對客人。年輕人一般不喜歡這種風格的酒吧。來這兒都是些“上班族”的中年人,所以星期六晚上生意一般比較清淡。
“喝點兒什麼?”
里美想了一下,朝四周掃了一眼說道:
“這兒有日本酒嗎?”
“清酒如何?”
“我不會喝威士忌。”
“那麼剛纔你也不必勉強喝威士忌,喝日本酒好了。”
“可我不好意思張口。”
“那何必呢?按理說,日本酒最可口。”
秋葉喜歡喝清酒,喝多了,第二天也醒不了酒。喝威士忌或白蘭地,容易醒酒,但不如清酒可口。
“用酒壺還是玻璃杯?”
“用玻璃杯吧。”
女招待聽了里美的吩咐,輕輕一笑走了。
用玻璃杯喝日本清酒是很罕見的。
秋葉就是喜歡里美的純真和樸實。
“酒量比以前大了吧?”
“不行,一喝就臉紅。”
里美雙手摸摸臉頰,問道:
“您經常來這樣的地方嗎?”
里美所見到的秋葉,除了吃就是喝,所以會有這樣的印象,其實秋葉並不那麼遊手好閒的。
“每晚來喝,那得花多少錢?”
秋葉嘴上雖這麼說,而本心則是到死時花光用光。想歸想,生活費、付給前妻的贍養費,每月的支出相當可觀。幸好,除了工作的收入外,還有父親留下的遺產,生活沒有困難。他是吃遺產的公子哥兒。
秋葉對此感到內疚,但並不覺得羞愧,反正錢就是花的東西,早晚會花完。在繼承父親遺產時,秋葉就是這麼想的。
“不過,能玩得動的時候得盡情地玩。”
里美或許不理解這話的含義,但這確實是秋葉的真心話。
“這兒多幽靜啊!”里美說。
或許酒起了作用,里美的臉上泛起了紅暈。
里美的臉龐在這日本風味燈光的映照下,顯得嫵媚大方。在“魔吞”那樣的地方,燈光反射在鏡面上,魅力減去了一半。
此刻在店堂右端的高高的燈籠映照下,里美的側面輪廓分明。或許有點醉了,稍有倦意。里美把酒杯湊到嘴脣邊,一隻手輕輕地捋了捋頭髮,那動作優雅極了。
不多時,從脖子到耳朵根全都紅了。
里美閉上眼睛,還是一口一口地喝,她那烏黑的睫毛遮住了下眼瞼,模樣美極了。當她放下酒杯的同時,睜開了眼睛。
里美自己對這些動作是無意識的。秋葉覺得里美像浮世繪的仕女。她那天真無邪的臉龐上泛起了紅暈,那緩慢地喝酒的動作增添了幾分嫵媚。
秋葉瞅着里美疲倦的表情,考慮下一步該怎麼辦?
該說的話都說了,再也想不出新的話題。實際上秋葉和里美年齡相差懸殊,能有多少話說呢?
往後,秋葉所希望的就是里美的身體。
不過現在還不到火候,即使提出來,里美也未必答應。通常銀座的吧女只跟客人吃一頓飯就輕率地同意上牀,那是不多見的。
秋葉並不焦急,不像年輕人那樣急不可待地馬上就想弄到手,剋制不了自己的情慾。
此刻他已發現鄉土氣很濃的里美,還有妖豔的一面。
當秋葉約里美時,能村還取笑他,現在他發現自己的眼力沒錯。
如果談到情慾,他和里美還需要更多接觸。不僅在酒吧會面,請她吃頓飯,還必須在她心靈裡留下更深的印象。
“再換一家如何?”
