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秋風仿似一夜間便吹黃了枝頭碧綠欲滴的嫩葉,枯黃的葉子斑駁的爬着幾抹綠色的斑痕,悠悠間隨風打個旋兒,便落在地上,車輪輕輕碾過,碎了一地的葉渣。
月色籠入薄霧中,隱隱泛着晦暗的光芒,此刻已過了酉時,偌大的定國公府罩在夜幕之下,分外寧靜,而其間的綏榮院,更是安靜的異常。
院中只有值守的下人默然不語的站在那兒,隨時候着屋內的差遣。
身形已越發凸顯的俞氏懶懶地躺靠在美人榻上,穿着寬鬆廣袖的玉色衣裙,外面套了件剛沒過膝處的直領對襟披風。(注:非斗篷樣式,室內室外皆可穿,流行於明代,相當於褙子。)一雙美眸微微闔着,左手輕輕抵着額際,整個人似乎都圓潤豐滿了許多,可見在孕期也是保養滋補了不少。
然而若是仔細透過燈下去看,便會瞧出俞氏的臉色微微有些泛黃,黯淡。
常嬤嬤與皎月小心站在兩旁,眼觀眼,心觀心,不敢輕易出聲,其他的人更是默然不語,默默埋着頭,恨不得旁人都看不見自己。
只有一個二等的丫頭正跪在俞氏的腳踏上,手中捏着一柄小玉滾輪,小心翼翼地推滾着俞氏因孕期而浮腫的小腿,低眉斂目間,便能看出她微微傾着的身子緊繃成一條直線,兩隻手微微有些細微的顫動。
恰在這時,俞氏許是覺得姿勢有些累了,便微微動了動腿,小丫頭一時不妨,給驚的手中一顫,那小玉滾輪便不小心碰到了俞氏的小腿,隨即便聽到輕“嘶”的一個聲音,那丫頭身子猛地一僵,身子顫抖的更爲厲害了,臉色似乎因怕極了而微微發白,脣瓣更是少了幾分血色。
“啪——”
一個清脆而凌厲的響聲突然打破屋內的寧靜,衆人擡頭看去,只見俞氏此刻微微撐着手半坐起,臉色可怖極了,一雙眸子猶如寒刃一般剜心。
那丫頭被打的一懵,感覺到臉上的灼熱與疼痛,連去捂都來不及,當即跪着向後膝行幾步,以頭觸地的哭道:“奴婢錯了,奴婢錯了,求太太饒命——”
衆人包括皎月在內,都不敢蹚進這禍水,緊緊抿着嘴,含下頜,彷彿沒看見,沒聽見一般。
眼看着俞氏抿着盛怒的嘴脣微微一動,一旁的常嬤嬤連忙走出來陪着小心道:“太太莫要生氣,爲了這麼個下賤的丫頭動了胎氣不值得。”
話一說完,常嬤嬤轉而剜了那丫頭一眼,臉色一沉,怒而呵斥道:“沒輕沒重的丫頭,太太如今懷着身子,禁得起你這般疏忽,還不快滾下去!”
