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青再見到孫老爺子,是在他的追悼會上。
望着冰棺材裡那位熟悉的老人,易青的心一直狂跳不止。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也不知道自己能想些什麼,腦子裡一片空白。
孫老爺子穿着自己最喜歡的中山裝,平靜的躺在那裡,臉上還帶着慈祥的笑意;他那雙爲中國電影辛勤操持了一輩子的大手,一勞永逸的放在大腿的兩側。
孫茹無力的坐在一邊,眼睛裡乾乾的,可是眼圈卻已經紅的腫了起來。從前天晚上她接到寶叔的電話開始,她就在哭;哭到現在早就沒了力氣,所有的事情都是易青在幫她籌備操辦。
孫茹的父母也從美國趕了回來,有他們二老陪着女兒,易青也對孫茹放心了許多。
外面,來參加追悼會的人已經陸續來了。
追悼會的現場從四五百米開外就開始塞車。人山人海,車山車海,整條阜外大街擠的水泄不通。
人死蓋棺,恩義乃現。
直到這時,易青才真正對孫老爺子在業界的地位和影響力有了一個全面直觀的認識。
恐怕任何一個電影節,都沒法把一個國家地著名電影從業人員請的這麼齊。
從四百米開外的地段開始。所有因場地有限擺不進去的花圈排了整條街。
到處是哭泣地人羣和舉着照相機、攝錄機的記者,間或有幾個維持秩序的警察在人羣中走來走去。
在孫老爺子的遺體回運的途中,韓山平先生就放出話來,追悼會當天,只有中國影協批准的幾家媒體可以入場採訪拍攝;其他媒體一律擋駕。有私闖的或者偷拍的,一律請出去,並且號召全行抵制這家媒體,以後不給他們任何消息。
幸虧韓大董事長機靈,要不就憑這場面,憑今天到場明星之多,追悼會現場非變成記者製造八卦,捕捉名人醜態的小丑劇舞臺不可。
可即使如此,仍然有許多“敬業”的媒體千方百計混入悼念地人羣進入會場捕捉八卦線索,畢竟這種場面實在百年難遇。
能夠擺進禮堂內的花圈。全是鼎鼎大名地人物,除了國家電影局、廣電、中央臺的幾位領導外;就是電影學院主任一級的老教授,還有張一謀、馮曉剛、江文、陳道明、思琴高娃這些知名的影壇大腕。一般的一線青年明星們的花圈根本進不來。
易青在花圈裡發現了一個署名“李恩華”的大花圈。居然堂而皇之地擺在韓山平的旁邊。這個人既不是親屬,也不是什麼知名人士,怎麼他的花圈給弄進來了?
易青問了一下工作人員,人家告訴他說是寶叔親自安排的。易青想了想,反正都擺進來了,也不可能再給拿出去,萬一送花圈的人看見了多尷尬。這麼一想。也就作罷了。
易青站在孫茹父女兩人下首,不停的和來鞠躬的客人握手、鞠躬回禮,他這一天握過的明星的手,可能比他以後一輩子握地都多。
人們都把這個代表主家在這裡答禮的年輕人,當做了孫茹的未婚夫,更當作孫老爺子生前選定地孫女婿,一點不覺得奇怪。
孫茹的父親也堅持易素以孫老爺子的關門弟子身份幫忙他們招呼客人。
追悼會進行一半,外面唱名的人大聲說道:“下一位……美國哥倫比亞影業集團亞洲寰球公司行政總監瑪吉娜貝萊斯小姐,寰球公司著名導演孔儒先生!”
