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公到!”
“定國公到!”
“吏部尚書林大人到!”
“左都御史張大人到!”
“刑部尚書屠大人到!”
儘管金六並不是專管門上,但不可否認,但凡家中有大事喜事,他往往大包大攬把門上的差事全都攬在自己身上,此時此刻也毫不例外。每隔不多一會兒就高聲報出一個個如雷貫耳的名字,眼見那一個個在朝中呼風喚雨的角色,這會兒都笑容滿面地登了自家門,他自是有一種與有榮焉的驕傲。好容易這些接踵而至的大佬們暫時告一段落,他擦了一把汗後接過一個小廝遞來的茶壺後大喝了兩口,旋即就舒舒服服地透了一口氣。
這纔是人上人的日子,幸好當初他沒聽自家婆娘的蠢主意從徐家辭了出去,否則哪有眼下的風光?那些大人物們暫且不提,底下誰不尊稱他一聲金總管甚至金六爺?還有他那兒子金弘,竟是運氣好到讓左都御史張敷華起了大名,那位唐解元還饒有興致親自給人啓蒙!
他正尋思着,突然看到一輛車拐進了巷子,隨即到了門前停下,上頭下來一個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人影,立時提高了聲音叫道:“吏部侍郎張大人到!”
張彩如今雖是侍郎,但林瀚年紀已經很不小了,他一到吏部,部務等等就漸漸交割到了他的手中,尤其是他往日做得最是嫺熟的文選司那些勾當更是如此,所以,他竟是比林瀚還晚到兩刻鐘。下車之後的他回頭看了一眼沿牆根停了不少的車馬,便若有所思地問道:“今天都來了多少賀喜的客人?”
“大大小小文武加在一塊,至少已經三四十了。”金六知道張彩是來往自家最勤的文官,深得少爺信賴,因而說話也就沒有那些客套的敷衍之詞。他擦了一把汗,對張彩掰着手指頭低聲介紹了剛剛已經來了的那些人,又主動說明哪些人歸誰接待之後,他就見張彩揚了揚眉。
“康對山那幾個人竟是來得最早的?”張彩得到了金六肯定的答覆,他便笑了起來,“那肯定是他們正在文會,得知了消息之後索性扎堆一起來了。這樣吧,大人難免要應承今日來見的人,林大人和張大人屠大人這些就交給我接着……”
話音剛落,金六就看到了外頭那一輛斑駁掉漆的馬車,定睛一看上頭下來的人,他也顧不得對張彩解釋,立時又高聲喝道:“禮部謝尚書到,王公子到……”他本以爲必然就這麼一對師生,可當看見王世坤後頭下來的並不是謝鐸,而是兩個面目有些熟悉的儒生,一時不禁一愣,待看見兩人扶了謝鐸下來,他才舒了一口氣,暗想總算沒報錯了名頭。
然而,比他動作更快的卻是張彩。張彩三步並兩步趕上前去,親自攙扶了名聲赫赫桃李滿天下的謝鐸一把,這才含笑說道:“沒想到謝翁也來了。”
“上次世貞封爵的時候,我就曾經來道過喜,沒來由這一次反而不來?才只短短兩年,他便一舉封侯,果然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前途不可限量!”謝鐸笑呵呵地說了一句,這才又看着左右說道,“路上碰到了元明和惟中他們兩個,順帶就一道過來了!”
儘管湛若水和嚴嵩並不是徐府常客,但過目不忘記性極好的張彩自然不會忘記,當下就含笑答了兩人的見禮,又吩咐金六派人進去稟報之後,他少不得一路扶着謝鐸往裡走。果然,還不到儀門,他就看見徐勳親自迎了出來,林瀚屠勳和張敷華緊隨其後。
這往日朝堂上擡頭不見低頭見的七卿之四今日在徐家聚首,除卻屠勳有些表情不自然,其他三個都是老相識老朋友了,寒暄之後自是談笑風生。謝鐸見徐勳含笑來攙扶自己,他便搖搖頭道:“別一個個都以爲老夫老朽走不動步子,我還不老,至少看得見乾坤復清明的那一天!說起來,我和章德懋一前一後掌南監,私交也好,我也一向相信他的眼光,果然他當初舉薦給我的不止是英才,而是英傑!”
