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納妾其實無可厚非,大胤風俗即是這樣,由皇帝帶頭,臣民紛紛納妾,你納我也納,不納不行,納少了還要被鄙視。因君瑋性喜研究皇帝的家務事,做出如下分析,覺得皇帝納妾主要因皇后身爲國母,母儀天下,是天下萬民的化身。試想一下和國母過夫妻生活時,看着她慈祥的臉,立刻心繫蒼生,辦正事時也不能忘懷政事,真是讓人放不開,只好納妾。但究竟如何,我們也不能知道,也許只是男人色心不死,所以納妾不止呢?不過沈岸要納這一房妾,基本可以肯定,他是爲了愛情。而這是唯一讓人不能容忍的事情。首當其衝,不能爲宋凝容忍。

宋凝將這樁事擋了下來,借的黎莊公的勢,黎國的國威。

她坐在水閣之上,一塘的蓮葉,一塘的風,塘邊有不知名老樹,蒼翠中漫過暈黃,是熟透的顏彩,就像從畫中走出來。沈岸站在她面前,這是新婚後第三次相見,他蹙眉居高臨下看她:“你這樣處心積慮毀掉我同萋萋的婚事,你到底想要什麼?”

她放下手中書卷擡頭看他,像回到未出閣前,戰場上永遠微笑的宋凝,聲音沉沉,頰邊卻攢出動人梨渦:“我想要什麼?這句話問得妙,我什麼也不想要,只是有些東西,柳萋萋她不配得到。”

他冷聲答她:“你容不下萋萋,可知我又容得下你。”

她頰邊梨渦越發深:“沈岸,你沒有辦法不容我,終歸我們倆結親,結的是黎國同姜國的秦晉。”

他臉上有隱忍的怒意:“新婚當夜我們便有約定,你我本該井水不犯河水。”

她看着自己的手,語聲淡淡:“其實本也沒有什麼,只是看着你們這樣恩愛,而我一個人嫁來這裡,孤孤單單的,很不開心。”

他拂袖冷笑:“宋凝,你還記得當初是誰提的這門親?”

他的背影在拐角處消失不見,半晌,她低頭打開手中書卷,風拂過,一滴淚啪一聲掉在書頁上,墨漬重重化開。她擡起袖子擦了擦眼睛,若無其事另翻了一頁。

不久,與姜國隔河相望的夏國國君薨逝,公子莊沂即位。兩月後,夏國新侯莊沂以姜國援助夏國叛賊爲名,舉兵攻姜國。姜穆公一道令旨下來,沈岸領兵迎戰。

四月芳菲盡,天上一輪荒寒的月,宋凝在窗前立了半宿,看着月亮沉下天邊。她終歸還是不能讓他在戰場上死去,他不是可意的夫君,但半年前她一眼就看中他,他是她心中的英雄。有些人沒什麼戀愛經驗,情懷浪漫,一眼萬年,說的就是宋凝。

寅時,她將陪嫁的戰甲從箱中翻出,取下胸前的護心鏡,拖着曳地長裙,繞過花廊,一路行至沈岸獨居的止瀾院。院中婢女支支唔唔,半晌,道:“將軍他,將軍他不在房中……”

她容色淡淡:“在荷風院?”

婢女垂着頭不敢說話。

她將絲帛包好的護心鏡交到她手中:“既然他不在,這東西,便由你……”

話未完,面前婢女忽擡頭驚喜道:“將軍。”

沈岸踏進院門,天未放亮,院中幾個燈籠打出朦朧的光,他的身形被籠在一層暈黃的光影中。她聽到他的聲音,就響在她身後,僵硬的,冷冰冰的:“你在這裡做什麼?”

她轉身,亭亭立在那兒,從頭到腳打量他一番,笑了一聲。笑意未達眼睛,只是她一貫表情。

她遞給他手中布裹:“沒什麼,聽說你要出征了,過來把這個青松石做的護心鏡拿給你,這鏡子比尋常護心鏡堅固許多,前前後後救了我不少次性命,終歸我不再上戰場,煩請你帶着它再到戰場上見識見識。”

他微微皺眉,看着她,半晌,道:“我聽說,這護心鏡是你哥哥送你的寶貝。”

她擡起眼睛,眼角微微上挑:“哦,你也聽說過?說是寶貝,那也須護得了人的性命,護不了人的性命,便什麼也不是。把它借給你,沒有讓你欠我人情的意思,你說得好,我們本該井水不犯河水,只是終歸你我存了這個名分,你若死在戰場上,你們沈府這一大家子人讓我養着,着實費力,誰的擔子就由誰來扛,你說是不是?”