易青心裡咯噔一下,心想自己一直最擔心的事情還是來了。他早就想到。老爺子的遺體告別儀式孔儒這位三師兄不可能不出現。
易青打定主意,萬一孔儒今天再發瘋失控,對自己挑釁辱罵。自己今天絕不還口,任辱任罵,說什麼也不能影響到孫老爺子的追悼會這麼嚴肅莊重的場合。
誰知孔儒今天的表現跟他從前的不理智簡直判若兩人。他平靜的走進遺體,瞻仰鞠躬,然後和孫茹的父親握手。
他走到孫茹面前的時候,孫茹明顯的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伸出手去。誰知孔儒並不和孫茹握手,而是象一個兄長一樣拍了拍孫茹的肩膀,長嘆一聲,眼淚潛然而下。
接着,孔儒連看都不看易青一眼,徑自回頭撲通一聲跪在了孫老爺子遺體前,突然失聲痛哭。
今天參加追悼會的人中,哭泣的人很多,但是這些名人都很有節制,知道注意自己的儀態,只有孔儒哭的最傷心。
他佝僂着身子,整個額頭貼在地上,放聲痛哭,大滴大滴的淚水落到了地上。
周圍旁觀的人無不驚訝於孔儒對孫老爺子的感情之深竟到了這種程度,聞者無不動容,觀者莫不心傷。
隨着孔儒的痛哭,追悼會現場的哭聲也漸漸大了起來,受到了感染的人們紛紛想起了自己和這位可敬的老人的淵源,都忍不住發自真心的哭了出來。
瑪吉娜一臉不屑的嘲諷,低頭看着哭成一團的孔儒。她一點都不相信,整天罵孫老爺子是“沒眼光的死老頭”的孔儒會真的對孫老爺子有感情。
其實她並不知道,孔儒此刻複雜痛苦的心情。
反而是易素和孫茹更瞭解孔儒爲什麼哭。
孔儒一直想在電影上贏過易青,向孫老爺子證明他比易青更強。並且希望孫老爺子能改變主意,把他選定爲事業接班人。
可是現在不行了,孫老爺子竟然早早的離開了人世,就算有一天他孔儒贏了。他也永遠證明不了什麼了。
上次歲末爭檔事件,由於瑪吉娜地失誤,孔儒被迫走了一條先出海外銷售,然後回到國內市場的彎路。
三千萬的電影只收回來二千多萬票房。幸好海外市場和音像製品還賣了一點錢,總體算打平保本。不過比起易青的一炮而紅,他當然是遠遠地落了下風。
鑑於中國大陸市場的不成熟和無法介入的現況,瑪吉娜和她父親絕定把公司下一步的市場重點放在香港和東南亞一些有華語,英語雙重傳統的小國.同時等待時機,等待大陸政府在經濟體制、政治體制上的改革和變動,再進入中國市場。
所以,孔儒今天是懷着一個失敗者而非復仇者的心態而來的。他知道。只要跟着瑪吉娜去了香港,就很難有和易素交手的機會了;再得到孫茹的機會更是渺茫——換句話說。這一次地失敗就永遠的輸了,再也沒有報復易青地機會了。
試想孔儒怎麼能不痛哭悲忿?他並不是對孫老爺子沒有感情,只是以他的胸襟無論如何也想不通,自己到底什麼地方不如易素,到底自己做錯了什麼?纔會讓多年來一直器重自己的老師忽然把自己逐出門牆。
俱往矣,人死不能復生。孔儒收淚而起,無視滿堂身份顯赫的賓客。悽然長笑三聲,揚長而去。留下滿場的疑惑和猜測議論。
瑪吉娜緊跟在孔儒背後,經過易青身邊的時候,滿眼怒火的瞪了他一眼。
易青理都沒有理她,他一點也不擔心這個淫蕩地女人;但是,恢復了理智的孔儒卻令他心寒。易素從不相信孔儒是個無能的人,能被孫老爺子看中的門人,豈是易與之輩?
