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守備太監傅容!
在南京國子監呆了這麼久,無論是那些趨炎附勢的人也好,那些鄙薄指摘的人也罷,傅恆安總有些恥於向人提起自己的養父。然而,此時此刻這麼一嗓子吼出來,卻是這樣的自然,就連他也有一瞬間的失神,但想起徐勳最後一次到國子監來對他說的那句話,隨即一下子握緊了拳頭。
那些人瞧不起他又怎樣,他就是傅容的兒子,不需要這些人瞧得起!
樓上的餘浩呆了一呆後,忍不住踉蹌退後幾步,狠狠擡起胳膊咬了自個一口。左小臂上那股鑽心的劇痛和清晰的血痕牙印讓他一下子清醒了過來,亦是想起了之前那人囑咐自己的話。儘管那人信誓旦旦說,只要他這麼一鬧,南京守備這樣的貴人一定會出現,但他着實沒想到,竟是此時就有這樣一個身份的監生出來。相比北邊保定等地,南直隸附近自宮求進不算多,可他也聽過見過,對於傅容這等權閹,在他看來竟比那些道貌岸然的文官來的管用。
然而,當他再次衝到欄杆邊要說些什麼的時候,陡然之間想起之前的嚷嚷聲,立時又懷疑了起來。
於是,他衝着下頭鴉雀無聲的人羣大叫道:“你別想胡言亂語誑我下去,若你爹真是南京守備太監傅容,這國子監的官兒怎敢罰你?”
傅恆安甩開人的時候,章懋原本要發火,可聽得他表述身份,上頭揚言要自焚的那漢子竟有些心動的模樣,他立時心中一跳。雖是對那漢子信閹豎更勝過信他的事實深爲不忿,可事急從權,他仍然立刻擡手阻止了那兩個從地上爬起來的監生。等聽到樓上這漢子竟是脫口而出嚷嚷了這麼一句話,原以爲這場鬧劇有收場希望的他登時大爲懊惱。
怎麼偏生就是他打算在這一天打罰傅恆安的時候,突然鬧出了這一樁?
章懋氣急敗壞,傅恆安亦是有些手足無措。他素來是直性子,當即擡起頭喊道:,“那你怎麼才相信?”
“除非你能把傅公公和其他幾位守備都請來!”這說來說去”竟是又繞回去了!
角落中的徐勳眼見那邊幾個學官一陣**”想了想就示意瑞生過來,衝着他低聲說道:“你悄悄到人羣裡頭去”換個聲音嚷嚷一句,就說傅公子若是真的想管這冤案,爲什麼不進藏書樓去勸那漢子下來,光在底下信口開河充什麼英雄。記着,還是打一槍換一個地方。”
儘管對徐勳這最後一句話有些迷糊,但大概意思瑞生還是明白,一時如小雞啄米似的點了點頭。身材瘦小的他不一會兒就鑽到了那黑壓壓一片監生中的一角,旋即就張口嚷嚷了這麼一大聲。他這一開口,立時招來了一片附和聲。
“沒錯,傅恆安你一個月考作弊的傢伙,說什麼大話!”
“蛇鼠一窩,你爹就是這金陵城最大的蠹蟲,還談什麼爲民做主!”
“你一個太監的兒子,神氣什麼!”在那一片亂糟糟井氣氛中,瑞生竟是如同游魚一般又溜了出來。
這時候,徐勳笑吟吟拍了拍小傢伙的肩膀,目光望向了人羣。
這幾天他除了在外頭奔走,之前進國子監時打過交道的那個門房和引路的雜役也下了重注”每人與了一百兩銀子,讓他們去遊說曾經想要巴結傅恆安卻被置之不理的那些監生。重賞之下,那兩個人簡直猶如無孔不入的蛀蟲,此前就回報說已經糾集了十幾個人幫傅恆安說話。
他只讓那兩人對那些監生說是在繩愆廳鬧一鬧,可眼下換了一番光景,可對他們而言”這場合發揮一下無疑更沒有風險。
果然,在人聲鼎沸到了極點的時候,一角又傳來了一個扯開嗓門的聲音。
“只揪着傅恆安做什麼,只敢在背地裡喧鬧嚷嚷”有本事你們也拍胸脯給人家做主!”
“就是!傅恆安作弊本來就是人污衊造謠,你們自個不敢上樓去勸身負冤情的漢子下來”還只知道出言擠兌,誰纔是真正的斯文敗類!”
“有本事你們把那個喪盡天良的工科給事中趙欽揪下馬!”鬧哄哄的聲卒在人羣中此起彼伏,傅恆安少有地聽到監生中竟是有向着自己的聲音,一時心神大振,竟是轉身大步走到章懋面前深深一揖,旋即直起腰來昂首挺胸一字一句地說道:“大司成,我上樓去,一定把這人勸下來!”
儘管一出事章懋就讓人去北城兵馬司報信,但這麼好一會還沒人來,上頭人卻是越發狂亂,他自然心火旺盛。此時一衆監生喧然大譁,樓上那漢子又是口口聲聲喊冤,這傅恆安言行舉止更大大出乎意料,他要說不急躁自然不可能。可這個節骨眼上沒別的辦法,只能死馬當做活馬醫,他把心一橫,一手攔住要勸說的其他學官,擲地有聲地說道:“1好,依你!”得了章懋允准,傅恆安立時仰頭着樓上的餘浩,大聲叫道:……餘浩,我這就一個人上樓!要是你逆想給你妻女報仇,就在上頭等着我上去!”
