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海

雲海

秋葉的山中湖別墅位於湖畔環行道通往美人魚森林的高坡上。

別墅是秋葉父親建造的,已經二十多年了。

當時,正處於“別墅熱”高潮之前,一聽說在山中湖,似乎很偏僻。

然而實地一看,山中湖正面可以望見富士山,山腳下一片林海,頗爲壯觀。

“輕井澤一帶純粹是鄉下,只有富士山麓纔是美景。”父親誇大其詞地感嘆道。父親從年輕時周遊世界各國,他已看慣了熱鬧的城市,到了晚年選擇了代表日本的富士山山麓。

當時中央線火車只能到大目,換乘“富士急”火車,再坐公共汽車才能到達湖畔,交通相當不便。

現在“東名”“中央”兩條高速公路開通後,交通一下子方便多了,從澀谷至山中湖只需兩小時左右。

父親健在時,每年梅雨期7月中旬至9月初待在別墅裡。父親去世後,母親和孩子們也常去。

秋葉離婚後,孩子們不去了,母親和女傭人每年去別墅住上兩三個星期。

去年,秋葉在別墅住了半個月,一半日子和母親一起,一半日子是和史子度過的。

去別墅度假的事,甚爲簡單,只要打一個電話給執事就行了。

在日本擁有別墅的人,大多在出發前,先準備食物和衣服,再帶上炊具和遊玩的器具,裝上車運去。一到別墅,打開窗戶,進行大掃除。不夠的東西,去附近的超市購買。自己做飯,曬被子,清除屋周圍的雜草,清掃發了黴的陽臺。與其說玩,不如說是勞動。究竟爲什麼去別墅,連自己也弄不清。

如果一家人樂呵呵地幹倒也罷了,妻子和孩子都走了,秋葉再也不能從中找到樂趣了。

母親和女傭人都已老了,也懶得去別墅度假。偌大的別墅成了無用之物。

假如有人要的話,秋葉真想出讓,但想起這是父親一手建造的別墅,又能望見富士山的美景,怎麼也捨不得。

秋葉最後保留下來,心想將來總會有用途。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會和比自己小二十多歲的霧子去別墅度假。

當他決定和霧子去別墅,他首先想到別墅周圍的人會怎樣看待自己。

秋葉的別墅一帶,靠近山中湖,開發得較早,戶數少,其餘則是公司和政府機關的宿舍。這些建築物的管理人他不熟悉,他熟悉的是附近私人別墅的住戶。

秋葉想,把霧子帶去度假,這些老住戶會有什麼看法?

以前和妻子一起去,他們都認識。離婚後,和史子一起去度假,因年齡相仿,人們也不見怪。

可是,這一次領去一個和史子無法相比的年輕女子,鄰居的婦女們或許會說三道四:

隔壁的大叔領了一個漂亮的女人來了。

想到這兒,秋葉感到心頭沉重,可是當他想到這些的時候,已經和霧子約定了,現在已很難改口。

“我和你一起去,不知周圍的人會怎樣看我們。”

話雖如此,但畢竟是鄰居,不見得每天見面。外出時,一坐上車,誰也看不見。即使偶爾在庭園裡碰見,推託是自己的侄女或朋友的姑娘。

秋葉下定決心,要和霧子在別墅避暑,不管外面有什麼風聲。

可是,如何向母親交代,倒頗費心思。

秋葉自己沒法在別墅生活,因爲必須有人給他做飯、打掃衛生。

去年,母親和女傭人不在別墅的時候,是史子照料他。當時,秋葉直率地告訴母親,和史子在一起。

這一回,母親又問:

“和田部君一起去嗎?”

秋葉含糊其詞,吞吞吐吐。

“不是她嗎?”

“是……”

“那還是她咯。”

母親倒並不是責問兒子,老人家只怕沒人照料兒子的生活。

秋葉該說:“和另外一個女人。”但一時說不出口。

“要不,我跟你去吧!”

“不,沒事兒。”

好不容易有機會和霧子一起度假,母親一參加,那就沒意思了。

連日酷暑的8月初,秋葉和霧子一起去山中湖。秋葉開着車從澀谷經首都高速公路,再取道東名高速公路,向御殿場進發。

“我還是第一次去別墅。”

年輕女人說話總是裝腔作勢,顯得自己有教養,而霧子則老老實實,坦率地表示自己的喜悅,就這一點特別討秋葉喜歡。

“在那兒住一段日子,沒事兒吧?”

“真的嗎?我可以住些日子?”

“當然咯。”

秋葉點點頭。兩人一起生活,做飯、打掃衛生全靠霧子自己,不知她能否承受得了?

當然不能像母親、昌代那樣周到,但這個未知數頗具魅力。

“你不用再去酒吧上班了吧。”

目前尚未正式向酒吧辭職,暫時只採取請假的形式,辭去工作必須讓霧子心服口服。

“別墅附近有商店嗎?”

“有雜貨店,也有小型的超市。你最拿手的菜是什麼?”

“拿手?”

“有魚行,可不一定有鮐魚。”

秋葉想起霧子愛吃醬鮐魚,半開玩笑地說,霧子不由得一愣。

“不做西洋大菜,行嗎?”

“有大米飯和黃醬湯就足夠了。”

“那我會做。”

今日霧子穿着一身無袖的淺黃色的連衣裙,束着一條紅色皮帶,戴着一對紅寶石耳環。說是去別墅,輕裝旅行。從京都回來後,她的打扮比從前優雅多了。

霧子沒忘了戴秋葉送給她的禮物——金項鍊,這一點特別可愛。

“別墅裡,晚上怕人不?”

“沒關係,你害怕的話,我陪你上廁所……”

“討厭!”

霧子誇張地表示驚愕,問秋葉別墅有多大,周圍的景色如何。

秋葉不作回答,注意力集中在霧子的肩膀。

她因爲穿着無袖的連衣裙,露出瘦削的肩膀,而豐滿的乳房隱約可見,一舉手還可窺見已經除了腋毛的胳肢窩。

女人的夏裝,側面看比正面看更加豔麗。

兩人不着邊際地說着話,到達別墅已下午4點。

太陽還高懸在空中,但高原的傍晚氣溫下降。穿着無袖連衣裙感到有點涼颼颼的,霧子披上對襟毛衣站在陽臺上。

“哇——真漂亮!”

正面是一片樹林,可以望見山中湖,再往前則是寬廣的富士林海。

“大晴天可以望見富士山頂。”

梅雨季節到夏天,雲層遮天,很少能望見富士山頂。現在六合目一帶被厚厚的雲彩遮住了。

然而,迎面吹來的風涼爽宜人,從周圍的樹林裡傳來了唧唧喳喳的鳥鳴。

“在這兒住半個月嗎?”

“你願意的話,多住些日子也無妨。”

秋葉本打算住十來天,日子長短無所謂,只要能安下心來工作就行。

“我做夢也沒想過住在這樣幽靜、景色優美的地方。”

霧子儼然是這別墅的主人。秋葉瞅着她的側臉,產生了一種錯覺,似乎自己已有了新的家庭。

一進別墅,正面是十鋪席的起居室,再往裡是八鋪席的和六鋪席的和式房間。樓上還有一間房間,用作秋葉的書房。

六鋪席的房間雖然小一點,但可以透過樹林望見湖面,是母親最喜歡的地方。

“這邊有鏡子,你看如何?”

靠窗邊設有三面鏡,對面則是大衣櫥。

“我可以使用這間房間的‘全部’嗎?”

“當然咯。”秋葉答道。他想起去年史子也睡在這兒。

“哇——還有大衣櫥。”

霧子對這兒的設備一無所知,打開大衣櫥瞧瞧。

“這兒是臥室嗎?”

八鋪席房間連接山麓,照射不到陽光,較爲幽靜。

“廚房在哪兒?”

秋葉領霧子看了看連接起居室的廚房和浴室。

“這別墅太棒了。”

“已經太老了,破爛不堪。”

已經過多次整修,築上石頭圍牆,陽臺也用上等的木材加固了一番。

最下功夫的是起居室,柱子用的是紅松巨木。

“住在這樣的地方,心裡太踏實了。”

秋葉點點頭,他記得史子也說過同樣的話。

三天前,秋葉讓昌代來別墅打掃,並準備下必需的食品,隨時可以做飯。

然而初來乍到就叫霧子做飯,有些過意不去,再說現去購物也太麻煩。

“到外面去吃晚飯吧,今天是第一夜,帶你去個好地方。”

“那麼,我得換套衣服。”

“不用,這一身挺好嘛。”

反正是休閒,不用那麼講究,可是霧子立刻閃進房間,換上秋葉在京都給她買的套裝。

準備就緒,走出別墅。湖畔左邊的上空,夕陽高照,天空一片紅彤彤的。到了秋天,天空晴朗,夕陽比這還紅,現在的雲層太厚了。

秋葉穿着翻領襯衣和麻布夾克,上了汽車,霧子則坐在助手席上。

鄰居家的別墅似乎一家人都來了,還未照面。想盡可能少見面,但恐怕辦不到。

秋葉啓動引擎,逃竄似的穿過山路。

左右兩側是枝葉茂密的樹林,彷彿是條綠色的隧道。穿過去就是湖畔大馬路。

傍晚有點涼颼颼的,但湖面上一羣年輕人在玩帆板。

“太有意思了,我也想去玩一下。”

霧子說着,眼睛發亮。這樣的運動,秋葉是無能爲力的。

“還是打高爾夫,比這好玩。”

“可是那玩意兒很難啊!”

“從現在開始學,到了秋天準能上場了。”

秋葉從未帶女人去打高爾夫球。球員中加入一個女人,節奏就亂了套。打得好,必須表揚,打得不好,得去安慰她。在男人尋歡作樂的場合,加入一位以她爲中心的女人,只會礙事,不會增加樂趣。

這是秋葉的一貫主張,但霧子則另當別論。

待她多少會打一點的時候,帶她去玩玩也無妨。

因爲離東京較遠,山中湖尚未庸俗化,保持着自然的本來面貌。與秋葉剛來時相比,周圍增加了不少別墅,但只限定於一定的地域內,不像輕井澤一帶鬧哄哄的。

目前,湖畔一帶年輕人增多了,有的拿着網球拍,有的騎自行車鍛鍊,如此而已。

秋葉的父親在建造別墅時,曾考慮過河口湖,現在看來,選定山中湖是明智的。

現在河口湖與山中湖相比,太俗氣了。

然而,秋葉看中河口湖的優點——周圍有大飯店。在湖畔有最最古老、能望見富士山的大飯店。父親生前曾帶一家人去住過。

當時,從山中湖至河口湖,坐車需一小時,自從國道開通後,只需二十分鐘。

此刻行駛在國道上,秋葉想起了父親的往事。

父親長期生活在國外,算是時髦的紳士。如果父親此刻看到秋葉摟着一個年輕的女人在兜風,會有什麼想法?

父親或許會訓斥,大好時光不學點好,專做些無聊的事!或者父親會苦笑一聲說,你這孩子真會出新花樣!說不定後者可能性大。

秋葉回憶着父親的往事,不知不覺已到了飯店門前。

“就是這兒。”

秋葉打開車門,讓霧子先下去。霧子擡頭看了一下飯店的正面。

“這建築物怪得出奇。”

飯店是木結構的三層樓房,正面入口處是宮廷式的屋頂,左邊可以望見瞭望塔。

“這飯店太古老了。”

“幾乎和我同歲。”

這飯店是昭和十一年(1936年)建造的,至今已有48年了。

門廳的天花板甚高,用杉皮裝飾,支撐它的是一根紅松柱子,牆壁是用竹箔裝飾起來的,房間中有着高高的落地窗。

“太羅曼蒂克了。”

這樣的建築物在東京很少見,霧子稀奇地東看看、西看看。

“這飯店年底前要拆了。”

“爲什麼?”

