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徐勁不過是杖責八十,徒三年,徐大太太也只被叫到衙門過了一回堂,就因爲huā費巨大代價把死了的那個丁順才的家人給打點妥當,既逃脫了被休離的厄運,也沒有真正進牢裡吃官司,但隨着族長之位的旁落,隨着這兩樁官司而散盡大半家財,風光一時的徐家長房一下子便成了空殼子,這前因後果更是在整個太平裡傳得沸沸揚揚。
作爲消息靈通人士,金六自然就連那些小細節都打聽得清清楚楚。
別人都說是徐迢連同三房四房一塊發難,他卻深信不疑是自家少爺在背後推波助瀾,一時在徐勳面前更是殷勤周到。眼看徐勳對自己的態度漸漸恢復了從前,出門用車也多半是他而不再是徐良,他心裡高懸了也不知道多少天的巨石方纔一點點放了下來,只卻不敢有半點怠慢。
然而,這天當徐勳叫了他和婆娘兩個一起到了正房,看到角落裡那幾個收拾好的藤箱,還有幾個扎得整整齊齊的包袱時,他卻只覺得心裡咯噔一下,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偏生這時候一旁的婆娘卻還不識趣,竟是大驚小怪地問道:“少爺,您收拾這許多東西出來,是要搬家麼?”
“你少說兩句,沒人把你當啞巴!”金六惡狠狠瞪了妻子一眼,見其不情不願地閉上了嘴,他這才慌忙衝着徐勳賠笑道,“少爺,千萬別和她這不懂事的婆娘一般計較。您有事儘管吩咐,小的立時照辦。”
“今天叫你們來沒什麼大事,只有一件事要知會你倆一聲。我過些天要啓程赴京,這房子會暫且借給六嬸他們使用。這一去也指不定多久回來,你們倆若是想留下,我對六叔說道一聲,六嬸應當還會照原樣用着你們,一應工錢給你們漲兩成。若是想另尋人家,我也不強求,我與你們二十兩銀子就當謝了你們倆在前頭這兢兢業業的幾年。”
金六嫂一聽徐勳要進京着實大吃一驚待聽說徐迢一家會搬過來,照樣會用他們她就鬆了一口氣:可徐勳一說還可以給他們二十兩銀子,任憑他們另尋活計,她的心思不免更活絡了起來。
然而還不等她開口選任一條出路,金六竟是搶在前頭開了。。
“少爺,您大老遠去京城,身邊就只瑞生和陶泓兩個,這怎麼行!況且瑞生也不知道還能跟您幾天陶泓又是初來乍到,好些事情不熟悉,沒兩個妥當的人隨行照應,萬一有事不好處置。小的在外頭跑了這許多年,人情世故等等都是精熟,跟您去京城是最好的。我家婆娘手腳麻利,去京城當今廚娘也成,這屋子裡的事情也能搭一把手,決計比新請人可靠得多。”
“當家的,你瘋了……”
金六嫂情急之下就叫了出來然而,那瘋了兩個字纔剛出口,就被金六一下子捂住了嘴。金六也顧不得失態,點頭哈腰地對徐勳笑道:“少爺,您看,這婆娘都歡喜得瘋了。小的早就想去看看京城是怎樣的光景如今有這機會,您千萬要帶挈帶挈咱們夫婦。小的趕車看門樣樣拿手,至於工錢,少爺您只要照從前的給……哎喲!”
冷不防虎口上被金六嫂咬了一口金六頓時叫出聲來,旋即趕緊咬牙忍痛不等徐勳開口就把金六嫂拖了出去,臨到門口卻又叫道:“少爺明鑑,1卜的一字一句都是心裡話!”
直到這一對活寶夫婦出了房門,外頭先是一陣吵鬧,繼而就又是呵斥又是巴掌,隱約傳來一句富貴險中求,最後隨着一陣咿咿嗚嗚的聲音終於安靜了下來,徐勳忍不住笑了。見瑞生和陶泓好一陣不解,他也不開口解釋,只吩咐兩人再去屋子裡查看查看可有遺漏的東西。
金六這廝是油滑饒舌了些,那些機密事情他不放心讓其參與,但畢竟是用慣了的,與其到了京城再另外尋覓僕人,還不如帶上這一對夫婦。須知他們倆到了京城就是兩眼一抹黑,不得不緊密依附着他。而且,瑞生是要進宮的:慧通和尚得緊趕着留頭髮,又不可能留在家裡當下人使喚:徐良是此行的正主兒:他身邊竟只有一個陶泓,人手捉襟見肘。儘管王世坤說是要送他兩個小廝使喚,傅容也提過要撥幾個護衛,可還不比知根知底的金六可靠些。
“人到用時方恨少啊……”……”
……………
按照徐迢的想法,本待是徐勳離京之後,他再請人重新修繕粉刷一下房子再慢慢搬進去,卻不料徐勳雷厲風行,沒幾日就讓人知會了他,說是屋子已經騰出來了。吃了一驚的他匆匆帶着朱四海親自過去了一回,這才知道是徐勳打點好了行李,這就要搬到常府街的鎮守太監府去住幾天,到時候直接從那兒出發,他放下一樁心思的同時免不了又多了另外一層隱憂。
果然,才只兩三天,傅容就派人召了他過去。他火速換下官服穿上便袍,緊趕慢趕地到了那座豪宅門口,迎候的不是別人,竟是如今掌管南京錦衣衛的陳祿。甫一照面,陳祿就盯着他問道……可都準備好了?”
