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請問你有預約嗎?”秘書小姐一臉的職業笑容,眼睛雖然象徵性地擡着,可兩個小時以後再見我保證她絕對不會記得我是誰誰誰。
“我是南凌的朋友,找他吃頓飯而已,不用預約吧。”一邊朝着秘書小姐眨着眼睛笑,一邊熟門熟路地就要去敲南凌辦公室的門。見他還要預約?難道他升職了我還不知道嗎?
笑容還沒收回來,一隻白得嚇人的人已經伸過來把我攔住了:“對不起,先生,如果沒有預約的話,您不能進去!”
“沒搞錯吧?”青筋一陣暴跳,我查點沒把這個說話時聲波都不帶起伏的女人扔出去。
雖然不在同一個部門,可是和南凌在同一個基地工作了這麼久,我還真沒聽過這個破規矩。
“南凌先生特意交代過的,任何人要見他都需要提前預約,抱歉。”以冰冷的禮貌用語做爲我們談話結束的標誌,這個女人再也懶得看我一眼,索性坐回電腦面前,開始“噼裡啪啦”起來。
混蛋!
了不起嗎?有什麼好神氣的。
恨恨地掏出手機,開始撥南凌的電話。
“喂!南凌嗎?”
“卓越?你找我?”帶着微微訝異的聲音,還有掩飾不住的倦意。
“你很辛苦嗎?是不是工作太累?”沙啞的音調讓我的心狠狠地一疼,那一瞬間我差點就此忘記了前來找他的目的。
“還好……卓越你不用做你的工作嗎?忽然打電話給我,有什麼事?”
做我的工作……每天記錄那些關於龍奈的點點滴滴?
抱歉,從收到你信的那一刻起,我已經無法繼續。
“我……有些事情想和你談談,就在你辦公室的門口,你的秘書小姐不讓我進去……”我一邊說着一邊用瞥着眼睛,年輕的秘書小姐很專業的保持着好修養,拿我的抱怨當空氣。
“你要來找我怎麼不提前跟我說一聲?這個時候你應該是呆在龍奈身邊做好你該做的事情!”南凌的聲音出乎意料的提了起來,急迫又焦躁的樣子,震得我的耳朵隱隱做疼。
我怔怔地立在當場,不知道該如何將對話繼續下去。
從來……從來不曾如此……
我記憶中的南凌,溫文而安靜的少年。永遠都維持着最優雅的風度和最謙和的言辭。
更無法想象的是,他如此呵斥的那個人,居然是我。
長長的沉默,只有秘書小姐用一分鐘120個字母的恐怖速度敲擊鍵盤的聲音。
“抱歉,卓越……”在我失去勇氣在把電話舉在耳邊的前一刻,南凌終於發出聲音。
“沒事,再有這種事是應該先通知你。”艱難地把嘴角裂開,盡力讓事情看上去輕鬆一些:“如果你沒空,我就先走了。”
“你在樓下咖啡廳等我吧,我馬上下來!”
連類似與“一會見”這樣的廢話都沒有,南凌那邊的電話匆匆變成了盲音。
我悵悵地收線,本該在秘書小姐面前顯擺一下的得意,也完全沒有了心情。
纔不過幾個月沒見而已,怎麼很多東西都已經慢慢變的陌生,那些以爲已經熟悉到可以嵌入生命的信賴和感情,似都在悄悄化開,淡了蹤跡。
咖啡杯裡的糖還沒有完全散開,已經可以透過大大的落地玻璃窗看到南凌匆匆趕來的身影。
削瘦的臉在陽光下有突兀的陰影,略長的劉海下是掩蓋不住的疲乏。
“抱歉,有個實驗結果有些疑問,方案一直在反覆修改中。”
“我知道,那些公式都是要人命的麻煩……”相視一笑,氣氛頓時輕鬆起來。
面對面的交談總是比較融洽,心底那些小小的不開心也就此被拋開。
“剛纔你身邊那個……是你的新合作伙伴嗎?”邊幫南凌衝咖啡,邊隨口問了一句。適才隱約看到和南凌並肩從大廈裡出來的男人,五官深邃,身材英挺,過於冷俊的表情不象是從事科研工作的人士,更象是常上電視雜誌的明星,或是某個桃色新聞不離身的高級總裁。
“恩……”概念不明的一聲低哼,算是把我的問題給敷衍了過去:“卓越你有什麼事情就說吧。”
一直憋在心裡的句子在舌尖上打了好幾個滾,我終於還是問出聲。
“你的那個人造人……我是說龍奈,這一年的實驗鑑定結束以後,要把他怎麼安排?”
