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胥之境一晃半年,塵世不過短短一天。脫離幻境,一泓暖流猛然涌入胸口置放鮫珠的地方,帶得全身血液都熱起來。那是鮫珠吸食了宋凝的性命,她死了,在這個寂寥的黃昏,只是誰都不知道。別院的僕從仍端端正正侍在水閣旁,君瑋和小黃則圍着琴臺打瞌睡,日光懶洋洋鋪下來,一切祥和寧靜,就像無事發生。執夙看到小藍,驚喜道:“公子”,驚醒小黃和君瑋,一人一虎趕緊上前觀賞我有沒有哪裡受傷。就在此時,不遠處水閣裡突然竄出一簇火苗,頃刻燎起丈高的大火。君瑋一愣:“宋凝還在那裡吧?”立刻就要閃身相救,被我攔住。小藍低聲道:“看來她早已料到最後結局。”我和君瑋講述一遍事情原委,看着水閣四周垂搭的帷幔在火中扭出匪夷所思的姿態,突然想起幻境之中,她讓我一把火燒掉她的遺體。果然是宋凝,不用我動手,入夢前,她早已將後事安排妥當。隔着半個荷塘,驚懼哭喊連成一片,好幾個忠心的奴僕裹着在塘中濡溼的棉被往水閣裡衝,都被熊熊大火擋了回來。宋凝做事一向仔細,那水閣之中怕每一寸都被火苗舔透了。她要將自己燒成一團灰,裝在秀致的瓷瓶子裡,回到闊別七年的黎國。
火勢乘風越燒越旺,映出半天的紅光,房樑從高處跌進荷塘,被水一澆,濃煙滾滾,撐起水閣的四根柱子轟然倒塌,能看到藤牀燃燒的模樣,此間安眠的宋凝被掩藏在茫茫火光中。
民間傳說裡,這樣的故事總會在適時處落一場大雨,可水閣之上的這場火直至燒無可燒漸漸熄滅,老天爺也沒落一顆雨,仍是晚風微涼,殘陽如血。如血的殘陽映出荷塘上一片廢墟,廢墟前跪倒大片的僕從,沒有一個人敢去搬宋凝的屍首。
我對小藍說:“走吧,去把她斂了。”
他看我身後一眼,淡淡道:“不用我們幫忙,斂她的人來了。”
我好奇轉頭,看見石子路旁那排老柳樹的濃蔭下,小藍口中來爲宋凝斂屍的人,將她逼往死地的人。
沈岸,她的夫君。
他穿着雪白的錦袍,襟口衣袖裝點暗色紋樣,像一領華貴的喪服。這樣應景的場合。他一路走到我們面前,白色的錦袍襯着白色的臉,眉眼仍是看慣的冷淡,嗓音卻在發抖:“她呢,她在哪裡?”
我指着前方水塘上的廢墟:“你是聽說她死了,特地來爲她收斂屍骨的嗎?她和我說過,她想要一隻大瓶子裝骨灰,白底藍釉的青花瓷瓶,你把瓶子帶來沒有?”