“到了歲數了。”

說罷,秋葉不由得一愣,自己和這飯店同歲,卻在追求一位年輕的女子。

餐廳在門廳上方,登上臺階往左拐。

從餐廳的窗戶可以望見面向河口湖的庭園,然而以前被草皮覆蓋的庭園此刻被推土機挖得坑坑窪窪的,已經沒有昔日的影子了。在舊樓拆除前,先給新樓打地基。

“河口湖也罷,這飯店也罷,都要大變樣了。”

秋葉忽然有些傷感,霧子自然不會理解他的心情。

餐廳與這飯店規模相比,算是相當大的,幾乎座無虛席。來河口湖附近避暑的客人,都覺得這飯店稀奇,特地趕來吃頓飯。

“歡迎!”

因爲每年都來,餐廳經理很熟悉,再說,去年和史子也來過這兒。

在經理帶領下,在靠窗戶的座位上和霧子面對面坐下。秋葉還有一件事感到不踏實。

周圍的客人盡是鄰居,差不多是全家人出動,只有秋葉領着一位年輕的女人來。或許是過慮,他總覺得周圍的人們都在看着他。

也許那些人中也有羨慕自己的男性,心裡在想最好不和家屬一起來,也有這樣一位年輕女郎作陪,那該多好。這樣一想秋葉心裡輕鬆多了。

秋葉點燃香菸,拿起侍應生送來的菜譜。

“要點什麼?”

秋葉問道,想起霧子不太喜歡西式大菜,就要了兩份簡單的晚餐。

“再來點葡萄酒。”

秋葉不太喜歡外國高檔的葡萄酒,卻中意日本產的爽口的酒。東京一部分餐廳,不備國產酒,沒法可想。而這兒地處鄉間,桌上放着甲州產的葡萄酒。

先倒上兩杯白葡萄酒,他們舉起了酒杯。

“感謝您帶我到這樣幽靜的地方來。”

霧子輕輕一笑,縮起了肩膀。史子也說過同樣的話,但年輕女子不但用語言,而且全身都顯示自己的喜悅。

“可是,我們不能老在飯店用餐,從明天開始你得做飯給我吃了。”

“我一定盡力去做,您可不要有意見。”

霧子的話引起秋葉的不安,不知她會做什麼樣的菜?自己會有這樣的想法,似乎也是一種樂趣。

喝着葡萄酒之際,秋葉漸有醉意,對周圍的眼光也就不在乎了。

假如自己和霧子的戀情鬧得滿城風雨,越鬧大越好,鬧的人成了配角,自己卻成爲主角,將錯就錯行了。

當初,和霧子面對面坐,彷彿自己是叔叔接待從鄉下來的侄女,此刻似乎是經理和“秘書”了。

“我想提個問題可以嗎?”

這位“秘書”探出身子問道:

“您以前不是結過婚嗎?”

經霧子一問,秋葉這才意識到自己從來沒同霧子談過自己的事。

“爲什麼離婚了呢?”

“爲什麼……”

離婚的理由有的是,說簡單哪,一句話。

“是不是不愛她了?”

“這也是理由之一。”

wWW✿ttκΛ n✿CΟ “那麼,一開初是愛她的咯?”

當然,也有愛她的一段時期。但這樣連珠炮似的問下去,實在難以回答。

“從那以後,您一直是獨身?”

“那當然咯。”

“有沒有別的喜歡的人?”

“那倒沒有,可是……”

“可是……”這個語尾,說明秋葉的良心在受到責備。

“我聽說男人們一個人是沒法生活的。是這樣的嗎?”

“不,我身邊還有母親和女傭人。”

“我不是指的這個,而是那個……”

霧子似乎指的是“性”,秋葉對霧子大膽的發問感到吃驚,霧子乾脆把它挑明瞭。

“您不能老是那樣忍受下去,所以開始寫書,是不是?”

“那倒不見得,這種事因人而異。”

秋葉不敢明說,含糊其詞,霧子窮追不捨。

“現在沒有了嗎?”

“你指的什麼?”

“相好的人唄。”

“沒有……”

秋葉本想斬釘截鐵地說,可是話到嘴邊,顯得十分無力。

其實,霧子並不是追究秋葉的女性關係,只是對秋葉這樣年齡段的人是如何生活的表示關心。

“您不再結婚了嗎?”

“是啊!”

說實話,秋葉還沒有再婚的勇氣。

有時工作累了,或者喝醉了酒回來,如果有妻子伺候,那該多好。同時工作上遇到麻煩,情緒不好時也需要和妻子一起商量商量。

可是,有了妻子,麻煩也多。

首先,不能像現在這樣自由自在地玩,總好像有條鏈子拴着自己,更不用說和霧子這樣年輕的女人在外面過夜了。

凡事總有長處和短處,不能籠統地說。

歸根結底,選擇了自由,就得忍受孤寂。

離婚已經四年了,至今仍能悠閒自得地一個人過日子,全仗和母親、女傭人住在一起。

反正,男人沒法獨居,身邊必須有照顧自己的人,目前日常生活還沒有什麼不便。

生活沒有不便,男人不一定非要結婚不可。

秋葉之所以有這樣的想法,因爲現在是中年,身子還硬朗,仍能幹工作。再過十年,身體弱了,或許會要求有個人照料自己。到那時生活不便還是其次,主要難以忍受孤獨,想要有一個同居的夥伴。

這或許是人的自然傾向,這樣的話,結婚是爲了年老後的保險。表面上是相愛,其實是衰老之後的一種保險。

實際上,許多人結婚是爲了自己年老後的安全。

但也有人潔身自好,不要這樣的保險,願意自由自在地生活。他們認爲結婚有太多的拘束,得不償失。

曾經有過一次失敗的婚姻,秋葉對婚姻抱懷疑態度。當然,身邊有史子這樣一個合適的伴侶,不能說沒有關係。

男人一過四十五歲,對性的要求不像年輕時那樣強烈,但史子的存在是不可否認的,在精神上和肉體上都得到了滿足。

在日常生活和“性”兩方面都得到滿足之後,就不考慮再婚,再說雙方都採取自由的形式,悠哉樂哉。

爲什麼不再結婚?如果把以上理由說出來,霧子或許能理解,那就得把自己和史子的關係擡出來,問題便複雜了。來到高原的湖畔,霧子食慾大增,從拼盤到牛排,一掃而光。

接着上了冰淇淋。霧子吃了一半,忽然不好意思起來,湊過臉來說:

“對面的人好像認識我們。”

霧子說的對面,是秋葉的背後,秋葉自然看不見。

“從剛纔起不時地往這兒瞅。”

“那是因爲你太漂亮了。”

今天霧子的打扮到哪裡也拿得出去。或許此人過去和秋葉有過交往,是來別墅度假的。

“說不定是來這兒吃飯的客人。”秋葉吃着冰淇淋說道。

“可是,是個女人。”

秋葉一小時前來到餐廳,當時環顧四周,沒有自己認識的人,或許是他們用餐時,才進來的。

“什麼樣的人?”

“四十來歲的女人和一個女孩子。”

這時,秋葉才感到背後的視線像針一樣刺到自己身上。

“是不是在看我?”

秋葉沒有回過頭去看,只要一回頭就能看到了,然而自己的脖子似乎僵住了,不能活動。

“好像母女倆。”

霧子說罷,秋葉才耷拉下眼皮回頭一看。

“啊!”

秋葉差一點喊出聲來。霧子問道:

“怎麼啦?”

秋葉喝了一口冷飲,調整一下情緒,深深地嘆了口氣。

“認識嗎?”

“不……”

好像是史子。正好背對着他,一時還弄不清楚是誰。

“還在瞧我們哩!”

秋葉想回過頭去確認一下,但脖子像上了石膏繃帶,轉不動。

難道真是史子嗎?剛纔回過頭去瞥了一眼,那身影似乎是史子。

“還朝這邊看嗎?”

“不,頭朝下,正在吃菜。”

秋葉還是耷拉下眼皮,裝作在尋找服務員,回過頭去,這回看清了,沒錯,就是史子。

秋葉的座位在最裡邊靠窗戶的位置,史子和女兒與他們隔着三張桌子。

史子正在用刀叉吃菜,沒有發覺,離秋葉約有十米的距離。

“認識嗎?”

“啊……”

“從剛纔起一直朝這邊看。”雖說有10米的距離,但史子的位置只能看見秋葉的背後,或許從背後認出了秋葉。

秋葉感到史子的視線,不由得弓起了背。

“不去打個招呼嗎?”

“她們是我們坐下後纔來的吧?”

“是的。”

史子爲什麼也來這裡?是故意的嗎?爲什麼選擇他和霧子兩人外出時間在這兒碰面?

或許她知道自己的行蹤,跟蹤而來。

然而,只有家裡知道自己的日程。再不然是史子碰巧也在這兒。

吃完冰淇淋之後,服務員又端來了咖啡。全部菜都上齊了。

待服務員走後,秋葉往咖啡里加上砂糖和牛奶。

要不,就這樣等着,讓史子先走。但挨着不走,至多挨十分鐘到二十分鐘。

史子似乎才吃了一半,她比秋葉他們晚來,還得有一段時間。

秋葉喝着咖啡,考慮如何不被史子發覺而溜出餐廳。

但出口在秋葉的背後,中間坐着史子和她的女兒,如果坐在反方向,或許能從容不迫地出去,而現在必須從她們身旁通過。

秋葉有點後悔了,爲什麼坐在這樣的位置?可是領他們來的是經理。史子也並不是特意選擇那張桌子的。

許多巧事都湊在一起了。秋葉不由得嘆了口氣,霧子擔憂地問道:

“怎麼啦,沒事兒吧?”

“沒事兒……”

因爲秋葉一臉不高興,也影響了霧子的情緒。

“對面的人還沒有走嗎?”

“還在,有什麼不合適的嗎?”

“因爲工作上的關係,我不想理她。她是出版社的人員。”

“經您這麼一說,我也有同樣的感覺。”

實際上史子是自由撰稿人,秋葉並沒有撒謊。

“你喝完咖啡後,先出去等我。”

“我自己嗎?”

“樓下門廳有家小賣部,你在那兒等我,我馬上就去。”

在餐廳偶然相見,史子不會有什麼意見,讓霧子先走,不跟她見面爲好。

“那麼,我先走了。”

霧子立刻站起來走了。可是秋葉尚未作好心理準備。

“我在那兒等您。”

秋葉乾咳了一聲,點點頭,霧子拿起手提包,三步並作兩步走了。

待霧子走後,只剩下秋葉自己,他低下頭朝桌子底下看,似乎在尋找什麼,然後把香菸和打火機塞進口袋裡。

史子應該發覺秋葉馬上就要走了。秋葉背上像針刺一般,慢吞吞地回過頭去,正好和史子的視線碰在一起。

秋葉躲開她的視線,像捱了訓斥的孩子似的耷拉下眼皮走過去。

沒錯,和史子面對面坐着的是她的女兒。

秋葉本想做出剛剛發覺而吃驚的表情,但此刻已無法表演了。

他踱過去站在她們的桌子跟前,說道:

“什麼時候來的?”