徐迢本就是玲瓏剔透的人,一聽這話,那猜測就變成了確信,立時滿臉堆笑地點了點頭道:,“陳大人放心,下官已經都準備了齊全。
如是小七還有不信,就是三房四房那邊也都是能作證的。虧得長房當初鬧了一鬧,朝廷褒獎的時候也坐實了養父那兩字,如今太平里人人都知道此事,若有需要,人人都是人證。”“那就好。”陳祿素來板着臉,此時不禁面色稍霧”“此事成了,傅公公不會少了你的好處。”
“能爲公公效力,那是下官的福分。”
見徐迢知情識趣,陳祿不再羅嗦,略一點頭就轉身走在了前頭。
跟在後頭的徐迢儘管不是第一次造訪這座一等一的豪宅,但仍然規行矩步不敢斜視,等到邁進了那間寬敝的書房,他向傅容行過禮後,瞥見一旁的徐勳赫然一昏呆滯的表情”竟彷彿沒瞧見他進來,他不禁在心裡暗歎了一聲。
雖說徐勳機敏幹練”折騰了這許多事情出來,還能得了這好幾位貴人的青眼相加,可終究還是個孩子”面對這種完全意料之外的事,這就終於接受不了了!
傅容擡了擡手示意徐迢起身,就衝着徐勳努了努嘴道:“你來了就好,這小子說什麼也不肯相信咱家對他說的是真話。徐良又是個悶葫蘆不會說話的,你且把你知道的對他解說解說”要是他還不轄,咱家也只能把太平裡徐氏一族的親長統統叫過來,看看他這突然就變傻的腦袋能不能再開竅!”
,“小七。”儘管徐勳前次就撂話出了宗,但徐迢爲了表示親切,總喜歡用這個稱呼,此時自然也不例外”“我知道你一時半會沒法相信此事,畢竟你爹抱了你回來養了這許多年,就算聚多離少,可也終究是父子一場。但這事情早些年咱們徐氏族人當中就是有議論的”你爹把你抱回來的時候,就一直有人說你和你爹不像……”
徐迢在那絮絮叨叨苦口婆心地說着,徐勳看似心不在焉地聽着,但其實卻一句話都沒有遺漏過去。恰恰相反,屋子裡所有人的表情他都在有意留心,尤其是徐良的表情。發現徐良雖然低着頭”可不時用眼角餘光瞥着他,眼神中彷彿很有些焦急關切,他心裡又是無奈又是好笑,又是疑惑又是警惕”五味雜陳到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他又不是真正的十五歲半大少年,當然知道這世界上出現如此巧合的概率幾乎等於零。就算他真不是徐邊的親生兒子”哪裡就能有這許多人證物證都說明他是徐良當年那個死了的兒子?這分明是傅容出面,陳祿和徐迢奔走,硬生生地把這麼一件事圓了起來!可這件事非同小可,單靠傅容這已經是金陵地面上數一數二人物的大擋似乎是辦不成的!
他從骨子裡就沒想認可徐邊這個素未謀面的父親,對徐良倒有幾分敬重親切,不論是從人情還是從功利的角度來說,要認徐良爲父也就是這麼回事。可他既然因孝行被朝廷褒獎過,傅容等人既賞識他顯露出來的膽色才智,更放心他的情義心性,他這會兒從徐邊的兒子變成了徐良的兒子,要是再不陷入惶然,那就不是妖孽,而是顯得完全沒人性了!
因而,直到徐迢說得口乾舌燥,他纔有些茫然地擡起了頭,隨即就站起身來衝着衆人團團一揖道:“傅公公,陳大人,徐大叔,六叔,我這會兒心亂如麻,一時半會不知道該說什麼,請恕我無狀,先告退了。”
眼見徐勳行過禮後竟是不管不顧地離去,徐迢本待要攔,可見陳祿對自己使了個眼色,他只得陪笑道:“終究還是個孩子,萬望傅公公和陳大人恕他失儀之罪。”
,“這麼大的事,要是還能像從前那樣應變機敏,那纔是真不對勁!”傅容哂然一笑,隨即斜睨了徐良一眼,卻是沉聲說道”“徐良,好容易才失而復得,你遠遠跟着,別讓這孩子出了事。這樣的好兒子,咱家可是巴望也巴望不到!”
見徐良一言不發地起身行禮,繼而匆匆離開了書房,傅容這才長吁了一口氣,輕輕捶了捶腦門。他那會兒不過走出於謹慎,讓陳祿把徐良的身世等等都查了個仔細,發現徐邊抱了徐勳回去的這時間和徐良死了兒子的時間正好隔着大半年,不過一時起意對京城司禮監掌印太監蕭敬提了一筆,可幾封書信往來之後,竟是蕭敬又提出了這一茬。
徐勳是他兒子的救命恩人,又幫他一舉扳倒了趙欽,他當然想送徐勳一個如錦前程,但沒想到京城裡頭幾度沉浮的司禮監掌印太監竟也會一力促成。那一位可沒這麼好心,誰也不知道人家究竟是怎麼想的,須知他傅容只是南京城內的頂尖人物,那位卻是在朝堂上翻手雲覆手雨的狠角色。
可富貴險中求,要想爲人上人,本來就是要奮力一搏,就看徐勳是否能想明白了。畢竟這也是一樁好機緣,別人可是求都求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