他張了張口,沒說話,轉身朝我指的廢墟急步而去,卻一個踉蹌差點摔倒。水閣前跪着的奴僕們慌忙讓開一條路。我抱着琴幾步跟上去,看見他身子狠狠一晃,跪在廢墟之中,夕陽自身後扯出長長的影子。
越過他的肩膀,可以看到地上宋凝的遺骸,今晨我見着她時,她還挽着高高的髻,頰上抹了胭脂,難以言喻的明豔美麗。
朝爲紅顏,暮成枯骨。
時光靜止了,我看到沈岸靜靜地跪在這靜止的時光之中。
一段燒焦的橫木啪一聲斷開,像突然被驚醒似的,他一把摟住她,動作兇狠得指尖都發白,聲音卻放得輕輕的:“你不是說,死也要看着我先在你面前嚥氣麼?你不是說,我對不起你,你要看着老天爺怎麼來報應我麼?你這麼恨我,我還沒死,你怎麼能先死了?”沒有人回答他。
他緊緊抱住她,小心翼翼地,就像抱着一件稀世珍寶,卡白的臉貼住她森然的顱骨,像對情人低語:“阿凝,你說話啊。”
黃昏下的廢墟瀰漫被大火燒透的焦灼氣息,地面都是熱的。
我看到這一切,突然感到生命的空虛,無力問他:“你想讓她說什麼呢?她現在也說不出什麼了,即便你想聽,也再說不出了。倒是有一句話,她曾經同我說過,新婚那一夜,她想同你說一句甜蜜的話。她剛嫁來姜國,人生地不熟,眼裡心裡滿滿都是你。她沒有父母姊妹,也沒有人教導她如何博取夫君的歡心,但那一夜,她實心實意地想對你說來着,說‘夫君,我把阿凝交給你,好好地交給你,請一定要珍重啊。’只可惜,你沒讓她說出口。”
他猛地擡頭。
我蹲下來看着他的眼睛:“你說宋凝恨你,其實她從沒有恨過你,天下原本沒有哪個女子,會像她那樣愛你的。”
他死死盯着我,像被什麼東西狠狠擊中,蒼白的臉血色褪盡,良久,發出一聲低啞的笑,一字一句,咬牙切齒地:“她愛我?你怎麼敢這樣說。她沒有愛過我。她恨不得我死在戰場上。”
我找出塊地方坐下,將瑤琴放到膝蓋上:“那是她說的違心話。”我擡頭看他:“沈岸,聽說你兩年沒見到宋凝了,你可還記得她的模樣?我再讓你看看她當年的模樣,如何?”
沒有等他回答,我已在琴上撥起最後一個音符。反彈華胥調,爲宋凝編織的那場幻境便能顯現在塵世中。我本就不需要他回答,不管他想還是不想,有些事情,總要讓他知道。
這懨懨的黃昏,廢墟之上,半空閃過一幕幕過去舊事,倒映在渾濁的池水裡。
是大漠裡雪花飛揚,宋凝緊緊貼在馬背上,越過沙石凌亂的戈壁,手臂被狂風吹起的尖利碎石劃傷,她用舌頭舔舔,抱着馬脖子,更緊地催促已精疲力竭的戰馬:“再跑快些,求求你再跑快些,沈岸他等不了了。”
是蒼鹿野的修羅場,她下馬跌跌撞撞撲進死人堆裡,面容被帶着血氣的風吹得通紅,渾身都是污濁血漬,她抿着脣僵着身子在屍首堆裡一具一具翻找,從黎明到深夜,終於找到要找的那個人,她用衣袖一點一點擦淨他面上血污,緊緊抱住他:“沈岸。我就知道,我是應該來的。”話未完,已捂住雙眼,淚如雨下。
是戰場之側的雪山山洞,他身上蓋着她禦寒的絨袍,她輾轉在他脣上爲他哺水,強迫他一口一口吞下。天上沒有一顆星星,洞外是呼嘯的寒風,她地伏在他胸口:“你什麼時候醒來,你是不是再醒不來,沈岸,我害怕。”她抱着他,將自己縮得小小瞪在他身邊:“沈岸,我害怕。”
是雪山之中的那三日,她揹着他不小心從雪坡上跌下,坡下有尖利木樁,她拼盡全力將他護在身前,木樁擦過她腰側,她忍着疼長舒一口氣:“幸好。”她吻一吻他的眼睛,撐着自己坐起來,捧着他的臉:“我會救你的,就算死,我也會救你的。”
華胥調戛然而止,我問他:“你可見過,這樣的宋凝?”話未完被一口打斷:“那不是真的,我不相信。”面前的沈岸一隻手緊緊捂住胸口,額角滲出冷汗,身體顫得厲害,卻看着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出決絕的話:“你給我看的這些,我不相信,這不是真的,我不相信。”
