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以爲讓他完全恢復到象個真正意義的“人類”會是一個麻煩的過程,結果他的成長程度迅速得讓我吃驚。
當然這並不意味着所有的麻煩就此結束,相反的——
不到一個月他就已經把附近買零食小店的阿姨都哄了個遍,然後經常就很光明正大地拎着大包小包賒來的雪糕冰淇凌一邊往冰箱裡塞,一邊哼哼哈哈地暗示我去付錢。
天知道我這前面二十多年所見過的甜食種類的三倍都沒有他一星期帶回來的一半的多。
我還很鬱悶爲什麼他整天零食不離口的還可以身材健康不長蛀牙——結論應該是南凌他們在他身上應用的合成材料都是一等一的好。
“過完了這個星期,我決定出去找點事情做了,要不你工作時我一個呆在家裡好無聊!”
第一次聽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正在刷牙,一個激動之下查點沒把牙刷都吞下去。
忍着澎湃的心情暫時沒發表意見,乘他出門有去騙零食趕緊開電腦EMAIL南凌,問問是不是什麼程序有病毒入侵,居然讓他有了這種詭異的想法。
回覆只隔了半個小時就傳了過來,南凌的官方解釋是,爲了避免他的生活裡出現多餘的人物而產生不必要的麻煩,他虛擬的記憶軌跡大概按照下列模式進行:
“從小父母雙亡”——“和我形影不離地一起長大”——“畢業後追隨我到了同一個城市”——“到現在爲止基本上靠我的薪水生活”……
恩?難道現在的這個決定是因爲終於良心發現,不忍心繼續靠我一個人的勞動蹭飯吃?
可是……這個劇本怎麼看上去那麼熟悉?
再仔細閱讀一遍,終於發現了癥結所在。
盜版!這完全就是盜版!
南凌是在偷懶嗎,這一切情節簡直就是在照抄我和他之間的系列故事。
一邊極其鬱悶地把信讀完,一邊悻悻地摁着DEL鍵。一行行被清除的字句,讓剛纔還內容滿滿的顯示屏留出了大片的空白,忽然之間,有種難言的情緒從心底泛了上來。
模擬的記憶!
那些以往生活的深刻印記,那些使生命色彩斑斕的愛恨情仇……
本該是人類生命旅程中,最爲珍貴的財富。可是對龍奈來說,這些卻都是虛構的。
他是那麼理所當然的依賴着我,信賴着我,把全部的喜怒哀樂都那麼赤裸裸地曝露在我眼前。可是,連這些信任和倚賴所依靠的基礎也統統是假的。
沒有攜手共度的過去,沒有相儒以沫的生活。
我不是他思維中那個和他親密無間的夥伴,只是一個冷眼旁觀的記錄者而已——在他的情感表達中,所想抓住的不是他心靈的感受,而只是一些冷冰冰的數據分析。
額角忽然抽搐般的輕輕跳起,我驚詫於自己竟會想起如此一大堆莫名其妙的東西。
“踢踏,踢踏……”門口是這段日子以來已經聽熟的聲響,看來是某位少爺回來了。
盡力拋開那些奇怪的情緒,我站起身來開門。
“雖然已經是第46遍,但是我還是想重複一下, 第一,以後出門記得帶鑰匙,我還要工作,不是哪個時候你都那麼好運氣地能逮住我在家專門給你開門;第二,家裡的冰箱早已經滿了,隔壁阿姨家也已經不止一次上門強調過,她家的的冰箱也已經被你的雪糕堆到連放白菜也困難的地步……還有,爲了避免象上次一樣的拉肚子,麻煩你也不要爲了騰出空地放你的新口味產品而一次性吃掉12盒雪糕……”
天大的奇蹟,他居然沒有雙手提着碩大的零食袋子一邊用身體把我擠開,一邊嘟囔着說“知道了知道了……”
所以我埋着頭一口氣說到這裡,自己都因爲異常的氣氛而心虛起來,趕緊把還沒說完的話吞了回去,然後迅速頭擡了起來。
還好,小東西好好地矗在那裡,眉毛頭髮都不少,只是臉上的表情複雜了點。
“又有什麼新口味的雪糕上市了?”我唯一能想出來的能讓他這種表情的句子。
堅決的搖頭,卻還是沒有開口的意思,看來是要把神秘的感覺拉得更長一點。
掃興這種不道德的行爲自然不是我這種受過良好教育的紳士做得出來的,所以我也只有賣命地配合着,繼續做吃力不討好,明知道答案一定錯誤還要拼命發問的傻瓜舉動。
“隔壁阿姨換了個帶更大冷凍倉的冰箱?”這個答案和上一個相比依舊沒有實質上的進展,只是目前的情形是,要猜到他在想什麼絕對是比在學校時做畢業答辯更難。
繼續搖頭……
拜託,你再不說我就要哭了!
