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定長孫徐光祚的操持下,再加上禮部那位姍姍來遲的主事是辦老了那些宗室喪事的,接下來興安伯徐威的喪事自然辦得四平八穩,再沒有先頭靈堂上那大鬧一場的風波。即便如此,徐毅藉助徐威遺折上書好容易扳回來的一丁點優勢,又就此消耗殆盡,只能眼睜睜看着徐光祚有條不紊地清理着興安伯府的那些“刁滑”小人,其中十個裡頭竟有九個是戴姨娘的心腹,亦或是是他有勾結的。
在這種沉重的壓力下,再加上徐毅自忖打通了馬文升的門路,頭七一過,急不可耐的他便上書吏部,以自己繼室嫡孫的名義請求襲封興安伯爵位。他特意找了一位坊間出了名文采華麗的秀才,那妙筆生花洋洋灑灑一大篇好文章送上去,旋即又走了一趟馬府,雖沒再見到馬公子,得到了馬公子底下一個得力小廝真真切切的保證之後,他猶嫌不夠,又是投書禮部,甚至還想方設買通了人從右順門送了一份直達天聽的奏章上去,除卻指斥徐良昔日不肖之外,還少不得直言其子身份可疑雲雲,另外又往李榮那乾兒子那裡送了一份厚禮。
即便他有錢,這麼一番折騰下來,也是已經用掉了整整三千兩銀子,傷筋動骨自不必說。相較之下,徐良和徐勳就安靜多了。父子倆除卻按照日子前去興安伯府參與種種喪儀,其餘日子就按照服喪的規矩,在家裡閉門不出,除去吏部的投書之外,哪都沒去。傅容派來的幾個護衛對拘在家裡頗有微詞,但他重賞過一次之後,一衆人就都老實了。
這一日父子倆在西屋整理東西,東屋裡頭,正在整理架子上書籍的木懷恩見京不樂走了進來,瞅了瞅沒別人,就笑着調侃道:“這主人家閉門不出,京公公可是覺着閒得發慌了?”
“發慌倒不至於,咱家畢竟打着的旗號是傅公公派來送禮的,還能出門走一走。咱家就是覺得傅公公這一趟派錯了人,那徐勳小小年紀,竟是人家四十多的還老成些,簡直是成精了。”蕭敬和李榮是徐勳親自去送的禮,而陳寬王嶽以及其他各監的管事大太監那兒卻是京不樂去的,自然聽到了司禮監諸公對徐勳的評價,小眼睛眯了眯,嘴角那顆痦子竟是也輕輕抖動了兩下,“他這以靜制動,比起那邊上躥下跳,那簡直是強太多了。幸好徐良有他這兒子相助,否則非得被噁心人給噁心死。”
“想不到難得服人的京公公,也會這樣評判徐公子。”木懷恩哂然一笑,擦拭了最後一個書架,這才放下抹布轉身過來說,“那京公公覺得,此番希望有多大?”
“雖說他做得很好,但朝中風向近來不算好。”京不樂走動的都是那些消息靈通的大太監,但他不是徐勳的私人,對方不問,他也不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皺了皺眉就說道,“內閣那三位老先生不哼不哈,彷彿不在意這種小事。六部尚書那兒,馬文升是主張嫡庶有劉的,應當主張徐毅承襲,其他大佬也還沒有表態,至於皇上,就算有偏向,這些年也沒駁過部議廷議的結果。唉,要說太子畢竟不管事……”
“老爺,少爺,朱小侯爺差人來了!”
這話還沒說完,兩人就只聽外頭傳來了一個大聲嚷嚷。這一聲朱小侯爺,兩個人面面相覷了一會,木懷恩立時撂下了手邊還沒幹完的活,迅速上前推開了支摘窗,看到院子裡一個快步走進來的人,他便朝一旁的京不樂努了努嘴。而京不樂仔細端詳了片刻,當即眼睛一亮:“是太子東宮的張永,雖只是奉御,但說是很得寵。”
兩人眼瞅着徐勳親自出來把張永迎了進去,便索性站在窗前低聲商議了起來,不過一會兒夫,他們就又看見徐勳和張永一塊出來,竟是把人送出了門。正在他們琢磨張永這特地跑一趟,究竟是太子讓其捎帶了什麼消息,外頭就傳來了陶泓的聲音。
“京公公,營公公可在?少爺請您去一趟。”
“這下京公公不會閒着了。”木懷恩笑眯眯地衝着的京不樂虛手一引,見此人衝自己一點頭,就立時打起門簾出去了,他不覺聳了聳肩微微一笑,又拿了浮塵去各處撣灰,嘴裡卻喃喃自語道,“傅公公急流勇退享清福,可你不同,若有機會重新在宮裡謀一個位子,你只怕求之不得,否則宮中朝堂人事何必摸那麼清楚?傅公公心知肚明,這才把你派了出來。”
要比耐心,徐勳前世裡能蟄伏上十年,現如今悶在家裡不能四處走動,對他來說並不算什麼,唯一的煩惱就是小丫頭那兒只有李慶娘往來兩邊傳遞書信,竟是沒去偷溜出去見人。
因此,張永此番送來的訊息,他自然不會等閒視之,這會兒京不樂一來,他和人廝見過後一坐下,就直截了當地說道:“京公公,剛剛張公公來訪說,有人向他告密,吏部尚書馬文升之子收了徐毅力錢斯,因而使其父爲徐毅言。你覺得此事真有可能?”
