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西暖閣,司禮監掌印太監蕭橄和司禮醬秉筆太監李榮正帶着幾個小太監把一大摞奏摺呈送到了御前。按照規矩,只有在皇帝御覽之後,這些的通政司送上來的和右順門收上來的奏摺方纔會轉到內閣,然後由內閣輔臣做出票擬,旋即送上來硃批。過程雖是如此,但這頭一道御覽的工序,哪怕是如同眼前的中興之主弘治皇帝,也多半隻是聽司禮監幾個大太監的口頭彙報,偶爾一時興起再翻看兩本。
司禮監掌印太監號稱內相,而秉筆第一人便相當於於內閣的次輔,口頭彙報的事情,原本都是該李榮親自領銜。然而,皇帝憐他年紀大了,再加上蕭敬自謙年輕,因此自早年間開始,這些節略彙報就一直都是蕭敬親自在做。這會兒他一樁樁報了幾件司空見慣的彈劾案子,隨即話鋒一轉道:“另外,少傅兼太子太傅吏部尚書馬文升九年秩滿乞致仕。”
“烏文升?”
“是,正是五朝元老馬尚書。”蕭敬笑容可掬地說,“要老奴說,馬尚書雖說年紀不小,但老當益壯,況且吏部從來便是最繁難的衙門,也多虧有他宇總。”
“嗯,也是。”弘治皇帝微微點了點頭,隨即就看了一眼一旁恭謹shì立的李榮,“就好比李伴伴,同樣是五朝元老,如今年過七旬,還不是一樣挑着司禮監的擔子?”
“萬歲爺言重了,老奴怎敢和馬尚書相提並論?”李榮笑眯眯地欠了欠身,隨即方纔說道……“不過,馬尚書年紀大了,未免有些精力不濟。老奴記得前幾天吏科給事中吳葬還彈劾馬尚書昏耄健忘。說起來其實簡單的很,不過是吏部考功司定了訓導薛登致仕,結果文選司不知情,竟是以薛登無功績,令轉河泊所官。致仕在十三日而改官之奏在十四日,縱使馬尚書出於無意,但如此何以辨別天下之賢?而若是出於有意,何以爲天下之具?吳葬說是馬上書欺君罔上,很用了一些誇大的言辭,聽說今天內閣會揖,也不知道三位閣老可訓誡過他。”
“言官就事論事,也不要干涉過多。至於馬文升,讓劉先生擬票留任就好。”
弘治皇帝彷彿沒看見李榮微微一僵的表情,隨即頷首示意蕭敬繼續。等唸到興安伯報喪的摺子,他突然臉sè一凝,繼而就吩咐把摺子挑揀出來看。等一個,小太監找出了摺子匆匆上前跪下呈上,他隨手接過來,纔看了兩眼就眉頭大皺,最後隨手撂下一聲不吭。一旁司禮監的兩位大佬都知道這位至尊的心思,卻都假作不知,蕭敬繼續一一彙報,大約一刻鐘後才停了下來,皇帝一如既往賞了一碗茶,隨即彷彿漫不經心似的開口問了一句。
“這興安伯府裡又沒個,兒孫,又沒個夫人,治喪的事情禮部可派了人?”
這時候,一旁的司禮監太監陳寬連忙應道:“回稟皇上,興安伯府昨日報喪,禮部應該尚未來得及。”
“尚未來得及?若是別家府邸也就罷了,這興安伯府裡裡外外就沒個人了,禮部不派人,這喪事怎麼辦得!禮部那些人都是經歷多多的老人了,此次怎麼這般糊塗!”
皇帝這一句話把禮部一堆人都掃了進去,一衆司禮監大佬面面相覷,蕭敬便斟睨了一眼下首的東廠提督太監王嶽。果然,王嶽見其他人也都看着自己,便輕咳一聲道:“回稟皇上,禮部雖未來得及派人治喪,但已經有人出面了,是定國公長孫徐光祚。下頭番子來報,說是幸虧定長孫出面,否則今日興安伯府只怕就要鬧出了大笑話。
“哦?”
弘治皇帝才問了這麼一句,外頭就突然傳來了一個興沖沖的聲音:“興安伯府鬧了什麼笑話,快說來我聽聽!”
隨着這清亮的聲音,一個人影衝了進來,不是太子朱厚照還有誰?瞧見面前一大堆人忙不迭地行禮,朱厚照一面不耐煩地擺手叫道免了免了,一面快步到了弘治皇帝身前,膝蓋一彎還沒碰到地面,就被一把扶了起來。他笑吟吟地叫了一聲父皇,旋即就蹭到弘治皇帝身邊站直了,眼睛往幾個大太監身上直瞟。
眼見小太子這般模樣,再加上皇帝也以目示意,王嶽就清了清嗓子,把興安伯屁當時的狀況如實說來。倘若徐勳人在這兒,必然會驚歎王嶽說得仿若親見一般,顯然,那會兒不是興安伯府裡有東廠探子,就是來客當中有人給東廠當了探子。臨到末了,王嶽又說道:“定長孫平日出門少,但今次代爲操持喪事,竟是面面俱到,並未因爲此前那哭鬧靈堂的shì妾而讓事情驚動官府,于徐毅徐良兩方雖最初稍有偏向,但之後便一直公正主事。因而傍晚時分幾位公侯伯親自前來弔祭時,亦是紋絲不亂。”
“不錯不錯,這個徐光祚不錯!”
