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然沒有被踢到,在我右腳猛然發力前他已不動聲色後退一步,可見他的身手了得。而我完全沒發現他到底是怎麼突然從坐姿變爲了站姿,可見他的身手着實了得。我眯着眼睛看他,在洞口照進的白月光中,他身姿高大挺拔,一枚銀色面具從鼻樑上方將半張臉齊額遮住,面具之下嘴脣涼薄,下頜弧線美好。有片刻的寂靜。他擦拭掉脣上殘留的血痕,脣角微微上翹:“好厲害的丫頭,我救了你,你倒恩將仇報。”
但我被身體的大規模出血驚嚇,不能說出什麼解釋的話,張口便是一陣哇哇大哭,並且在哭泣的過程中,過度使用小腹運氣,導致下身漸漸有血污滲透裙子,一層漫過一層,越染越嚴重。而最令人不能忍受的是,那天我穿的是一條白裙子。他的視線漸漸集中在我的裙子上,頓了半天,道:“葵水?”
我抽泣說:“謝謝,我不渴,但我可能是得了敗血症,馬上就要死了。”
他繼續關注了會兒我的裙子,咳了一聲:“你不會死的,你只是來葵水罷了。”
我大爲不解:“來葵水是什麼?”
他猶豫了一下:“這件事本該你母親告訴你。”
我說:“哥哥,我沒有母親,你告訴我。”
很難想象,我會從一個完全不認識的陌生男人身上獲得關於葵水的全部知識。但更加難以想象倘若由師父他老人家親口告訴我:“所謂葵水,就是指有規律的、週期性的子宮出血……”時,會是什麼模樣。連蒼天都覺得這太難爲一個七十九歲的老人家,不得不假他人之口。
他說他叫慕言。當然這不會是他的真名。假如一個人臉上帶着面具,名字必然也要帶上面具,否則就失去了把臉藏起來的意義。而我告訴他我叫君富貴,則純粹是擔心這人萬一是我那從沒見過面的爹的仇人,一旦得知我是我爹的女兒,一怒之下將殺人泄憤。歷史上有諸多例子,表明很多公主都曾被他們的老子連累送命,再不濟也會被連累得嫁一個和想象出入甚大的丈夫,導致一生婚姻不幸。
就這樣,我們在山洞裡待了四五天,喝的水是洞外的山泉,吃的東西是山泉裡野生的各種魚類。據說我不能立刻回去,因爲毒還沒有解完,而慕言表示,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半途而廢不是他的風格。我每天需要吃一種藥,然後從手腕入刀割個口子,放半杯血。當我放血的時候,慕言一般坐在牀前的石案旁撫琴。琴是七絃琴,蠶絲做的弦,撥出飽滿的調子,具有鎮痛功能。每次慕言彈琴,我總會想起君瑋,還有他那令人一聽就簡直不願繼續在世上苟活的彈琴水平,進而遺憾不能讓他來聽聽面前這位奏出奠籟之音,好叫他羞憤自殺,再也不能貽害世人。
五天裡,我一直很想把慕言臉上的面具扒掉,看看面具底下的臉到底長什麼樣,但一想到結果可能被他砍死,實在不敢輕易造次。這完全是人的好奇心作祟,有時候有些事根本不關你的事,卻非要弄一個明白,真是沒事找事。
第六天下午,我覺得腳傷已好得差不多,能夠直立行走了。慕言撩起我褲腳端詳了會兒,道:“是不用繼續放血了。明日一早我便送你回去吧。”
沒想到分別來得這樣迅捷,關鍵是還沒成功扒開他的面具,我一時接受不能,殘念地愣在那裡。
他說:“不想走?”
