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配從噩夢中醒來,翻身坐起,冷汗淋漓,瘦可見骨的胸膛劇烈起伏着,大張着嘴巴,卻無法吸進空氣,憋得他臉色發紫,喉嚨裡發出“嗬嗬”的聲音。
陪在身邊的審榮迷迷糊糊的睜開了眼睛,見審配一副快要氣絕的模樣,嚇得渾身一激零,睡意一掃而空,連忙起身,用力的撫着審配的背,過了好一陣,審配才慢慢安靜下來,身上又溼又冷,感覺不到一點溫度。
“嗬——嗬——”審配拖着長音,費力的從行軍榻上下來,向帳門挪去,審榮連忙問道:“叔父,你是要出帳嗎?”
審配一邊喘着,一邊點點頭。他一點頭,連整個上身都在晃動,讓審榮非常擔心他會一下子栽倒在地,再也醒不來。他小心翼翼的扶着他:“那你等等,我給你拿件衣服,外面下着雨呢,有點涼。”
審榮一邊說着,一邊試探着放開審配,還沒完全鬆開,只覺得手腕一緊,痛徹心肺。他詫異的回過頭,看看手腕處審配那如兩隻鷹爪一樣瘦削,一樣有力的手,欣喜的擡起頭,剛要祝賀審配身體有所好轉,手上有了力氣,卻看到審配瞪得如同兩隻銅鈴的眼睛。
“下……雨?”審配的聲音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透着說不盡的森森寒意,讓審榮打了個寒顫,忽然被一種不祥的感覺籠罩了全身。他茫然的站在那裡,點點頭。結結巴巴的說道:“是啊,剛下的,下得還挺大。地上……全是水。”
“天啦——”審配的聲音如同從地獄傳來,他的面容扭曲,像是要笑。又像是要哭,非常詭異,也非常可笑。可是審榮卻笑不出來,他怔怔的看着審配,心裡的恐懼越來越強烈。他知道,審配只有驚恐時纔會有這樣的表情,而能讓審配驚恐的東西,絕不是一個人力可以抵擋的存在。
“主……生公呢?”審配轉過身。踉踉蹌蹌的就往外走,剛一出帳門,就被暴雨淋得溼透。審榮嚇了一跳,怪不上再多想,一個箭步竄了出來,順手從帳門口的衛士頭上搶過兩頂斗笠,一頂戴在審配的頭上。一頂戴在自己的頭上。
審配根本不理他,向前衝了兩步,腿一軟,跪倒在地,膝蓋撞得地上的積水四處飛濺。好在雨水泡軟了泥土。倒也不是很疼,不過審配現在也根本感覺不到疼,他死死的揪住審榮的手臂,指着中軍的方向:“快!快!主……主公!”
審榮這次聽懂了,二話不說,彎腰背起審配,向中軍方向飛背而去。
袁紹戴着斗笠,穿着蓑衣,正在指揮士卒將他的中軍大帳搬到高地去。他躺在行軍榻上,正在思考明天的戰事,想着軍糧即將告磬,而和田豐會合卻看不到一點希望,心裡既是悔恨當初沒有聽田豐和審配的建議,又擔心見到田豐之後會被田豐頂撞,愁腸百結,越想越煩。田豐不是審配,他有什麼話都會毫不顧忌的說出來,一想到大敗而歸,可能會被田豐當着衆將的面羞辱,袁紹的臉就臊得通紅,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然後又想到明天將士們就得餓着肚皮和曹操血戰,他的心裡更是亂成一團,長吁短嘆,久久不能入睡。
就在他輾轉反側的時候,天降大雨,傾盆而下的暴雨瞬間澆走了悶熱的空氣,帶來了難得的涼爽。袁紹心情爲之一淨,煩惱也不翼而飛了。可惜雨下得太大,帳篷裡很快就進了水,他無法安睡,這纔想起來要搬一下。
正搬着,審榮揹着審配來了,審榮走得非常快,一路踩得水花四濺,審配還嫌他走得慢,不住的拍打着審榮的背。袁紹見了,連忙迎了上去,剛要說話,審配就一把抓住他的手,上氣不接下氣的說道:“主……主公,大……大事不好……”
袁紹眉頭一挑,臉色還沒來得及變,審配憋了半天的一句話,讓他險些魂飛魄散。
“洪水……主公,小心洪水……對岸的高地上,曹操穿着一身單衣,敞着懷,赤着手,像個孩子似的在大雨中飛奔。他高舉雙手,瘋狂的叫喊着:“下吧,下吧,再下大一點,再下大一點!”
董昭和陳宮站在雨中,也不顧形象的放聲大笑。他們伸出手,任憑雨水打得他們手掌生疼,心情卻快要飛起來了。
陳宮用手擋在眉上,眯着眼睛看着在雨中奔跑的曹操,大聲問道:“公仁,這雨下得好啊,依你的經驗看,能下多久?”