史子不作回答,給他行了一個默禮。

秋葉後悔不該站在這燈火通明餐廳的一角。史子向他行了個默禮,自己也回一個默禮,走了就得了,爲什麼要停下呢?

現在已經招呼了她,反而走不了啦。

秋葉本想招呼一下就走。對自己和年輕女人在此幽會,稍有歉疚之意,想說些辯解的話,而史子則乾脆來個注目禮,出乎秋葉的意料。

聰明的史子不會感情衝動,罵罵咧咧,但一定會說些挖苦的話。

可是史子僅看了秋葉一眼,什麼話也沒說。

“我來別墅度假。”

“……”

秋葉說罷,自然而然舉起右手搔搔頭皮。

“吃完飯就回東京。”

“……”

史子還是不吱聲。

“那麼,再見了。”

秋葉點點頭,快步向出口走去。

難道史子還會攆上來瞧個究竟?不會吧!趁此機會一溜煙跑了出去。

經理和服務員向他送行,秋葉走出餐廳回過頭來看,只看見遠處史子瘦削的身子。

秋葉喘了一口氣,朝樓下走去。

這樣的動作,周圍的人們不會見怪的。這點小事霧子也不會怪罪自己。

可是,仔細一想,自己說了多餘的話,只說來別墅度假就足夠了,何必再說馬上回東京。

他的本意是向史子表明,不和霧子過夜,但多餘的話反而會引起史子懷疑。

其實,史子是個聰明人,這點伎倆,她早就猜到了。

秋葉耍了種種花招,但失敗的是他自己,而一言不發的史子卻是勝利者。

秋葉走到樓下,霧子在小賣部門口等他。

“買點什麼?”

秋葉走近去說道。霧子指了指木雕的鳥。

“您瞧,這玩意兒。”

是隻啄木鳥,尾巴上有一根小拉繩,一拉,鳥嘴啄在前面木板上,發出咯噔咯噔的聲音。

“這玩意兒放在房門上,可以代替人敲門,太可愛了。”

“那麼,安在哪兒?”

“當然安在別墅咯。”

這種小孩子玩的玩具,安在別墅的門上,太不像樣了,但霧子說要買,又沒法拒絕。

霧子把錢遞給店員,忽然想起了什麼,問道:“那人怎麼啦?”

“沒法子,我只得跟她打個招呼,說幾句話。”

“這人太可怕了,老是盯住我看。”

“走吧!”

再在這小賣部磨磨蹭蹭,說不定又會碰見史子。

包上啄木鳥敲門器,走到外面,迎面吹來一股涼風。這裡不管中午多熱,到了晚上氣溫都會驟然下降。

“這一帶真黑啊。”

在飯店正門一片燈火通明,其餘地方都被黑暗包圍起來了。

“瞧,天上的星星,隔得多麼近啊。”

霧子在汽車跟前,指着星空。

“很久沒見過這麼美麗的星空了。”

秋葉點點頭,也擡起頭來看,霧子又問道:

“那人投宿在這兒嗎?”

這正是秋葉掛心的事,所以他沒敢問史子,一問反而麻煩,所以不吱聲。

“吃完飯回東京了吧!”霧子感到蹊蹺,心裡在嘀咕。

“不太清楚。”

秋葉沒精打采地啓動了引擎。

過了晚上8點,公路上汽車相當多,都是些遊玩河口湖或富士山後回山中湖的“別墅族”。

這樣的速度,回到別墅得一小時左右。反正不用着急,飯已經吃過了,回到別墅只是和霧子度過在別墅的初夜。

秋葉一直期待這一刻到來,同時又稍感不安。

在河口湖飯店吃完飯,史子她們上哪兒去呢?在附近旅館過夜,還是回東京?

剛纔,他說了句“回東京”多餘的話,因爲他怕一不留神,史子闖到別墅來,那就糟了。

當然,史子沒有接到邀請是不會毛毛草草闖來的,可是三天前史子曾來過電話。

“今年去不去山中湖?”

因爲秋葉事先放出煙幕,說今年不去別墅度假,便含糊其詞地說:“不知怎麼辦纔好,今年太忙了。”

三天後在山中湖鄰近的河口湖碰上了,顯得很尷尬,而且自己身邊還有個年輕的女人。

可是,那時無論如何說不出“回別墅”。

史子這人心眼太多了。

既然要來河口湖,三天前來電話應該告訴自己纔對。

進入8月,避暑勝地的飯店到處人滿爲患。今晚史子母女要是在此過夜,那可能是很早以前預訂了房間,至少在打電話給自己時,早已決定要來河口湖。

可是史子什麼也沒表示,只問問秋葉的打算。這種做法秋葉稍感陰沉。

表面上一直保持平靜,其實內心妒火中燒。秋葉對史子這種做法,感到不痛快,認爲她城府太深。

今夜不愉快的場面,正是因爲自己有了霧子這樣的女人,另一方面還沒跟史子一刀兩斷。

腳踩兩隻船的做法是不會長久的,能村曾經警告過他,而秋葉自己也認爲必須明確關係。

目前很難和史子分手。最簡單的方法,如實告訴她,我現在已有了新歡,和你再見。

可是,自己和史子交往多年,實在很難面對面說出口。

“從這些地方證明你這個人優柔寡斷。”耳邊似乎響起這樣的聲音。但細想起來並不是做不到,問題出於自己的性格,而非誠意。看來秋葉難以成爲果斷的男人。

現在,秋葉所能做的僅是和史子幽會的次數比以前減少而已。

以前每星期見面,不見面也得通電話,而現在別說一星期,對方不來電話,十多天也難得跟她通話了。

秋葉想通過這樣的方法,讓史子瞭解自己已移情別戀。

當然,聰明的史子應該早已料到了。既然已料到,還打電話來詢問去不去山中湖,而秋葉含糊其詞,才造成今晚的尷尬局面。

乾乾脆脆分手,雙方都輕鬆,這樣混下去,大家都痛苦。

這種擔心或許是多餘的,像以前妻子說的話:“何必浪費時間,乾脆分手。”

如今已經疏遠,卻仍然在意對方的行動,不外乎是互相之間還有愛情。

如果,真的打心眼裡討厭對方,也不想見他(她),那早就分手了。

現在還藕斷絲連,遇到這種事,便慌忙地想出對策,這說明秋葉內心還留戀着史子。

“欲罷不能……”

能村曾經這樣說過,秋葉對史子仍然難捨難分。如果有人問他,你最喜歡誰?他會毫不猶豫地回答是霧子。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他心裡只有霧子。

然而,有人問他,能夠離開史子嗎?他也不會簡單地點點頭。

簡言之,現在秋葉對霧子的愛正處於高潮,他想不起史子來,但當他安靜下來後,史子仍在他的心中佔有一定的位置。

首先,史子是位成熟的女人,通曉社會一般常識,可以讓秋葉放心。

每當秋葉工作上遇到問題的時候,首先能商量的人就是史子。雖然不可能解決所有問題,但史子往往能給出些好主意。即使出不了主意,能和史子商量,秋葉就安心了。

不僅是工作上的事,凡家庭、朋友、孩子們的事,史子都能以成熟女性的目光和自己一起探討。

或許是年齡相仿,史子能給他安定感。

然而,這些事情對霧子就說不出口了,即使

說,只會使霧子困惑,增添擔憂。

他愛霧子,但和霧子在一起缺乏安定感。反之,和史子在一起有安定感,但又缺乏激情。

最理想的是具備上述兩種優點的女性,如果真有這樣的女性,那麼即使發生今晚這樣尷尬的場面,也不用着慌了。

然而,這樣的理想只是奢望。

秋葉鍾情於霧子,因爲她是美麗、天真無邪的女子。如果能把她變成自己喜歡的淑女,那是最大的樂趣。

先不說外表如何,一位心理尚未成熟的女性,要求她有沉着的安定感,那是不可能的。

當然,這也並不是完全沒有可能,那就是霧子能成爲身心都成熟的理想的淑女。

如果真能這樣,那霧子將是一位值得憐愛、有安定感的女性。

然而現實中這種可能性極少。在霧子變爲完全成熟的淑女前,秋葉能不能一如既往追求她呢?因爲到那時秋葉的心情也改變了。

想到這裡,秋葉感到這或許是不可能辦到的。他轉臉一看,霧子倚着車窗睡着了。

此刻,秋葉想着霧子的競爭對手史子的事,霧子渾然不知。從東京到山中湖、河口湖,又喝了葡萄酒,她已經累了。

她那歪着頭的睡姿,多麼天真無邪。秋葉也產生一種衝動,想吻一吻她那微微張開的嘴脣。

如果換上史子,即使是美麗的睡姿,秋葉也不會有這樣的心情。看來,這是年輕女人的特權。

秋葉開着車,偷偷地看着霧子的側臉,騰出左手搭在霧子的膝蓋上。他的手慢慢地移動,一直到達霧子的胯股間,霧子搖搖頭睜開了眼睛。

“怎麼啦?”

“沒怎麼。”

霧子佯作不知朝前看,“啪”的一聲打了秋葉伸過來的手。

“您真混。”

“你感覺到了嗎?”

“不知道。”霧子推開秋葉的手,捋捋頭髮,改變了坐的姿勢。

“這兒是什麼地方?”

“已經到了山中湖了。”

“什麼也看不見。”

湖畔的旅館燈火星星點點,而湖面一片漆黑。

馬上拐進狹窄的小道,左右兩側是鬱鬱蔥蔥的樹林,上坡道,向左行駛一百米左右就是秋葉的別墅。

“到了,下車吧!”

眼前就是別墅,燈火通明,但周圍沒有人影。

“滿天星星。”霧子擡頭眺望星空,秋葉拿出鑰匙開門。

“我回來了。”

後面霧子接着說:“歡迎您來。”

這場面多麼滑稽,兩人不禁大笑,秋葉一把抱住霧子。

“今晚我得好好收拾你。”

“別這樣。”

“別這樣?這兒是深山坳裡,沒人來搭救你。”

秋葉爲自己在別墅裡金屋藏嬌,心情感到激動,抱着霧子進了房間。

包括樓上的書房在內,別墅共有四個房間。對兩人來說,實在太寬敞了,再說周圍都是樹林,霧子似乎感到不安。

“這樣寬敞的地方,就我們倆嗎?”

“沒關係,我們睡在一起。”

秋葉一邊燒洗澡水,一邊在臥室裡鋪牀。

對霧子來說,初來乍到不熟悉,只能在一旁默默地看着。

“你宿舍裡也是睡牀嗎?”

“牀是別人留下的,我圖方便就睡牀,其實我喜歡在榻榻米上睡。”

“還是那樣好睡,比較舒服,也乾淨。我來鋪吧。”

霧子在靠窗戶鋪上兩牀褥子,再拉一拉被單。

秋葉想起史子也有過同樣的動作,恰巧霧子問道:

“剛纔那母女倆是不是還上這兒來?”

“爲什麼?”

“我想他們上了路,可能會上這兒玩一玩。”

真要是來了,那可就糟了。

“誰也不會來的,你放心吧!”秋葉答道。

鋪好被褥,兩人來到連接起居室的廚房。秋葉告訴霧子碗和鍋的位置。

“這兒有醬油和黃醬。”

“我會點兒炒菜。”

“那麼明天讓我嚐嚐鮮咯。”

因爲在飯店吃了飯,不覺得餓。秋葉從冰箱裡拿出啤酒,給霧子斟上一杯,舉杯祝賀:

“爲我們倆單獨生活幹一杯。”

秋葉說罷,霧子羞澀地縮起了脖子,抿了一口啤酒。

“洗澡水快熱了吧?”