秋葉掐滅菸頭,考慮下一步的去向。
和自己喜歡的女人加深關係,選定恰當的場所是十分困難的。
首先想到的是情侶旅館,但突然帶她去那種地方,目的很明確。過去有過關係的女人另當別論,初次交往就提這樣要求肯定會被拒絕。假如一提情侶旅館,立刻爽快地跟着去,那男的也掃興了。
再喝多一點,東倒西歪假裝醉了,硬拽她去,也不是不可以,但那樣做太唐突了,也不一定能成功。給對方留下壞印象,落得討人嫌的下場。
找一個高雅一點、不使對方討厭的地方最合適了。推託工作忙,在市中心找一套高級公寓,或許能誘惑對方上鉤。當然女方也會提高警惕,但比突然帶她去情侶旅館強多了。
最近時興一室的高級公寓,或許是供男女幽會用的。
聽能村說,他的兩個朋友合資租了一套一室的高級公寓。兩人各有一把房門鑰匙。在門的郵箱上設立“1”、“2”、“3”三塊牌子。“1”表示屋裡無人;“2”表示有人先來了;“3”表示和女人一起在屋裡。如果出示“3”,另一個即使帶着女人來也不能進屋。這時先來的人有優先權。
用數字作暗號,調整得體不會出問題。如果帶着女人來了,一馬虎沒有出示“3”而出示了“1”,一小時後,另一個帶着女人來,以爲屋裡沒人,開鎖進去,發現先來的男女躺在牀上,那就亂了套。
秋葉想起此事,不由得苦笑了一聲,里美當然不知道他爲什麼苦笑。
“對不起,請給點兒水……”
里美要了威士忌後,倦容滿面地說。
這時,正好又有客人進來,秋葉決心離開這兒。
“走吧!”
里美點點頭站起身來,腳跟站不穩,用手扶住了桌子。
“對不起……”
看來美酒下肚,里美有點醉了。
酒吧在地下一層,一出店門就是臺階,一邊往上走,秋葉湊在里美耳朵邊輕聲說道:
“再去轉一家怎麼樣?”
“我……已經不行了。”
“你的住處關門沒有時間限制吧?”
里美忽然有所警覺,看了一眼手錶。
“不用慌,我送你去,沒事兒。”
走到外面,秋葉要出租車,先上去對司機說去四谷某飯店。
過了9點,赤阪更加熱鬧了。穿過熙熙攘攘的小道,來到大街上,里美惴惴不安地朝四周掃了一眼。如果送她回去,應該往新橋方向,此刻汽車駛向紀尾井町。
明知道她醉了,帶她兜兜風。再去別的地方,很難說是紳士風度。就這樣送她回家,那是對她的關心。
秋葉並不想就此撒手,但也不想立刻奪取她的身子。就這樣分手,似乎有點兒遺憾。說她是“窮鳥”,未免有點誇張,但里美已經東倒西歪,這麼弱的鳥不能輕易地放她回去。
“上哪兒去?”
“附近一家大飯店裡有個氛圍良好的酒吧。”
在外堀大街的強烈的燈光下,里美看見弁慶橋那邊茂密的樹林,她一方面想早些回家,另一方面好奇心作怪,想看看沒去過的地方。
汽車從新館入口處通過,爬上坡到達舊館的正門。
“請在這兒等一下。”
秋葉進了門,即刻躥到總服務檯,租下了一個雙人房間。不用預約,隨時都可訂房,是大飯店的優勢,但是否能使自己的計劃成功,不試一試難以得出結論。
或許自己走過了頭,但要平穩地誘惑一個新認識的女人,只有這個方法了。
9點過後,大飯店仍然人頭攢動,熱鬧非凡。除了住宿的客人外,還有來參加舞會或吃飯的客人,以及參加婚禮的人們。東京有數的幾家大飯店,大廳裡總是熙熙攘攘,客人絡繹不絕。
里美獨自佇立在大廳入口處的小賣部前。剛纔臉上泛起的紅暈已經下去了,此刻臉色蒼白。
從總服務檯拿上鑰匙,秋葉走過來,里美的表情很困惑。
“我這就回去。”
“難得來一趟,怎麼可以回去呢?你不舒服嗎?”
“我好像喝多了。”
“這兒也有酒吧,喝一杯解酒的飲料就好了。”
好不容易來到這大飯店,又訂了房間,這時讓里美回去,豈不是雞飛蛋打了。
秋葉摟住里美那窄窄的肩膀,跨進大廳旁有鋼琴的酒吧。
這兒的位置在大廳的最裡邊,十分幽靜,讓人能沉住氣。
秋葉給自己要了一杯烈性酒,爲里美要了
一杯蘇打威士忌。
“喝了這一杯,你會輕快一點。”
如果爲了醒酒,該喝沒有酒精的飲料。秋葉裝作十分關切,其實是僞善,他成心不讓里美走。
“怎麼樣?”
