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消息是怎麼泄露出去的!”
心腹大患趙欽這一死,清流們也一時間消停了一會,因而傅容這日子可謂是過得舒心愜意,可他怎麼都沒想到,自己籌劃得妥妥當當的事情,竟是突然之間就發生了這樣的變故。流言從太平裡蔓延到奇望街三山街,整個南城西成已經都傳遍了。單單那些百姓也就罷了,可要知道那些真正做事的官員,不少都住在這附近,哪裡還會不知道?
“公公,我去查過,是徐家長房的人首先散佈消息。他們應該不是真的知情,而是存心壞徐勳的名聲泄憤。”
書房裡,一貫冷麪的陳祿說出這話時,臉上有些不自在,一面說一面請罪道:“都是我的疏忽,想當初只想給太平裡徐氏留些臉面,免得徐勳落下睚眥必報的名聲,所以徐家長房那一對母子一個殺人一個放火,其實都判輕了,只是讓他們破了財捱了板子,早知道這樣,就應當讓他們徹底發不出聲音來。”
“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
傅容冷哼一聲坐了下來,門剛暴怒的神情卻已經不見了。他若有所思地拿起桌子上那一對溫潤的玉球在掌心中緩緩轉動着,好一會兒纔開口說道:“算了,鬧一鬧也不是全沒有好處,萬一徐邊還活着,這時候總不至於還能藏得住。徐勳本來不是還不太相信嗎?如此一來,各式各樣的證人冒出來那就一丁點都不突兀了。徐家長房要蹦醚正好,咱家還愁找不到替死鬼,他們竟是現成的!到時候咱家出面把徐勳重認生父的事情辦了,把魏國公成國公老鄭,還有章懋那幾個清流也一併都請過來,如此比之前更少些隱患。”
“公公英明,這一條我怎不曾想到!”
“少拍馬屁哄咱家開心,你想不到纔怪!咱家只是氣不過被這種阿貓阿狗的傢伙算計了一把,心裡不痛快!”傅容素來把陳祿當成子侄輩看待,在其面前往往毫不掩飾地露出本來性情,這時笑罵了一句後,見陳祿訕訕然,他又嫌惡地撇了撇嘴,“咱家不想再看到那一家人在金陵地面上蹦醚,等這次的事情過去之後,你給咱家把他們這蛇鼠一窩秤理乾淨!”
“是,公公放心!”
那天因慧通主動請纓,徐勳也想看看這位舊日西廠行家的真本事,索性撂開手任憑其折騰。此番軒然大波一起,他只覺得這和尚辦事簡直和自己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彷彿唯恐事情不夠大似的,一套套流言有自相矛盾的,也有彼此契合的,有替他說話的,也有往他身上潑髒水的,各式各樣的版本讓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再加上坊間好事者以訛傳訛,如今在南城西城這一塊隨手逮個人問一問,十個有九個都會說道一段太平裡徐家這父子風波。就連傅容那規矩最嚴的鎮守太監鹿裡,下人看到他也多半神情古怪目光閃爍。
傅容前一次把徐良徐勳接到家裡,只說是報答兒子的救命恩人.面讓心腹教導兩人禮儀的時候,還給徐良安徘了一個園丁的差事混淆視聽,而徐勳則是安排在那座藏書樓裡。
於是,眼下這風波一起,少不得有人在少主人的耳邊嘀咕。
這會兒大丫頭潞兒一面給傅瑾梳頭,一面就在嘴裡說道:“小龘姐,要說世事真是無常,徐七公子長得丰神俊朗,老爺又愛重,怎麼可能是徐良那老園丁的兒子?”
“這世上沒有什麼事是不可能的。”傅瑾不悅地皺了皺眉,見潞兒吐了吐舌頭不吭聲了,她這才淡淡地吩咐道,“而且,沒根沒據的事情以後不許瞎傳,否則爹爹若是怪罪下來,有的是你的苦頭吃。”
潞兒一直都是傅瑾身邊最受寵的丫頭,雖是受了責備,這會兒竟不知道哪來的膽子,竟是沒一會兒就又繞到另一邊低聲說道:“不過小龘姐,如此也好。老爺對徐七公子賞識的有些過頭了,竟是把人一直留在家裡,之前下人們都說老爺是把人當成乘龍快婿看的。如今這事情一鬧出來,老爺總不至於拿您的終身大事開玩笑……”
話還沒說完,就只聽叮噹一聲,竟是傅瑾劈手砸了手中的珠釵,那上頭大大小小圓滾滾的珍珠滾得滿地都是。嚇呆了的潞兒見傅瑾霍然起身怒瞪着她,好一會兒才醒悟過來,慌忙跪在地上連連磕頭求饒。然而,一貫待人和顏悅色的傅瑾竟是壓根連看都不看她一眼,徑直叫來了一個管事媽媽,二話不說就吩咐把人拖下去。