“差不多了,你先洗吧。”

霧子點點頭,順從地朝浴室走去。

秋葉獨個喝着啤酒。

夜晚,別墅寂靜無聲,終於到了這時刻,和霧子安安定定地在別墅住下。但有一點放心不下,秋葉感到把史子撂下而熱戀霧子有些內疚。這說明自己和史子的關係並沒有一刀兩斷。

事到如今,該怎麼辦呢?

他想起在餐廳時的史子,忽然聽到敲門聲。

深更半夜,誰會來呢?

秋葉怯生生地回過頭,向門口方向探望。

秋葉的別墅建在山坡上,朝湖水的一面用柱子支起來,門口下面是臺階。

夜晚,有人來訪,必定能聽到登臺階的腳步聲,秋葉只聽到敲門聲。

深更半夜,應該沒有人來走訪。如果有人來,事先應該用電話聯絡,假如是附近的人,還會再一次敲門。

敲一下便不敲了,怎麼回事?難道在門外等着?

左思右想,秋葉的眼前浮現出史子的臉龐。

這麼晚了,還來走訪,除了史子以外不會有第二個人。剛纔秋葉對她說,吃完飯就回東京,是不是史子不信,前來確認一下。

秋葉又向門口方向窺探,沒有聲響,或許起風了,周圍大樹樹葉沙沙作響。

難道是自己聽錯了?

秋葉站起來,躡着腳朝門口走去,秋葉和霧子的兩雙皮鞋端端正正放在踏板上,絲毫沒有變化。

“誰?”

秋葉朝門外喊道。喊了兩次,沒有迴音,又打開鎖,朝門外窺視。

“啊!”

秋葉似乎看見一個黑影,仔細一看原來是樹影。

秋葉索性走出門去,站在臺階上。起風了,樹葉在晃動。周圍一片黑暗。

秋葉下了臺階,朝停車的空地巡視一遭,依然沒有發現人影。

“難道聽錯了?”

他自言自語地關上大門,鎖上門,又加上門鏈。

回到房間,霧子洗完澡,披着純棉的浴衣站在那裡。

“怎麼啦?”

“剛纔我聽到門外有響聲。”

“太可怕了。”

“沒關係,是風,我聽錯了。”

秋葉自己說服自己,可是心情仍然沉重。

走到起居室,霧子走進六鋪席的房間整理行李。

“可以用這個大衣櫥嗎?”

“當然可以咯,這裡所有東西都是你的。”

說罷,秋葉走進浴室洗澡。霧子洗過後,洗澡水一點也不髒。

秋葉把身子泡在浴池裡,又想起剛纔的聲響。

聽見敲門時,正好喝第二杯啤酒。咯噔咯噔連敲了兩下。秋葉以爲是史子來了,其實是喝着啤酒,考慮史子的事所引起的錯覺。

難道真的聽錯了?可是門外沒有人影,也說不定史子敲了敲門,立刻走了。

想到這兒,秋葉突然不安起來。

秋葉站在門外的臺階上,或許史子躲在周圍角落裡,秋葉什麼也看不見,而潛伏在暗處的史子卻看得一清二楚。

“難道真是她嗎?”秋葉嘀咕了一聲,搖搖頭。

史子幹不出這樣的惡作劇,再說今晚又和女兒在一起,敲敲門就躲開,會被女兒取笑的。

首先,史子不會如此記仇的,如果單單爲了讓秋葉不痛快,有的是方法。在飯店偶然相遇,至多產生不快而已。

秋葉想着想着從浴池中跨出來,洗澡是父親一大愛好。這浴池全是用上等柏木做的,常年保持一種異香,令人心曠神怡。秋葉站在竹編的席子上,用清水衝了衝身子,出了浴室。

秋葉披着別墅裡的薄薄的純棉條紋浴衣,回到起居室,霧子正靠在沙發看電視。

“洗了澡,總算輕鬆了。”

秋葉用乾毛巾擦了擦頭,霧子擡起臉來問道:

“您母親多大歲數了?”

“七十七歲了吧!”

突如其來的提問,使秋葉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只應了一聲。霧子卻露出了狐疑的表情。

“她老人家還塗口紅?”

秋葉一時不知霧子的問題是什麼意思。

她問的顯然不是七十七歲的母親是否塗口紅,因爲霧子從來沒有見過母親。

“到了七十七歲,不至於再塗口紅吧。”

“那間屋除了您母親外,不可能有別人來住過吧?”

“那當然……”

“可是梳妝檯的抽屜裡有口紅。”

“什麼?”

那六鋪席日本式房間,去年和史子一起來別墅時住過。時值週末,住了兩夜三天。當時史子確實使用過梳妝檯。

從那以後,只有秋葉和女傭人各來過一次。只是打開窗戶,打掃一下,沒住下。

看來,把口紅忘掉的,除了史子以外不會有第二個人。

“然而,上了年紀,外出時塗點口紅也不足爲怪。”

“可是色彩太鮮豔了。”

“真的在抽屜裡嗎?”

“您瞧!”

霧子從睡衣口袋裡掏出口紅放在桌子上。

淡灰色的殼子,一打開,露出大紅色的口紅。這口紅只用過一點點,令人想起口紅的主人是位大美人。

“說不定是女傭人的吧。”

秋葉嘟囔了一聲,霧子裝作沒聽見,注視着電視畫面。

這肯定不是母親的東西,也不可能是女傭人的。

“不要了吧。”

秋葉拿起口紅,朝垃圾箱扔去,霧子回過頭來說:

“知道是誰的東西,應該還給人家。”

秋葉不作回答,扔進了垃圾箱。

剛剛激起來的情緒,被一支口紅攪亂了。

秋葉還放心不下,可是霧子早就把這事忘了,興致勃勃地看電視。

秋葉還感到內疚,但霧子卻沒當一回事。

秋葉嘆了口氣說道:

“該到睡覺的時候了。”

霧子聽得秋葉一聲喊,溫順地回過身來點點頭。

秋葉站起來,關掉電燈,把手伸向坐在沙發上的霧子。

霧子睡衣底下沒穿長褲,只穿一件襯衣。

秋葉喜歡看霧子的睡姿,也喜歡穿着睡衣的姿態,細細腰身,穿着一件寬大的襯衣,下身只有三角褲。

來這山中湖別墅,秋葉期盼着看到霧子睡前的各種姿態。

在秋葉的腦海裡,史子的口紅已忘得一乾二淨,眼前只有如何去愛撫霧子。

“燈都關了吧!”

“全關掉,我可害怕。”

“那麼,留下一盞燈。”

起居室裡留下一隻暗淡的燈,兩人跨進臥室。

來到別墅,首先喜歡這兒清新的空氣,清爽宜人,這在炎熱的東京是難以想象的。

在清爽的空氣裡,榻榻米上鋪着被子,而且身旁還有一位清純的女子,這是多麼舒適的環境。

此刻,秋葉並不特別想看霧子的裸體,他願意在山上的別墅裡,讓霧子充分享受性的快樂。

燈籠裡透出的柔和的光束,照射着枕頭和一半被子,呈半圓形。一吸氣,就能聞到從樹叢中飄過來的香氣。

在這清新的環境裡,秋葉撫摸霧子的胸部。

霧子的上身突然抖動了一下,這是肉體愉悅的預感。霧子的乳頭已經豎了起來。

秋葉把乳頭含在嘴裡,這時,電話鈴響了。

秋葉雙手停了下來,電話鈴響個不停。

電話在起居室的茶几上,離臥室相當遠。因爲周圍寂靜無聲,電話鈴顯得特別響。

深更半夜,誰打電話來?

史子的形象又在秋葉的腦海裡復甦了。

“親愛的,電話!”

霧子的情慾已燃燒起來,這電話鈴太討厭了。

秋葉心裡拿不定主意,貿然去接電話,或許會找麻煩。雖然臥室離起居室有一段距離,不用擔心霧子聽見,一張口說,談話的內容會引起霧子懷疑。

“不去接嗎?”

“沒事兒。”

秋葉心中產生另一種不安,難道是家裡打來的?電話鈴響個不停,說不定母親病了?

秋葉慢吞吞地起來。

他從只亮着一盞燈籠的臥室朝起居室走去,在茶几旁拿起聽筒。

“喂,喂!”

電話裡一個女人的聲音,“哼”了一聲。

“啊……”

“喂,喂……”

秋葉再喊了一次,沒有迴音,只聽得對方掛斷了電話的嘟嘟聲。

“怎麼回事?”

秋葉看了一下聽筒,將聽筒放回到原處。

多麼奇妙的電話,鈴響了十次,一拿起聽筒,對方只“哼”了一聲,就掛斷了。

在東京家裡,偶爾也接到過惡作劇的電話。一般對方都是不吱聲立刻掛斷電話,而這一次還“哼”了一聲。

如果打錯了,也該說聲對不起;如果家裡來的電話,一定會說明事由。

看來,還是史子打來的。

然而那“哼”的一聲,顯然不是史子的聲音。

秋葉不可思議地回到臥室,霧子轉過身來,閉着眼睛。待秋葉一鑽進被窩,霧子問道:

“打完了嗎?”

“一拿起聽筒就斷了。”

“剛纔不是還敲門來着?”

“好像是的。”

“太怪了。”

這電話太莫名其妙了,或許有人打錯了,一聽不是自己要找的人,立刻掛斷了,這也不奇怪。

“不會再打來了吧?”

秋葉躺下,把手伸向霧子的胸部。霧子仰臥着,任秋葉來回地撫摸,沒有什麼反應。

兩人剛燃燒起的激情,被剛纔的電話潑了一瓢涼水。

秋葉心裡很不高興,但事到如今,也不必去痛恨不知是誰打來的電話。

今晚淨碰上一些怪事。

首先,在飯店裡碰見史子;有人莫名其妙地敲門;霧子又在梳妝檯的抽屜裡找出史子用過的口紅,好歹糊弄過去了;上牀後,又來了個莫名其妙的電話。

假如剛纔的電話是史子打來的話,那效果可謂十分到家了,正好兩人難捨難分時,瞅準了時機,來了一個悶棍。

然而,這一切全是秋葉自以爲是的想象。沒有史子所作所爲的任何證據,只有一件事實,那就是在飯店遇到史子。

秋葉內心獨白:“因爲自己有內疚感,纔有這一系列多餘的想法……”

秋葉丟開一切,重新去愛撫霧子。

一度燃燒起來的慾火熄滅後,再要點燃,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倘若是男人,只要稍爲調整一下情緒,而女性則辦不到。那必須讓她先安靜下來,重新創造溫馨的氣氛。

目前這樣清醒的狀態,秋葉即使強求,霧子也未必答應。如果沒有女性配合,男人獨自興奮,那就沒有意義了。

到了秋葉這樣的年齡,與其追求自己的興奮,不如期待女性的愉悅達到頂點。換句話說,與其追求自己快樂,不如讓女性先進入快樂的狀態。

那不就成了爲了女性的愉悅,可以奉獻一切了嗎?然而,秋葉卻以此爲滿足。

作爲一個男性,與其成爲演技家,不如成爲“演出家”;與其成爲出色的演員,不如成爲優秀的策劃者。這不是男性的希望,而是男人本身就是這許多因素所構成的。

與此相比,男人希望女人成爲出色的演員。

此刻,秋葉希望霧子成爲一名有出色才能的偉大演員。秋葉將使用一切技能,力圖讓霧子的性早早覺醒,做出奔放、自由的姿態。

爲此,與其說成爲一個奉獻者,不如說願意成爲女性的道具。

霧子正在一步一步燃燒、覺醒。

被突如其來的電話打擾了的情緒,由於秋葉的努力,重新開始復甦了。

這幾個月中,霧子的性的覺醒是十分明顯的。

開初,霧子的身子總是怯生生地發硬,現在卻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大膽。偶爾她會不顧一切要求秋葉緊緊地摟住她,並主動配合秋葉,直到發現自己過分奔放,才稍稍收斂。

她雖然不是處女,但並不懂得性的愉悅。不僅如此,而且還抱有偏見,認爲性是不潔的。

這樣的女性,只有變化才能促使她覺醒。

促使她變化的正是秋葉,沒有秋葉的帶動,霧子是無法變化的。

這一點使秋葉充滿自信,並引以爲豪。他確信自己能將霧子變成一個真正的女人。

一切過程是順利的,但不能就此停滯。

秋葉目前所追求的是霧子的情緒高漲,最終能進入男女之間的正常狀態。當然這是最最自然的。然而,如果霧子對此習以爲常,並執着堅持這種狀態,那就麻煩了。

說實話,秋葉多少感到不安,自己能不能一如既往去引導霧子呢?