“都不是……”謝天謝地,我猜我猜我猜猜猜的遊戲結束,答案終於到了揭曉時間。
“我,我帶了個朋友回來吃飯……”
吞吞吐吐的,臉上的表情很緊張。
恩?朋友?
小臉長得可愛就是有好處,到哪裡都有漂亮妹妹等着他泡。
就是不知道長得如何——探頭往外面看了看,沒人。
小姑娘害羞嗎?
我把身體一側,趕緊推他:“那還矗在這裡幹嗎?叫人進來啊!”
“這麼說,你答應了?”眼睛開始放光,眉飛色舞的樣子。
朋友來吃個飯而已,這有什麼好不答應的?難道我平時我在他心目的都是那種專制冷血又不近人情的形象嗎?
重重地一哼,我扭頭轉身,開始朝着壁櫃最頂層的地方狂掏。
景德鎮出產的極品青花細瓷碗,南凌上次去旅行時帶回來的。難爲他把這種精巧易碎的東西一步一步地帶回來送給我,我自然極是寶貝,不僅捨不得用來吃飯,還只差沒供起來。不過今天看來是要下點血本,用這個來招呼客人——不僅可以顯出我高尚的格調,也可以扭轉一下我在這小鬼心中失敗的形象。
算盤打好,我把笑容調整到標準狀態,擡頭,轉身……
然後我就看到那位親密依偎在龍奈身邊的可愛朋友。
“嗷……嗷!”很沒禮貌的傢伙,看我瞪他立刻用更兇悍的眼神瞪了回來,只可惜好象沒吃飯力氣不足的樣子,示威性的叫聲顯得不大有說服力。
“好了好了,小白乖,不叫了,馬上就吃飯了!”
小白?
我額頭上的青筋狂跳。
就這狗髒不拉幾,眼屎粘得眼皮都睜不開的模樣,還小白呢?
“這……就是你朋友?”還沒死心,拼死也要最後確認一下。
“是啊!”樂呵呵地就準備往屋子裡帶。
“不準帶進門!”我的聲音驟然加大,手裡的青花碎瓷碗差點沒扔出去。
一條狗!!
還是條髒得走一步就滿地撒毛的野狗!!!!!!
伺候一個人造人已經很麻煩了,他居然還帶了跟班回來!
以前南凌有輕度的潔癖,我們的屋子從來都是一塵不染,狗這種滿身蝨子又臭又髒的東西對我們來說,大多隻有卡通片和動物世界裡面的概念。
雖然出席酒會時也偶爾見過貴婦人們牽過這種生物,可那也是全身上下乾淨整齊還灑着CHANNEL香水的名犬。
再看看現在這頭……
“爲什麼?你不是答應了嗎?”興沖沖的腳步驚詫地停下來了,順便把那隻興致勃勃就準備往飯桌上撲的狗也齜牙咧嘴地拽停了下來。
“我怎麼知道你的朋友居然是條狗?”
“小白他很乖!”
“再乖也是條狗!”
“狗怎麼了?”
“狗就堅決禁止帶進家!”
“可是,可是小白他很乖……”
對話到此進入二次循環。
我乾脆緘默,面部表情堅定,強烈暗示着讓那隻狗進家是絲毫沒有商量的餘地——只是那隻碗還捏在手中,氣勢未免差了點。
“小白他已經很多天沒有吃飯了……”嘴巴開始撇起來,順便還用腳尖小小地踢了一下那隻狗,那隻髒狗立馬很配合的流露出了飢腸轆轆的神情。
“那就扔塊骨頭讓他走……”
“外面很多狗都在欺負他,我把他救出來的時候他都還在被咬呢……”
我開始懷疑人造人是不是有動物交流的先天能力,龍奈的話還沒落音,那隻髒狗已經很迅速地把屁股轉過來了——和兔子有得一拼的短尾巴,還帶着血跡,看來是剛被咬掉不久,讓他那個本應該用來諂媚的部位光突突地顯得尤其可憐。
是被欺負得不輕……
不過這也不能做讓他進家的正當理由!
要說龍奈出個門要管什麼閒事不行啊,那麼多美麗小妞都在被小流氓欺負時候等待着英雄地出現,他到好,這種活沒撞上,一出手居然救了只狗回來!