“好喝……”
受到清酒強烈的刺激後,喝點酸味的自然會覺得特別可口。
里美一口氣把它喝盡了。
“再來一杯,如何?”
“可是……”
秋葉不管她要不要,招呼侍應生過來。
“您常來這兒嗎?”
“偶爾來玩玩。”
里美點點頭,朝四周掃視,比剛纔那家酒吧燈光暗些,桌上亮着一盞小燈,那氣氛令人神往。
一位女鋼琴手過來開始彈奏,里美嘆了口氣說道:
“住宿在這樣的大飯店裡太棒了!”
“太棒了?”
“房間一定也很漂亮吧?”
“你想住嗎?”
里美似乎沒有聽懂秋葉的話,凝視着秋葉。從她那茫然若失的眼神裡,秋葉預感到這隻“窮鳥”即將飛入自己的懷中,秋葉有些緊張。
“去看一看,怎麼樣?”
里美沒吱聲,站起身來。
秋葉付了賬,走出酒吧,朝電梯口走去。
從新館通往舊館的走廊上人很多,顯得有點兒擁擠。電梯裡的人也很多,近十幾個人。里美表情僵硬,瞅着電梯門上的數字。
“到了。”
到了九樓,秋葉喊了一聲,里美慌慌張張跟着他出了電梯。
與大廳的熙熙攘攘相比,客房的走廊裡寂靜得令人心裡發毛。秋葉數着房間號碼,朝右邊走去。
“真的去房間嗎?”
此刻只剩下他倆,里美突然感到不安,但仍然緊跟着秋葉。
到了這一步,就不必考慮對方的心情了,拉着她走,直至成功。秋葉已拿定了主意。
“我……”
里美的話未完,已經到了秋葉預訂的房間。秋葉掏出鑰匙開了門。
進了房間,打開電燈,只見地上鋪着淺茶色地毯,左邊有一張雙人牀,再往裡擺着一套傢俱。牀對面擺着一張長書桌。窗戶上掛着茶色條紋窗簾。
“請進!”
里美站在房門口,心中猶豫不定,秋葉像在自己家裡招待客人那樣,請她進來。
里美或許是第一次來到這樣豪華的大飯店的客房,帶着不安和好奇心,東看看西看看。
秋葉擰亮靠窗戶的落地燈,用逗樂的口吻說道:
“這下可以寬鬆一下了。”
里美覺得自己老站在門口不像樣子,左顧右盼,一步一步地往裡進,弓着腰,像只偷食的小貓。
秋葉不敢笑出聲來,走過去把房門關了。
一切準備就緒,這時再說“回去”已經來不及了。即使她喊叫,也沒有人來救她了。
然而,秋葉不想粗暴地對待她。一直費心勞神,給“窮鳥”餵食,它終於飛進籠子裡來了。
或許這做法顯得不太文明,但總算把這隻小鳥放在陌生的場所,想看看它膽怯的表情。
“這房間不錯吧?”
秋葉平淡地說,他要讓飛進籠子的小鳥先休息一下,鬆口氣。如果逼迫她,只會讓她提高警覺。
里美點點頭,看了一下雙人牀。
雙人牀上鋪得整整齊齊,罩着被罩。
“真的在這兒過夜嗎?”里美問道。秋葉不作回答,走近窗戶,拉開了窗簾。
窗下是新宿至東京都中心的高速公路,再往前,可以望見燈火通明的赤阪。
“你來看看!”