目前還不要緊,但體力會慢慢衰退,恐怕不能像現在這樣去引導她了。

那時要繼續保持正常狀態,就苦不堪言了。

因此,必須準備一套新的方法,以備將來體力衰退時仍能讓霧子滿足。其中一個方法,就是從側面去愛撫,這樣不會立刻疲勞,能夠持續較長的時間。

最容易的方法,是用手指和嘴脣去愛撫霧子,讓她迅速燃燒起來。秋葉幾乎不需要體力,而且可以無限制地重複下去。

假如這個方法能奏效,使霧子覺得習以爲常,秋葉便不用擔心自己身體疲勞。

自從認識霧子以來,將近半年了,秋葉至今仍沒有嘗試過這種魅惑女性的方法。其原因是,突然改變方式,會使霧子感到狼狽,他不願意這樣做,再說在比自己小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子面前,過分強求,也感到有點羞澀。

然而,今後要和霧子長期交往下去,僅僅一種方式似嫌不足,因此無論如何想嘗試一下,同時爲了使兩人的關係圓滿地持續下去,這是必不可少的手段。

“快點……”

在暗淡的燈光下,霧子輕輕地喊了一聲。

“想要嗎?”

這是刁難人的提問。秋葉的臉漸漸地往下滑,他的手指頭仍在霧子最敏感的地方,霧子還不瞭解他真正的意圖是什麼。

秋葉的嘴脣貼在霧子的胸前,又漸漸移到她的下腹部。

“快點……”

霧子又一次哀求道。

這時,秋葉才意識到霧子最敏感的地方在燃燒。

秋葉發現霧子身體在動。他充分理解霧子的要求,嘴便一下子移到她的花芯。

“啊……”霧子一聲哀鳴,像電流通過似的反射到全身……

在人世間,沒有比性行爲更爲怪異了,無論男女,在事後回想起當時的情景都會臉紅。

然而,秋葉曾經在鏡子裡見過自己丑陋的軀體,因此不再膽小了。

一旦上了路,不能半途而廢,這是不可動搖的原則。下了決心,就不能再回頭,半途而廢,不如不做。

不管女方如何哀求或反抗,唯一的道路只有一氣呵成。

“別……”

霧子又在哀求。其實她已嚐到了甜頭。

對女性來說,性的快樂在於衝破障礙才能得到快樂。

所謂障礙物就是羞恥心、潔癖感。越過這些障礙後,就是愉悅的花園。

與女性相比,男性幾乎沒有必須逾越的障礙,即使有的話,也是那麼一點點羞恥心,這在產生慾望時一閃而過。

男人的性慾說單純也單純,說乏味也乏味,容易得到快樂,但不會深入、發展。

與此相反,女人通向性快樂的道路較窄,一旦深入,便無限制地擴展,回味無窮。

單從愉悅的深度來比較,女人的性快樂豐富多彩,但必須有人來開啓這扇幽閉的門。而男性的愉悅比較淺薄。上帝就是這樣安排的,以此來保持男女之間的平衡。

此刻秋葉扮演着通向幽閉的門的嚮導,女人的羞恥心障礙已經打破,即將將她引向快樂的花園。

本來並不需要如此長篇大論,但在他內心深處似乎有一種使命感,假如沒有這樣的感覺便不能充當這樣的角色。

此刻,他的努力將要結出果實。

一開始,衝破障礙時的衝擊,使得霧子大吃一驚。此刻情緒已有所緩和,接受着秋葉的愛撫。

“別……”霧子一邊哀求,一邊又輕輕地呻吟。

霧子的身體已沉浸在極度的快感之中,發出夢囈般的呻吟。她的羞恥心和快感交叉在一起,情緒非常複雜。

到了這個程度,嚮導的任務已接近完成。善與惡,上帝與惡魔的鬥爭中,惡魔取得了勝利。羞恥心構築的城堡,在“快感”的強烈炮火面前,已成了斷垣殘壁。攻陷城堡只是時間問題了。

“啊——”

霧子發出一聲銷魂般的呼喊……

昨夜的劇烈刺激,給了霧子以極大的衝擊。

第二天一大早,周圍樹林中鳥鳴吵醒了秋葉。霧子還在沉睡中。一看錶,已經7點了,或許對霧子來說,起牀還爲時過早。

秋葉不敢吵醒她,睜着眼睛眺望漸明的窗戶。

山中湖的早晨,湖面上一片濃霧,林海也沉睡在乳白色的霧中。約在5點鐘,天空迅速放明,鳥鳴聲四起。

7點鐘,湖面上的濃霧已退去。山麓下的林海沐浴在朝陽下,一片蔥綠。

早晨,秋葉常常在湖畔散步。在朝陽照耀下,踏着被露水打溼的青草,令人心曠神怡。

此刻,睡在身旁的不是史子,而是霧子。

史子很驚醒,只要秋葉一醒來,她也跟着甦醒。秋葉一起牀,她也跟着起來。然後鋪牀疊被。秋葉出去散步,她送他到門口。

霧子能不能做得如此周到呢?

秋葉又一次敲敲腦袋。

年齡和人生經歷不同的女性,要求她們同樣周到,未免太苛刻了。霧子還年輕,一切從現在開始,不能過分要求。

秋葉自言自語,用腿夾住了霧子的大腿。

滑溜溜的非常舒服,肌膚富有彈性,這是史子所沒有的。

從現實生活着眼,史子比較省心,但霧子有年輕人的魅力,兩者必居其一,自然選擇霧子了。

秋葉輕輕地撫摸霧子柔軟的肌膚,霧子歪着腦袋,睡得很香。

因爲年輕,霧子的身子熱乎乎的。秋葉的手從她的臉部到胳肢窩、腰部、胯股間,慢慢地撫摸。發現她光着身子,什麼也沒穿。

過去只要秋葉一摟住她,她立刻起來穿上內衣,在飯店裡幽會時,至少穿着短褲。

而今天卻一絲不掛,赤身裸體,或許因爲昨夜的刺激太強烈,顧不上穿內衣了。秋葉回想起昨夜霧子的媚態,情不自禁地摟住霧子。

第二次醒來時,枕旁的表已指向8點。秋葉從後面摟着霧子柔軟的身子,不知不覺又睡了一個小時。

第一次醒來時,從窗簾縫中射進來的陽光,現在已相當強烈,一道白光照到被子上。

霧子在陽光的照射下,仍然睡得很香。

這要睡到什麼時候?秋葉本想戳一下她的面頰,看到她那天真無邪的睡姿,終於捨不得吵醒她。

看來,兩個人的睡覺和起牀的習慣大不相同,這是年齡的差別。秋葉本想早早起牀,到外面散步回來,早飯已經做好了,等他共進早餐。這種事很難指望霧子做到。

來別墅第一天早晨,秋葉感到有點彆扭。但這麼一點小事又不值得唉聲嘆氣。

今後兩人過日子,就得讓霧子迎合自己的生活習慣。

“喂,喂……”

秋葉下了很大決心,輕輕地拍拍霧子的肩膀。霧子皺了一下眉頭,心煩意亂地轉過背去。

然而,到了這個節骨眼上,一時的客氣,會留下無窮的隱患。既然教會她如何享受性的快樂,那麼也應該讓她養成早起的習慣。

“已經8點了。”

說罷,秋葉伸手去摸她的乳房。

這一下,霧子纔有所感覺,搖了搖頭,睜開眼睛。

“怎麼啦?”

“沒怎麼,該起牀了。”

霧子這才意識到秋葉在撫摸自己的乳房,雙手抓住秋葉的手甩開。

“您什麼時候起牀的?”

“我早就起來了,剛纔還吻你的‘那兒’呢,你忘了?”

“撒謊……”

“沒撒謊,就在這兒。”

秋葉從被單上指了指胯股間的位置,霧子這才臉紅了。

“您……”

“真的,沒留下證據嗎?”

霧子在被單下用手去摸了一下,立刻像蚊子似的哼唧:

“對不起……”

“不用道歉。”

“您到外面站一會兒。”

“你起牀了?”

“是的。”

這樣坦率地表示自己的羞澀,這在史子是辦不到的,多麼純真啊!

秋葉立刻下牀,穿上睡衣,踱到浴室去洗臉;接着他又踱到大門口,才發現自己沒有訂報。

來到別墅最傷腦筋的就是看不到報紙。光是新聞,不用看報,有電視就足夠了。多年的習慣,不看報紙總覺得缺點什麼。

沒法子,正要往回走時,突然想起昨晚敲門的事,索性打開門看看。

山風從門洞裡鑽進來,鳥啼聲唧唧喳喳,濃霧已散去,綠樹叢中那一邊,湖面上泛着白光。

他蹬上拖鞋朝大門口的臺階走去。臺階上的扶手還殘留着露水,停在過道上的汽車一點也沒變樣,看來,準是昨晚自己精神恍惚,聽錯了。

秋葉稍稍鬆了口氣,回到起居室,臥室的門緊閉着。

“能進來嗎?”

“不能進來。”霧子斬釘截鐵地說。

看來,霧子正在換衣服。

“那好,我上樓了。”

秋葉隔着門喊道,接着上了門廳旁的樓梯。

樓上的書房有八鋪席大,面向湖面的窗戶下放着一張書桌,對面放着一張單人牀。一家人都來別墅時,秋葉就在這兒寫作,累了便倒在牀上休息。

樓上的書房最爲幽靜,是別墅的最高處,最最寬敞。從陽臺上望去,庭園裡的樹木長大了,個別地方擋住了視線。

或許太奢侈了,作爲工作間似乎太寬敞了。剛開始工作,就想歇息,朝窗戶外遠眺,結果忘了時間,老在休息。

秋葉帶來的資料全都堆在桌上,剛進入梅雨季節開始寫的《才能論》快完稿了,他希望能在別墅度假時把它寫完。他望着稿紙,點上一根菸,立刻又想喝咖啡了。

“喂,來杯咖啡!”

秋葉不由自主地喊了起來,接着又慌慌張張地向四周掃了一眼。

這是對史子的吩咐。

只要秋葉一進書房,史子便斟酌時間送來茶或咖啡。工作到深夜時,也不用吩咐,史子就端了碗素面來。

史子爲人機靈,凡事都做得恰到好處。

此刻,坐在書房裡,也要霧子做得如此周到,恐怕不可能了。

秋葉思想上早有準備,但到了眼前,總覺得有點失落。

他不再胡思亂想,趴在書桌前安下心來。

樓下一點聲響也沒有,不知霧子在做什麼?

