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前一月,公儀斐時時相陪。此時坊間大爲流行一首《檐上月》,據說就是公儀斐酒後之作,送給即將過門的未婚妻。“月上檐,檐上月,我坐檐上看月夜。冷風吹雨亂散線,線串桂葉滿小院。酒一杯,杯酒觴,斷橋流水映殘牆。裡院獨舞花自香,香隨影伴對月唱。”被青年男女們爭相傳誦。
從這首詞可以看出兩人約會多半是在後花園,實際上也確實如此,基本上不是在房檐上看星星,就是在牆垣上看星星。本來我覺得作爲一個常混跡於青樓樂坊的風流才子,會有更多浪漫想法,後來想明白了,倘若果真喜歡上一個人,此處即是彼處,此時即是彼時,那個人在哪裡,天涯就在哪裡,不要說看星星,就算只是黑暗裡互相依偎也是幸福……但回過頭立刻發現這類比不太對,比起看星星男人們當然更希望能夠在黑暗裡和姑娘互相依偎……
其實我一直在等待,等待這故事如同馬車突然失控,直衝懸崖,因結果是已知的慘烈,過程越順利,只會令人越膽戰心驚。
所幸一個月說短不短,說長不長,我看着這段記憶,更是如同面對一段急速奔走的流光。
失控的馬車終於停在成親這一夜,那些不該來卻註定來的東西悄然而至。
當一身大紅喜服的公儀斐脣角含笑風姿翩翩挑開新嫁娘的紅蓋頭時,一直在打瞌睡的命運終於在此時睜開眼睛。金光閃閃的鳳冠之下,卿酒酒臉色雪白,發未挽妝未理,微微偏着頭不知在想什麼。燭光突如其來,她擡手擋了擋,似乎是下意識閉上眼睛。公儀斐撲哧一笑,將合巹酒的銀盃遞到她面前:“雖然我一向愛你的素雅清淡,你也不用爲了照顧我的偏好,連成親也打扮得如此素淨。”
她怔怔看着眼前的杯子,眼中一瞬的恍惚漸漸清明,半晌,卻答非所問地喚出他的名字:“阿斐。”
她微仰着頭,冷冰冰望進他含笑的眼睛:“你是打算,和自己的親姐姐喝這合巹酒?”
高高燃起的龍鳳燭適時爆出一團火星,公儀斐遞出的銀盃頓在半空,天空陡然落下一聲驚雷,時光在轟隆的雷聲裡定格,唯有燭火燒得灼灼。半晌,仍握着銀盃的公儀斐側身將杯子放到茶案上,欲揚手放下身前白紗的牀幃。她緊逼的聲音卻牢牢扼住他揚起的手:“你不會不記得自己有個一胞所出的姐姐,我也未曾忘記世間有個血脈相連的弟弟。阿斐,其實你也奇怪,爲什麼比起卿寧來,反而是你和我長得像,對吧?”她等着他緩緩轉過身來:“因爲卿寧不是我弟弟,你纔是。我們流着一樣的血,是世上最親的人。”
熠熠燭光裡,公儀斐的臉色一點一點白下去,脣角卻仍攢着溫柔的笑意:“酒酒,你累了。”
她深深看他一眼,彷彿疲倦地閉上眼睛:“你爲什麼不相信呢?”
他沒有說話。
她起身離開喜牀,紅絲軟鞋踏上牀階處浮凸的陽紋雕刻:“公儀家的家主之位容不下雙生子,十八年前,我是被放棄的那一個,九死一生地活下來,就是爲了今天來拿回我應得的東西。所謂初見,所謂招親,從頭到尾,不過一個計策罷了。”兩人距離不足三步,她停下來,直直看着他:“公儀家代表家族權力的赤蛇佛桑權杖做成兩瓣咬合的形狀,夫妻各執一瓣。你看,除了嫁給你,真是想不出更好的辦法讓我光明正大地回到公儀家,光明正大地拿回我的東西。”
時光被利刃從中間斬成兩段,一段和緩流淌,一段卻迅速凍結。在這段迅速凍結的時光中,公儀斐的臉色愈加蒼白,幾乎連那裝出來的一抹笑都掛不住。那些話就像刀子,且每一枚都命中目標,帶出森然的血,但她看着他失血過多似的灰白神色,聲音卻依然平靜:“我早知道你,遠在你見到我之前,那一日,我特地在孤竹山等你,特地落下那隻鐲子,你以爲一切都是天意,天意卻只是讓我們剛出生就揹負這種不堪的命運罷了。”
公儀斐怔怔望着她,時時笑意盈然似秋水桃花的一雙眼,如今桃花不在,秋水亦不在。俊美的五官如同素來風流模樣,只是白得厲害,半晌,卻仍是笑了一下,看着不知道什麼地方:“我記得,那時候你同我說,你不會鳧水,若我不救你,你就死了。”
她神色淡然:“那是騙你的。”
他頓了頓,繼續道:“那支青花懸想,你說你練了很久,是在等着我來,想要跳給我看。”
她仍是淡淡:“那也是騙你的。”
他卻像沒有聽到:“那天晚上,你說那是你最開心的一夜,以後回想起來都會……”
她打斷他的話:“都是騙你的。”頓了一會兒,若有所思看着他:“你這個模樣,是恨我騙了你?我給過你機會,你沒有逃開。”
這樣面對面站到一起,他比她高出一個頭來,看上去就像一對璧人。他微微垂眼,眉間輕蹙,卻沒再說話。她正色打量他好一會兒,突然皺了眉頭:“容我想想,你該不是,真的喜歡上我了吧?”