他端詳着手中碧色的護心鏡,像一片鋪展的荷葉。她頷首欲走,他一把拉住她:“你可改嫁。”

她看他握住她袖口的手,視線移上去,到襟邊栩栩如生的翠竹。她笑盈盈的:“什麼?”

他放開她衣袖:“我若戰死,你可改嫁。”

她做出低頭沉思的模樣,半晌,道:“啊,對。”

她擡起頭來,頰邊梨渦深得豔麗:“那你還是死在戰場上不要回來了,永遠也不要回來了。”一旁的婢女嚇得一抖,她卻笑開,眼中冷冷的。真是女孩的心思你別猜,你猜來猜去也猜不明白。世間有類姑娘,說的每句話都讓你想得非非,還有類姑娘,說的每句話都讓你非得想想。前面這類姑娘以隔壁花樓裡的花魁李仙仙爲代表,後面這類姑娘以宋凝爲代表。

她走得匆忙,終於能留給他一個背影,端正的、高挑的、亭亭的背影。他握着那綠松石的護心鏡,望着她遠去的背影,目光沉沉,若有所思。

沈岸離家兩月。

八月中,丹桂馥郁,荷風院傳來消息,說萋萋姑娘有孕了。老將軍和夫人相顧無言。柳萋萋算是沈府的客人,家中女客懷孕,懷的是自己兒子的種,這倒也罷了,居然還是當着兒媳婦的面懷上的,着實讓二老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宋凝前去請安時,老夫人隱約提了一句:“終歸讓沈家的子孫落在外頭不是什麼體面的事。”宋凝含笑點頭:“婆婆說的是。”

月底,城外瞿山上的桂花開得漫山遍野,宋凝望着遠山,與陪嫁過來的婢女侍茶淡淡道:“邀着萋萋姑娘,明日一同去瞿山賞桂花罷。”

侍茶將帖子送到荷風院,柳萋萋接了帖子。

第二日,宋凝輕裝簡行,只帶了侍茶。侍茶一隻手挽了個點心盒子,另一隻手挎了個包袱皮。相對宋凝,柳萋萋隆重許多,坐在一頂四人擡的轎子裡,前後還跟了荷風院裡兩個老嬤嬤外帶屋裡屋外四個婢女。

宋凝笑道:“賞個桂花罷了,這麼多人,白白掃了興致。”

打頭的老嬤嬤幽幽道:“夫人有所不知,將軍日前來信,要奴婢們好生照看萋萋姑娘,萋萋姑娘已是有了身子的人,奴婢們半點怠慢不得。”

宋凝打着扇子不說話。

侍茶輕笑:“瞧嬤嬤說的,怠慢不得萋萋姑娘,便怠慢得我家公主。說句不好聽的,在我們黎國,倘若公主坐着,底下人就不敢站着,倘若公主站着,底下人不得公主恩典,便都得跪着,這到了你們姜國,倒全反過來了,我家公主今日徒步登瞿山,你家姑娘卻能坐轎子,你們姜國的禮法是這樣定的?”

老嬤嬤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不住抽打自己耳巴子。

轎簾掀開,柳萋萋急步下轎護住老嬤嬤,帶藥香的一雙手打出婉轉漂亮的手勢,老嬤嬤在一旁戰戰兢兢解釋:“姑娘說她不坐轎了,方纔是她不懂事,她跟着夫人,一路服侍夫人。”

瞿山高聳入雲,整整一天披荊斬棘的山路豈是一個孕婦可以負荷,回府當夜,便聽說柳萋萋下身出血不止。第二日一大早,有消息傳來,說柳萋萋腹中胎兒沒保住,流掉了。侍茶擔憂道:“倘若將軍生氣,可如何是好。”宋凝倚在窗前看書,擡手讓她換了壺新茶。院中桂花嫋娜,桂子清香撲鼻而來。

柳萋萋丟了孩子,歸根結底是宋凝之故,但這孩子來得名不正言不順,老將軍老夫人即使想憐憫她也無從下手,只能從物質上給予支持,燕窩人蔘雪蓮子,什麼貴就差人往荷風院裡送什麼。只是柳萋萋終日以淚洗面,騰不出空閒進食,爲避免浪費,只好由侍女及老媽子代勞,造成的直接後果就是,除了柳萋萋依然能保持美好身材,整個荷風院在短時間內集體發福,連院門口做窩的兩隻麻雀仔兒也未能倖免。這期間,宋凝稱病,深居簡出,誰也不見。

可終有那麼一個人,容不得她不見。那是她命中的魔星。她爲他卸下戰甲,披上鮮紅嫁衣,用了一生的柔情,千里迢迢來嫁給他。可他不要她。

九月中,凱旋之音響徹姜王都,沈岸打了勝仗,班師回朝。宋凝坐在水閣邊餵魚,半晌,擡頭問侍茶:“他回來了,你說,他會殺了我嗎?”侍茶手中的杯子啪一聲落在地上,宋凝笑出聲來:“我身手雖不及他好,倒也不至於輕輕鬆鬆就叫他取了我的命,大不了打個兩敗俱傷,你不必擔憂。”侍茶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公主在這裡過得不快活,侍茶看得出來,公主很不快活。爲什麼我們不回黎國,公主,我們回黎國罷。”宋凝看着蓮塘中前仆後繼搶吃食的魚羣:“這是國婚,你以爲想走就走得了麼?”

