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又到了寒冬的年關,因着開春的喜事,這一個新年過的格外熱鬧,原本重傷的皇長孫蕭譯經過數月的修養,終於恢復如初,而顧硯齡在這個寒冬裡,也度過了十四歲的生辰。
正月十五這一日,整個京城如南邊的金陵那般,掛起了各式的花燈,或花鳥的,或草蟲的,或美人故事的,有的飾以明玉,有的飾以彩玉,待到入夜時分,無論是商家走販,還是歌樓畫舫,皆懸掛起點燃的花燈,溫暖而明麗的燈火透過各式各樣的燈罩,灑出綺麗而迷人的光芒,靜靜地落在河中,浮起淺淺的水紋。
因着顧子涵隨顧敬明去往了遼東,如意公主與宜陽郡主皆出了閣,而謝昀又婉言推卻,終究只有蕭譯,顧硯齡,綺陽,帶着一個顧子鈺去府外觀賞花燈。
當一行人坐上畫舫,悠悠賞了兩岸連成線的花燈,顧子鈺便鬧着想要去岸上買花燈,蕭譯與顧硯齡原本讓船停回岸邊,一同前去,卻被綺陽阻止了,隻身帶着鈺哥兒,由一衆便衣侍衛保護着,便顧自上了岸。
蕭譯與顧硯齡見此無奈,便順了他們的意,將船停至河中央等着。
舫內一片寂靜,顧硯齡靜靜地坐在窗後,看着窗外的槳燈河影,不由覺得難得的舒心,船槳撥划水面的聲音輕輕落在耳邊,花燈的影子落下來,浮起熠熠的光芒,恰在這時,一個溫暖而熟悉的懷抱讓顧硯齡眉目更緩和了些,脣角不由微微勾起,安穩的將頭靠了上去。
“明歲,你便要及笄了。”
聽到耳畔溫和而略帶欣然的聲音,顧硯齡眸中浮起笑意,看着岸上一個總角的小姑娘,手裡捏着一柄荷花燈,搖搖晃晃的與身邊的孩童斗燈,便不由想到了曾經死在自己腹中的孩子,心中淡淡劃過一絲哀傷,少女依偎的抱着身後人的手,靠的更爲疏懶些,語中平淡卻不失恬靜道:“岸上提燈的孩子,很可愛——”
聽到懷中少女陡然岔開的話題,蕭譯順着看向岸上,也瞧到了那幾個笑臉嘻嘻的孩子,不由低下頭來,當看到少女眸中莫名的憂傷時,不由故意逗笑道:“你的意思,是想要一個我們的孩子?”
聽到蕭譯故意爲之的回答,顧硯齡不由一愣,隨即有些嗔道般仰頭看懷抱自己的人。誰知那人卻是看不見般,還頗爲正經,又涎皮賴臉的咳了咳道:“爲夫覺得,可以考慮了。”
顧硯齡不由覺得氣滯,笑着用手去擰身後沒皮沒臉的人,蕭譯卻是寵溺的將她環抱住,將手放在她的身前,任由她去擰。
“那你喜歡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懷中少女陡然安靜了下來,聽到這聲,蕭譯眸中微微一動,似乎在描畫着那幅天倫之樂的場面,隨即不假思索道:“只要生的如你這般,我都喜歡。”
顧硯齡聞言不由笑出聲,這是什麼答案?
周圍漸漸安靜下來,顧硯齡不由覺得有幾分冷,剛要伸手,身後的人便將一旁的雪狐毯子拉至她的身上,顧硯齡探手握住蕭譯的手,將頭靠了上去,聲音低迷而朦朧道:“我想要一個女孩兒。”
自古以來,女子便要三從四德,一生爲旁人而活。
她已經厭倦了這樣惡意的聖人之禮。
她不信這些,更不會讓自己的孩子信,她想要生下自己的女兒,將最好的一切都教給她。讓這世間的人都知道,即便是女兒家,也能活出自己的模樣。而不是作爲父親,夫君,子孫的附屬品。
就如她這一世。
顧硯齡就是顧硯齡,不是作爲皇家的長孫妃活着,更不是作爲顧家或謝家的女兒活着。
她要的是百年以後,旁人記住的是她顧硯齡的名字。
而不是墓誌銘上那個冰冷的顧氏。
“好。”
身後陡然響起的聲音喚回了顧硯齡的思緒,而下一刻,蕭譯在她耳畔輕輕道:“那我們就要一個女兒,你教她書法棋藝,我教她音律騎射,日後爲她尋得這世間最如意的郎君,成爲大興第二幸福的人。”
顧硯齡聞言脣角輕輕的勾起,隨即微微怔愣,將身直起來轉頭道:“那最幸福的人是——”
話還未說完,少女卻是陡然寂靜了下來,看着蕭譯身後斑斕如流螢般飛舞的色彩,漸漸覺得溫暖而甜蜜。
而此刻蕭譯溫柔的聲音也在耳畔輕輕響起:“最幸福的人,自然是你。”
顧硯齡緩緩走了過去,看到案上擺着一個做工精巧的金色鏤空嵌玉的走馬燈,走馬燈上畫着的便是她與蕭譯,每一幕,每一景,都是這一年他們共同經歷的,伴隨着斑斕的光芒落在牆壁上,緩緩的移動,溫暖而甜蜜。
“這上面是我親手繪的。”
蕭譯從後輕輕環住她,隨即緩緩道:“以後的每一年,我都要將那一歲的時光都繪製成一盞燈,直到我老的再也拿不動筆,彎不下腰時,我便讓人將他們都拿出來,放在我們身邊,讓我們好子孫一起看屬於我們的歲月。”