里美覺得老待在屋中央心裡很不自在,對窗外景色產生了好奇心,猶豫不定地朝窗口走去。
“太美了……”
里美眺望着窗外的景色,嘟嚕了一聲,和剛纔的聲音不同,這是少女率直地表示感動的聲音。
“那邊是赤阪。”
秋葉和里美肩並肩朝外看,用手指着赤阪的方向,大都會之夜正是熱鬧的時候。
“那一帶漆黑的地方是皇宮……”
秋葉用手指着,他站着的位置伸手就可摟住里美,但秋葉不急於這樣做,站在窗前一動不動。
像精巧的玩具那樣,行駛在高速公路上來來往往的汽車形成一道車流。秋葉眺望着這奇妙的景色,他感到自己到此刻爲止,一直和里美之間保持某種微妙的平衡。
此刻如果秋葉冒冒失失地行事,或伸手或邁步,立刻就會失去平衡。
和女人初次接觸時,秋葉總是考慮到分寸。就像鬥劍一樣,兩人面對面一動不動,雖然已拔出劍來,但尚處於休戰狀態,兩人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一方先動手,必定會出現空隙,對方會乘機下手。
此刻兩人都感到了對方的存在,眼睛雖看着窗外,但皮膚卻敏銳地刺探着對方。
秋葉集中精力等待里美先動。只要稍一活動,機會就來到了。
時間在靜止狀態下一秒一秒地過去,感覺好像已經過了很長時間,耐不住靜止狀態的一方必定會先動的。
高速公路上車流來來往往,從遠處眺望好似一條銀色的綢帶。
“那個……”
還是里美先動了,隨着她嬌滴滴的聲音,脖子也輕輕地轉過來。就在這一瞬間秋葉雙手伸過去,緊緊地摟住了里美,用嘴脣貼住她的嘴脣。
“唔……”
里美這才意識到事態嚴重,慌忙地閉上嘴,腦袋使勁地左右搖晃。
“小鳥”在秋葉兩隻粗大胳膊中間掙扎。秋葉越抱越緊,里美透不過氣來。
求愛要抓住時機,即使抱有好感,一旦失去機會也會前功盡棄。下了決心,就要果斷地採取行動,但過分粗暴,對方會掙扎反抗。順從的“小鳥”弄不好也會變成難以對付的“野豬”。
抓住殺掉另當別論,抓住後還要撫愛,粗暴的方法是沒有好結果的。抓住她,總要使用一點暴力,但要適可而止。一瞬間的暴力是愛的表現,持續的暴力,只會使對方痛苦。
秋葉慢慢地鬆開膀子,用暴力對付里美只是最初的一瞬間。在暴風雨過後,用和風細雨來緩和對方的情緒。拿接吻來說,最初用嘴脣貼住嘴脣,此刻在她耳朵根處來回磨蹭。
與最初猛然一擊相比,現在溫柔多了。
秋葉仍然把里美抓在手裡,但里美似乎放鬆多了。
起初,里美不能不感到害怕,這會兒似乎沉着多了。總之因爲最初的衝擊特別重,隨着時間的推移,往後並不覺得多麼重了。
瞬間的暴力過後,秋葉覺得里美的身子漸漸柔軟了。
在魔吞第一次見到她時,看起來很纖弱,現在摟在懷裡,她的身子似乎更瘦小了。
秋葉爲了確認自己的感觸,輕輕地撫摸她的披肩發。
當撫摸她的長髮時,她一動不動地任秋葉撫摸,證明她有好感。吧女如果被她討厭的男子觸摸時,首先躲開上身,即刻搖搖頭表示反抗。
女人的頭髮是最敏感的。觸摸時的姿勢在某種程度可以測知她的心情。
秋葉輕輕地撫摸里美的頭髮,一直摸到她的肩膀上,可是,里美的臉埋在秋葉的胸口一動不動。
里美絲毫不動彈,不知是害怕了呢,還是因爲醉了,已無力反抗。
“我喜歡你。”
在這緊閉的房間裡只有他們兩人,秋葉由此得到了勇氣,在里美的耳邊嘟囔。要說的話自然不僅僅這一句,但這一句已表達了秋葉的全部心思。
里美的身子仍然靠在秋葉的身上,或許已經睡熟了,說不出話來。
秋葉撫摸着里美的肩膀,眼睛瞅着高速公路上由車流構成的夜景,他在考慮下一步如何把她抱到牀上。
當然,要儘可能進行得順利些,某種程度上得到她的允許纔好。
此刻,秋葉最最在意的是室內的燈光太亮了。門燈和窗戶邊的落地燈亮得耀眼。