眼看傅恆安昂首挺胸進了那座小小的藏書樓,徐勳深深吸了一口氣,拉了一把看得目不轉睛的瑞生,沉聲說道:“好了,不用看了,該走了。”
“啊?”瑞生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看着徐勳道,“少爺,這事情還沒完呢。萬一那餘浩喪心病狂想要對傅公子不利怎麼辦,或者他不相信傅公子怎麼辦,或者這下頭再出些別的亂子怎麼辦……”
“哪有這麼多怎麼辦!”徐勳沒好氣地給了小傢伙一個慄棗,見其抱頭苦着臉不做聲了,他這才淡淡地說,“那藏書樓上有陳大人派人藏着以防萬一,就是餘浩突然發了瘋也不愁沒辦法。再說,陳大人想必已經闖進鎮守太監府了,那位大理寺右丞費大人但使還有些腦子,就不會阻了傅公公出面。接下來那一場戲得換另外一個地方去唱,別愣嗦了,快走!”果然”就在徐勳和瑞生換下監生的行頭,從進香河畔的國子監側門悄悄溜了出來後不久,那邊廂魏國公徐儲和成國公朱輔就一塊到了。
兩人乃是郎舅”但徐俑的原配已故魏國夫人朱氏是長姊,年長朱輔十餘歲,因而四十出頭的朱輔自然比兩鬢蒼蒼的徐儲更注重儀表衣飾。此時”他一身鮮亮的麒麟服,頭上戴着嵌玉束髮金冠,腰間亦是繫着一條羊脂美玉的玉帶,無論近看遠看,竟都像是一個文質彬彬的文官。
自從朱氏去世之後”郎舅倆的關係自然不比從前的親近,再加上徐俑元配嫡出的長子身體不好,長削在北京,這下頭的庶子一堆不說,繼配王夫人更是生了一個幼子徐天賜,因而朱輔更加看這個姐夫有些不順眼。此時此刻兩人揖禮相見,說起國子監中的這樁案子,朱輔立時眉頭一挑。
“這等無知狂徒,就應該調一隊精銳的弓手,亦或是精選銳卒,
從樓後頭上去,無論死活,總能把這事情解決了,讓他這麼胡攪蠻纏,這算什麼事!”
“國子監這種地方,要是任憑武人出入,那豈不是更加荒謬?”儘管聽說欽差蒞臨的消息之後,徐儲就立時告病不出,又讓人拘着王世坤,可並不代表他就會輕易表態。此時此刻一言噎住了朱輔”他就漫不經心地說道,“況且”若事情屬實,那就是老大一樁案子,總不能就這麼袖手旁觀。”
“就算事情屬實,開了這樣的先例,接下來若是每個有冤情的都這麼鬧,這世道還了得?”朱輔冷哼一聲,很是不以爲然,“況且,傅容還被那位大理寺卿費大人拘着,鄭強那老滑頭也未必來,就咱們兩個湊什麼熱鬧,這種事該當應天府亦或是上元江寧縣出面……不對,應該是句容縣出面,回頭我一定狠狠參他們一本!”兩人正鬥嘴,就只聽遠處傳來了一陣疾馳的馬蹄聲,不禁同時回頭望去。只見四牌樓街東頭煙塵滾滾,緊跟着十幾騎人簇擁着一輛馬車堪堪抵達。眼看一騎人跳下馬來,到了那輛車旁拉開車門捲起車簾,雙手攙扶了一個人下來,徐俑和朱輔不禁同時一愣。
是傅容!
徐俑倒也罷了,不過是眉頭一蹙就笑着走上前去,但朱輔卻不免陷入了深深的詫異。他雖是世襲成國公,守備南京兼領中軍都督府,可這年頭勳貴也就是個尊榮,上次費鎧一來三下五除二一說,他終究抵擋不住幫忙派了兵。要是傅容這一回不倒,他得罪人就得罪狠了!站在原地躊躇了片刻,見那輛馬車上又下來了滿面陰沉的費鎧,他心中一動,這才迎了上去。
且不說四個人如何兩兩商議,等到了國子監裡頭見過國子監祭酒章懋,得知自己的養子傅恆安竟走到了樓裡去,傅容立時勃然色變。他被軟禁府中多日,剛剛費鎧又是硬和他同乘一車,根本不給他和陳祿私底下說話的機會,這外頭的情形他是一丁點都不知道。此時此刻,什麼陰刻算計狠戾全都被他拋在了腦後,他惡狠狠地盯着章懋,幾乎就要破口大罵了。
偏巧這時候,費鎧竟皺起了眉頭冷笑道:“傅公子也未免太沖動了些,似這等刁民,就該用雷霆萬鈞的手段擒服,和他耍什麼嘴皮子!北城兵馬司還有上元縣衙的人都是幹什麼的,三位守備都來了,他們兩個竟是還不露面!”彷彿是一語成讖,就只聽外頭一陣嚷嚷,緊跟着費鎧的一個隨從就快步上前來,畢恭畢敬地跪下磕頭道:,“大人,北城兵馬司兵馬指揮王進和上元縣令邱芝纔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