所有的不可挽回都是從那個夜晚開始。我這樣說,是因爲我看到事情全貌,看到宋凝的生命由這一晚開始,慢慢走向終結。將她推往死地的,是她的愛情和沈岸的手,他攜着風雨之勢來,身上還穿着月白的戰甲,如同他們初見的模樣,可眼中分明有熊熊怒火,有如死地歸來的修羅。

她終歸敵不過他,不過兩招,他的劍已抵住她喉嚨,她慌忙用手握住劍刃,劍勢一緩,擦過她右手五指,深可見骨的口子,鮮血順着劍身一路滑下,那一定很疼,可她渾不在意,只是看着自己的手:“你是,真的想殺了我?”

他冷聲:“宋凝,你手裡沾的,是我兒子的命。你逼着萋萋同你登瞿山,就沒有想過你會殺了它?”

她猛地擡頭,眉眼卻鬆開,聲音壓得柔柔的:“那不是我的錯,我也沒生過孩子,我哪裡就知道有了身子的人會如此不濟,登個山也能把胎登落。你同那孩子無緣,卻怪到我頭上,沈岸,你這樣是不是太沒有道理了?”她說出這些話,並不是心中所想,只是被他激怒。她看着他鐵青的臉,覺得好笑,就真的笑出來:“沈岸,你知道的,除了我以外,誰也沒資格生下沈府的長子嫡孫。”她想,她的愛情約莫快死了,從前她看着沈岸,只望他時時事事順心,如今她看着他,只想時時事事找他的不順心。可他不順心了,她也不見得多麼順心,就像一枚雙刃劍,傷人又傷己。

她一番戲謔將他激得更怒,她看到他眼中滔天的怒浪,由此判斷他的劍立刻就會穿過手掌刺進她喉嚨,但這個判斷居然有點失誤。沈岸的劍沒有再進一分,反而抽離她掌心,帶出一串洋洋灑灑的血珠,劍尖逼近她胸膛,一挑,衣襟盤扣被削落。她的夫君站在她面前,用一把染血的劍挑開她的外衫,眼中的怒浪化作脣邊冷笑,嗓音裡噙着凍人的嘲諷:“宋凝,我從沒見過哪個女子,像你這樣怨毒。”

遲到九個月的圓房。

她試圖掙扎,倘若對方是個文弱書生,她不僅可以掙開還可以打他一頓,但對方是位將軍,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且最擅長近身格鬥,她毫無辦法,牀上的屏風描繪着野鴨寒塘、荒寒的月和冰冷的池水,她冷得打顫,雙手緊緊握住沈岸的背,沿着指縫淌下的血水將他麥色的肌膚染得暈紅一片,像野地裡盛開的紅花石蒜。她終於不能再維持那些假裝的微笑,淚水順着臉頰淌下。她的聲音響在他耳邊,像一隻嗚咽的小獸。她從小沒有父母,在戰場上長大,哥哥無暇照顧她,跌倒了就自己爬起來,實在跌得痛就用小手捂着傷處揉一揉,戰場上的宋凝永遠微笑,因她懂事,不能讓哥哥擔憂,久而久之養成這樣的性子,連怎麼哭都不會。她一生第一次這樣哭出聲來,自己都覺得惶恐,因是真正感到了痛,而痛在心中,又不能像小時候一樣,用手去揉一揉。她重重喘氣,鼻頭都發紅,再不能像往常一樣凜然,也再不能像往常一樣剛強。她才十七歲。那嗓音近乎崩潰了:“沈岸,你就這樣討厭我,你就這樣討厭我。沈岸,放開我,求求你放開我。”

但他在她耳邊說:“你的痛,能比得上我的失子之痛麼?宋凝,你想要什麼,我給你什麼,只是我們從此兩清。你知道兩清是什麼。”

空氣中滿是血的味道,我聞不到,但可以看到。她的指甲深深陷入他脊背,已不能哭出聲,喑啞的嗓音蕩在半空中,秋葉般蒼涼,她喃喃:“沈岸,你這樣對我,你沒有良心。”

