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是真覺得徐勳瘋了。這麼些人厭狗憎的角色,哪裡能拉到軍中來?
當徐勳輕描淡寫地說,要趁着幼軍休息的這十五天,把這些百戶之類的軍官選出來,繼而再把人拉到西苑內校場先操練一遍,他才反應了過來。即便如此,他仍是不相信徐勳能夠把這些個養尊處優的貴公子給扳正了。要知道,那三個月五百幼軍們即便大多都是苦出身,可腳底磨出泡冷風吹出病的依舊不在少數,更何況眼下這些沒吃過苦頭的世家公子?
“總而言之,王兄你只管去監督着勾選幼軍,這些人包在我身上。這一次不同先前那五百,只要人精壯就好。西苑皇上親自校閱幼軍,並賜封他們爲太子帶刀舍人一事必定已經傳揚開來,現如今府軍前衛就成了不少軍餘眼中的香餑餑,務必要嚴格把關,絕對不能讓人濫竽充數,否則到時候大肆淘汰起來,兵部戶部都要有話說,這些就着落在你這個兵部主事的身上了。至於將,你只管放心,那四個雖說是出身來歷不凡,但其他的都是靠真本事挑進來的,尤其是那個穿藍衫的。”
徐勳指了指揹着大弓的錢寧,這才微微笑道:“此人便是我湊巧撞上的,不但能開一石半的強弓,而且能左右開弓,射術極佳到時候要是他的表現出色,我預備以馬橋以左營第一隊百戶署理左千戶,以他爲右營第一隊百戶署理右千戶。”
王守仁先是因徐勳稱讚錢寧的射術而大感興趣,可隨即就被徐勳這話裡透出來的意思給說呆了。以百戶署理千戶,這是權宜之計,而且馬橋這人他是賞識的,爲人勤懇老實,從不偷懶耍滑,至於那錢寧,若真有左右開弓的本事,署理右千戶也是個辦法。只是,他想着想着就問道:“虧你想得出來不過這樣的處置,你不怕那些個少爺屈居人下鬧騰?”
面對王守仁的疑問,徐勳當然不會解釋說這是從後世裡軍訓連長兼任一排長的靈感——而更重要的是,他自己一手組建起來那兩千人,不想隨隨便便弄兩個外來千戶壓在他們頭上,以至於讓這些人失了上進心。至於那錢寧,他就是專門用來對付那幾個少爺兵的。
老天爺主動把這樣一個人送到他眼前,不用就着實可惜了
“放心,我的王主政,我不像你這麼老實,山人自有妙計。”
被徐勳又揭了老底,王守仁一時惱羞成怒,當即氣咻咻地說道:“你還敢說?要不是你一直糊弄我,我何至於這三個月一直沒把太子殿下給認出來?好,這些少爺兵就全歸你管,我可不想在兵部受那些老大人的排揎,到了軍中還要受他們的閒氣你在這挑人,我回兵部去看軍餘的名冊,免得讓人糊弄了。”
他說着就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去,可沒走幾步就突然站住了:“說實話,我寧可在西苑那三個月忙得腳不沾地,也不願意在衙門和那些老大人小大人們打擂臺”
目送王守仁消失在門外,徐勳不禁在心裡暗歎了一口氣。官場麼,原本就是磨滅年輕人銳氣的地方,那些個性滑不溜手善於轉圜的人總是上升到高位,而太有棱角的縱使能憑藉聖眷一時居於高位,但時間長了下場就不知道了。如今的王守仁雖則是落第兩回,館選庶吉士又失利,官場上一度不甚得意,可骨子裡終究是那樣一個剛烈的人
不同於頭一批時間緊,那五個百戶也沒得選擇,這一次徐勳着實是精挑細選。看武藝看識字看性情,在武藝隊列之後,他甚至仿效後世的面試不惜耗費時間一個個叫人進來面談,從拉家常裡抽絲剝繭地瞭解這些未來的屬下。而這些看在老奸巨猾的葉廣和李逸風眼裡,自是暗自讚賞有加,可四個如假包換的貴公子就表現不一了。
張宗說和徐延徹都在抑制不住地打呵欠,齊濟良倒是勉力打起精神,可怎麼也不明白徐勳的用意,唯有王世坤小眼睛一閃一閃,等到最後一個人出去之後,徐勳直接一張名單一蹴而就甩給了葉廣,他聽到今天選出的那四個人的名字,心底立時透亮了起來。
這四個人幾乎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沒有七大姑八大姨,家世簡單,但全都是爲人長兄,下頭弟弟妹妹卻有好幾個——換言之,是善於照顧小孩子,可人情世故卻談不上精通的老實人。徐勳這傢伙,真是越來越老謀深算了
而對於朱厚照來說,這三個月雖說初一十五要去文華殿升座,老大不情願地看那些東宮屬官給自己磕頭,雖說每天上午要去文華殿聽那些千篇一律的課,但每天下午的日子卻是異常愜意。到西苑看幼軍操練,跟着王守仁學射箭抑或和徐勳比射箭,聽兩人談天說地講兵法話地理,徐勳還常常會信手拈來地講西邊那些蠻荒之地國家的有趣故事,原本極慢的日子竟是一晃而過。現如今幼軍們的半個月假期才放了個開始,他就受不了了。
“無聊透頂”
看到朱厚照劈手把一本書扔在地上,整個人一下子仰臥在了軟榻上,暖閣中伺候的幾個太監沒一個人敢吭聲,儘管這已經是一天之內的第五回了。張永之前倒是試着勸慰過一回,但換來的卻是這位太子爺惡狠狠的一個白眼,一時也有些沒轍;谷大用也用出宮當做過誘餌,可東宮殿下不想看戲也不想逛街,他又不敢帶人去青樓楚館,於是只好怏怏退縮;至於馬永成之流就更不用說了,朱厚照連雜耍噴火等等最愛的東西都沒興趣了,他們還能怎樣?