告密?
京不樂原本以爲今天張永來,必定是太子朱厚照有什麼話要對徐勳囑咐,卻不料事實更令人震驚。他幾乎只是心裡一合計就反問道:“太子可知道?”
“張公公心下犯難,特地來找我提醒一聲。我對張公公說了,這樣的道聽途說,不用在太子面前提起。”徐勳頓了一頓,這才誠懇地說道,“馬尚書爲人我不清楚,這告密的人究竟是好意還是惡意,我也不清楚,所以有請京公公教我。”
徐勳因緣巧合際遇太子,又因此而得天子召見,哪怕這次爵位失手,決計也另有一番別的機緣,因而京不樂哪怕爲了自己的將來,也打定主意要爲這位多盤算盤算。可是面對徐勳這樣的謙和態度,他仍然受用十分面上的笑容也變得更親切了。
“教是不敢當只能說爲徐公子分說一二。吏部乃是六部之首,情形相當複雜,如今馬尚書已經年近八十,屢次請致仕卻不準,自然礙着了別人的路……”
一大通長篇大論分析完,徐勳就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看來,自己這看似不太重要的一件小事,卻是成了大佬角力的舞臺。既如此,他還是拿着之前的宗旨以靜制動,以不變應萬變的好!給人當成了槍使那又何必!
…………
勳貴大臣身後無嗣這爵位該怎麼承襲,朝廷是向來有成例的。若是此人生前有惡名被人提出來,抑或是天子心裡本就有疙瘩,那麼爵位多半是到此爲止;而除此之外的大多數都是等到喪事辦好了之後,再慢慢尋訪直系親屬,一個爵位空個三五年不奇怪,空個十幾年司空見慣,空個幾十年甚至上百年……君不見信國公湯和連胡惟庸案和藍玉案都安然逃過,可就是因爲湯和死後諸子爭襲,分明後人無數可這信國公爵位愣是就再沒個說了?
所以,爵位世襲素來有下頭急上頭不急的慣例,尤其是穩坐釣魚臺的吏部更是沒事也要挑出承襲人的錯處,更不要說有事的時候了。然而,這一次卻恰恰相反,一邊徐毅是上躥下跳使盡渾身解數,一邊徐良父子是閉門家中服孝守喪,簡直是忘了此事似的;老邁的吏部尚書馬文升上過一次表後,吏部侍郎焦芳也坐不住了。
他已經悄悄讓人給東宮的內宦捎了個信,怎會到現在還一點動靜都沒有!難道太子朱厚照真的不在乎這件爭襲官司?亦或是徐家父子真的不在乎?
往這件事上下了不少夫,焦芳自然不願意等個三五年,在等了三四天沒消息之後,他終於破釜沉舟直接一份洋洋灑灑數千言的摺子送了上去,直言不諱地說如今興安伯驟去,街頭巷尾流言物議極多,應及早定下承襲之人,以安民心云云。
摺子送到司禮監,無論蕭敬還是李榮,心裡不免都有自己的小九九,當即在御前彙報的時候提了出來,於是弘治皇帝一點頭,在把摺子送到內閣票擬時,司禮監寫字孫彬少不得對三位閣老笑容可掬地拱了拱手。
“萬歲爺說,這事情久拖未決不好,還是讓吏部把兩撥人召來好好評議評議,有個結果,也省得民間議論不休。萬歲爺還說,三位先生若有空,不妨去旁聽旁聽。”
孫彬這一說,劉健李東陽謝遷不禁面面相覷。他們可是日理萬機的閣老,這一天十二個時辰還愁不夠用,去旁聽這種無聊的爭襲官司,他們吃飽撐着了?然而,更出乎他們意料的是,孫彬緊跟着又說了一句更是石破天驚的話。
“太子殿下也說,想去瞧一瞧熱鬧,三位先生都兼着太子的東宮官,名正言順的師傅,陪着太子一塊走一趟,也好讓太子瞭解瞭解世情。”
看這種官司能瞭解世情?這不是笑話麼?
性子衝動的劉健當即便想要站起身說話,但手一按上扶手,就被李東陽按了下去。而劉健躊躇了老半晌,見孫彬垂頭束手異常恭謹,他最終沉聲說道:“你回去報蕭公公李公公,煩請稟上皇上,就說我等三人遵旨。”
等孫彬一走,李東陽便對一旁皺眉的謝遷微微頷首道:“木齋,不過是忙裡偷閒,走一趟又何妨?太子已經許久沒到文華殿聽講了,這難得的機會不抓緊,下一次再見太子,又不知道要什麼時候了。”
劉健也點了點頭:“西涯說的是,再說,咱們也不妨看一看那個徐勳究竟是何方神聖,有什麼三頭六臂的本事,在南京能讓文武和中官齊齊交口稱讚,到了京城既能讓太子喜愛,又能打動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