宋凝的右手毀在這一夜,那本是拿槍的手,耍出七七四十九路紫徽槍法,舞姿一樣優美,叫所有人都驚歎。那些刀傷刻在她手上,刻在她心上,毀掉她對沈岸的全部熱望。她醒來,沈岸躺在她身邊,英俊淡漠的眉眼,眉心微皺,她想這是她愛過的人,茫茫人海中她一眼就相中他。他的劍就掉在牀下,右手已無法使力,她側身用左手撈起那柄八十斤的黑鐵,驚動到他,就在他睜眼的一剎那,她握着劍柄深深釘入他肋骨,他悶哼一聲,看到一滴淚自她眼角滑過,留下一道長長的水痕。從前,她在成千的屍首中翻出他,她揹着他翻過雪山找醫館,不眠不休三個晝夜,都是從前了。既是從前,皆不必提了。她偏着頭看他,終於有少女的稚氣模樣,臉上帶着淚痕,卻彎起嘴角:“沈岸,你爲什麼還要回來,你怎麼不死在戰場上?”他握住她持劍的左手,突然狠狠抱住她,劍刃鋒利,不可避免刺得更深,他嘔出一口血來,在她耳邊冷冷道:“這就是想要得到的?你希望我死?”

宋凝和我說起那一夜,事隔多年,淡淡的眉眼中仍暈出痛苦神色,彷彿不能回憶。她不知道我其實已看到那一切,那一定是魔靨般的一夜。雖然我其實還不太明白魔靨究竟是個什麼東西,只是在君瑋的小說裡常看到這個詞彙,大約是魔鬼的笑靨什麼的簡寫得來。

這一幕的最後場景,是茫茫夜色中,秋雨淅瀝,纏着凋零的月桂,想象應是一院冷香。

??

柸中雪之第五章一世安之第四章第4章 下一世安之第二章第1章 1第1章 2第3章 1柸中雪之第五章第1章 1第4章 上柸中雪之第四章十三月之第五章番外訣別曲十三月是第二章第3章 1第1章 1第1章 1第3章 3一世安之第三章第3章 4第1章 1第6章 1第3章 2第5章 1十三月是第二章第2章 1第3章 2柸中雪之第五章第2章 2第3章 2一世安之第一章第4章 下第1章 2第2章 2第3章 1十三月之第五章柸中雪之第五章一世安之第一章柸中雪之第五章第2章 3尾聲一世安之第四章第1章 1柸中雪之第五章第1章 1第3章 4第2章 2第1章 3一世安之第二章十三月之第五章第4章 下第1章 2第3章 4第1章 1第4章 上第1章 2一世安之第四章第3章 1一世安之第四章第3章 2第1章 2一世安之第四章第3章 4一世安之第三章第1章 1十三月之第五章第4章 下十三月之第五章一世安之第三章第3章 3第4章 2第4章 下第1章 2第1章 2十三月之第五章一世安之第四章第1章 2第2章 2第6章 1柸中雪之第五章第2章 3第2章 1十三月之第五章第1章 1柸中雪之第四章一世安之第四章第1章 2第4章 1第1章 3尾聲第5章 1第4章 1一世安之第四章第4章 1一世安之第一章宋凝之第二章第3章 1第4章 下柸中雪之第四章第2章 2
柸中雪之第五章一世安之第四章第4章 下一世安之第二章第1章 1第1章 2第3章 1柸中雪之第五章第1章 1第4章 上柸中雪之第四章十三月之第五章番外訣別曲十三月是第二章第3章 1第1章 1第1章 1第3章 3一世安之第三章第3章 4第1章 1第6章 1第3章 2第5章 1十三月是第二章第2章 1第3章 2柸中雪之第五章第2章 2第3章 2一世安之第一章第4章 下第1章 2第2章 2第3章 1十三月之第五章柸中雪之第五章一世安之第一章柸中雪之第五章第2章 3尾聲一世安之第四章第1章 1柸中雪之第五章第1章 1第3章 4第2章 2第1章 3一世安之第二章十三月之第五章第4章 下第1章 2第3章 4第1章 1第4章 上第1章 2一世安之第四章第3章 1一世安之第四章第3章 2第1章 2一世安之第四章第3章 4一世安之第三章第1章 1十三月之第五章第4章 下十三月之第五章一世安之第三章第3章 3第4章 2第4章 下第1章 2第1章 2十三月之第五章一世安之第四章第1章 2第2章 2第6章 1柸中雪之第五章第2章 3第2章 1十三月之第五章第1章 1柸中雪之第四章一世安之第四章第1章 2第4章 1第1章 3尾聲第5章 1第4章 1一世安之第四章第4章 1一世安之第一章宋凝之第二章第3章 1第4章 下柸中雪之第四章第2章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