南凌喝咖啡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
“幹嗎忽然想到問這個?”
“因爲你昨天晚上你發過來的最後一封EMAIL可能讓我誤解了!”
空氣好象忽然變的稀薄,兩個人的呼吸聲都分外清晰。
“你沒有誤解什麼,我一向都對你的理解力有信心!”他終於重新把杯子舉起來,說這句話的時候擡起的手臂擋住了臉,讓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爲什麼?”殘酷的猜測被證明成事實,我連嗓音都無可抑制地顫抖起來。
“沒什麼爲什麼?人造人的實驗結束後,無論成功與否都要被銷燬,這是大家早已經達成的決定。”
“決定?誰有權利做這樣的決定?”
“他的製造者們。給予他生命不過是爲了既定的實驗,實驗結束收到相關的數據,他的存在自然也不再有任何意義。”
“這麼說,也包括你?”
“我屬於他的製造者中的一個,而且是最主要的一個!”
“沒有人能夠這麼輕率的決定另外一個人的生死!”
“卓越你這句話有兩個錯誤,第一,這個決定是所有參與制造的人一起投票決定出來的,並談不上輕率。第二,從現有的概念上說,他並不是一個‘人’,而只是一個人造人。”
“可那又有什麼區別?”
“最大的區別就是就現有的法律來說,銷燬一個人造人,只是廢除一件實驗成果,不會構成蓄意謀殺。”
南凌放下杯子盯着我的眼睛縱聲而談,從容的神態象大學時代參加的畢業答辯。
我從來沒有想過他竟是如此善於言辭的一個人。
“卓越你不用太感情用事,你要知道這對我們來說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人造人的製造本來就是被人類道德所禁止和譴責的,把他留下只會造成整個社會的混亂。”
“早知道這個結果,你們當初爲什麼還要把他製造出來?”
“科學的進步和發展,難免會有所犧牲,這個道理卓越你應該懂得……”
話既至此,我已經沒有任何理由繼續坐下去。
“你想了解的都已經瞭解,那我希望卓越你儘快調整好自己的心態,重新做好每天的調查報告,那些數據對大家而言都是很重要的東西。”
本已經轉過的身體定定地站住,我難以置信地轉過頭來。
“葉南凌,我從來沒有想過,你竟是這麼冷血的一個人……”
我那麼深愛的人,卻讓我說出了這樣傷人的話。
破碎的句子變成鋒利地刺,狠狠地載在心裡,不見血的疼。
曾幾何時,龍奈抱着那隻棄狗,似乎也對我說過這樣的話。
我那時以爲,他不過擁有一些虛構的記憶,沒有立場對我做出任何評價。
可是此刻,面對那個我朝夕相處了十多個年頭的臉孔,我同樣找不出更多的詞彙。
南凌沒有說話,只是擡起頭直直地看着我,狹長美麗的眼睛裡,流露出來的是我不能瞭解的悲憫神情。
回家的路因爲紛亂的思緒而變得格外的長。
我把外套搭在肩上,一點點地踩着夕陽拖下的長長影子。
在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以後,我不知道該用怎麼一種表情來面對龍奈。
就象要去面對一個身患絕症卻矇在鼓裡的朋友,明明可以看到絕望的結局投下的巨大陰影,一切卻是不可抗力。
“老闆,兩隻雪糕,要巧克力口味!”
路過街口的冷飲攤,想了想,回過頭開始掏錢。
鑑於小東西一上街就零食不斷的習慣,我的口袋裡已經會準備足夠的零錢。
一隻給他,一隻給小白。
雖然那隻狗對冷凍食物從來都沒有表示過太大的興趣,但是我這樣主動示好,它多少也要賞點臉。
最重要的是龍奈看到我能善待小白,一定會很高興。
他的生命,短短的一年……
我不想讓他再有任何的遺憾和不開心。
四周的空氣溫度並不算太高,手中的雪糕卻異常迅速地軟了下來,開始融化。
做成人臉的形狀的巧克力大笑着的嘴角慢慢地扭曲成模糊的樣子,深褐色的汁液從指縫裡一點點地滲出來,很是濃稠。
一滴,兩滴……
越來越快的速度。
不要化掉,再堅持一下,千萬不要化掉!
這是我第一次主動給龍奈和小白買雪糕,難得我會想得到。
心裡反覆地祈禱,腳底的速度拼命地加快起來。
最後的十幾米路,我已經是在飛跑。
雖然我知道,以我這此刻的形象,舉着兩隻雪糕跑得氣喘吁吁的樣子,一定很是可笑。
“龍奈……小白,來開門,快一點,雪糕要化了!”