他猛地擡眼。
她目光對上他:“我說對了?”
他扯了扯嘴角:“你說呢?”
她冷冷看着他:“真噁心。”
這句話一定傷到公儀斐,悠悠燭光下,他眸色深沉似海,嘴脣卻血色盡失,良久,突兀地笑了一聲,一把握住她的手順勢帶倒在大紅的錦被中。又是一聲驚雷,震得牀前珠簾輕晃,是同孤竹山山門前掛的那幅一樣的琉璃色。他的手撐在她散開的鬢髮旁,俯身看着她,毫無血色的雙脣勾出一貫的弧度,緊貼着她嘴角:“春宵一刻值千金,從前我總覺得這句話太俗,想在新婚夜說給你更好聽的話,今夜,卻突然覺得那些想法真是可笑,酒酒,你說的這些,以爲我會相信麼?”
我想她是沒料到他會突然推倒她,以至於半晌無法反應也無法反抗。想來卿酒酒身手高強,一把推開壓在身上的公儀斐同時打他一頓也是很有可能的,從這個角度看,這場洞房花燭着實將要很精彩。但等了許久,她竟然沒有下手,只是平靜地看着頭頂的牀帳。他的脣緊貼着她臉頰,也沒有進一步動作。說不相信是一回事,但我想,他終歸還是將她說的那些話放在了心上,否則不會被傷得這樣。否則就要一路親下去排除萬險地當場把洞房花燭這事給辦了。而所謂萬險,顯然不能包括兩人是親姐弟。這是命運,若未知未聞未有反抗之力,那命運終歸會是命運。
簾影微動,還是她出聲打破寂靜,神色姿態無不鎮定從容,就像他此刻並沒有與她交頸相纏,做出親密無間的模樣,就像是兩人泡了壺涼茶在鄭重談心:“我懂事以來,是在妓院裡長大,從兩歲開始習舞。妓院不比別的地方,跳得好纔有飯吃,跳不好就得捱餓。兩三歲還好,除了學跳舞,也幹不了什麼別的事,等到四五歲,就得幫丫頭們做些雜事,跳得不好,不僅吃不了飯,身上的活還要加重。那時經常餓着肚子灑掃打雜洗衣服。我一直很恨跳舞。可除了跳,跳得很好,更好,沒有別的出頭之路。我六歲的時候,想的是如何才能做一個藝伎,而不用一生靠着賤賣自己過活。你六歲的時候,想的是什麼呢,阿斐?”她的聲音一直很平靜。這是我見到她話最多的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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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儀斐沒有回答,她似乎也並不在意他是否回答:“八歲的時候,養父將我買了回去,我才曉得原來我也是有父母的,父親他好好活在這世上,他養得起我,卻爲了一些不該我承擔的罪名放棄掉我。養父說,我是公儀家的大小姐,在族老們決定將我投進太灝河時,母親揹着他們救下了我,卻因爲這個原因被父親冷落,爾後鬱郁至死。她將我藏在自以爲安全的地方,沒想到最終我會淪落到妓院。唯一希望我活在這世間的人早早離開,我們的母親,我這一生都無法見她一面。”她頓了頓:“可雍瑾公主的女兒怎能成爲一個藝伎,聽來是不是不可思議,但差一點,若是養父沒有找到我,這樣的事就發生了。你或許是在某家妓院裡遇到我,像買那些花娘一樣,花三千零五金買下我的第一夜,陪你做樂……”
“別說了。”公儀斐從她肩頸處擡起頭來,單手撫額,閉眼輕笑了一聲:“要麼就讓人單純地愛你,要麼就讓人單純地恨你,酒酒,你這樣,真是好沒意思。”
她的衣領有些鬆垮,淡淡看着他。我不知她這樣到底應該算是胸有成竹還是破釜沉舟,與其說這是個情緒不外露的姑娘,不如說這是個壓根沒有情緒的姑娘。良久,她輕聲道:“你還是不相信我是你的姐姐。要怎麼樣你才肯相信呢?”話畢突然從頭上拔下一枚髮簪。他慌忙伸手製止,尖銳的簪柄在他手上劃出一道極細的口子,他將她的手按在錦被裡:“滴血認親?你想得對,血液是不會騙人的。”他的脣靠近她耳側:“可萬一是真的怎麼辦。酒酒,我不會相信你是我的姐姐。你累了,好好睡吧。”
燭光將他離開的身影拉得頎長,她躺在錦被裡,手裡的金簪襯着大紅牀褥,顯出一派喜色,但喜房裡已無半點人聲。她眨了眨眼睛,將沾着一點血色的金簪舉起來,半晌,緊緊握在手中。
卿酒酒說她爲着權力而來,她在說謊。若僅僅是爲權力,可以有其他方式,無須拿一生幸福相賠。可她選擇嫁來公儀家,這真是瘋狂,假如有一種感情能讓人如此瘋狂,那是毀滅和仇恨。大恨和大愛在某種程度都一樣,久而久之會變成信仰,若是那樣,愛和恨其實都失去本身意義。
我第一次覺得,也許他們真的是姐弟。倘若不是,她這樣欺騙他,又是爲了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