最理想的是隻開着落地燈。門口的燈必須走過去才能摸着開關,秋葉害怕走過去關燈時里美突然醒了,恢復了平靜,說要回去,那就前功盡棄了。
說實話,秋葉在進屋前沒想到能發展到佔有里美的身體。只要進了屋,和她接吻已足矣。然而,里美避開接吻,像只小雛鳥偎依在母鳥身上,緊緊貼在秋葉的胸口,即使醉意朦朧,多少也是抱有好感。
里美的順從重新燃起秋葉的慾望。
不管怎樣,反正不能老這樣站着。
秋葉再一次輕輕地撫摸里美的頭髮,吻她的耳朵根,右手插到她的背上,就這樣一步一步向牀前走去,里美的臉依然偎依在秋葉的胳臂間,被他拖着移動。
離雙人牀只有一步,秋葉緊緊抱住她,兩人一起倒在牀上。
“不……”
里美喊了起來,秋葉不去理會她,把身子壓在她身上。
和一開始那樣,此刻秋葉又表現出他的獸性,老是這樣規規矩矩,結合不成了。說得明白些,瞬間的暴力是男女之間結合所必需的行爲。
第二次暴風雨來臨,里美拼命搖頭,手腳亂動。
秋葉原以爲她軟弱無力,卻遇到強烈的抵抗,待她的動作稍緩和時,秋葉一舉把她制服。
里美的抵抗沒持續多久,不多時用盡了力氣,平靜下來。
秋葉多少有點掃興,鬆開胳膊,俯視里美。
秋葉原以爲里美是個鄉巴佬,沒料到她穿着一件相當豔麗的內衣。胸前的一個鈕釦解開了,但臉上還是一本正經,拒人於千里之外。
秋葉見狀,把手伸向她的裙子,里美輕輕地哼了一聲:
“別這樣……”
那是乞求的聲音,就像奴隸哀求皇上那樣,叫人憐愛。
這哀求的聲音更激起了秋葉的慾望。
里美已經不想反抗了,秋葉把手伸到裙子的下襬,里美一動不動,那態度等於說,您願意的話,請便吧!
然而秋葉並不想一氣達到目的,此刻當然也沒有“佛心”,里美說“別這樣……”他還不得不在意。
“不行嗎?”
秋葉簡短的問話裡含有各種各樣意義。是無論如何不肯把身子給我呢,還是再等一會兒,或者今天來了例假不方便。
秋葉又輕輕地抱住里美,吻了又吻,里美不張口,不作回答,默默地接受。
“不願意嗎?”
秋葉又一次問道,里美依然不作回答。秋葉把手縮回來,凝視她的臉龐。從里美那緊閉着的眼瞼中滲出了淚水。
秋葉看到了一個寶貴的鏡頭。這眼淚非同一般,是年輕女人拼命剋制自己的結果。
“你怎麼啦?”
爲了掩飾自己的掉淚,里美轉過臉去輕聲問道:“您真的要我嗎?”
“當然咯。”秋葉只答應了一聲,把話嚥了回去,這樣的答話太煞風景了。
秋葉把手伸向里美的肩膀,不再說話,沒料到里美又輕輕地說了一句:
“您真要我的話,請您悠着點兒。”
“你答應了?”
“您把電燈關了,我脫衣服。”
說罷,里美去解內衣的鈕釦。
秋葉站起來把門燈和落地燈全關了。
屋子裡一片漆黑,只有窗口還透着光亮。
“電燈關了。”
秋葉說罷,跨進了洗澡間。
里美的話意思很明確,關了電燈我就脫衣服。她爲什麼轉變得這麼快還不清楚,但她確實是這樣說的。
她既然說了,就不能不信她。
秋葉躲進洗澡間,爲的是騰出時間讓她脫衣服。秋葉拿過毛巾,擦擦汗津津的脖子,看見鏡中的自己。
眼看快到五十歲了,臉上皺紋增多了,顯得疲憊,兩鬢也有了白髮。某酒吧的女老闆說,上了年紀顯得蒼老,這是正常現象,面容最能證明自己的年齡。
然而自己乾的事與年齡相距甚遠,還有興致引誘年輕女子來開房間。
“算了,管它年齡做什麼……”
秋葉嘟囔了一聲,與此同時鏡子裡的臉也動了一下。幾十年來看慣了的臉,因期待年輕女子和好奇心,泛起了紅暈。
這哪像大學教師和評論家的德行。教導和批判別人前,先教育、批判自己吧。
“然而……”
秋葉又拿起毛巾擦擦臉。
要求女人的愛如此強烈,證明自己還有無窮的生命力。正因爲身體健康、充滿好奇心,纔會向女人求愛。一旦對女人無所謂了,那男人不是雄性,僅僅是個溫厚的人罷了。
“是男人,就得有雄性的慾望。”
秋葉自言自語,突然鼓足勇氣,用左手去握門把手。
里美脫完了沒有?