我覺得好笑,真的笑出來:“沈岸,到底是不是真的,你心中最清楚罷。她總想說給你聽,你卻從不給她機會。”
我說:“沈岸,你知道宋凝是怎麼死的嗎?一個幻境。她沉溺在幻境之中,捨棄了自己的性命。那個幻境裡,你終於愛上她,你們相約白頭。她沉浸在這樣的幻境裡,這其實沒什麼,得不到的便想得到,也是人之常理。可後來你戰死了,即便你戰死了她也不願離開那幻境,她想起現實中你給的痛,比起現實中你給她的那些痛,她寧願忍受幻境中永遠失去你的痛,她命人燒了自己的遺骸,什麼也不願留給你,她原本是那樣地愛你。沈岸,你不知道,她愛你愛了七年。”
我說完這些,看到他的手指撫上她手腕脛骨處一隻玉鐲,緊緊握住,現出泛白的指節,突然身子一傾,吐出一口血,殷紅的血灑在宋凝遺骸的肋骨上,現出一種異樣的妖。他喊出那個名字,像痛苦得不能自已了,嘴脣開合幾次,才能發出聲音:“阿凝。”可她已再不能迴應。
我抱琴起來:“她讓我將她的骨灰送回黎國,自此以後你們再無瓜葛,沈將軍,三日之後我來取宋凝的骨灰。”
他沒有理我,踉蹌着抱起她,一步一步踏出水閣,像隨時都會倒下去似的。
伏在地上的僕從們嚶嚶哭泣。
我愣了愣,道:“也好,那煩勞沈將軍實現她最後一個願望,將她裝進白底藍釉的瓷瓶,親手交給他的哥哥。”
沉默像一把蜿蜒的白刃,良久,他喑啞的嗓音自一片哭泣聲中恍惚傳來:“她臨死之前,可有什麼話對我說?”
我看着他的背影:“沒有,一個字也沒有,她對你,已別無所求。”
這件事過去不久,聽說黎姜兩國再次開戰,黎國由大將軍宋衍掛帥,姜國則派鎮遠將軍沈岸出征。那時,我們正在姜國邊境遊山玩水。
五月初七的雨夜裡,小藍帶來消息,說沈岸戰死在蒼鹿野,這一戰他佔了先機,本該大獲全勝,不知爲什麼竟會戰敗身死。據說臨死前他讓部將將他埋在蒼鹿野的野地裡,下葬時,他們發現他隨身帶着一隻青花的小瓷瓶,瓷瓶中,裝滿了不知名的白色齏粉。他家中妾室得知他戰死的消息,當晚懸起一根白綾,將自己也吊死在了花廳。
小藍問我有什麼感想,我笑着對他道:“倘若敬武公主宋凝還活在這世間,興許沈岸就不會死了,世間只有一個人會不顧性命地愛他救他,只可惜死得太早了。”
他沉默半晌,道:“也許正是因爲宋凝死了,所以他才死了呢?”
我說:“是麼?”
他不說話。
我看着窗外淅瀝的夜雨,淡淡道:“我不相信。”低頭問小黃:“你相信麼?”小黃安詳地啃半隻燒雞,聽到我喚他,擡頭茫然看了我一會兒,垂頭繼續啃自己的了。
我們倆面對面沉默半晌,我問他:“你最近怎麼都不穿藍衣裳了?”
他笑道:“爲什麼我一定要穿藍衣裳?”
我說:“因爲你叫小藍啊。”
他挑起好看的眉毛:“我還奇怪你爲什麼從不問我的名字,小藍不是你給我起的……”他做出思考的模樣,像在挑選一個合適的詞語,燈花噼啪一聲,他不動聲色看着我:“不是你給我起的暱稱麼?”
我回想事情梗概,發現果然如此,端了茶盅倒水:“你原本也有自己的名字罷,呃,只是我覺得名字不過符號而已,喊你小藍喊習慣了,就忘了問你原本叫什麼名字,你原本叫什麼名字?”
他輕聲道:“慕言,思慕的慕,無言以對的言,我的名字。”
我手一滑,茶盅啪一聲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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