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裡一片靜寂,兩個人四隻眼睛死死盯着彼此,良久都沒眨一下眼睛。良久,徐勳才彷彿是眼睛乾澀了疲累了似的,眼睛突然眯了起來,隨即又拿手去輕輕揉捏了一下鼻樑,這才似笑非笑地看着楊一清。
“邃庵公,我不算是個純粹的武人,我那半吊子的弓馬,就是從卒伍之中隨便拉幾個人出來,興許我也要甘拜下風。”說到這裡,他彷彿絲毫不覺得這是在自曝其短,又不以爲意地說,“當然,我也決不能說是個文人。雖說南監章大司成對我有半師之誼,曾經對我講授過一月經史,但就算我都能一字不漏地記下來,也曾經看過不少書,但我對經史卻並沒有太多的興趣。所以,我這個人很實際,你有話不妨直說。”
楊一清對徐勳的性子已經有相當的認識,只是對於其在這種關鍵問題上的單刀直入,他仍是不免微微有些意外,但旋即就正色說道:“那我就徑直問了,平北伯究竟想忍到何時?”
“忍到劉瑾犯下無可遮掩又無可挽回的大錯。當然,這一次原本是個最好的機會。倘若我不在陝西,你也不在陝西,又沒有那樣一位剛烈的姬人將朱寘鐇手刃刀下,那這件事的影響會比此刻大上十倍二十倍,應該便會大大動搖劉瑾的根基。只是我們既然在,便不得不負起責任來。”
“那平北伯是在後悔?”
“後悔?自然不,只是一夜,到時候人頭落地便至少要上百,若是戰火蔓延,這一場事情拖上三五日十幾日甚至幾十日,死的人又何止成百上千?爲了一個所謂正義的目標便拖上一羣同樣無辜的人去死,我雖然心狠手辣,但還不至於這麼沒人性。”說到這裡,徐勳微微一笑,這纔看着楊一清道,“我之所以忍着劉公公,是因爲他跟着皇上多年,皇上雖說信賴我,但對於他的信賴,絕不在我之下,興許還有過之。貿然鷸蚌相爭,興許只是漁翁得利。而且,若不讓人看到他行事的急功近利,又怎能顯出我的步步爲營?”
把這樣本該死死捂着的隱情大大方方揭開了,楊一清並沒有太多的意外。他知道這會兒徐勳並不是要自己回答,因而只是坐在那兒等着接下來的話。果然,下一刻徐勳便問出了最至關緊要的一句話來。
“我不妨直接問邃庵公一句話,若要扳倒劉瑾,你覺得用何法最好?”
“我若是說請平北伯造膝密陳劉瑾的罪責,恐怕平北伯直接就要拂袖而去了。”楊一清自嘲地一笑,繼而就倏然語氣轉爲鄭重,一字一句地說道,“所以,辦法只有一個,請劉瑾那些昔日同僚對皇上去說!張公公也好,谷公公也好,而八虎之中的其他人則更理想。三人成虎,更何況劉瑾本來身子就是歪的,不怕參不倒他!”
“然後呢?”徐勳似笑非笑地問道:“你要知道,之前就是王嶽等人,也只是杖責之後發南京,皇上並沒有想要他們的命。他們都如此,就更不用說劉瑾了。而憑着劉瑾的本事,就算把人趕出了京城,你不怕他會東山再起?”
“所以,只有讓他永無翻身的機會,才能一勞永逸。”楊一清聲音低沉地回答了一句,隨即停頓了許久,聲音竟是變得有些乾澀,“便只有如同此次朱寘鐇這樣的謀反大逆,才能讓皇上對其大失所望,如此一來……”
“如此一來是一勞永逸,但邃庵公想過沒有,一直都在自己身邊的人,一直都是自己最信賴的人,卻被人指斥告發謀反大逆,皇上會怎麼想?一個最親信的人尚且會背叛,那麼是不是還有下一個,下一個之後是否還會有下一個?”徐勳連珠炮似的丟出了這幾個問題,見楊一清顯然是沒準備,他這才意味深長地說道,“皇上雖打出孃胎沒多久就是太子,也是先帝一直帶在身邊教導,但卻一直都是重情的人。倘若按你說的去辦,與其說皇上之後會審慎地分辨是非曲直,還不如說在大失所望之下,做事會越發偏激。”
因爲那樣在皇帝心中種下懷疑種子的同時,還會種下接下來無法無天的種子。
自從到了這個時代,又親眼見識了那個歷史上出了名荒唐的正德皇帝朱厚照是怎樣的性子,徐勳比劉瑾琢磨小皇帝琢磨得更多,因而說出這番話的時候,見楊一清面上露出了少見的凝重之色,他便知道這位聰明人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所以,他便往後頭靠了一靠,似笑非笑地說道:“所以,倘若真的有造反謀逆這樣的罪名栽到劉公公頭上,我恐怕還會爲他辯解一二。”
不爲別的,只是爲了自己將來不被人如此對付一遭!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他未必就是一輩子這麼順風順水!就算對付劉瑾,主動權也要掌握在他自己的手裡!