他推門進去,朝黑暗的房間掃了一眼。
沒有見到里美的身影,秋葉慌了,仔細一看,里美躺在牀上。
當眼睛在黑暗中習慣過來後,在晦暗的一角,雙人牀上躺着里美,她那身子把被單鼓了起來。
秋葉彷彿在做夢,走近牀前,俯視里美。
里美已蓋上被單,看不見她的臉,只有一頭秀髮散亂在枕上。好像已脫了衣服,旁邊的沙發上整整齊齊疊放着她的衣服。
這是怎麼回事?秋葉輕輕地嘆了口氣。
脫了衣服上了牀,里美的意思很清楚,她答應讓秋葉佔有自己。
然而,秋葉對里美如此順從反倒不知所措了。
如果里美再作小小的抵抗,反而有味兒。假如她高喊:我不……別這樣……再哄她一鬨,然後再來硬的。
可是,她如此順從,反而覺得沒勁,甚至覺得毛骨悚然。
“睡了嗎?”
這不是明知故問嗎?里美依然不作回答。
秋葉想,這難道是夢中的一幕?掀開被單,女人的身子不知去向,只留下頭髮,他頓時忐忑不安起來。
被單鼓了起來,頭上是一頭烏黑的秀髮,但他不相信牀上睡的是里美。
秋葉又去摸摸放在沙發上的衣服,確實是她穿的連衣裙,桌上放着項鍊和手錶。
秋葉又一次俯視雙人牀,這纔開始脫衣服。
說實話,秋葉雖和幾個女性發生過關係,但今天這樣的遭遇還是第一次。有的嘴上說,“我不嘛……”“別這樣……”待氣氛稍爲緩和後,總是允許男人去碰她;也有的怎麼求她,就是冷淡地一口拒絕,絲毫不給進攻的空隙。
這樣看來,里美簡單多了。但並不簡單,接過吻後,躺到牀上,還在抵抗。過了一會兒,忽然想通了,表現出難以想象的順從。
在黑暗中,秋葉再一次去觸摸鼓起來的地方,然後慢慢地掀開被單,里美在牀上縮成一團。
里美身上只留下貼身內衣。因爲光線暗,看不清是什麼顏色,好像是桃紅色或米色。
秋葉看到她如此順從,一時不知所措,他抱住縮成一團的里美。正像他意料的那樣,里美的身子非常柔軟。乍一看似乎很瘦削,實際一摸肉墩墩的,柔軟、富有彈性。
“真感謝你……”
秋葉沒有再說下去,這正是此刻他的心情。
就這樣,即使沒有衝破最後一道防線也滿足了。假如里美只允許到此爲止,那也行。到了這一步,也可使秋葉心滿意足了。
然而,現實情況還想進一步。放棄了這麼美的身體,太可惜了吧。
秋葉又一次緊緊抱住她,一隻手從背脊往下滑去,從脖子到肩膀被黑髮覆蓋;再往下是柔軟的內衣,手感很好;再往下滑,到了她的腰部;秋葉不再往下了,捲起內衣下襬,里美的臀部不大,但結實而有彈性。
摸過下身,秋葉的手又回到里美的胸口。乳罩和內衣連着,一時掀不開,秋葉在尋找搭扣,里美嘟囔了一聲:
“在後面……”
秋葉停止動作,慢慢地擡起她的臉。
這話真是里美說的嗎?還是房間裡另有他人在偷看,提醒他。
然而,大飯店的客房,不可能有外人進來。
里美的臉轉過去躺下,在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似乎閉着眼睛。
根據過去的經驗,乳罩下面是內衣或襯裙,卻沒見過乳罩和內衣連在一起的。
難道年輕的姑娘流行這種款式?
