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妾其實無可厚非,大胤風俗即是這樣,由皇帝帶頭,臣民紛紛納妾,你納我也納,不納不行,納少了還要被鄙視。因君瑋性喜研究皇帝的家務事,做出如下分析,覺得皇帝納妾主要因皇后身爲國母,母儀天下,是天下萬民的化身。試想一下和國母過夫妻生活時,看着她慈祥的臉,立刻心繫蒼生,辦正事時也不能忘懷政事,真是讓人放不開,只好納妾。但究竟如何,我們也不能知道,也許只是男人色心不死,所以納妾不止呢?不過沈岸要納這一房妾,基本可以肯定,他是爲了愛情。而這是唯一讓人不能容忍的事情。首當其衝,不能爲宋凝容忍。
宋凝將這樁事擋了下來,借的黎莊公的勢,黎國的國威。
她坐在水閣之上,一塘的蓮葉,一塘的風,塘邊有不知名老樹,蒼翠中漫過暈黃,是熟透的顏彩,就像從畫中走出來。沈岸站在她面前,這是新婚後第三次相見,他蹙眉居高臨下看她:“你這樣處心積慮毀掉我同萋萋的婚事,你到底想要什麼?”
她放下手中書卷擡頭看他,像回到未出閣前,戰場上永遠微笑的宋凝,聲音沉沉,頰邊卻攢出動人梨渦:“我想要什麼?這句話問得妙,我什麼也不想要,只是有些東西,柳萋萋她不配得到。”
他冷聲答她:“你容不下萋萋,可知我又容得下你。”
她頰邊梨渦越發深:“沈岸,你沒有辦法不容我,終歸我們倆結親,結的是黎國同姜國的秦晉。”
他臉上有隱忍的怒意:“新婚當夜我們便有約定,你我本該井水不犯河水。”
她看着自己的手,語聲淡淡:“其實本也沒有什麼,只是看着你們這樣恩愛,而我一個人嫁來這裡,孤孤單單的,很不開心。”
他拂袖冷笑:“宋凝,你還記得當初是誰提的這門親?”
他的背影在拐角處消失不見,半晌,她低頭打開手中書卷,風拂過,一滴淚啪一聲掉在書頁上,墨漬重重化開。她擡起袖子擦了擦眼睛,若無其事另翻了一頁。
不久,與姜國隔河相望的夏國國君薨逝,公子莊沂即位。兩月後,夏國新侯莊沂以姜國援助夏國叛賊爲名,舉兵攻姜國。姜穆公一道令旨下來,沈岸領兵迎戰。
四月芳菲盡,天上一輪荒寒的月,宋凝在窗前立了半宿,看着月亮沉下天邊。她終歸還是不能讓他在戰場上死去,他不是可意的夫君,但半年前她一眼就看中他,他是她心中的英雄。有些人沒什麼戀愛經驗,情懷浪漫,一眼萬年,說的就是宋凝。
寅時,她將陪嫁的戰甲從箱中翻出,取下胸前的護心鏡,拖着曳地長裙,繞過花廊,一路行至沈岸獨居的止瀾院。院中婢女支支唔唔,半晌,道:“將軍他,將軍他不在房中……”
她容色淡淡:“在荷風院?”
婢女垂着頭不敢說話。
她將絲帛包好的護心鏡交到她手中:“既然他不在,這東西,便由你……”
話未完,面前婢女忽擡頭驚喜道:“將軍。”
沈岸踏進院門,天未放亮,院中幾個燈籠打出朦朧的光,他的身形被籠在一層暈黃的光影中。她聽到他的聲音,就響在她身後,僵硬的,冷冰冰的:“你在這裡做什麼?”