他那時的衝動、幼稚的不理智舉動,其實恰恰說明了孔儒骨子裡有種藝術家特有的感性和理想主義。一旦這種人將他的才能歸於現實,用來冷靜的對付一個人時,所爆發出來地能量比那種常見的城府極深的陰狠小人要巨大地多。
中國人的紅事白事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過程之煩瑣之複雜,很容易使操辦的人忘記了個人的歡樂和悲傷,機械而麻木的進行着儀式。
勞累了一天,禮堂裡終於只剩下幾個人。易素望着冷清的禮堂,才忽然感到深深的失落與悲傷。這個器重、疼愛自己的老人竟這麼就去了。
想起多少次在孫老爺子面前的高談闊論,想起他老人家無數次的叮嚀教尋,易青的心頭隱隱做痛。
正是這位孫老爺子,向他打開了一扇通往藝術之路和成功之路的大門,使得一個南方海邊長大的大男生,能夠脫胎換骨,能夠從一個宏觀的角度來思索自己的人生。
現在,當年易素向他許諾的那篇改革中國電影的策論還沒有完成,老人卻已經永遠看不到了。
易青想到這裡,悲從中來,不禁仰天唏噓長嘆。
門外,火葬場的車,來了……
……
第二天,易青在孫茹家的客房醒來,還是覺得心裡空落落的。
管家上來告訴他,用過早點之後,請到客廳去。孫老爺子生前有遺囑留下,要在今天向有關的人宣讀。
易青起來洗漱了一下,換好衣服,下樓吃早飯。
孫老爺子的骨灰盒還沒送進八寶山,象他這樣的人大代表、政協委員、退休的國家幹部,照例是要送到烈士陵圓旁邊的革命者公墓安靈的。
易青站在靈位前拜了幾拜,才走向餐廳。
孫茹和她的父母,正坐在餐桌上等他。易素有點惶恐,連忙上來道歉道:“伯父、伯母,對不起,讓您二位等我。”
孫茹的父親孫雲傅道:“不用客氣,以後就都是自己人了。”說着就讓保姆給易素盛粥。
易青哪有讓人伺候的習慣。連忙站起來自己盛了一碗。
早飯吃地是千層薄酥餅和粥;易青和孫雲傅吃的是黃酒鱔糊雞絲粥,孫茹和她媽媽吃的是揶奶糯米燕窩甜粥。
易素嚐了一口,雖然心情不佳影響到胃口不好,但是粥味的鮮美卻依然使他心情爲之一振。看來這位孫老爺子地獨子孫大董事長,也是一位在飲食上特別講究的吃家。
易青一邊喝粥,一邊偷眼打量了孫雲傅幾眼,但見他地閣方圓、相貌堂堂,濃眉大眼,雙耳垂輪,做派威嚴,頗有幾分官態福相;雖然人過中年,但是腰桿卻依然挺拔,模樣精明。一副精力充沛的樣子,而且樣貌相當英俊。眉眼間和孫茹有幾分相似。
易青怎麼看怎麼覺得實在眼熟,幸虧他的記憶力天下無雙,仔細一想,立刻恍然,原來他是在寧倩華那裡見過這位富商。
易青和依依經常和寧倩華在一起,有時易素閒着無聊也會翻翻寧倩華桌上成堆的香港財經雜誌和財經報紙,這位孫雲傅先生正是經常在封面或者彩頁中出現的華爾街大亨之一。
孫茹從小和父母很少見面。依附爺爺長大。孫老爺子的去世對她打擊非常大,從寶叔回來到今天,這麼多天來她已經瘦了兩月了。
今天孫茹的胃口顯然還是不好,才吃了兩口,就站起身來。她剛要向父母告罪先離開,突然聽見易青嘟嘟的敲了兩下桌子。
孫茹一向身材高瘦,不但沒有楊嫺兒那種健康勻稱,甚至比依依都不如。主要是她的嘴巴從小被孫老爺子慣壞了,東西有一點點不好吃她就寧可餓着。經常半飽不餓地。
易素經常嫌她太骨感,在一起吃飯的時候,儘量逼她多吃一點。孫茹一挑食,易青就敲桌子,大小姐只聽易青一個人地,只好乖乖的坐下把飯吃完。
孫茹見易青又用這種方式表達對自己不滿,只好委屈的噘噘嘴,老老實實的坐了下來,耷拉着腦袋用勺子攪動着碗裡的粥。
孫茹的媽媽在外國呆慣了,一點不瞭解女兒的飲食習慣,她只是覺得女孩子吃燕窩粥比較滋潤,哪想到孫茹根本吃不慣這種甜膩地東西。
易青拿了一個空碗盛了一碗鹹粥,遞給孫茹道:“你吃我這個。”說着對管家道:“給小茹拿兩個甜蒜,再開一瓶六必居的醬菜來。”
不一會京城名吃六必居的罐裝鹹菜拿過來了,易素幫孫茹擰開瓶蓋,道:“必須多吃一點,今天不許耍小性子了。再瘦你就成骷髏了,沒人要的。”
孫茹微微一笑,後面這句話每次在她不吃飯的時候,易青就這麼說她;此時爺爺不在了,再聽易青這樣暖語關懷,竟有一種相依爲命的感覺。
孫雲傅和他夫人看着孫茹把一碗粥喝的乾乾淨淨,欣慰的交換了一下眼色。孫雲傅看易青這麼會照顧孫茹,孫茹又這麼聽易青的話,暗暗高興地點了點頭。
易青和孫茹的父母也吃過了飯,傭人端上一壺檸檬香片,等了一會兒,寶叔進來道:“幾位請到客廳吧,林律師已經到了。”
易青和孫茹知道要宣佈孫老爺子的遺囑了,心裡又是一陣悲涼。
他們剛要起身出去,孫雲傅叫住寶叔道:“吳寶先生。”
寶叔停下來道:“是,孫先生有什麼事嗎?”