秋葉感謝里美的親切,她發現秋葉到處亂摸,心裡着急,乾脆告訴他在後面。
當第一次男人向她求愛,她全身像石頭一樣僵硬,卻若無其事地告訴他,而且聲音特別平靜,令秋葉不可思議。
對秋葉來說,與其說知道了搭扣的位置,使他高興,不如說,里美的聲音使他興奮起來。
從這句簡短的話裡,聽出里美十分冷靜,等待興奮起來的男人。
想到這裡,秋葉清醒了。
搭扣解開了,乳罩鬆了,秋葉興奮了一陣子,又燃起新的好奇心。
秋葉似乎在抵制里美的柔聲,反而粗暴地扯下乳罩,露出她的胸部。
里美的乳房並不大,卻緊繃繃地富有彈性。一手可以抓過來,圓圓的,形狀十分可愛。
秋葉撫摸了一會兒,用手指去摸她的乳頭,里美羞澀地默不作聲。
如此沉着的態度,激起了秋葉的殘忍的心情。
假如再不動彈,那就得激烈地搖晃她。
秋葉抱起里美,手指摸着她的乳頭,突然將嘴脣湊了過去。
其實,秋葉並不喜歡太大的乳房,覺得有壓迫感,不覺得可愛,反而會令人掃興。
乳房還是小一點好,至多一隻手掌能抓過來,最最舒服了。
此刻,秋葉把里美的乳房握在手掌心裡,年輕女子特有的彈性和柔軟,令人陶醉。
秋葉十分小心地撫摸着里美的乳房。
要是亮着燈,就能看見里美的肌膚。那雪白的肌膚因興奮也許會變成淡紅色。
手指和嘴脣的觸感,發現里美的乳頭和乳房一樣,讓人陶醉,一而再,再而三的刺激,乳頭已像小拇指那樣大了。
秋葉用舌頭輕輕舐里美的乳頭,里美非常平靜,沒有明顯的反應。
正因爲反應遲鈍,秋葉反而感到新鮮,不過里美的態度實在太冷淡了。
里美閉着眼睛聽任秋葉擺佈,沒有任何反應。
“可以嗎?”秋葉忍不住了,終於問道。
里美只是把頭轉過去,不作回答。
里美剛倒在牀上時進行了一陣子抵抗,此刻已精疲力盡,完全失去了反抗的意志。
最後,秋葉決心去解她的內衣,里美不作反抗,任他解開釦子。
秋葉把她的衣服全部脫光,里美只彎了一下膝蓋,仍然非常順從。
秋葉對她的順從,反而不安起來。
難道她有什麼企圖?如此簡單地把身體獻了出來,會不會有不三不四的人從旁邊竄出來?
然而,里美不像是壞女人。
秋葉打消了不安的念頭,抱起了里美。
里美嘆了一口氣,輕輕地說:
“求求您,輕一點……”
秋葉一開始就沒打算粗暴地對待她。這隻好不容易飛到自己懷中的小鳥,費了多大勁才弄到手。
“你不用擔心……”
秋葉輕聲地回答,一時不知從何下手,伸手去摸她的背脊。
光着身子的里美似乎更加小了,柔軟而小巧。
秋葉陶醉在這十分舒適的感觸裡,右手緩慢地往下滑去。
里美的膝蓋抖動了一下,秋葉急忙停了下來,但這只是片刻的猶豫,繼續往下滑,里美終於堅持不住了,張開了胯股……
秋葉充分地愛撫過後,欠起上半身,輕聲道:“不要緊的……”
這話一半說給里美聽,一半說給自己聽,而對着這聖潔的少女,秋葉帶着一種負罪感攻入了里美的身體。
里美發出輕輕的呻吟。
屋子裡很黑,看不清她的表情,里美似乎皺了一下眉頭,微微地張開了嘴脣。
然而,里美的反應非常短暫,只限於這一瞬間,接着就任憑秋葉爲所欲爲。
難得接觸這樣一個少女,自己精神十分緊張,而里美卻表現冷靜,好像她在說:“您願意的話,請便吧。”秋葉忽然想到,這不是自己在唱獨角戲,一個人瞎起勁嗎?
或許是自己想得太多了,里美自己也不能不緊張,緊張過了頭就不出聲了。
即使如此,里美的態度也太平和了,秋葉交往過的女子,田部史子及其他女子反應都極爲豐富多彩,更能激起男人的激情。
“行嗎?”