我搖頭說:“沒有沒有,但是,哥哥,你不和我一起走麼?這個山洞沒有太多東西,你也不像是要在此處久居。”
他沉吟說:“我不走,我得留在這裡。”
我說:“可你留在這裡做什麼呢,你一個人,沒有人陪你領,也沒有人聽你彈琴。”
他低頭撥琴絃:“等人,我怕我走了,我要等的人就找不到我了。”
我頓時陷入一個尷尬境地,再問下去彷彿已涉及他人隱私,不問下去又一時找不到話題轉移。我說:“這個……”
他已從石案前站了起來,笑道:“說曹操曹操就到,今天可真是運氣。”
我擡頭看,高闊的山洞口,不知什麼時候,已站了一堆蒙面的黑衣人。在我看向他們的一剎那,這些人紛紛亮出自己的兵器。拔兵器的動作就像他們的服裝一樣統一,可以看出這是一個有紀律的團隊,而難得的是,拔出的兵器也很統一,明晃晃一把把鐮刀排得很整齊。當然,後來我知道這些東西雖然長得像鐮刀,其實有一個學名,叫彎刀,一字之差,前者用來割草,後者用來割人頭。
我因鮮少下山,沒見過世面,被前邊一字排開的十幾把鐮刀威懾,情不自禁往後瑟縮了一下。慕言移步將我擋住,身姿翩翩站在我前面,我擔心道:“你有傢伙沒有?”沒等他答話,那十幾把鐮刀已經發難。他將我一把推開,縱身一躍,玄青色長袍在黑衣白刃之間輾轉,我看得眼花繚亂。他動作快得沒譜,我睫毛都不敢動,也只看得清他偶爾一兩個動作,比如從後面握住某個黑衣人的手腕,側身帶着那人轉半個圈,手上的鐮刀就正好割斷身後另一個打算砍他一刀的黑衣人的脖子,鮮血飛濺,他還來得及往旁邊騰挪幾步閃避驟然飛濺的血漿。
不過片刻功夫,在場的十來個黑衣人已被他解決得還剩兩三個。最後一個見大勢已去,一把鐮刀直直朝我飛過來。師父一生最恨聚衆鬥毆,從沒教過我近身格鬥,眼見那刀越飛越快,直取我咽喉,我嚇得動都不敢動。這真是最糟糕的狀況。可以想象一下,如果這時候我是被嚇得腿軟,一下子支撐不住趴在地上,那刀打着旋兒一路向前飛過我的頭頂,我就正好躲過一劫。可偏偏身體太好,即使被這樣驚嚇,腿都軟不了,簡直是個活靶子。
正當我以爲必死無疑時,一片玄青色突然籠罩而下,就像雨過天青雲破,蒼穹從高處壓下,我的腿終於軟在他這一壓之下。慕言將我摟在懷裡,騰空用腳輕輕一踢,那鐮刀又打着旋兒回去了,且更快更急。“茲——”刀入肉的聲音在靜空中響起,扔鐮刀的黑衣人不敢置信地低頭瞧着肚子外頭的刀柄,緩緩跪在地上。善惡終有報,天道好輪迴,而這位大哥明顯是不敢相信天道居然輪迴得如此有效率。
一片空死的寂靜中,慕言道:“真好奇我那個不成才的弟弟平日是怎麼教導你們的,如果我是你,在進洞之初就殺了這個小姑娘,先亂了對方的陣腳,還好你最後悟過來了,可也晚了。”肚子插着刀的黑衣人還沒死絕,瞳孔越來越大,哆嗦着道:“你……”
慕言淡淡道:“他以爲我什麼都不知道?那未免太小看我這個做哥哥的了。”
黑衣人不再說什麼,只低下頭去,顫顫巍巍伸出手指,看樣子是想把鐮刀□,慕言突然用手捂住我的眼睛,洞裡傳來一陣難以形容的痛吼,我說:“他在做什麼?”
慕言說:“陳國有一個傳說,帶着兵刃往生的人,來生還得做武人。”
我說:“那他是想做個文人?”
慕言放開手:“也許他只想做一個販夫走卒。”
此前很多年,我一直堅信,人不能毫無道理地去做某件事,凡事都要問個爲什麼。比如說當廚房做了我不愛吃的菜,我就跑去問掌勺的師兄爲什麼。爲什麼今天不做炒土豆絲呢,爲什麼呢爲什麼呢爲什麼呢爲什麼呢,堅持問上一個時辰,一般來說,第二天我們的飯桌上就會出現炒土豆絲。這件事告訴了我們求知慾的重要性,知之才幸福,不知不幸福。從十四歲到十七歲,期間三年,我多次回憶自己爲什麼會喜歡上慕言,結論是他在和我毫無關係的情況下,七天之內連救了我兩次。君瑋認爲我的喜歡不純粹,只是說着玩玩,而真正的喜歡應該沒有理由不問原因。可我覺得理由之於喜歡,就像基石之於樓閣,世上從來沒有無需基石的樓閣,也不應該有毫無道理的喜歡。我對慕言的感情建立在兩條性命上,這就是說,這世上除了我的命,再不該有東西比它更加純粹強大。君瑋無法理解我的邏輯,主要是因爲他自身沒有邏輯。
滴水之恩涌泉相報,涌泉之恩無以爲報,九州的規矩是,無以爲報時我們一般以身相許。如果那時我意識到自己情竇初開,在慕言出手相救時就已默默喜歡上他,一定會把自己許配給他。可那個恰好的時刻,在他的手離開我眼睛時,我心如擂鼓,卻不知擂鼓的原因。
我問他:“你剛纔爲什麼要救我呢?”