雖說是養女,但傅瑾自打被抱進鎮守太監府就是黃氏養育,上頭養父寵愛兄長疼愛,面上天真爛漫,可卻是聰明剔透,骨子裡更是自視極高。從潞兒口中得知家中下人竟是在私底下嚼這樣的舌頭,她吩咐媽媽把人拖走後,就立時去了養母身前,屏退了人抱着黃氏的膝蓋就是好一番哭訴,一時黃氏亦是爲之大怒,當即吩咐把潞兒遠遠賣了,又傳令上下不得再議論徐勳的事,違者潞兒就是下場。這一番整治下來,府裡固然是一時鴉雀無聲,可等傅容輾轉聽說了此事,雖說震怒於那些刁奴竟然敢傳這等話,可最後卻不免嗟嘆。
“剛則易拆,聽到這些閒話就這樣大動千戈,這丫頭……太傲了。”
徐勳雖不知道這樣一場小風波,可傅家下人們見他從最初的趨奉到如今的如避蛇蠍,他自然不會覺察不出來。傅容那兒倒是一如既往,隔三差五召了他去講京城的風土地理,人情世故,各家大佬世家等等,可從前還會偶爾拿女兒傅瑾出來打趣打趣,接連這幾天卻是根本不提。面對這樣的變化,徐勳反而如釋重負,整個人連走路都輕快了不少。
這街頭流言轉眼就傳了大半個月,漸漸有鼻子有眼越發像模像樣。於是,早先還對此不屑一顧的魏國公徐俌第一個沉不住氣,親自登門尋傅容長談了一次,緊跟着就是鄭強不請自來。而國子監祭酒章懋讓傅恆安給徐勳捎來了。信,道是空穴來風必有因,讓他閉門謝客好好讀書;抱病在牀的應天府尹吳雄則是讓徐迢帶着徐勳去見了一回,教誨說追查謠言源頭固然要緊,但謠言止於智者諸如此類云云。
當這麼一件事眼見得就快要滿城皆知的當口,太平裡徐氏長房那邊,因爲捱了那一頓板子而心生怨毒的徐勁,竟是又支使人做出了一件讓南京上下人等都瞠目結舌的事。這天一大早,棒瘡還沒養好的他就讓人擡着到應天府衙門口,咚咚咚又擂響了那告狀的立鼓。不消一個時辰,金陵地面上的各家大佬就全都得了消息。
“這喪心病狂的狗東西,他居然敢挖了徐良兒子的墳!”
別說傅容大吃一驚,就連待勳聞訊亦是始秤未及。見徐良得知徐勁在衙門控訴說,自己兒子墳中那一口薄棺材是空的,足可見當年是把兒子送給了徐邊,有意混淆徐氏血脈,立時從呆滯到暴怒,旋即一陣風似的衝了出去徐勳顧不上別的……”隙忙拔腿追在了後頭。奈何徐良衝到馬廄直接解開一匹馬,竟是連鞍轡全都不用,割了條繩子就這麼騎了出去,纔剛學會策馬慢騎的他唯有望塵興嘆的份,只能等着馬廄裡的馬伕給他另備了一匹馬。
然而,他卻沒有直衝應天府衙,而是出了常府街繞了個圈子先去了里仁街直接找到了慧通。見和尚同樣先是大吃一驚,緊跟着就怒羣於色地表示這一茬決計不是他挑唆的,他明白和尚終究和徐良老交情,斷然不會爲了把事情坐實,而暗中指使徐勁去做這勾當,於是也來不及多說就調轉馬頭直奔應天府衙。結果在門口剛一下馬,他就得知徐良剛剛衝進理刑廳,一巴掌就把徐勁給扇昏厥了過去。
“這徐大呃……”。
口中喃喃唸叨着這四個字,徐勳心裡卻能理解徐良的衝動。要是當年誰敢挖了他父母的墳,他也決計會二話不說先把人打成豬頭再說。於是,在那差役的指弓下到了理刑廳,見那公案後頭的沈推官死板着一張臉,而徐良則是被三四個差役死死揌住,至於一旁擔架上的徐勁赫然是人事不知,他趕緊上前賠笑說了幾句好話。好在沈推官只是惱徐良擅闖公堂,卻更痛恨徐勁這不擇手段,因而不過是呵斥了徐良幾句便不再追究,卻吩咐把昏迷的徐勁以發冢的罪名下了監牢,又將擡着徐勁過來的幾個小廝僕役全都趕出了應天府衙。
事情鬧到這份上,各方譁然,太平裡徐氏長房更是一團糟。跟着徐勁去了應天府衙的小廝裡頭,只有一個回家報信,其餘的都跑了,徐大老爺得知之後就很乾脆地一頭栽倒暈了過去,在下人們又是掐人中又是灌涼水折騰了許久之後,他方纔悠悠醒轉,得知徐大太太竟是去衙門吵鬧,他苦笑一聲便艱難迸出了一句話來:“派人把族長三老爺請來,我要休妻,我要把那個逆子逐出家門!”
長房休妻也好棄子也罷,扶着徐良出了應天府衙的徐勳根本無暇理會。
此番這事情雖是慧通的手筆,但由頭是他挑起來的,眼下他見徐良這失魂落魄的模樣,一時忍不住生出了深深的自責來。
“大叔,都是我…………”。
“什麼都別說了。”徐良乾澀地吐出了這幾個字,旋即僵硬地扭動脖子看着徐勳,“陪我去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