秋葉無可奈何,連抽了兩支菸,下樓回到起居室,只見霧子靠在沙發上看書。她已脫下睡衣,換上無袖連衣裙。

“你怎麼啦?”

秋葉說出了口,又覺得自己的提問太莫名其妙了。霧子着實地吃了一驚,擡起臉來似乎在問什麼事?

“我上了樓……”

其實秋葉坐在書房裡,以爲霧子會上樓來。當然不指望她會端咖啡來,但至少穿好衣服上樓看看。

“您在樓上很好嗎?”

霧子以爲秋葉在書房裡工作,不敢去打擾他,一個人在樓下等他。

“肚子餓了,該做點飯了。”

“我來做?”

“那當然咯。”秋葉不快地說。

“我會做嗎?”

霧子歪起腦袋,爲難地說。秋葉瞥見霧子束着頭髮,那白色的綢帶十分漂亮。再好看,也解決不了他的空腹感。

“這兒有面包、牛油、咖啡。”

“不做日本飯,行嗎?”

“當然日本飯好,可是做米飯得花很長時間。”

“那麼有面包和咖啡就足夠了。”

“冰箱裡有雞蛋、火腿,還有其他食物。”

據女傭人說,能吃四五天。用這些材料做飯不會有困難。

“你自己考慮一下,該做什麼,然後再下手做也不晚。”

對一籌莫展的霧子,秋葉只能模棱兩可地說。

過了將近一個小時才做好早飯。

秋葉抽着香菸,坐在寫字檯旁,翻閱帶來的資料,忽然聽到身後有腳步聲。

回過頭來一看,門半敞着,霧子伸進腦袋來說:“早飯做好了。”

霧子在連衣裙外面繫着一件長長的圍裙。

“這圍裙放在廚房桌子的抽屜裡,我隨手拿來繫上了。”

是大女兒買來放在別墅裡用的,四周還有花邊,女傭人嫌這圍裙太花哨,隨手放進抽屜裡。

“挺合適的嘛。”

女人繫上圍裙,另有一種風情。秋葉發現霧子身上又出現了一種新鮮氣氛,向霧子招招手。

“什麼事兒?”

待霧子踱到椅子旁邊,秋葉伸手將她一把抱住。

“不行……”

霧子來不及反抗,身上散發出一股烤麪包的香味。

“吃飯了。”

“知道。”

秋葉和她親熱了一番,便下樓去。

廚房邊的餐桌上已放上烤麪包、煎雞蛋、煎火腿,還有色拉。都是按秋葉吩咐做的。煎火腿有點糊了。

“這樣行嗎?”

糊一點倒沒有關係,就這樣簡單的早餐竟然做了將近一個小時,時間太長了。

和霧子在餐桌邊面對面坐下,秋葉忽然感到茫然。和霧子進餐不知多少次了,可是在家中面對面用餐,還是第一次。

打算在別墅裡住上一段日子,這種用餐方式是理所當然的。在晨曦照耀下,兩人面對面坐下,纔有了家庭的氣氛,但還有點抹不開。然而,霧子並不在乎家庭氣氛,只感到把火腿烤焦了,心裡過意不去。

“我不會用平鍋烤,重新來吧。”

“不用了,不用了。”把火腿烤糊了,其原因是把火腿切得太厚了,簡直像蘿蔔一樣。

“把火腿切得薄一點就好了。”

“對不起。”

她如此誠懇地認錯,秋葉不忍心再說她了。不過今後日子還長着哩,還是說了好。

“雞蛋要煎得嫩一點,又不要把蛋黃弄碎,所以一下子打兩隻雞蛋爲好。”

“……”

“不過還挺好吃。”

秋葉意識到說得過火了,趕緊安慰她。

難道霧子從來沒有吃過火腿嗎?這種食物現在很普通,到處都可吃到。或許因爲她一直生長在貧窮的家庭裡,沒有吃過亦未可知。

秋葉想起和霧子開房間時,早飯總是吃日本式的米飯加醬湯,沒吃過西餐。

做菜的方法,說一百篇大道理,不如實際操作學得快。首先得讓她上大飯店吃頓西式早餐。

“色拉做得怎麼樣?”

霧子像在通過烹調考試的學生,認真地問道。

桌子中央放着一隻小鉢子,中間放着洋白菜、萵苣、西紅柿、奶油拌的色拉。那洋白菜切得亂七八糟,看來霧子不知費了多大勁,才切成這樣子。

“不壞啊!”

所謂色拉,把這些菜切好,一拌就成,不需要特殊的烹調技術。只是霧子選的容器不太妥當。

“目前正是夏天,應該用玻璃器皿就好了。”

“或許裡邊有。”

霧子趕緊站起來去查看碗櫥。

她的烹調技術雖不太高明,但那認真的態度,使秋葉感嘆不已。

霧子從碗櫥裡取出玻璃盤,拿過來。

“倒在這玻璃盤裡吧!”

霧子把小鉢子裡的色拉倒進玻璃盤裡。其實已沒有必要了。

“算了,不過你沒找到餐巾嗎?”秋葉說。

霧子驚訝地看着他,她知道秋葉吃飯時沒有餐巾不踏實。這是秋葉的習慣,即使吃日本飯也要把餐巾放在膝頭上。

有人取笑他,其實吃日本飯,喝醬湯更怕滴在身上,用細細的筷子夾不住的菜也容易掉下來。

“我記得在抽屜裡。”

秋葉站起來,從碗櫥下面的抽屜找出了餐巾。

“您的規矩還挺多的。”

“那倒不是,這是我的癖好,請別見怪。”

秋葉意識到,過分要求會招致霧子厭煩,但這是秋葉的習慣,還是讓她瞭解爲好。

“你也吃吧!”

霧子調整坐的姿勢,低頭行禮。

“那麼我拜領了。”

秋葉非常欣賞霧子禮儀周到。

霧子做菜的手藝並不高,整個過程尚有不周之處,但飯前必定低頭行禮,並說我拜領了。

這做法雖然簡單,一般除家人以外總說不出口。除非從小在家庭中受到嚴格的教育,養成了良好的習慣。

能這樣守規矩的孩子,先不說她的外表和知識,便能想象出她在家裡非常循規蹈矩。家境貧寒,但並不缺乏教養。

“給您在烤麪包上抹點黃油吧!”

已經開始就餐,霧子還在替秋葉操心。

“不,不用了,我自己來。”

“那麼咖啡煮得怎麼樣?”

“唔,好喝。”秋葉頓了一下道,“你辭職後,去烹飪學校怎麼樣?”

“我要學的東西太多了。”

“你學會了烹調,我就有口福了。”

吃完飯,秋葉隨即靠到沙發上。

霧子還站在水池跟前,收拾東西,洗碗。瞧着繫着圍裙的霧子的身姿,似乎覺得和她一起生活很久了。

和女傭人昌代相比,霧子還有點笨手笨腳。初來乍到,不足爲怪。

“你辛苦了!”

好歹收拾完畢,秋葉向她表示慰問。霧子嫣然一笑,好像剛完成了一件偉大的任務。

“我這就上樓去工作一會兒,你看看電視吧!”

“我到附近散一會兒步,可以嗎?”

“當然可以咯。”

霧子在庭園裡散步,會被鄰居看到。到湖畔一帶散步,擔心年輕的男人誘惑她。

“我想曬曬皮膚。”

“那就在陽臺上曬吧。”

別墅的陽臺很寬敞,還備有藤椅。

“可是那兒陽光太毒,我不想曬得太黑。”

“沒事兒,你看着辦吧。”

近來一到夏天,年輕女人競相曬皮膚,曬得恰到好處成小麥色,以顯示家庭生活富裕、地位高貴。

然而,即使普通女職員,也有餘錢去關島、塞班島,甚至東南亞、夏威夷旅行。如果單爲了把皮膚曬黑,那麼東京也有專門的美容院。

淺黑皮膚並不是“富裕族”,僅僅是庶民的證據。

“女人嘛,還是皮膚白好看。”

曬太陽,不用多久會起色斑或雀斑,只能使皮膚受到損害。

不管流行什麼,秋葉還是喜歡皮膚白淨的女人。小麥色雖然表示健康,但怎能與白皮膚相比。

霧子的皮膚特別白淨,有時還有點白裡透亮。這樣的皮膚在表示羞澀、興奮時,就白裡透紅,非常靚麗。

霧子打消了去散步的念頭,說是去打掃房間。

秋葉點點頭,上了樓上的書房。

攤開稿紙,秋葉一時還進入不了狀態,不知如何下手,一個勁兒地抽菸。

如果換成母親或史子在身邊,很快能就進入工作狀態。霧子在樓下,他總是放心不下。

她在做什麼呢?打掃完了嗎?還是靠在沙發上看電視?再不然到處摸索,再找出個口紅之類的東西來?

秋葉不着邊際地胡思亂想,抽着煙,開始動筆,接着又放下。

如此重複了數次,霧子終於上樓來了。她躡着腳步,探進腦袋來,活像一隻小貓。

“給您端茶來了。”

霧子已摘下圍裙,看來打掃已經完畢。

“悶得慌吧?”

“沒事兒,我喜歡這樣幽靜的環境。”

纔來到這裡,把她一個人撂在一邊,似乎很可憐,往後日子還長着哩,先讓她習慣習慣,或許有好處。再喜歡她、愛她,一開始不可過分嬌慣。

秋葉接過茶杯。

工作了將近一個小時後下樓去,只見霧子躺在陽臺的藤椅上,微風吹拂在她身上。

“您看,這兒能望見富士山。”

秋葉站在陽臺上,望見富士山的全貌,這在夏日的天空下是很少見的。

“隔得多麼近啊!”

秋葉點點頭,想起了往事。

以前他曾和妻子、孩子、史子站在這陽臺上眺望富士山,現在又和霧子在一起。

“可是夏日的富士山似乎很乏味。”

夏日的富士山頂上沒有積雪,只留下巍峨的感覺,缺乏高貴氣氛。

“快到中午了。”

想起和各種不同的女性在此眺望富士山,秋葉鬱鬱不樂地回到書房,臨走對霧子說:

“12點鐘,我要到湖畔溜一會兒。”

中午秋葉約定在湖畔的餐館和S社的編輯見面。

以前,秋葉來別墅時也常有客人來。

還有在山中湖或河口湖擁有別墅的友人,一到夏天也常來串門。

自從和妻子離婚後,來客驟然減少。一方面,全家人來訪問的減少了,另一方面也懶得接待客人。

今天的約會是某編輯在去河口湖途中,順便談談工作。

“我也一塊兒去,可以嗎?”霧子問道。

秋葉推說是親戚來,約定在湖畔的某餐館吃飯。

說親戚來,顯然是撒謊,其實不願讓外人知道自己和霧子在別墅度假。

秋葉晚到了十分鐘,在山中湖附近的餐館,那位編輯已經先到了。

這位編輯負責編輯一種月刊。從明年開始秋葉打算寫一本《東洋、西洋文明連接點》的書,在他的雜誌中連載。內容還沒有完全敲定。

現在時間還很充足。秋葉打算連載前去歐洲旅行一趟。他們還談了些其他雜事,會見約一小時即分手。

難得來湖畔一趟,歸途去超市轉了轉,盡是些常見的食物,沒有秋葉想要的新鮮魚。

沒有法子,秋葉買了比較可口的大馬哈魚罐頭。回到別墅,霧子悶悶不樂地坐在沙發上。

“怎麼啦?”