她轉身,亭亭立在那兒,從頭到腳打量他一番,笑了一聲。笑意未達眼睛,只是她一貫表情。
她遞給他手中布裹:“沒什麼,聽說你要出征了,過來把這個青松石做的護心鏡拿給你,這鏡子比尋常護心鏡堅固許多,前前後後救了我不少次性命,終歸我不再上戰場,煩請你帶着它再到戰場上見識見識。”
他微微皺眉,看着她,半晌,道:“我聽說,這護心鏡是你哥哥送你的寶貝。”
她擡起眼睛,眼角微微上挑:“哦,你也聽說過?說是寶貝,那也須護得了人的性命,護不了人的性命,便什麼也不是。把它借給你,沒有讓你欠我人情的意思,你說得好,我們本該井水不犯河水,只是終歸你我存了這個名分,你若死在戰場上,你們沈府這一大家子人讓我養着,着實費力,誰的擔子就由誰來扛,你說是不是?”
他端詳着手中碧色的護心鏡,像一片鋪展的荷葉。她頷首欲走,他一把拉住她:“你可改嫁。”
她看他握住她袖口的手,視線移上去,到襟邊栩栩如生的翠竹。她笑盈盈的:“什麼?”
他放開她衣袖:“我若戰死,你可改嫁。”
她做出低頭沉思的模樣,半晌,道:“啊,對。”
她擡起頭來,頰邊梨渦深得豔麗:“那你還是死在戰場上不要回來了,永遠也不要回來了。”一旁的婢女嚇得一抖,她卻笑開,眼中冷冷的。真是女孩的心思你別猜,你猜來猜去也猜不明白。世間有類姑娘,說的每句話都讓你想得非非,還有類姑娘,說的每句話都讓你非得想想。前面這類姑娘以隔壁花樓裡的花魁李仙仙爲代表,後面這類姑娘以宋凝爲代表。
她走得匆忙,終於能留給他一個背影,端正的、高挑的、亭亭的背影。他握着那綠松石的護心鏡,望着她遠去的背影,目光沉沉,若有所思。
沈岸離家兩月。
八月中,丹桂馥郁,荷風院傳來消息,說萋萋姑娘有孕了。老將軍和夫人相顧無言。柳萋萋算是沈府的客人,家中女客懷孕,懷的是自己兒子的種,這倒也罷了,居然還是當着兒媳婦的面懷上的,着實讓二老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宋凝前去請安時,老夫人隱約提了一句:“終歸讓沈家的子孫落在外頭不是什麼體面的事。”宋凝含笑點頭:“婆婆說的是。”
月底,城外瞿山上的桂花開得漫山遍野,宋凝望着遠山,與陪嫁過來的婢女侍茶淡淡道:“邀着萋萋姑娘,明日一同去瞿山賞桂花罷。”
侍茶將帖子送到荷風院,柳萋萋接了帖子。
第二日,宋凝輕裝簡行,只帶了侍茶。侍茶一隻手挽了個點心盒子,另一隻手挎了個包袱皮。相對宋凝,柳萋萋隆重許多,坐在一頂四人擡的轎子裡,前後還跟了荷風院裡兩個老嬤嬤外帶屋裡屋外四個婢女。
宋凝笑道:“賞個桂花罷了,這麼多人,白白掃了興致。”
打頭的老嬤嬤幽幽道:“夫人有所不知,將軍日前來信,要奴婢們好生照看萋萋姑娘,萋萋姑娘已是有了身子的人,奴婢們半點怠慢不得。”
宋凝打着扇子不說話。
侍茶輕笑:“瞧嬤嬤說的,怠慢不得萋萋姑娘,便怠慢得我家公主。說句不好聽的,在我們黎國,倘若公主坐着,底下人就不敢站着,倘若公主站着,底下人不得公主恩典,便都得跪着,這到了你們姜國,倒全反過來了,我家公主今日徒步登瞿山,你家姑娘卻能坐轎子,你們姜國的禮法是這樣定的?”