“殿下,殿下”
聽到這一連聲叫喚,朱厚照連手指頭都懶得挪動一下,就這麼躺着懶洋洋地問道:“你滾到哪裡去了,這會兒纔回來?”
這一溜小跑竄進來的卻是劉瑾,他彷彿沒看到同僚們那些惱怒的目光,滿臉堆笑地跑到軟榻前單膝跪下,因笑道:“殿下,俺剛剛打聽到一個好消息說是徐大人剛剛上了一個摺子,說是所要的軍官已經選齊,因外間各校場分屬各衛,不好佔用,所以請暫借西苑內校場半個月來操練這些個軍官,司禮監蕭公公說晚間就把奏摺送到御前去”
話音剛落,劉瑾見朱厚照鯉魚打挺似的坐了起來,臉上滿是興奮,他就又神秘兮兮地說道:“殿下知道這些個百戶裡頭有誰不?嘿,居然有四位誰都想不到的公子哥頭一個是壽寧侯世子,第二個是定國公次子,第三個是魏國公的小舅子,就是咱們見過的王世坤……至於第四個,殿下您保管怎麼猜都猜不出來”
朱厚照被劉瑾逗弄得興致盎然,立刻歪着腦袋仔細想了想,最後猛地一拍大腿道:“徐勳這傢伙最狡猾不過了,他不會把那個齊濟良也要過來了吧?”
劉瑾原還想賣個關子哄朱厚照開心,不想這位主兒居然聯想如此豐富,一時間險些沒把眼珠子瞪出來:“殿下您怎個知道的?”
“那當然,也不想想本太子英明神武算無遺策?”得意洋洋的朱厚照立時再也忍不住了,趿拉着鞋子下了地就連聲吩咐人來給自己穿衣裳,最後就急匆匆地往外走道,“快去司禮監,找個文書官把奏摺趕緊送到御前,我要去父皇那裡說項,再這麼閒着我骨頭都要發慌了”
有朱厚照說項,再加上弘治皇帝知道徐勳一口氣把那麼四個出身顯貴的百戶挑了進來,也有心扶一把,便半推半就地允了徐勳把這些人拉進西苑內校場。只是,從前操練五百人的地方這一次就多了這麼十五號人,外加馬橋那五個休假三天就被硬拉來的教官,自然顯得稀稀落落沒氣勢。尤其當徐勳撂下一應人等一站便是整整一個時辰之後,終於有人按捺不住了。
正如徐勳所料,儘管一堆人都是搖搖欲墜,但頭一個發難的正是壽寧侯世子張宗說。這位世子爺氣急敗壞地衝了過來,滿臉通紅地嚷嚷道:“這一站就沒個頭,這算什麼練兵我是百戶,又不是那些軍戶,練這些沒意思的幹什麼,小爺我不幹了”
見張宗說氣沖沖地轉身就走,一直同樣是站着的徐勳這才淡淡地說道:“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你把這兒當什麼地方了?”
“怎麼,難道你還敢攔着我不成?”壽寧侯張鶴齡在外頭就是最強橫霸道的,張宗說在家裡畏懼父親威嚴,在外頭當然就是另一幅嘴臉,此時霍然轉身指着徐勳的鼻子就罵道,“大不了我上皇后姑姑那裡去求懇,我就不信我來得還去不得了別以爲你和太子殿下交好,就在我面前擺什麼大人的架子,我還是太子殿下的表兄呢你算什麼東西”
“本太子有你這麼個不中用的表兄,臉都丟乾淨了”
看到剛剛悄悄蒞臨,卻躲在場邊那些看熱鬧宦官後頭的朱厚照眼下終於氣咻咻地現出了身形,徐勳不禁莞爾,隨即少不得裝模作樣地行禮:“微臣參見太子殿下……”
“免了免了”
朱厚照見張宗說轉身瞅見自己,旋即猶如見了鬼似的,他就惱怒地嚷嚷道,“徐勳,我記得你這府軍前衛有軍規,訓練偷懶是要受罰的……唔,是軍棍二十還是三十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