“剛纔接到一個電話。”

“誰打來的?”

“一個叫田部的女人。”

糟糕,再補救也晚了。

“我說您馬上會回來的……田部是個什麼樣的人?”

霧子再次追問,秋葉不知如何回答纔好。

“一個熟人。”

不走運的時候,一不順,百不順。東京來客偏偏在今天這個時候來湊熱鬧,出去僅僅一小時,史子就來了電話。

真是一巧百巧,好像史子知道秋葉不在家,瞅準時機打電話來的。

仔細一想,史子在那個飯店住一夜,這時候正好退房回東京,行前打個電話來試探一下,這倒很有可能。

“電話鈴老是響個不停,我纔去接的。”霧子抱歉地說,臉上表情很僵硬。

“總之,挺奇怪的。”

“奇怪?”

“她問我,您是哪一位,問我的姓名……”

“你怎麼回答的?”

“我說了自己的名字,她說那辛苦您了。”

“辛苦您了……”

這句話頗有諷刺的意義。

“她說多蒙關照,謝謝……”

秋葉嚥了一口唾沫。

“多蒙關照……”這話是什麼意思?

在河口湖相遇時,史子還一臉不高興。說多蒙關照,也許指以前的事,但願這句話不是分手的信號。

多蒙關照,深表感謝,就此分手——難道是這個意思嗎?

“就說這些嗎?”

“嗯……”

霧子點點頭,此刻的情景令秋葉心煩意亂。

秋葉站在陽臺上向外眺望,林海那邊晴空萬里。此刻史子正在回東京的途中。秋葉精神恍惚,彷彿繫着圍裙的史子站在他背後。

下午,秋葉和霧子在湖畔轉了一圈,一直走到三國嶺。

從別墅到湖畔並不很遠。站在山上可以望見甲斐、相摸、駿河這“三國”的美景。在到達山頂之前,可以望見富士山腳下的廣闊的林海,一直望到南阿爾卑斯山。

雖然南阿爾卑斯山被雲層覆蓋着,看不太清,但山中湖像新月那樣展現在眼前,它的別名叫“三日月湖”。

霧子是初次來這兒,連連讚歎太美了。

面對着這雄偉壯觀的大自然景色,霧子不知不覺便把史子來電話的不愉快的事兒忘在一邊了。這樣爽快,是因爲霧子年輕,或是出自她的性格,總而言之,幫了秋葉的大忙。

然而在秋葉的腦海裡仍忘不了史子。

霧子描述的接電話的情形,看來,即使回到東京,再也見不到史子了,孤傲的史子不會主動打電話來。

奇怪的是,一想到失去了史子,秋葉陷入了巨大的失落感之中。

是不是還有辦法挽救?

他後悔昨晚在餐廳相見後,沒主動打電話給她。但身邊有霧子做伴,秋葉想不到這一層。事到如今,秋葉發現史子已深深印在自己的心靈裡。

前些日子,只覺得史子礙手礙腳,但並不討厭她。

霧子是最最重要的,但也捨不得史子。

這正是男人的自私,卻是毫不掩飾的真心。

站在山頂,秋葉在思索史子如何回東京。假如坐巴士回去,那麼從河口湖經中央高速公路去東京……

“原來是這樣……”

秋葉不由自主地感嘆了一聲。霧子回過頭來:

“怎麼啦?”

“沒什麼。”

事到如今,再去追憶已經失去的女人已毫無意義了。

“今晚等着你做一頓豐盛、美味的晚餐。”

“我會做嗎?”

“當然會咯,回去時去超市轉一轉,什麼都買點,你來做一道拿手的菜。”

爲了忘記史子,只有和霧子倆過得舒舒服服的。從超市回來,霧子決定做咖喱飯。

難得兩人共進晚餐,菜似乎應該更豐盛些,但立刻辦不到,只能湊合着吃咖喱飯了。

在霧子準備晚餐的時候,秋葉走到庭園裡拔草。在夏季來到之前,曾經託管理人僱人拔過,可是夏日的雜草長得真快。

秋葉躲開羽蝨的侵襲,終於大體上拔完了。正在這當口,霧子喊道:

“晚飯做好了。”

霧子仍繫着白圍裙,臉上充滿自信。

回到屋子洗了手,和霧子面對面在餐桌跟前坐下。霧子早把咖喱飯端來了,桌上還有涼拌豆腐和什錦八寶醬菜、蜆貝醬湯。

與澀谷家裡的晚飯相比,稍感不足,但不能說些不滿的話了。

秋葉一動筷子,霧子急忙問道:

“怎麼樣?”

“很好,不過這是快餐式的。”

“可是先炒了洋蔥,加上去的。”

這是普通的常識,霧子卻頗爲自得。

“醬湯怎麼樣?”

“好喝。”

醬湯是秋葉點的菜。秋葉倒也不是挑毛病,終於說出了口。

“米飯做得太軟了,做咖喱飯米飯要稍硬一點。”飯軟一點,也得一粒一粒的,再拌上咖喱,那就出味了。

“你用什麼鍋做的飯?”

“這電飯煲不行嗎?”

“那倒不是,但用厚底鍋做更好吃。”

父親是美食家,經常自炊。秋葉也受父親的影響,在別墅住時,給父親當過下手。

要做出噴香的大米飯,淘米是關鍵。米淘好後放在笊籬裡,先將水煮開,再把米倒進去一攪和。先用大火煮沸,再用中火、弱火,燜一會兒,飯就做好了。

“下回我做給你看看。”

秋葉讓霧子做,不如自己先做給她看。這樣學得快些。

“您怎麼會做飯的?”

“來到別墅,什麼都得幹。”

小時候,給母親當下手,看母親如何淘米,那淘米的聲音特別好聽。從前幾乎所有家庭都用淘籮淘米,最近都省事了。

“應該是別人做給您吃。”

“那怎麼行呢?我一直獨身。”

霧子撲哧笑了一聲。

“你除了咖喱飯,還有什麼拿手的?”

“沒有了。”

“那倒不見得,今天的咖喱飯做得很可口嘛。”

“此外,還會炒飯、意大利空心面……”

最近年輕的女性都會這一手,可是秋葉認爲炒飯之類不算做菜。

一般說來,油炒的東西不會多麼可口,但習慣了,也就湊合了。炒飯是其中之一。說只會炒飯,那等於說不會做菜。

“意大利空心面好吃嗎?”

“我喜歡放蛤蜊的意大利麪條,可是不太好做。”

“意大利菜,只是把各種各樣材料放在一起,再倒上橄欖油一燉,那算不上做菜。”

“可是很受歡迎。”

“便宜唄,而且外表好看。”

近來,秋葉只能吃些咖喱飯之類的簡單飯菜,想挑剔也沒法挑剔。

第二天,秋葉開車帶霧子去沼津購物。

昨天對霧子做的菜,秋葉很失望,想挑剔也無濟於事,還是自己先做給她看看。

大清早去魚市最合適,但因爲太早起不來,於是下午去海岸大道的魚行。剛好魚行才進了竹莢魚、鯧魚,趕緊買了幾條。再去超市買蘿蔔、生薑、大蔥、胡蘿蔔等。

“您真的會做嗎?”

霧子半信半疑。在購物時,秋葉燃起了做菜的慾望。

“今晚做些好東西給你吃。”

當然,做菜不能算是工作,但這是別墅生活的樂趣之一。

秋葉開車經東名高速公路至御殿場,回到別墅已下午4點了。從山中湖至沼津,往返80公里。這趟購物也夠遠的。

秋葉抓緊時間,捲起襯衣袖子,站在水池邊。

霧子在沼津街上買了一件短褲,換上寬大襯衣。迄今爲止霧子一直穿着少女形連衣裙,現在一下子改穿活動型的服裝。

“啊……”

秋葉窺視她的胸部,霧子用手製止。

“別這樣,您不是要做菜嗎?”

“那好,你給我搭搭手。”

秋葉首先刮鱗、剖膛,然後仔細地用水沖洗,再用乾布把水分吸乾。

“您真行!”

霧子在一旁觀看,不由欽佩地說。秋葉在剔魚刺時,不小心傷及了魚肉,做得不夠完善。

“好長日子沒做菜了,手藝不行了。”

秋葉又剝去魚皮,切成一小塊一小塊,再切好大蔥和生薑,配齊作料。

“這切魚的刀法很難,有人玩省勁的。父親在世時也做過這道菜。”

秋葉在一旁觀看,日子長了,自然而然學會了。父親在地下不會想到自己的兒子在別墅裡竟然爲一位年輕女人做這道菜。

秋葉一向不喜歡西餐。

西餐之王法國大菜,就像那建築或庭園一樣,都是人工雕琢出來的。

與此相比,日本菜崇尚自然,做工細緻。

總而言之,西餐甜也罷,辣也罷,都太濃,無視原料本身的味道。千篇一律,沒有特色。在細緻這一點上,西餐比日本菜略爲遜色。

“這紅毛子的料理……”秋葉的父親經常貶低西餐,最近秋葉才漸漸理解了父親的心情。

這或許與年齡有關,隨着年齡增長,越來越不能接受西餐了。因爲西餐本身就有缺陷。其證據之一是,患成人病的西歐人數比日本多得多。

“從小時候起還是不要着迷於西餐爲好。”秋葉說。在一旁的霧子點點頭。

“我不吃肉也沒有關係。”

“所以你的皮膚好。”

愛吃肉食的人,皮膚受到污染,體臭增強。秋葉鍾情於霧子,因爲她有水靈靈的肌膚,幾乎沒有體臭。

“你快把冰箱裡的竹莢魚拿來。”

米飯已做好,醬湯也做成了,把竹莢魚塊放到盤子上。首先放上綠紫蘇,讓它出涼味,再撒上蔥末,旁邊再配以生薑、胡蘿蔔絲,再放上一片檸檬。

“這樣的菜餚首先是色澤好,西餐就沒有這種講究。”

秋葉自吹自擂地又從烤箱裡拿出烤好的大馬哈魚。

“這樣價廉物美的食物,近來很少有人吃了。”

“或許是魚刺太多了吧。”

“是啊,就像貓吃魚似的吐得滿桌子都是。”

離了婚的妻子不愛吃魚,吃完了老是繃着臉。和妻子分手,性格不合是主要原因;兩人飲食習慣不同,也是原因之一。

“我老是愛說大話,其實朝三暮四,沒有準脾氣,我的菜譜也不多。如果真想學的話,我家的女傭人倒是一把手,她能教你就好了。”

秋葉家的女傭人昌代已經幹了三十多年了,做菜是一把好手。秋葉家菜的口味,實質上是昌代一手倡導出來的。

或許是自誇,昌代比那些手藝不高的廚師強多了。

“可是,那人挺難接近。”

“不,她是老眼光,性情倒是很爽快的。”

假如霧子真心想學做菜,昌代肯定會教給她的。

“你有做菜的能力,肯定能學會。”

烹調書上寫着,做菜時先放三勺砂糖,再放一小勺鹽,照本宣科,做不出好菜來。做菜的能手心中有數,看菜下碟,十之八九有把握。問題看有沒有做菜的能力,霧子要是能學幾手,一定會做出好菜來的。

然而,霧子有一個缺點,她的飯量小,對做飯不很熱心。會做菜的人一定食慾旺盛。問題在於不能兩全其美,如果霧子食慾旺盛,那必定會發胖,保不住目前這樣苗條的身材。

對一個並不關心吃的人,要她做出可口的菜,那是很困難的。

“去烹飪學校,也只是教些菜肉蛋卷,甜點心之類的小吃。”

“也教做日本菜的。”

“你只要會做正宗的蘿蔔菜就行了。”

“是不是蘿蔔豆腐?”