常嬤嬤說完,轉而陪着笑臉的看向俞氏,哪知一低頭卻是正對上俞氏幽深的眸子,不由心下一顫,暗暗怪自己多事。
“如今我綏榮院,是常嬤嬤當家了,我的話,只怕還沒有常嬤嬤管用了吧。”
俞氏看似百無聊賴的由着皎月扶坐起來,閒話般的說着話,卻是足以讓常嬤嬤後脊發了涼。
“奴婢不敢,是奴婢多嘴了。”
俞氏一雙眸子靜靜盯着常嬤嬤,屋內頓時寂靜下來,連那丫頭都緊緊閉着嘴,不敢哭出聲來,此刻彷彿雷雨前的烏雲裹着沉悶壓下來,罩的人快窒息了。
額際的冷汗一顆顆的往下墜,後背的衫子都快浸溼透了,常嬤嬤不敢輕易擡手去抹。
恰在這時,一個細微而小心的聲音響在門外,微微打開簾,看到這一幕的外屋小丫頭微微一僵,隨即將頭埋的更深了些,極爲緊張道:“太太,老爺就要過來了。”
俞氏的臉色微微好了些,但嘴角卻仍是抿着未消褪的怒氣,冷冷地掃了常嬤嬤一眼,這才落在那個犯錯的丫頭身上。
“賞下十板子,拖遠點。”
那丫頭驚得發顫,癱坐在地上,被人給拉了下去,可旁的人卻是微微舒了口氣。
要知道,若不是顧忌着老爺要來,那丫頭便是被打死都不是不可能的。
俞氏淡淡整了整裙子,坐直,看了眼一旁的常嬤嬤,語中多有警醒道:“你今日的話,太多了。”
站在一旁的常嬤嬤身子一僵,隨即忙低頜道:“奴婢知錯了。”
當顧敬昭進來時,便覺得屋裡氣氛有些不對,掃了眼衆人緊張小心的神色,便知道今日俞氏又發了火氣,眉頭微微一皺,倒也沒說什麼。
看到俞氏越發臃腫的身子,顧敬昭臉色瞬間變得溫柔,上前扶着俞氏小心坐下,語中緊張道:“以後不用起身了。”
聽到顧敬昭這樣說,俞氏臉色好了很多,脣角淡淡浮起了笑意,隨即點了點頭。
待將俞氏安坐好了,顧敬昭這才起身轉而朝一桌之隔的位子去,而恰好,皎月正站在那位子的旁邊侍立着。
因而,顧敬昭入座間,幾不可察的看了眼身邊,這一眼,看的皎月更是含羞帶俏,一雙手輕輕交握着,泛熱的臉微微低下去。
顧敬昭坐定後,輕輕撩袍,這才轉而看向俞氏,語中不乏關心道:“我看你最近臉色似乎不大好,一會兒便着人瞧瞧,下人們不懂事,便叫常嬤嬤她們去說,莫叫你爲了她們淘神。”
原本俞氏聽着前面倒還舒心,可聽到後半句時,便覺得那無名的火蹭的往上一冒。
這話看似向着她,卻分明是在說她無理取鬧。
俞氏眉頭一沉,站在一旁的常嬤嬤當即一凜,知道不對勁了,可又不敢輕易再說話。
眼見着俞氏嘴脣微微一動要說什麼,奉茶的大丫頭皎蘭剛好走了進來,眼見着俞氏將到了嘴邊的話似乎又掩了回去,一旁的常嬤嬤這才放了心。
而顧敬昭方纔在府外應酬時,原本多飲了些,自然也沒瞧見這邊的變化,眼看着奉茶的上來,嘴中便更覺得乾渴了幾分,因而也未等皎蘭將茶放在案上,便伸手去接。
那皎蘭一時不妨,在顧敬昭接茶盞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了顧敬昭的手,顧敬昭倒並未察覺什麼,拂了拂茶水面,便啜飲了一口,隨即眼也未擡,只淡淡讚了一句:“茶泡的不錯。”
皎蘭見得了主子的肯定,自然脣角抿着微微的笑意。
一旁的俞氏將這一幕瞧進眼裡,當即覺得原本被壓下去的火氣猶如烈火烹油般,再也忍不住了。
“到底是茶不錯,還是人不錯。”
聽到身旁俞氏滿含深意的話語,手執茶盞的顧敬昭眉頭微微一蹙,轉而看向俞氏那耐人尋味的眸子,心下當即有些不快,但到底念着俞氏如今替自己懷着孩子,敏感多疑是有的,因而將眸中的怒意淡淡斂下去,脣角含着撫慰的笑意,先看了眼茶道:“茶好。”
說着,顧敬昭又轉而含笑看着俞氏道:“人更好。”
這話原本是在誇讚俞氏,若放在平日裡,顧敬昭肯這般低下頭來哄俞氏,已是難得,畢竟,顧敬昭不是顧敬之這個事事都能將就的三弟,俞氏再厲害,在顧敬昭面前也向來是端莊大方的。
因而一旁的常嬤嬤舒了口氣,老爺不在這個時候與太太置氣就好,想必太太也能放下脾氣些。
然而,當常嬤嬤擡頭小心覷時,卻見俞氏嘴邊噙着冷冷的笑意,竟是冷哼了一聲,語氣中含着幾分嘲諷。
“我看,我這個舊人,怕是比不上這些新人吧。”
俞氏說着話,一雙美眸卻是生生棱了皎蘭一眼。
從前俞氏哪裡這般不予他面子過,顧敬昭當即眸中一冷,嘴邊的笑意生生給沉了下去。
“阿語。”
聽到顧敬昭強壓怒氣的提醒聲,俞氏非但未降下火氣,反倒是越燒越烈,眸中滿含慍怒的斜向皎蘭。
“現在,你是要爲這麼一個婢子與我生氣麼?”