孫雲傅道:“我父親當初立遺囑地時候曾在電話裡交代過我。他其實對您也是有安排的,但是因爲他希望您能做遺囑公證人之一,那樣的話按法律您是不能牽涉到遺囑利益中去的。所以……”
孫雲傅說着,從口袋裡拿出一張早填好的現金支票,道:“這是我父親生前交代的留給您的一點心意,請您收下。”
寶叔是特種部隊出身,退伍後一直在孫老爺子身邊,早習慣了一切吃部隊的,從來沒有自己的私房錢。他本來就是一個在金錢物質方面非常缺心眼兒的人,孫老爺子立遺囑的時候沒給他留東西。他本來一直沒覺得有什麼不對,這時聽孫雲傅這麼一說,反而呆了一下。
他知道是孫老爺子地心意不能不收,隨意的接過來一看。也沒什麼特殊反應,隨手就塞進口袋了,好象那是一張餐巾紙而不是一張寫了一長串好幾個零的現金支票一樣。
衆人來到餐廳。只見一位年近六旬的老律師和韓山平先生正坐在沙發上等候着。
孫雲傅走過去跟他們兩人握手,易青也連忙跟自己這位身份顯赫地大師兄打招呼。
林律師等大家坐好了,站起來拿着文件夾道:“各位先認識一下吧。鄙人姓林,是孫國放老先生生前委託的律師;這位韓山平先生,和這位吳寶先生,是孫老先生的遺囑公證人。今天的遺囑宣讀,完全依據法律程序進行,請在場的各位監督公正。”
說着。林律師開始宣讀遺囑道:“孫老先生生前對自己的產業及現金各款項安排如下——其一,他在北京的一應產業。包括存款人民幣四千七百餘萬,以及一處房產、珍貴藏書六千餘冊,文物古董八十餘件、珍藏各版電影膠盤拷貝兩千餘版、汽車一輛,全數由他的孫女孫茹小姐繼承;”
………其二,孫老先生在國內購買的基金股票及用做慈善用途的各項基金股份,全數捐獻給中國少年兒童電影基金會,作爲兒童藝術教育用途。這一項由吳寶先生監督進行;”自其三,孫老先生生前最主要地資產部分,即他在海外多年來一直委託他的獨子孫雲傅先生代爲經營管理地各項投資,包括地產、影業、黃金、股票、油畫及美國孫氏宇通集團17%的股份,各項總價值近十億美圓的資產,全部由他的學生,易青先生繼承!”
“啊?”易青嚇了一大跳,他知道孫老爺子一定有東西留給自己,但是十億美金這個數字還是遠遠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
孫老爺子有錢他是知道的。但是有錢到這個地步確實令他始料未及。這十億資產,無疑是孫老爺子留給易青的,未來事業騰飛最好地踏腳石。
孫雲傅似乎半點也沒有爲父親的決定而感到驚訝。更沒有因爲孫老爺子沒有留一分錢遺產給自己夫妻兩個而有一絲的不滿。唯一的解釋就是,以孫雲傅的財富他根本不介意父親給不給他留錢,更不介意父親把一直以來讓他代管的財產交給別人。
林律師接着道:“此外,易青先生,根據孫老先生的遺願,您不能將交託給您的這筆遺產用做您的私人用途。這筆遺產將經過會計覈算登記後,作爲成立中國電影改革進步基金會之用,由易青先生擔任這個私人基金會地主席,易素先生每月只能在基金會中領取五萬美金的工資薪金,其他一切的開銷用度,必須與改善中國電影地現狀有關,易青先生必須以基金會主席身份,將每年的用度登記造冊,寫明用途,在每年年終時向本項遺囑的監督人韓山平先生及基金的董事會成員申報年度報告。如果出現濫用貪污的情形,易青先生應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
最後,林律師放下文件夾道:“……孫老先生的本項遺囑有一個附加條件——即是易青先生如果想要繼承這十億美圓遺產,則必須娶孫茹小姐爲期,在他們兩位婚姻法律關係形成的即日起,遺產繼承關係隨之生效效;如果易青先生不願意娶孫茹小姐爲妻,則其遺產繼承權自動取消,所有遺產轉由孫茹小姐繼承!遺囑宣讀完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