雨聲嘩嘩,即使近在咫尺,陳宮的聲音也很大,可是董昭也不能聽得分明。不過,他一看到陳宮臉上的笑容,他也能猜到陳宮在問什麼。他同樣用吼叫回答道:“不用太多,只要能這樣下到明天早上,最多半天功夫,水位必然大漲。”他指着那些已經開始騷動的袁軍大營,“他除非他們長了翅膀,要不然肯定飛不回去。”
“是啊是啊。”陳宮喜不自勝,連連點頭。因爲預計到可能會有大雨,在移動陣地的時候,曹軍就做好了充足的準備,他們在大營外挖了深深的壕溝,連不及削木樁,他們就在壕溝裡插了不少長矛、長戟,大雨一下,壕溝裡全是水,掉進去就很難再上來。袁軍就是想進攻以避水患也沒那麼容易,他們將付出慘重的代價。即使他們願意用屍體來填滿壕溝也不能如願,這麼大的水,屍體會浮在水面上,無法沉在壕底。而要想回到南岸去,那更是難上加難,水位一漲,浮橋就會被沖垮,游泳的技術再好也不能保證安然的游回南岸。
一場暴雨,威力超過十萬大軍,在一夜之間就能將袁紹的大軍毀於一旦,把曹操所有的麻煩,所有的擔心全部沖走。接下來,他唯一需要擔心的就是袁紹一旦死在水裡,要找到他可不容易。沒有足夠的船隻,在這種情況下,只能等水退去之後再行動,而那時候,袁紹也許已經被衝出幾十裡、上百里了。
陳宮竭力睜大眼睛,視線透過密集的雨簾,看向慌亂的袁軍大營。袁軍在濟水兩岸紮營,雖說洪水還沒有到,但是僅僅小半個時辰的暴雨已經讓他們站在水裡了。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情況,士氣一直低落的袁軍士卒更加亂了,驚恐的叫喊聲隔着這麼遠都能聽得到。
雨越來越密,越來越急,像鞭子一樣抽打着大地。天邊掠過耀眼的閃電,一聲聲悶雷由遠及近,轟隆隆的襲來,如千軍萬馬正在奔騰,挾帶着讓人爲之膽寒的力量和威勢,讓每一個人都葡萄在他的威力面前,不敢生起任何反抗之心。
雨水落在地上,衝涮着腳下的土地,多日來被烈日曬得龜裂、被馬蹄踩得稀爛,被無數只腳踩得塵土飛揚的土地現在變得泥濘不堪,化作一股股渾濁的泥水,嘩嘩的向低處流去。大部分的野草已經被踩成草泥,給暗黃色的泥水添上了一分若有若無的綠色。
曹軍將士有的披着蓑衣,有的頂着衣服,有的乾脆把盾牌頂在頭頂上,站在高處,興災樂禍的看着遠處的袁軍大營。他們知道,這場雨一下,這仗基本就不用打了,就算袁軍還能有勇氣發起衝鋒,在這種天氣,他們也無法組織起嚴整的攻勢,他們只要站在營地裡,看着那些袁軍跌跌爬爬的衝到面前,然後輕而易舉的殺死他們。
不到兩天的血腥戰鬥,讓他們每一個人都感受到了戰鬥的殘酷和生命的脆弱。沒有人願意戰死,沒有人願意和一心想要奪路而逃的袁軍拼命,沒有人願意爲了那點微薄的撫卹付出自己的生命,卻爲將領們的功勞簿添上重重的一筆。
“蒼天有眼啊——”不知道哪個士卒突然大聲的吼了起來。他的呼喊很快獲得了不少士卒的附和,“蒼天有眼”的呼聲很快響徹整個大地,即使是雨聲和雷聲都無法掩蓋。
曹操一手叉着腰,一手抹着臉上的雨水,聽着滿營的呼喊聲,突然安靜了下來。他傾聽了片刻,忽然回過頭對陳宮和董昭說道:“你們看,蒼天已經拋棄了袁家,徹底的拋棄了袁家。”
陳宮笑着,還沒有說話。董昭已經躬身應道:“將軍,民以食爲天。審配喪心病狂,燒了百姓的莊稼,就是逆天行事,蒼天豈能容他?”
曹操的嘴角撇了撇,他不怎麼相信天意這句話,就如當初袁紹以那句“瞻烏爰止,於誰之屋”作爲袁家起兵的天意證明一樣,他也不相信董昭現在的話。老天真要有眼,當初審配放火的時候爲什麼不下雨?如今袁隗已經投降,袁紹窮途末路,即使不下這場雨,袁紹也沒什麼生路,難道老天也是見風駛舵的,見袁家實力不濟,就開始拋棄袁家了?
不過,他也清楚,他可以不信,不代表其他人不信。相反,信天命的人很多,不管他是大儒還是白丁,不管他是貧窮還是富有,不管他是睿智還是愚笨,相信天命的人總是絕大多數。
“公仁,公臺,你們說,天意究竟在哪裡?”曹操回到帳前,董昭連忙遞上一頂自己的斗笠。曹操接過來,戴在頭上,一邊擠着衣服上的水,一邊看似很隨意的問道:“天意,是在洛陽,還是在江陵?”
陳宮愣了一下,一時沒反應過來,董昭卻應聲答道:“將軍,天意即民意,民意在洛陽,天意便在洛陽。民意在江陵,天意即在江陵。”
曹操吸了一口氣,過了片刻,又緩緩的吐出來,點了點頭,邁步進帳。r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