直到第二日傍晚,寧夏城中的滿城大索方纔漸漸放鬆了下來。進出城門的限制稍稍放寬,但從總兵府到都司衙門的牢房中,卻塞滿了各式各樣的人犯。這還是甄別進行得異常迅速的緣故,否則就連都司衙門的屋子都險些騰了出來。然而,眼看太陽落山,都司衙門的幾個軍官卻都顧不上這些收尾工作了,一個個都在那交頭接耳。
“聽說今晚平北伯在總兵府設宴,宴請有功將士。”
“什麼總兵府,你知道這次跟出去的有功將士有多少人?是總兵府旁邊的校場,聽說五千多人全都去了,單單酒肉就是莫大開銷。倘若不是平北伯發了一注大財,總兵府和都司衙門非得被掏空了不可!”
“什麼大財?”
“嘖嘖,這你都不知道?一來慶王殿下把彩雲班拱手送了給平北伯,還搭上首飾行頭,這一筆至少就有上萬兩。二來,這安化王死了,鎮守太監府的兩位公公也死了,這得發多少死人財?別說宴請五千多號人,就是多一倍人也請得起。”
儘管旁人看來異常容易,但這一夜校場上的慶功宴,卻着實備辦得並不容易。酒倒是現成的,拿着錢到各家王府攤派,即便有人不樂意,可強買強賣也總比強拿來得好,再加上朱寘鐇出事,慶府諸王都是惶惶不安,誰也不敢在這當口得罪了平北伯徐勳。至於肉食,寧夏鎮並不算缺乏,只這一趟過去之後,市面上的肉食價錢陡然上漲了三成。
在這個沒有麥克風高音喇叭的時代,在這兩千餘人面前要說些什麼話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然而,當彩雲班的那些歌女舞姬樂姬入場的時候,當絲竹管絃聲響起的時候,四周圍仍然頃刻之間鴉雀無聲。即便偶爾有不湊趣的人,也會被同伴打得滿頭包。對於平日只能去最便宜的地方找最便宜的姑娘,不少連婆娘都娶不起的正軍來說,儘管只是遙遙看一眼那些平日想都不敢想的美貌姬人演上一段歌舞,那也是莫大的享受,至少老來是對人吹噓的本錢。
所以,當一曲終了,大多數人都是戀戀不捨。然而,直到依稀聽到上首傳來了有人說話的聲音,原本已經竊竊私語起來的衆人方纔安靜了下來。可隔着這麼老遠的距離,不少人都聽不清楚,直到前頭的人炸開鍋似的嚷嚷了起來,這一個傳一個,徐勳所說的話才一下子四下裡傳開了來。
今晚說是照功勞簿賜美酒一杯,而且不止這一丁點賞賜,最要緊的是,奇功首功居前的人,還會由那些剛剛獻上歌舞的美人兒們過目。倘若投了美人的眼緣,那平北伯答應親自做媒!也就是說,幸運兒可以名利雙收,兼且抱得美人歸!
“老天爺,這樣的好事兒,可是從來都沒聽說過!”
“怎麼沒聽說過?想當年威寧伯經略陝西三鎮的時候,聽說就賞過美貌的歌舞姬人給下頭的有功將士。”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再說了,也不曾一次性賞過那麼多美人!聽說那裡有三十六個,整整三十六個!只可惜聽說最漂亮的那個死了,而且是和安化王同歸於盡,好烈性的姑娘!”
“知道就好,所以這可不單單是賞,得人家姑娘看對了眼才行!而且剛剛平北伯還說,會連她們的嫁妝一塊賞了,不想娶可以提出來,可娶回去之後倘若變心,他可不會放過那個負心漢!”
下頭議論的聲音越來越大,一時竟是羣情激昂。因而,當第一個被報上名字的陸海上臺之後,他便爽朗地笑道:“末將都已經快六十了,膝下孫子也已經有三個,這樣的大好機會,就讓給下頭的年輕人吧!”
今日本應是仇鉞第一,但仇鉞先率軍去了鎮遠關加強守禦,便是陸海第一,但若加上去見火篩的功勞,江彬拔得頭籌也是理所當然,然而那件事畢竟如今還是隱秘,因而江彬卻也不爭這個。輪到自己的時候,他卻和陸海一樣同樣笑眯眯地推說自己只是大同邊將,此來不和寧夏鎮官軍爭美人,一時又引來了下頭陣陣歡呼。等到了第三個第四個,全都是各式老將,一色的高風亮節,等第五個總算是輪到一個年輕軍官上臺,當他回頭得意一笑,不報名字官階,卻先說自己如今正單身時,這氣氛自然而然就推到了頂點。
鬨笑之中,他便用熱絡的目光看着那些姬人,隨即清了清嗓子說道:“俺是慶府中護衛總旗韓永,雖說這一回敘功,俺頂多也就是一個百戶,但俺家裡就俺一口人,沒人管俺娶誰回來!俺只想說一句話,哪位姑娘跟了俺,俺絕不會讓你吃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