顧硯齡聽到身後人說的話,眼眶不由微微有些溼潤,那樣的一幕已然在她的腦海中浮起,平淡而靜好。
這一刻的顧硯齡才發現,原來看似清冷少語的蕭譯在她面前說的一點都不曾少,原來他也很會將情話。
而每一句情話從他口中出來,都溫暖而窩心。
……
花燈瀰漫,耳邊是嘈雜而嬉笑的聲音,徐成君獨自走在這條熱鬧的朱雀街上,看着滿目流光溢彩的花燈,感覺到在人羣中的擁擠,卻是覺得孤獨,寒冷。
她不知道爲什麼自己要獨自苟活在這世間,卻也知道,自己必須活下來,保留住徐家最後的血脈。
陡然,一個嫦娥奔月的素綢花燈落入她的眼前,讓她定定站在那,雖然再普通不過,卻是激起了她眸中微微的淚意。
在她八歲之時,祖父曾親手給她做了一個花燈,也是這嫦娥奔月,那時的她只覺得嫦娥高貴而美麗,得以居在華麗的廣寒宮,可如今的她才知道,那樣背離親人的孤獨,又哪裡是奢華便能彌補的。
如今的她,與那嫦娥,又有何不同。
徐成君雙手緊緊攥住,努力抑制住奪出欲出的淚水,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在朦朧而溫暖的燈下,探手想去觸碰那花燈。
突然——
一隻修長而好看的手觸然眼前,取走了那嫦娥奔月的花燈,徐成君身子微微一僵,看到眼前空缺一格的燈架,不由轉過頭去,卻是再也移不得眼。
“姑娘,這盞燈的燈謎已經被這位公子解了,您再重新選一盞吧。”
耳畔傳來商販勸慰的聲音,徐成君卻是恍若未聞,看到眼前芝蘭玉樹的人,她只覺得恍若隔世。
只可惜再見面,已然物是人非。
“徐姑娘。”
聽到對面人溫和如初的聲音,徐成君心中微微悸動,漸漸又歸於平靜。
原來,他是記得她的。
“昀公子。”
少女行禮間,謝昀看到了華麗斗篷下清瘦的骨骼,再想着少女方纔擡頭看他時,眸中微微涌動的淚意,不由眉頭微皺,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那盞花燈,隨即緩緩道:“我原只是喜歡這燈上的燈謎,徐姑娘既是喜歡這盞燈,這燈予你更爲合適。”
話音一落,少女身形微微一震,當她再擡起頭來,面前如玉的少年和如春風,一如初見那般,只是提着花燈的手微微遞至二人之間,徐成君躊躇了許久,攥在袖子下的右手動了動,掙扎之下終究伸出了手,將那燈柄接過,將花燈拿了過去。
“成君謝昀公子。”(尷尬了。。。這個謝是謝謝的謝,不是謝昀的謝。。。)
謝昀禮貌的頷首,隨即出聲道:“徐姑娘一人賞燈,需小心些,謝昀告辭。”
徐成君將挽留的話壓在心底,如常的點了點頭,便看着少年轉而離去的背影,而這一刻,燈節的煙花陡然炸開,升起一道又一道的光亮,炸開了無數道絢麗而燦爛的花光,點燃了這一日京陵的夜空。
那些一閃又一閃的煙火光芒落在那道如玉的背影上,讓徐成君靜靜地佇立在原地,忘了離去。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溼春衫袖。”
少女的背影在人羣顯得孤冷而落寞,脣角微微輕啓,呢喃出這兩句詩詞來,淚水卻是無聲地滑落在頰邊,再也抑制不回。
(注:此詩句出處《生查子,去年元夜時》,前兩句大家都知道,“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感覺很應景。)
而這廂,綺陽卻是跟着活潑的鈺哥兒四處追趕,生怕一個不慎出了事,便難在顧硯齡面前謝罪。
眼看着前面有人舞龍耍獅,鈺哥兒一躥就要朝裡鑽,綺陽當即要去拉,誰知在人擠人的人堆中,綺陽被擠得身子一偏,眼看就要摔倒,綺陽驚得低呼出聲,可憐自己爲了給哥哥一個獨處的好機會,她卻是跟在鈺哥兒後面跑斷了腿,臨了還要受傷。
顧子鈺聽着聲兒不由轉過頭,看着綺陽要摔倒,連忙與身邊保護的侍衛就要去趕着救,誰知就在此時,一個冷淡而凜冽的身影陡然出現,一雙有力的臂膀將少女扶了起來,綺陽驚得一身的冷汗,只以爲是侍衛,正後怕地喘息着,當她擡起頭正要佯裝怒嗔鈺哥兒時,卻是不由愣在那兒。
只見夜空中驟然炸起無數地煙火,幾乎點亮了整個夜空,而在這絢爛的光彩之下,男子冷毅的容顏在煙火的印照下變得溫暖而熟悉,此刻近在她眼前,幾乎能看到側顏的陰影下,脣角微微的浮起。
“韓——韓振。”
聽到一向鬼機靈的少女此刻結結巴巴的喊他名字,韓振的眸中不由浮過一絲打趣,隨即有些無奈。
每次偶然的見面,她似乎都是這麼冒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