秋葉本不想問,終於身不由己地說出了口。
原以爲里美不會回答,沒想到她嬌滴滴地哼了一聲。
“再來一會兒……”
秋葉覺得不可思議,沒料到里美竟會如此率直,這說明她不是完全沒有感觸,剛纔閉着眼睛,正是她陶醉在性結合的歡樂裡。
聽了她的話後,秋葉感到自己的體力開始萎縮,想到剛纔只有自己一個人在使勁,不免有點滑稽。
秋葉不再動了,輕輕地吻着她的面頰,離開了她的身體。
里美仰躺着,閉着眼睛。
秋葉的慾望自然沒有完全滿足,正上勁的時候,忽然被打斷了,身子似乎輕飄飄地吊在空中。
但這樣草草結束,秋葉也並不感到不滿足,雖然沒享受到快感,但里美能跟他上牀,已經足夠了。本來只想同她接吻,此刻能有如此成果,算是一大成功。
秋葉抱起全裸的里美,沉浸在快樂的餘韻裡。
僅僅一次的結合,里美似乎放心了,此刻她像雛鳥依偎在母鳥的羽毛下,緊緊靠着秋葉的胸口,一動不動。
“你……”秋葉頓了一下,“你喜歡我嗎?”這是多麼愚蠢的提問。現在她已經把身體獻給了自己,溫順地讓自己摟着,說明她並不討厭自己。
再問她也不可能超越目前的狀態,只要她不討厭自己,就足夠了。
秋葉想知道的是,里美有沒有別的心上人。從今天的態度看,她不像有特別喜歡的男人,即使有的話,至多不過是普通的男朋友而已。
秋葉這一推測的根據是,里美的身體還沒有被開發,雖然肉體已經和大人一樣,但尚有未成熟之處。
然而,里美已經不是處女了,否則不可能如此輕率地允諾他。
但她絕不是靠肉體吃飯的女人。
男女之間到了目前這一步,可以推測出各自的歷程。
但是,這也並不說明全面瞭解了對方。雙方結合在一起,多了一份瞭解,但又出現新的不能理解的跡象。
秋葉漫無邊際地胡思亂想,摟在懷中的里美擡起臉來問道:
“幾點了?”
秋葉欠起上半身,看了一下牀頭櫃上的表說道:
“11點半了。”
“我要回家。”
里美的聲音很乾脆,不像還躺在牀上。
秋葉摟着里美的膀子鬆了一下,兩人的腳還交叉在一起,秋葉縮回了腳。
“這麼晚回去,沒事吧?”
“反正我得回去。”
說罷,里美一骨碌爬了起來。
秋葉沒有去管她,仰面躺着不動。
也許在黑暗中眼睛已經習慣了,里美的動作像幻燈片似的展現在秋葉眼前:她首先拿起散亂在牀上的內衣,在牀邊蹲下穿上,然後拿起沙發上的連衣裙,進了洗澡間。
秋葉起身,穿上賓館裡的浴衣,一想不合適,改穿襯衣,套上褲子。
他們倆休息前,窗外的高速公路上汽車來來往往,煞是熱鬧;此刻汽車少多了,但東京市中心仍然燈火輝煌。
秋葉瞅着通紅的天空,考慮該用什麼方式和里美告別。
在這種場合,一般要給點兒錢,但這樣做好像是用錢買了她的身子,不合適。最好是送一件里美喜歡的禮品,但已來不及了。
秋葉還沒想完,里美已從洗澡間裡出來了。
“開燈吧!”
擰亮窗戶邊的落地燈,里美羞澀地轉過臉去,立刻轉過來說:
“我回去了。”
“等一下。”
秋葉明知她要走,但這樣放她走,太掃興了。
“我送送你。”
“不,我一個人回去。”
里美已完全醒過酒來,剛纔那紅暈的臉龐,已恢復到平時模樣。
“挺遠的,是不是?”
“沒事兒,我打的回去。”
里美的臉上沒有留下房事過後的痕跡。髮型和服裝和來的時候一樣,只是胸前的蝴蝶結彷彿小了一點。
“還能再見面嗎?”
里美點點頭,秋葉趁勢塞給她一萬日元。
“打的用得着。”
“可是……”
沒等里美說完,秋葉用嘴脣封住她的嘴,擰開了門把手。“我送你去。”
“真的沒事兒。”
說罷,里美像從籠中放出來的小鳥,飛快地朝走廊跑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