老嬤嬤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不住抽打自己耳巴子。
轎簾掀開,柳萋萋急步下轎護住老嬤嬤,帶藥香的一雙手打出婉轉漂亮的手勢,老嬤嬤在一旁戰戰兢兢解釋:“姑娘說她不坐轎了,方纔是她不懂事,她跟着夫人,一路服侍夫人。”
瞿山高聳入雲,整整一天披荊斬棘的山路豈是一個孕婦可以負荷,回府當夜,便聽說柳萋萋下身出血不止。第二日一大早,有消息傳來,說柳萋萋腹中胎兒沒保住,流掉了。侍茶擔憂道:“倘若將軍生氣,可如何是好。”宋凝倚在窗前看書,擡手讓她換了壺新茶。院中桂花嫋娜,桂子清香撲鼻而來。
柳萋萋丟了孩子,歸根結底是宋凝之故,但這孩子來得名不正言不順,老將軍老夫人即使想憐憫她也無從下手,只能從物質上給予支持,燕窩人蔘雪蓮子,什麼貴就差人往荷風院裡送什麼。只是柳萋萋終日以淚洗面,騰不出空閒進食,爲避免浪費,只好由侍女及老媽子代勞,造成的直接後果就是,除了柳萋萋依然能保持美好身材,整個荷風院在短時間內集體發福,連院門口做窩的兩隻麻雀仔兒也未能倖免。這期間,宋凝稱病,深居簡出,誰也不見。
可終有那麼一個人,容不得她不見。那是她命中的魔星。她爲他卸下戰甲,披上鮮紅嫁衣,用了一生的柔情,千里迢迢來嫁給他。可他不要她。
九月中,凱旋之音響徹姜王都,沈岸打了勝仗,班師回朝。宋凝坐在水閣邊餵魚,半晌,擡頭問侍茶:“他回來了,你說,他會殺了我嗎?”侍茶手中的杯子啪一聲落在地上,宋凝笑出聲來:“我身手雖不及他好,倒也不至於輕輕鬆鬆就叫他取了我的命,大不了打個兩敗俱傷,你不必擔憂。”侍茶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公主在這裡過得不快活,侍茶看得出來,公主很不快活。爲什麼我們不回黎國,公主,我們回黎國罷。”宋凝看着蓮塘中前仆後繼搶吃食的魚羣:“這是國婚,你以爲想走就走得了麼?”
所有的不可挽回都是從那個夜晚開始。我這樣說,是因爲我看到事情全貌,看到宋凝的生命由這一晚開始,慢慢走向終結。將她推往死地的,是她的愛情和沈岸的手,他攜着風雨之勢來,身上還穿着月白的戰甲,如同他們初見的模樣,可眼中分明有熊熊怒火,有如死地歸來的修羅。
她終歸敵不過他,不過兩招,他的劍已抵住她喉嚨,她慌忙用手握住劍刃,劍勢一緩,擦過她右手五指,深可見骨的口子,鮮血順着劍身一路滑下,那一定很疼,可她渾不在意,只是看着自己的手:“你是,真的想殺了我?”
他冷聲:“宋凝,你手裡沾的,是我兒子的命。你逼着萋萋同你登瞿山,就沒有想過你會殺了它?”