透過臨街的玻璃窗,可以看到客廳裡亮着燈,可是空蕩蕩地卻沒有半個人影,小白那個平時聽見我腳步就屁顛屁顛跑來諂媚的東西也沒了聲息。
這一人一狗又到街上瘋去了?還是算準了晚飯時間開始去隔壁蹭排骨?
還真是難得的安靜呢……
不顧滿手沾滿的巧克力汁,開始翻着褲子口袋猛找鑰匙。
“啪嗒!”
就在我推門進屋的最後一剎,握了一路的雪糕終於再也堅持不住,跌落到地上,然後迅速散開。
我的心裡彷彿也有什麼東西那一瞬間絞得不成形狀。
接着是擡起頭以後,我看到蜷縮在角落裡,把自己抱成很小一團的龍奈。
我儘量讓自己步伐平穩地走過去。
“怎麼了龍奈,怎麼坐在這裡,是不是餓了?”
沒有任何的迴音,窄窄地肩膀卻更加劇烈地抖動起來。
“今天臨時有點事,纔會比較晚回來,所以沒趕上做飯……我以爲你會自己叫外賣,而且我也給你買了巧克力的冰淇凌……”
一連竄連自己都不知道到底要說什麼的解釋,前因搭不上後果,看他絲毫沒有搭理的意思,我最終閉上了嘴。
“小白呢?怎麼沒陪你一起玩?”伸手安慰性地揉了揉他毛絨絨地短髮,不得已把那隻狗拉出來救命,希望提到了這個寶貝的名字能夠轉移他的注意力。
小小的腦袋終於一點一點擡起來了,看向我。我第一次看到了龍奈那雙永遠都盈滿快樂的眸子裡,流露出那種脆弱得一碰即碎的神情。
“小白……死了……”他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碎碎地吐出了這幾個字,然後整個人就象被抽乾了力氣一般重重栽到了我的懷中。
小白是死於交通事故。時間就在今天下午,我離開家以後的大約半個小時。
事情的起源於龍奈的突發其想。
鑑於以往我在吃飯時,對於他那些類似於爲什麼不能用雪糕炒青椒,或者是爲什麼不能用布丁燉牛肉的問題從來都保持緘默,他就決定把我塞給他買雪糕的零花錢全部掏出來,發揮想象力買菜做幾個新玩意。
小白自然是隨身帶着當跟班,只是最後在超市門口被很抱歉地請了出來。
於是龍奈塞了根牛肉條在他嘴裡,讓它在超市門口乖乖等着。
有東西吃的時候還能耐得住性子,等牛肉條全部吃完,小白開始覺得很無聊。
眼看對街經常扔骨頭給他的雜貨店大嫂正眯着眼睛朝他笑,小白決定過去打個招呼。
這裡要強調的是,小白雖然是隻狗,但絕對是隻很有交通意識的狗,以往出來溜,過馬路時它從來都走會斑馬線,這點我可以做證。
不幸的是他今天碰到的是一輛巨大的貨車,和一個視力不大好的司機。
或着說是他那太過嬌小的身體難以進入司機的視野,何況它又沒有尾巴可搖來引起司機的注意。
於是在雜貨鋪大嫂的尖聲驚叫中,它連聲音都沒有來得及發出來,就已經被重重的車輪碾成了紙張一樣的形狀。
我終於明白過來回家時那堆在門旁,裝在袋子裡揉成一團的東西是什麼了。
雖然也很難過,但我想我實在沒有勇氣去看第二眼。
“好了,龍奈,沒事了,都過去了!”大概是一直怔怔地這樣坐着,滿心的傷痛積壓了太久,此刻栽在我的懷裡,一直到我拍着他的頭好久以後,他才慢慢回過神來。
“小白死了……”他斷斷續續之間竟是不會說別的話。
“我知道,我知道……”雖然實在無法體會他此刻如此深刻的難過,還是要盡力安撫他:“我知道你喜歡狗,明天我們就去再買一隻,而且可以買一隻有尾巴的……”
“不是這樣的!”不知道哪一個句子激怒了他,他尖銳地嘶叫着,從我的懷裡掙脫出來,憤怒地瞪着我:“你不懂!你根本就不知道,我知道你從來都不喜歡小白,在你眼裡它不過就只是一條狗!!!!!可是對我來說不一樣……它會陪我,只有它會陪着我!會聽我說話,會和我一起睡……”
那種泄憤性的尖叫,把空氣劃開了大大的裂痕。
我愣愣地聽着,看着眼前的小東西失控地表情。
原來……他一直在寂寞,一直想被重視着,一直想擁有一些每個人都想用有的東西。
即使是個人造人,可他也有着和真正的人類一樣強烈而豐富的感情。
平日裡,或是因爲那小小的自尊,他嘻嘻哈哈地掩飾着所有真實的想法,只能在一隻狗面前流露出對理解和渴望和脆弱的孤寂。
因爲被限定了活動範圍,他幾乎無法真正交到任何貼心的朋友。
我是他記憶中唯一可以依賴和信任的人……
而我,卻到底在對他做些什麼?