“卓越……就讓他先洗個澡吃個飯好不好?”難得我們少爺會低聲下氣啊,那種表情還真讓人感動。
可原則性的問題是堅決不能妥協的!
繼續搖頭,只是在他和那隻狗的雙份委屈表情中未免有點底氣不足。
“易卓越,我從來不知道你是這麼冷血的一個人!”哀求的表情撐了15秒以後到了極限,龍奈少爺開始連名帶姓地叫我——爆發了。
廢話,我們才相處多久,我冷不冷血你當然不知道。
天知道南凌給你植入的記憶裡面,我是多麼一個高大偉岸的形象。可是他居然沒有提醒過你,我實在是很討厭這種滿地掉毛的東西嗎?
“小白,我們走,我們不求他!”沒有再看我一眼,他很堅決地蹲地把那隻髒狗抱在了懷裡。
一聲挺悽楚地呻吟,那隻狗立刻整個頭連泥帶毛都埋了進去,我爲龍奈身上那件最新款的BURBERRY襯衫默哀。
“走,不怕,我們吃飯去!”
這句話響過三十秒,我才反映過來,那一人一狗已經很有骨氣地走掉了。
威脅我啊?有他這麼耍脾氣的嗎?
青花瓷碗沒派上用場,被我很鬱悶地隨手丟在了飯桌上。
燉着紅燒魚和土豆燒牛肉的鍋已經開始冒熱氣了,咕嘟咕嘟的,香掉鼻子的味道。
從街口那家店裡叫的外買,老闆交代說蒸十幾分鍾就可以了。
惦記着幾天前龍奈賴在人家店門口拼命嗅鼻子的樣子,今天順路買回來的。
雖然我一向很反對吃這種街邊小店做的不大衛生的油膩食品。
揭開蓋子,菜果然是熟了。一道道地擺到桌子上,金黃的是燒魚,暗褐的是牛肉,碧綠的是青菜,鮮紅的番茄……
色香俱全。
看來偶爾吃一下這種東西,是要比那些營養雖然嚴格搭配卻永遠長着一副模樣的科學套餐享受得多。
難得把青花瓷碗也拿了出來,就用它來裝飯,吃一頓從味覺到精神都享受的晚餐。
第一口飯送到嘴裡,好燙……
那死傢伙現在該不會還抱着那條狗吧?跑了一天汗淋淋地回來,在加上幫狗打架弄上的那身味道,和他懷裡那隻髒狗配在一起,走到哪裡都得被哄出來啊……
夾了筷番茄往嘴裡送,筷子一抖,“啪”的掉在地上……
他身上,應該沒帶錢吧……雖然衣服褲子沾了我高尚審美品位的光,穿在身上還能騙騙人,可從上到下的口袋裡財產保守估計也不會超過兩位數。雖說賒帳是他的長項,可他現在也總不能賒雪糕暑片巧克力這種東西去喂那隻狗吧?
有些氣惱的把魚塞到嘴裡狠狠地嚼,沒幾下,喉嚨一痛,居然被刺卡住了……
那隻狗……又禿又臭,看上去六親不認的樣子,人家說,兔子急了都還會咬人呢,要是它真的餓極了,龍奈又是那麼一身香香軟軟的肉——那可是花費可觀的高科技合成產品。
“咳!咳!”折騰了半天也沒把那根刺給弄出來,吃飯的心情全都沒有了。
隨手把沙發上的外套抓在手裡,一邊拼命咳着繼續和喉嚨裡的刺鬥爭,一邊拉開門柵匆匆奔出去。
但願那隻狗多少有點重量,拖着那小鬼讓把別走太遠。
“嗷!”
“啊!”
才衝出去,迎面就是一道黑影,然後是兩人一狗同時發出慘絕人寰的叫聲。
我和龍奈的鼻子都查點沒撞在一起,小白只有不幸地夾在兩個人中間做三明治餡。
“你幹嗎!”鼻音濃重,果然撞得不輕。
“你你你……你不是帶他去吃飯了嗎?”我已經連話都說不完整了。
“在吃啊!”
捏在手中剛剝完糖紙的水果糖在嘴裡“嘎吱”一咬,一半自己吞了下去,一半隨手拋了起來。小白舌頭一卷,接得準確無誤。
“走下樓才發現身上沒帶錢,但是摸到了這個……早上帶在身上的,沒想到小白也愛吃!”
一人一狗開始深情對視,空氣裡都是相恨見晚的曖昧氣泡。
忽然覺得自己矗在那裡整就一個多餘的第三者。
“進家吧……”我已經徹底被擊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