他說:“你還是個小姑娘,只要是個男人就不能對你見死不救。”
我說:“如果我是個大姑娘呢?”
他轉身將我拉進洞,笑道:“那就更不能不救了。”
我本來有絕佳的機會,但沒有把握住,痛苦的是即使失去這個機會仍一無所知,只是傻傻地看着他微微勾起的脣角,半晌說:“哥哥,我沒有什麼可以報答你,我送你一幅畫好麼,我畫畫畫得還可以,你要我給你畫副畫麼?”
洞裡光線正好,他微微偏頭看我:“哦?”
偏頭的角度和說話的聲調都是那樣恰到好處。
我頓時被迷惑,忍不住想在他面前表現一番,四處尋找,可恨洞裡沒有筆墨。雖可取火堆裡的木炭做筆,在草紙上畫一副炭筆畫,可前幾天爲了方便,我把所有草紙均裁成了巴掌大小的紙片,勉強能在上面畫個雞蛋,畫人就實屬困難。
慕言看我在洞裡尋找半天,拿着一疊草紙不知所措,大約明白,不知從哪裡取來一根木棍,遞給我道:“用這個吧,若你真想拿一幅畫來報答我,畫在地上也是一樣的。”
我握着木棍研究了好一會兒,顫顫巍巍下筆,但好比一個繡花的絕世高手,即便再絕世也無法用鐵杵在布匹上織出花紋,我和她們遭遇了同樣的尷尬。我本意是想畫慕言凌空而起徒手撂倒兩個黑衣人的英姿,畫完後,他端詳半天,道:“這畫的是什麼?像是一隻猴子跳起來到桃樹上摘桃,又像是一頭窈窕的狗熊試圖直立起來掏蜂窩……”那時我給慕言留下的印象即是如此,可以將猴子摘桃和狗熊爬樹畫得如出一轍的自以爲很會畫畫的小姑娘。
如今我已能用棍子在地上畫出栩栩如生的人像,卻始終沒有辦法再找到慕言修正他對我的印象。君瑋說:“也許他覺得你畫出一個東西,能夠像任何一個東西,這很有才華呢。”君瑋能有此種想法,說明他已是一個劍客的思維,而畫畫和使劍的不同之處就在於,若使劍,你使出一招,在衆人看來可以是任何一招,這就是絕世的一招劍術。而畫畫,你畫出一個東西,在衆人看來可以是任何一個東西,這幅畫就賣不出去。
我和慕言受命運指使,在一起待了將近六天。第六天夜裡,我入睡後,他離開了山洞。我獨自一人在洞裡等了遂,但他沒有再回來。遂後我不得不離開,主要是仲夏時分,屍首不易保存,洞口顛三倒四橫着的黑衣人們紛紛腐爛,招來很多蒼蠅,將人居環境搞得很惡劣。如果我和他相遇在冬天,在我懵懂不知事的這個年紀,必然就此等下去,直到我將爲什麼要等他的理由想通。想通了就更有理由等下去,直到有一天他來,或者他永遠不來,但那都是另一段故事。而事實上,我帶着些微惆悵很早離開,離開時我以爲自己等他遂只是爲了和他正式道個別。顯然,這是一個太過純潔的想法,我早早解放了自己的心靈愛上慕言,卻沒能同時解放自己的心智認識到自己愛上了慕言,這就是我錯過他的原因。
當我走出這個山洞,走出相當一段距離,回頭望,才發現它就位於雁回山後山。
此後兩年,雁回山後山成爲我最常去的地方。而在君瑋強迫我閱讀了他最新創作的一部意識流□後,我終於明白,自己爲什麼會不時想起慕言,爲什麼沒事就要去後山晃盪幾圈,原來我像書中女子一樣,春心萌動了。唯一和書中女子不一樣之處在於,她在春心萌動前就對自己的情郎瞭如指掌,而我對慕言萌生愛慕之心,卻基本不知道他家住何方、年齡幾何、有無房馬,房子和馬匹是一次性付款還是分期償還,家中是否還有雙親、雙親和他是分開住還是住一起……
自從知道自己愛上慕言,我就一直在找他,然而,像世上從來沒有過這個人,即便動用了我親生爹媽那邊的關係,也找不到他。我原本想他或許是陳國人,但在這個更換國籍比更換女人還要容易的時代,也許他今日以陳國爲家,明日就是我衛國子民了,總之從國籍入手尋找的想法破產,但除國籍之外,已沒有任何線索。如今回想我生前的少女時代,最美好的十五六歲,卻都在尋找中碌碌度過,最關鍵的是這尋找還毫無結果,令人死都無法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