她猛地擡頭,眉眼卻鬆開,聲音壓得柔柔的:“那不是我的錯,我也沒生過孩子,我哪裡就知道有了身子的人會如此不濟,登個山也能把胎登落。你同那孩子無緣,卻怪到我頭上,沈岸,你這樣是不是太沒有道理了?”她說出這些話,並不是心中所想,只是被他激怒。她看着他鐵青的臉,覺得好笑,就真的笑出來:“沈岸,你知道的,除了我以外,誰也沒資格生下沈府的長子嫡孫。”她想,她的愛情約莫快死了,從前她看着沈岸,只望他時時事事順心,如今她看着他,只想時時事事找他的不順心。可他不順心了,她也不見得多麼順心,就像一枚雙刃劍,傷人又傷己。
她一番戲謔將他激得更怒,她看到他眼中滔天的怒浪,由此判斷他的劍立刻就會穿過手掌刺進她喉嚨,但這個判斷居然有點失誤。沈岸的劍沒有再進一分,反而抽離她掌心,帶出一串洋洋灑灑的血珠,劍尖逼近她胸膛,一挑,衣襟盤扣被削落。她的夫君站在她面前,用一把染血的劍挑開她的外衫,眼中的怒浪化作脣邊冷笑,嗓音裡噙着凍人的嘲諷:“宋凝,我從沒見過哪個女子,像你這樣怨毒。”
遲到九個月的圓房。
她試圖掙扎,倘若對方是個文弱書生,她不僅可以掙開還可以打他一頓,但對方是位將軍,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且最擅長近身格鬥,她毫無辦法,牀上的屏風描繪着野鴨寒塘、荒寒的月和冰冷的池水,她冷得打顫,雙手緊緊握住沈岸的背,沿着指縫淌下的血水將他麥色的肌膚染得暈紅一片,像野地裡盛開的紅花石蒜。她終於不能再維持那些假裝的微笑,淚水順着臉頰淌下。她的聲音響在他耳邊,像一隻嗚咽的小獸。她從小沒有父母,在戰場上長大,哥哥無暇照顧她,跌倒了就自己爬起來,實在跌得痛就用小手捂着傷處揉一揉,戰場上的宋凝永遠微笑,因她懂事,不能讓哥哥擔憂,久而久之養成這樣的性子,連怎麼哭都不會。她一生第一次這樣哭出聲來,自己都覺得惶恐,因是真正感到了痛,而痛在心中,又不能像小時候一樣,用手去揉一揉。她重重喘氣,鼻頭都發紅,再不能像往常一樣凜然,也再不能像往常一樣剛強。她才十七歲。那嗓音近乎崩潰了:“沈岸,你就這樣討厭我,你就這樣討厭我。沈岸,放開我,求求你放開我。”
但他在她耳邊說:“你的痛,能比得上我的失子之痛麼?宋凝,你想要什麼,我給你什麼,只是我們從此兩清。你知道兩清是什麼。”
空氣中滿是血的味道,我聞不到,但可以看到。她的指甲深深陷入他脊背,已不能哭出聲,喑啞的嗓音蕩在半空中,秋葉般蒼涼,她喃喃:“沈岸,你這樣對我,你沒有良心。”
宋凝的右手毀在這一夜,那本是拿槍的手,耍出七七四十九路紫徽槍法,舞姿一樣優美,叫所有人都驚歎。那些刀傷刻在她手上,刻在她心上,毀掉她對沈岸的全部熱望。她醒來,沈岸躺在她身邊,英俊淡漠的眉眼,眉心微皺,她想這是她愛過的人,茫茫人海中她一眼就相中他。他的劍就掉在牀下,右手已無法使力,她側身用左手撈起那柄八十斤的黑鐵,驚動到他,就在他睜眼的一剎那,她握着劍柄深深釘入他肋骨,他悶哼一聲,看到一滴淚自她眼角滑過,留下一道長長的水痕。從前,她在成千的屍首中翻出他,她揹着他翻過雪山找醫館,不眠不休三個晝夜,都是從前了。既是從前,皆不必提了。她偏着頭看他,終於有少女的稚氣模樣,臉上帶着淚痕,卻彎起嘴角:“沈岸,你爲什麼還要回來,你怎麼不死在戰場上?”他握住她持劍的左手,突然狠狠抱住她,劍刃鋒利,不可避免刺得更深,他嘔出一口血來,在她耳邊冷冷道:“這就是想要得到的?你希望我死?”
宋凝和我說起那一夜,事隔多年,淡淡的眉眼中仍暈出痛苦神色,彷彿不能回憶。她不知道我其實已看到那一切,那一定是魔靨般的一夜。雖然我其實還不太明白魔靨究竟是個什麼東西,只是在君瑋的小說裡常看到這個詞彙,大約是魔鬼的笑靨什麼的簡寫得來。
這一幕的最後場景,是茫茫夜色中,秋雨淅瀝,纏着凋零的月桂,想象應是一院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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