徐勳知道人老愛懷舊,因而只是在旁邊笑着,也不說什麼謙遜的話。果然,一貫就愛潑冷水的林瀚便板着臉說道:“距離英傑還差一點,倘若是到了謝兄所說乾坤復清明的那一天,這兩個字就能坐實了!”
聽到這些人字裡行間都是希望自己立時把劉瑾斬落馬下,徐勳也不願意這麼接話茬,眼見那邊康海對自己急急忙忙打手勢,他便對張彩笑道:“西麓,幾位老大人我可都交給你了。對山在那邊心急火燎也不知道打什麼手勢,我且過去瞧一瞧!”
衆人聞聲望去,見康海雖說立時做出恭敬的樣子,但剛剛打手勢的手卻還沒來得及收回來,頓時全都不禁莞爾。等到徐勳施禮過後往那邊走去,林瀚就若有所思地說道:“我記得康海和李夢陽相交莫逆,曾經爲了李夢陽的事情去求過元輔,後來似乎被拒之於門外?”
“李夢陽此子雖說強項,但太過傲氣,爲人不知道變通,他們那結社詩會之中的其他六個,今天都來了。”張彩笑着解說了一句,但看見湛若水若有所思地站在後頭,他就不想繼續再糾纏這個話題,以免引出此前被小皇帝趕出京城的王守仁來,見幾位大佬點點頭後就不再多說,他少不得陪着衆人往正堂而去。
而徐勳來到康海面前,見這位一表人才的昔日狀元公滿臉焦急,他不禁有些詫異地問道:“什麼事讓對山你急得這個樣子?起頭你們幾個剛來的時候,你還好好的。”
“侯爺此次進封,有不少朝中年輕一輩的官員都傾慕您的風采,陸陸續續有五六個結伴來賀。”康海說着頓了一頓,隨即便壓低了聲音說道,“其中有一個是內閣中書舍人,說今天侯爺進封的那道旨意並不是臨時一蹴而就的,而是元輔早就準備好的,他們只是用印而已。而且……他是正好熟悉那字跡,說這像是少詹事兼左春坊大學士楊廷和的筆跡。”
楊廷和這個人徐勳曾經在朱厚照口中聽到過多次,而且也依稀記得,是弘治十八年會試的主考,他暗中下手陰了焦黃中的那一回,據說就是楊廷和一意把焦黃中黜落了下去。然而,他對於此人印象更深的,卻是在歷史上正德朝後期獨霸朝綱,更是在正德皇帝不明不白死了之後力主迎奉了嘉靖皇帝,可最終卻在大禮儀之爭中徹底敗下針來的角色。
前期是縝密陰柔精明能忍,後期卻是自以爲是錯判形勢乃至於一招算錯滿盤皆輸。這也不奇怪,沒幾個大臣能夠完美適應前後兩個性子截然不同的皇帝,換成他也一樣。
因而,他沉吟片刻便開口問道:“這麼說來,你覺得是楊廷和提早寫好的誥旨放在內閣?”
這事情若追究起來,不但楊廷和要吃掛落,李東陽也討不了好。然而,徐勳並沒有打算去和中立派的李東陽打擂臺,因而得到了康海肯定的答覆之後,他便微微一笑道:“看來,咱們的元輔大人是很希望內閣能夠再增加一個人。”
康海因爲自己的詩文被李東陽嘲笑,以及此前因爲李夢陽之事求助未果,對李東陽這個內閣首輔一直都保持着深深的不滿和警惕,所以纔會有如此提醒。然而,此刻徐勳在沉吟之後得出了這麼一個結論,卻讓他一時驚異莫名。好一會兒,他纔開口說道:“侯爺,這事不是元輔想就能辦到的吧?入閣之事不但要君心,還要朝廷公議。先帝去世的時候,楊廷和還是左春坊大學士兼翰林院侍讀學士,五品。皇上登基之後才升了少詹事,這纔不過四品……”
“你剛剛也說了,不但要君心,還要朝廷公議,那你說,楊廷和缺了哪一樣?”
康海一時啞然。楊廷和任東宮官多年,據說其講讀的課是小皇帝最愛聽的。至於朝廷公議,楊廷和儀表堂堂,性子沉靜穩重,文章更是一時之選,更何況家風嚴謹,一家之中父親兄弟好幾個進士,單單這個就足以讓朝中風評偏向於他。他絞盡腦汁想了好一會兒,最終纔有些強詞奪理地說道:“可楊廷和當初殿試不過三甲。”
見徐勳笑而不語,他想也知道徐勳是笑他這狀元瞧不起三甲同進士,但潛意識中,他的確有幾分尷尬不服。然而,還不等他想到解釋之詞,就聽到徐勳開口說道:“這種事情你不用太擔心,要擔心那也是劉公公的事。內閣倘若多上和他不睦的第四人,三打一,焦芳可佔不到什麼優勢。”
更何況,他已經早有拖李東陽下水的妙計!