“正宗的蘿蔔菜要加黃醬、海帶或鰹魚,做得薄溜稀湯,最爲可口,那纔是正宗的日本味兒。”

秋葉越說越來勁。

“要去掉蘿蔔的苦味,得用淘米的水煮。這道菜雖然極其普通,要看廚師的手藝如何。”

“看來我是做不了的,還是把女傭人叫來教我吧。”

或許秋葉說得過了火,霧子顯露出失望的表情。

“可是,我對你講衛生這點很佩服的。”

霧子現在還不會做菜,但對打掃房間倒是挺上心的,一般都用吸塵器吸一遍就完事,而霧子還用抹布到處擦一遍。特別是水池容易髒的地方,擦得更仔細。

目前,吸塵後再用抹布擦的已不多見了。這樣一絲不苟的作風,非一朝一夕之功,或許她看母親如此仔細,也跟着學會的亦未可知。

秋葉以前曾命令自己的女兒們打掃房間,都勉勉強強地不願幹,抽空就出去玩了。

理由是忙於考前複習,可出去玩倒有功夫。學得再好,房間裡亂七八糟的,學了有何意義?作爲一個姑娘,沒有比散漫、不檢點更讓人擔心了。

過去秋葉曾和一位女職員談過戀愛,就因爲她邋邋遢遢,使他望而卻步。

星期天去看她時,吃過飯的髒碗泡在水池裡沒洗;房間裡到處都是報紙、雜誌;碗櫥上積了一層厚厚的塵土,上面留下明顯的指紋;她打開衣櫥換衣服,內衣、褲衩團成一團,秋葉看着直感噁心。

臉蛋兒長得挺漂亮,一看到她收拾的家裡,就好像她的身體也不乾淨,即使戀愛一百年,也會立刻跟她再見。

史子就不同了,和史子來往一段時間後,到她家去串門。

“你的房間打掃得真乾淨。”

“我喜歡打掃。”

史子雖然很乾淨,但也是到了非幹不可的時候纔打掃。與史子相比,霧子不管屋子髒不髒,打掃成了她的習慣、愛好。

說實話,秋葉決定和霧子在別墅裡度假後,心中稍感不安:好不容易到了這一步,能夠和霧子在一個屋檐下生活,但也有可能發生不愉快的事,既然雙方都抱有好感,還是保持一段距離,才能持續關係。

這是作爲男人的一條鐵的原則,過分接近了,反而會暴露自己的缺點。秋葉感到畏懼。

但已經一起生活了十天,看來是杞人憂天。

當然,秋葉和霧子出身、教養不同,不能說完全融洽,特別是吃菜的口味相差很遠,這是很難立刻解決的。

好就好在霧子性情溫柔,你不管說什麼她都聽。換成史子,肯定會說你按照你自己的方式做就是了。

史子年齡較大,在某種程度上,她也有自己的習慣做法。如果否定她,她馬上就不高興,反駁你。

與史子相比,霧子溫順多了,不過過分挑剔,她也會不高興的,但絕不會像史子那樣冷嘲熱諷地反駁你。

這些差別,固然與兩人的性格有關,但也不可否認年齡的差別。

總而言之,霧子年輕,有可塑性,而且好奇心旺盛。

一開始,秋葉打算在別墅寫完《才能論》,現在看來是不行了,來別墅後一共才寫了十多頁稿紙,自己看看也覺得不滿意,乾脆回東京後重寫吧。

每年,秋葉一到夏天就在別墅裡工作,而且十分順利。今年不行了,因爲和霧子生活在一起之故,但這不能責怪霧子。

與過去不同的是,和比自己小二十多歲的年輕女人生活在一起,他覺得自己精神煥發,意氣昂揚。

自己曾打算仍和平時一樣沉住氣,其實心裡煩躁得很。比如,早飯晚飯後,時間很充分,走進書房工作就是了,可心裡放不下霧子。

一個人待着多麼氣悶,周圍倒挺安靜,可是又想出去散步,或許跟鄰居們聊聊天,反正腦子裡出現了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讓人感到不踏實。

工作不到一小時,就想下樓,看看霧子在做什麼,見了霧子才放心了。

夜晚空氣清新,四周寂靜無聲,是最好的工作環境,可是一想起霧子,不知她在幹什麼,又下樓去。是窮極無聊睡覺了呢,還是靠在沙發上打盹?

秋葉見霧子,什麼也不想幹了,躡足走過去,和她接吻,逗她玩。

“怎麼啦?”霧子一聲嘀咕,見她睡得迷迷糊糊的,秋葉就給她脫衣服……

每天,這樣翻來覆去的,怎麼能安心工作呢?

以前,一個朋友娶了位年輕的妻子,說是一天到晚感到不踏實,此刻秋葉完全理解他的心情了。

說出來不怕人笑話,目前秋葉喜歡霧子,一切以霧子爲中心,其他什麼也顧不上了。

在這樣的狀況下還想工作,這事本身就想錯了。霧子初次來別墅生活,應該忘掉工作,盡情地陪她玩。

事到如今,秋葉改變了想法。只要霧子玩得痛快,能從她的身上找到樂趣,工作不工作就不用管了。

“我這個人真混……”

秋葉對自己放蕩不羈感到慚愧,但是也不能過分要求自己,生自己的氣啊。

在離開別墅的最後一夜,秋葉和霧子去湖西小高崗上的旅館過夜。

這兒位於湖的一端,能望見富士山。這家旅館聲稱如果看不見富士山,免收房費。

當然,僅限於晴空萬里的秋天、冬天,現在正是仲夏,那就不能保證了。

他們來到旅館總檯外的庭園,從迴廊向湖面眺望,富士山躲在夕陽下的雲層後面。

“下次秋天再來投宿。”

只住一兩天,住旅館比住別墅輕鬆得多,一到秋天,這一帶很冷。

“這一回可能免費了吧!”

“你的運氣不錯啊!”

“運氣不好,看不見富士山。”

自從和霧子在別墅裡生活了一段日子,霧子也會開玩笑了。

起初,秋葉以爲霧子是個沉默寡言的女人,其實不然,也會說笑話,有時也會挖苦人、撒嬌、作嗲。

這一切都是共同生活的結果。

“別墅是不是在那個方向?”霧子左手指着森林方向。

“你見到了那座白色建築物了吧,那尖尖的屋頂就是。”

“唔,我看見了。”

霧子高興得手舞足蹈。

僅僅看見別墅的位置,就如此高興,還是年輕啊。

“這兒真美。”

霧子手扶着迴廊的欄杆,眺望暮色蒼茫的湖面,嘟囔了一聲。下一步就得回東京了,或許她會傷感落淚。

“這麼美的地方該帶媽媽來玩玩。”

在別墅裡霧子從來也沒有提起過家裡的事,這使秋葉看到了霧子的另一面。

“那你帶母親來玩就是了。”

“能借宿給她嗎?”

“當然。”

“可是不行……”霧子立刻改變了主意,搖搖頭,“那個人,可以嗎?”

秋葉不知道霧子這話是什麼意思。霧子沒再說下去。

他倆在庭園的迴廊一帶眺望黃昏前的景色約二十分鐘,然後回到旅館的餐廳。

兩人在桌子邊坐定,秋葉爲霧子要了一瓶香檳酒。

“乾杯!”

兩人舉杯,秋葉補充了一句:

“爲你的生日干杯!”

“呀!您記住我的生日?”

自從兩人結合後,有一天問起霧子的生日是哪一天,秋葉暗暗記在筆記本上,以後一直保持沉默,爲的是突然給她一個驚喜。

“給,這是生日禮物。”

秋葉從西裝口袋裡掏出一隻小盒子。

“打開看看。”

霧子用她細細的手指解開緞帶,撕開包裝紙。

“哇,是戒指。”

霧子突然大聲地喊了起來,秋葉趕緊朝四周掃了一眼。

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給一個年輕的女人送戒指,這個鏡頭不太雅觀。戒指往往是勾引女人的信物。

然而,霧子已在自己的手掌之中。這一回送生日禮物,純粹是表示對霧子的祝福。

爲送戒指,秋葉也躊躇了一陣子。如果真的訂婚,那倒也名正言順,但現在還不是這樣的關係,所以他想了又想,最後嵌上一粒英文字母“V”字形的寶石。這是時尚,沒有別的意思。

“我可以戴戴試試嗎?”

“當然可以咯,你的手指是8號。”

秋葉事先就打聽好霧子的手指的號碼。

“正合適,您看合適嗎?”

霧子在枝形吊燈下伸出手指比劃了一下。

“真的送給我嗎?”

“那當然咯,就是爲你買的嘛。”

“謝謝,我要好好珍藏起來。”

霧子低頭行禮,秋葉反而不好意思起來,舉起了酒杯。

“爲你的二十四歲生日,爲你在別墅裡平安無事……”

離開別墅的日子正是霧子的生日,並不是故意選擇的,這是十天前決定的,偶然與霧子的生日碰在一起。

“太高興了。”

霧子戴上戒指的手舉起了酒杯。

“可是二十四歲,我真的不願意聽到。”

“爲什麼,女人從二十四歲起,漸漸變得美麗動人。”

“二十三歲,覺得自己還年輕,到了二十四歲,似乎一下老了。”

霧子說話的聲音很小,幾乎聽不清,但她注視戒指的側臉,表現出成熟女性的面容。

“秋天再來吧!”霧子身穿來時那身淺灰色的連衣裙,束着紅皮帶,戴着紅寶石耳環。

在燈火輝煌的餐廳裡,秋葉和霧子面對面就餐,又想起在河口湖飯店用餐時的情景。

遇見史子時,也正像現在這樣和霧子面對面用餐。

“今天不會遇見熟人嗎?”

霧子也在回想當時的情景,朝四周掃了一眼。

“不會的。”

史子從那以後杳無音信。

在別墅這幾天,秋葉多次想打電話給史子,拿起聽筒,又放下了。

現在打電話給史子,或許正是適當時機,但史子未必會相信。只要自己還愛着霧子,其結果只會漸漸和史子分離,使史子寒心。

說實話,秋葉此刻還留戀史子,不過,現在還是保持沉默爲好。

話雖如此,如果就這樣和史子分手,秋葉感到心有不忍。即使真要分手,也應該說明白,互相瞭解對方處境,說些安慰對方的話,高高興興地說聲再見。

然而,秋葉此刻這種想法,只能認爲是男人的自私。

“回到東京後,趕緊得找房子。”

“真的給我找新房子嗎?”

“當然咯,住上高級公寓,你將成爲高貴的女人。”

史子的不足之處,秋葉要向霧子這裡傾斜,以得到滿足。

“簡直是在做夢,好像到了另一個世界。”

這短短的十天裡,經歷過多少事啊!

首先自己和史子之間的關係受到致命的打擊,而反過來和霧子的關係加深了。

一起生活一段日子,得知霧子不大會做菜,但非常愛乾淨,到處都利利索索。別看她表面較弱,其實她很有主意,非常有個性,富有好奇心。

霧子仍然是霧子,但現在已瞭解秋葉的生活節奏,也知道他是個美食家,吃東西挑剔;在性的交流中,能給自己莫大的快樂。

在避暑這段時間,霧子從一個年輕的女子漸漸變爲成熟的女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