皎蘭當即嚇得身子一抖,跪在地上打顫,而顧敬昭聞言眉目一凜,猛然坐起道:“你何時變得這般無理取鬧了!”
見顧敬昭如此發怒,俞氏也未有變化,反倒也起身看着顧敬昭冷笑道:“是我說到你們心坎兒上了吧。”
“你!”
顧敬昭幾乎被氣的要怒指,但看着俞氏凸顯的身形,終究捏了捏拳,忍了下去。卻是話也未再與俞氏說半句,轉身拂袖而去。
軟簾被顧敬昭摔得極響,屋內頓時陷入一片死寂,俞氏站在那,手中攥的越來越緊,越來越緊,當凌厲的目光觸及到打顫的皎蘭時,眸中幾乎是要迸發的怒意。
“哐當——”
俞氏猛地將桌上的瓷盞拂出去,恰好砸在皎蘭的額頭上,隨即炸開一地的碎片,飛濺向四周。
皎蘭當即驚叫出聲,隨即便有微熱的血沿着額際留下來,衆人哪裡見過俞氏發這麼大的火,也是身子一震,而皎蘭就那般被嚇得暈倒過去。
常嬤嬤見此,急忙上前扶過俞氏的手,待打量俞氏未有事時,這才射向暈過去的皎蘭怒斥道:“還愣着幹什麼,還不把人拉下去?”
衆人被斥的身子一震,急忙將皎蘭帶了出去,屋裡便只剩了俞氏,常嬤嬤和皎月三人。
“都給我下去!”
原本驚楞的手都發僵的皎月被俞氏的聲音震的一抖,隨即與常嬤嬤對視,常嬤嬤原本想勸上兩句,但當碰到俞氏冷厲的目光,當即將話嚥了下去,與皎月退了出去。
當踏出屋子的那一刻,便像是從讓人窒息的水下浮出來一般,皎月不由鬆了一口氣。而她的耳畔,卻是響起了常嬤嬤微不可聞的嘆息聲。
“太太這是怎麼了,這半月來,火氣越發上來了,從前懷三姑娘時,也未這般過啊。”
聽到常嬤嬤的疑問,皎月藏在袖下的手微微一緊,隨即也頗爲憂愁道:“許是太太將這一胎看的太過重要,心裡的苦都憋着的,畢竟——太太的年歲不像從前了。”
皎月說到最後,話語小心地壓低了許多,話雖不敬,但卻是有道理,相對於那些少女而言,俞氏的確是年歲大了,常嬤嬤聞言像是贊同般點了點頭,轉而看了眼門前垂着的軟簾唏噓道:“太太也是不易,咱們,就多上心些。”
皎月微微頷首,常嬤嬤便不再說話。
此時的皎月手中卻是微微發虛,感覺到手中的涼意,皎月手中不由交握着。
沒有人比她更清楚,俞氏火氣越發大,脾氣越發不好的緣故是什麼。
原本的她,以爲琉璃院給的藥,該是要除了俞氏腹中的孩子。
當她發現並不是時,也算舒了一口氣,原本的負罪感也低了許多。
可方纔,當她看到皎蘭的遭遇時,那種負罪感便消失殆盡了。
她很清楚,今日若換做她,讓俞氏知道她與老爺的關係時,只怕當場就會要了自己的命。
她與俞氏,在她接過那瓶藥時,便只剩下你死我活了!
唸到此,皎月眸中一凜,含着幾分狠意。
正當此時,屋內驟然響起俞氏壓低的叫聲,隨即便聽到俞氏幾乎喘息不上來的在喚人進去,聽起來既淒厲又可怕。
常嬤嬤第一個反應過來,當即衝了進去,皎月怔了一瞬,眸中微微氤氳着一抹深意,這纔跟着也衝了進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