朱厚照使勁誇獎了徐光祚兩句,繼而就悄悄拿眼角餘光去看父皇,發現弘治皇帝並未接話茬,他立時老老實實地坐好,接下來竟是一句話都沒說。一直等到蕭敬和其他人一塊磕頭告退,他這才長舒一口氣,立時使勁蹦了上去和父皇坐在了一塊。
剛剛當着外人,弘治皇帝只能板着一張臉,此刻見幾乎仰頭看着自己,他頓時有些心軟了,思量片刻就意味深長地說道:“厚照,你前次偷偷出宮到徐勳那新居去賀喬遷之喜,以爲朕不知道?”
見朱厚照瞪大眼睛瞧着自己,旋即就又lù出了一臉無辜的表情,弘治皇帝又好氣又好笑,不由得輕喝道:“父皇知道你想些什麼,但身爲天子,當不偏不倚,不可因一時喜好就做出判斷。好在這個徐勳看採不是恃寵而驕的人,否則那時候便鐵定求了你在朕面前說話,以你的個xìng,可是十有**不會拒絕?”
他本以爲兒子大約會耍個滑頭,豈料朱厚照竟是把頭點得如同小雞啄米似的,他頓時爲之氣結,當即臉就板得更嚴肅了:“這就對了!你已經因爲sī下的那點喜好,忘了你這太子應該做的事!你看看他,在興安伯府靈堂發生了那樣的鬧騰,定長孫分明是他請過去的,卻沒有藉着這由頭把事情鬧大,而是竭盡全力壓了下去,只是把治喪大權從那徐毅手中奪了回來,這叫做什麼?這就叫名正言順。你是太子,日後治國也需得記着這妙用無方的四個字。”
“名正言順……”朱厚照眨巴了一下眼睛,旋即就沒好氣地哼了一聲……“這有什麼難的,不就是做什麼事都得有個說得過去的借。嗎!”
“哈哈哈哈,我兒,你這次是說對了!”
弘治皇帝寵溺地摩挲着朱厚照的頭,隨即方纔收起了笑容,淡淡地說:“這世上做什麼事,都少不了藉口和理由,只要讓別人啞口無言,這事情做起來就能少了三分掣肘。爲人君者,也同樣如此,不能爲所yù爲,而且,一舉一動還要讓人捉mō不透。就拿那個徐勳來說,你即便喜愛他,也不能都拉在臉上,否則便不能讓他打從心底裡敬畏你!”
聽着這些複雜到極點的帝王心術,朱厚照懵懵懂懂點了點頭,心裡卻轉着另外一個,完全不相干的念頭。要是讓父皇知道,他居然讓徐勳去調查他是不是母后親生,父皇會不會一氣之下砍了徐勳的腦袋?話說回來,內閣的那三位閣老動作也太慢了,他都已經對徐勳把願許出去了,那什麼府軍前衛的事怎麼到現在連個下文都沒有?
事實證明,請了定長孫徐光祚去興安伯鹿幫忙治喪是一步絕妙的棋。哪怕徐勳不知道這消息傳到御前得到了怎樣的評判,但他自己對這位未來的定國公是滿意到不能再滿意了。
出身世家的徐光祚早年喪父,祖父又是個不管事的,素來就在掌管定國公府,料理事情自然井井有條,別人是一絲一毫的差錯都挑不出來。兼且徐勳又暗示皇帝應該在關注這邊的情形,徐光祚越發不偏不倚公正公平,就連興安伯鹿原本有些sāo動的下人都心悅誠服。
一直忙碌到大晚上,徐勳方纔攙扶着徐良從興安伯府出來。眼見徐毅狠狠剜了自己一眼方纔氣咻咻地徑直上車,他只哂然一笑,把徐良推上馬車後,他又笑眯眯地請了王世坤一塊上車,待到金六一甩鞭子起行,他才說道:“王兄,這次可是多虧了你!”
“什麼多虧不多虧的,你別看徐光祚按照輩分比我矮一輩,那可是真正的人精。要不是你把老四弄去了國子監,要不是你我才從太子手上順到了這麼一對玉佩,他會出面那就是見鬼了!”當着徐勳父子的面,王世坤直截了當地現開銷了,這才豎起大拇指晃了晃,“我算是服你了,居然端出同姓這一條讓徐光祚去幫忙治喪!不過我實在鬧不明白,今兒個靈堂上那樣好的藉口,你竟然不用!”
“那樣反而落了下乘。你以爲今兒個這情景的不鬧到官府去,就不會有人流傳?”徐勳看了一眼滿臉疲憊的徐良,連忙從一旁的蒲包中拿出一直溫着的茶壺,衙了一杯水遞給了老爹,隨即看着王世坤說道,“這一次對定長孫也是莫大的機會,讓朝廷看到了能耐,他將來就不會是一個閒置的國公。對了,你可讓人對國子監的徐敘提過太子的身份?”
“我本來是懶得理他,可他讓人帶了一刻長信來賠禮道歉。我想想怕他心懷怨望,就親自去看了他一趟,也是爲了震一震他,省得他不老實。不過這傢伙我不抱多大希望,我大姐對他已經很不錯了,他居然還說出那和話來。對了,你問這個幹什麼?”
“沒什麼,章老大人讓我帶給北監謝祭酒一封信,我一直沒空送過去。我身上有孝,而且接下來打算閉門在家看看書,若是你那外甥真長了記xìng,衙可以請他代勞。不過聽你這麼說,還不如你親自去跑一趟了。你雖不走文科,可和那位頂尖的大儒打打交道,也是歷練不是嗎?”
面對滿臉狡黠的徐勳,王世坤頓時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這小子比他年紀還小,居然老氣橫秋對他說什麼歷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