“龍奈,我很忙,你去和小白玩……”
“龍奈,如果你還想有零花錢買雪糕,就不要來吵我工作……”
“龍奈,你答應過我不到處亂跑!”
“龍奈,如果到了吃飯的時候見不到你,我就連同那隻破狗一起扔掉!”
……
記憶一旦有了一個開始,剩下的部分就會猶如潮水一般一波連一波的掀起驚濤駭浪。
這短短的一刻,我竟可以想出那麼多他渴望的神采和失望的容顏。
歉意越涌越多,衝得我的額角都隱隱發漲。
他定定地看着我,烏黑的雙瞳卻毫無焦距。
“想哭的話,就哭出來吧……”我伸開雙臂,重新把他摟進了懷裡。
想給他多一點力所能及的溫暖,所以摟得很緊。
他的嗓子裡一直有悶悶地抽咽聲,卻始終無法哭泣。
這樣情形一直拖到我幾乎要被壓抑的氛圍憋到窒息,才終於發現了異常。
“龍奈?”
我強行擡起他埋在我胸前的頭。
細白的上齒重重地咬着下脣,幾乎就要咬出血來。
“好難受……卓越我的心裡好難受!”
沒有半點溼意的清澈眸子,只有顯而易見的的悲傷。
“那就哭出來……讓難過隨着眼淚流出來,會好受很多……”
我不知道爲什麼說這句話時,心臟的位置會“突”的顫了一下。
他尖尖的喉結抽搐似地上下滾動了許久,胸膛劇烈地起伏着。
“不行……我不知道該怎麼做……好多東西堵在我的心裡,可是,怎麼樣才能把它們弄出來?”
“卓越,幫幫我……”
他開始拼命地揉着眼角,漂亮的睫毛變得凌亂。
“別揉了,龍奈……聽我說,乖乖去睡覺,然後那些難過的東西會在你睡覺時自己偷偷溜出來的!”
我柔聲哄着他,不知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是否如同期待那般冷靜到毫無破綻。
“是這樣嗎?”
“是的,我保證!”
“可是小白不在,我會很難睡過去……”
“沒關係,我會陪着你。”
“那我睡過去之前你都會在,不會跑到電腦面前去工作,是不是?”
“是的,我保證!”
他終於被我半抱半拖地送到牀上,猶猶豫豫地鑽到被子裡,然後把我的一隻手臂抱到了懷裡。
“這樣可以嗎?我平時都是這樣抱着小白睡覺的”
“當然可以!”
我低下身體在他小巧的鼻子上輕輕一咬:“我還知道每天睡覺前,小白會這樣咬咬你!”
他皺成一團的臉上終於露出一點淡淡地笑容:“不是咬這裡……”
“那是哪裡?”
包在被子裡的雙腿相互蹭了蹭,沒有回答。
“晚安,卓越!我睡了!”
“晚安!做個好夢!”
“晚安小白!”他把眼睛垂下來,這次問候的對象是我的手臂。
我不知道是不是應該“汪汪”兩聲作爲迴應。
急促的呼吸終於轉爲淡而悠長。我想他是終於睡着了。
長長的睫毛覆在眼皮上,純稚的美麗。
如果這薄薄的一層擡起來,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那雙讓無數小姑娘羨慕得想尖叫的烏黑眼睛。
即使常常因爲惡作劇的得逞或者大笑的樣子而細細地眯起來,可還是很容易就能看到那如水晶一樣純粹的晶瑩。
我總以爲那樣晶瑩如果被風吹碎了,應該會變成最乾淨的**。
卻始終沒有想過,他竟然沒有流出這種**的能力。
悲傷的痛楚找不到宣泄的出口,無法流出的眼淚被逼回以後,只能一直浸泡着心靈。
輕輕的呻吟聲,睡夢中的龍奈重新把身體蜷縮了起來。
孤獨的姿勢,自己給自己取暖,今天的夢中,他沒有小白,能擁抱的只有他自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