既然說到這個,康海想起平日以文會友時曾經聽到的各種閒話,忍不住問道:“如今六部都察院中,侯爺七得其四,爲何不設法推選哪位德高望重的入閣?”
“屠尚書暫且不提,林尚書他們幾個都多大年紀了?”見康海爲之啞然,徐勳便笑呵呵地說道,“我好容易請來這幾位老而彌堅的出山已經很不容易了,讓他們執掌一部正好。倘若還要把人推到內閣屈居人下不說,還得和人去打擂臺,那就很不厚道了。對了,你若對元輔用楊廷和不那麼高興的話,那便幫我去做一件事。前南京右僉都御史林俊丁憂期應該快滿了,你使點勁,讓人公推他回朝任職。張西麓一去吏部,都察院那邊張都憲便勢單力薄了。林待用才五十出頭,正當盛年,入閣的話那纔是不二之選。”
徐勳還真的想要一網打盡南都四君子?
康海閃過這麼一個念頭後,旋即便一躬到地應道:“好,侯爺便等着我的佳音吧!”
“那是之後,不必現在馬上就去謀劃。你們六個人也算是小有名氣,今天那幾位老大人張西麓接着,那些年輕一輩的你們就多多照應,別讓人覺得我不在乎他們,待會還有的是人要過來,我顧不上。”徐勳一想到決計不會漏過登門道賀的谷大用張永等人,甚至也可能來湊一湊熱鬧的劉瑾,他便輕輕握了握拳,最後便笑說道,“總而言之,今晚上有的是熱鬧!”
正如徐勳所言,賓客紛至沓來的景象一直持續到太陽落山都沒個完。這其中,有晚來一步的涇陽伯神英和府軍前衛指揮使馬橋這樣的武將,也有李逸風鍾輝這樣的廠衛,張宗說齊濟良徐延徹這樣的貴胄子弟,諸如嚴嵩這樣的庶吉士竟也有六七個,更不用說不少官職低微鬱郁不得志的年輕官員了。於是,徐良讓人去訂的三十桌西面非但不曾多出來,甚至還不夠多,最後索性看着天氣好,在院子裡也擺了八桌,這才勉勉強強算是容下了這許多客人。
來的自然有送賀禮的,然而,徐勳早早讓人在門上放下了話,只收薄禮,諸如什麼花色點心時令鮮果自家書畫之類的東西,一概收進來,其餘至於珍玩古董首飾之類的,則是一概謝絕。而那些丈夫不在京城卻特意來賀的誥命,沈悅和幫忙的壽寧侯夫人在後頭迎着,報過來的數目竟也有二三十人,其中甚至還有楊一清夫人段氏。
相形之下,今日幫忙迎客的江彬雖說連半口水都沒來得及喝,奔前走後迎來送往,須臾便憑着三寸不爛之舌和神英以及馬橋等等徐勳最爲信重的武官拉上了關係,甚至在那兩個廠衛頭子面前也露了露臉,等到把衆人都接了入席,他纔有功夫退到一旁去喝了一口水潤潤嗓子,旋即卻婉拒了那小廝請他也入席的邀請,徑直來到了儀門處找徐勳。
遠遠纔看到背手而立的徐勳,他便聽到外間傳來了通報的聲音:“提督內廠錢大人到!”
回京後江彬在徐府厚着臉皮寄住了好些天,當然記得錢寧就只那一次登過門,然後就再也沒來過。即便今日到來的那幾位大佬也是他第一回見,但諸如張彩這樣卻是常聽說往這兒跑,所以,知道錢寧如今在內廠得了勢,並不像從前那樣跟得徐勳死緊,他心裡早早有了計較,此時忙快走兩步趕上前去。
一到前頭,他就看見錢寧畢恭畢敬深深行禮,卻被徐勳一把扶了起來。恰是和徐勳隔着幾步遠的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錢寧迅速擡頭瞥了一眼徐勳的臉色,隨即方纔低垂下了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