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後來的一個場合中,羅切斯特先生真的爲那件事作了解釋。那是一天下午,他在庭院偶遇我和阿德拉。在阿德拉陪派洛特玩板球的時候,他邀請我到小路上走走,那是一條長長的長滿山毛櫸的小路,從那裡也可以看得見阿德拉。
之後,他告訴我,阿德拉是法國歌劇演員塞莉納·瓦倫的女兒,他曾經對這位歌劇演員懷揣着——用他自己的說法是“強烈的愛戀”。對這種戀情,塞莉納宣稱將以更加火熱的激情來回報。儘管他的長相不英俊,但是他認爲自己是她所崇拜的人,因爲他相信,如她所說,比起阿波羅式的優美,她更喜歡他“體育運動員一樣的身材”。
“愛小姐,一位法國美女居然愛上了侏儒一樣的英國男人,這太讓我興奮,也太受寵若驚了。我爲她作了最好的安排,我讓她住城裡的賓館,給她安排了馬車和做各種事情的僕人,還送給她各種禮物,比如羊絨、鑽石和花邊等。總之,我的行爲就像一位癡情的傻瓜,並且用這種世俗的方式將自己毀了。在走這條愚蠢的道路時,我甚至都沒有獨闢蹊徑,而是沿着最標準的通向恥辱和毀滅的道路,一步都不偏離地前進。我最終得到了——這就是罪孽——和所有癡情的男人一下的下場。一天晚上,我去塞莉納的住所看她,不過她事先不知道,所以我到時她不在家。那天的夜晚很溫暖,所以我散步穿過巴黎。走到那裡的時候,我有點兒累了,就去她的臥室坐着,很開心地呼吸着那裡因爲有她的存在而變得神聖的空氣。或者該這麼說,空氣中滿是麝香和琥珀的味道。在溫暖的房間裡,到處都是香水和花的氣味,我覺得快要窒息了,所以我想將落地的大窗子打開,到陽臺上面去。此時月亮已經升起來了,街上的路燈也亮了起來,一片清幽靜謐。陽臺上擺了兩把椅子,我便坐下來,拿出一支雪茄——很抱歉,如果你不介意,我現在也想抽一支。”
說到這裡,他暫停了剛纔的敘述,拿出一支雪茄點燃了。他把雪茄放到嘴裡,將一縷煙雲吐到寒冷陰涼的空氣中。接着,他繼續說道:
“那個時候,我還喜歡吃糖果,愛小姐。那個時候我一會兒咀嚼着——請別在意我的粗魯行爲——巧克力糖果,一會兒抽雪茄,同時凝視着沿那條繁華的街道向附近的歌劇院駛去的每一輛馬車。就在這個時候,我看見繁華的夜景中駛來了一輛十分精緻的轎式馬車,用一對漂亮的英國馬拉着,我知道這輛車就是我送給塞莉納的‘voiture’。當然是她回來了,我那顆激動的心不停地撞着陽臺的欄杆。如我所預料和期盼的那樣,馬車在房門口停了下來。我的情人(這兩個字恰好用來形容一個唱歌劇的情人)從車上下來,身上穿着斗篷——順便說一句,我覺得在那樣溫暖的天氣,這樣做完全沒有必要——當她從馬車上下來的時候,我看到裙下的那雙小腳,所以很確定,那個人就是她。我從陽臺上探出身子,正想輕輕地呼喚我的‘天使’——當然,用那種只有情人間纔會聽見的音量——這時,又有一個人從馬車上下來,身上也披着斗篷。只是,在人行道上發出的腳步聲,可是那種帶踢馬刺的腳跟發出的聲音。接着,一個戴禮帽的腦袋從房子的拱形門下通過,進來了。
“你從來沒有嫉妒過是不是,愛小姐?當然沒有。我應該不用問你的,因爲你還沒有戀愛過,從來沒體驗過這種情感。現在,你的靈魂還在沉睡,或許只有震驚才能使它甦醒。你認爲生活就像青春一樣,會悄悄逝去,會靜靜地流走。你把眼睛閉着,耳朵蒙着,跟隨命運的腳步隨波逐流,你不會看到不遠處的河牀上面的礁石,也不會聽到礁石下面洶涌的浪花,但是我告訴你——你仔細聽好——有一天你會走到河牀邊,你會身處礁石林立的狹隘關卡,在那裡,你整條生命的河流會衝擊得粉碎,它們變成旋渦,變成異動、泡沫和喧囂。之後的你,不是被岩石尖銳的棱角碰得粉身碎骨,就是被某一個突如其來的巨浪掀起、捲走,匯入另外一條平靜的河水中——如同我一樣。
“我喜歡像今天這樣的天氣,天空如同灰色的鐵;我喜歡到處都是嚴寒,這樣這個世界纔會顯得肅穆、寂靜;我喜歡桑菲爾德,因爲它古老而幽靜;我喜歡總是棲息着烏鴉的古樹和荊棘,它自身的灰色反襯出同樣灰色的蒼穹中一排排黛色的窗戶。即便事情過去了那麼久,我還是沒有辦法走出來,一想到它,我就覺得厭惡,就像躲避滿是瘟疫的不祥之地。現在也是,我還是那麼厭惡……”
他痛苦地咬着牙齒,沉默不語。他停住腳步,用靴子踢着硬邦邦的地面,似乎那種厭惡的感覺一直困擾着他,糾纏着他,他沒有辦法向前再走一步。
當他突然停下來的時候,我正沿着小路向前走,也就在這個時候,桑菲爾德府出現在我們的面前。他擡起頭,看着府中的圍牆,滿眼充滿了怒火。這種眼神,我在之前和之後的日子中再也沒有見到過。痛苦、羞愧、狂怒、焦躁、討厭、憎惡——似乎在他濃黑的眉毛下面那雙瞳孔放大的眼中,正在進行一場令人戰慄的戰鬥。這場隔空的激戰近乎瘋狂,但是最後勝利的是另外一種情感,是一種冷酷與玩世不恭,是一種既任性也可以理解爲堅韌的情感,平息了剛剛的戰鬥。最終他恢復了平靜,繼續說:
“我剛纔沉靜了一下,愛小姐,我正在和自己的命運商討一件事情,她就站在那裡,山毛櫸樹幹旁邊——一個女巫,就像福累斯荒原上出現在麥克白面前的衆多女巫中的一個。‘你喜歡桑菲爾德嗎?’說着,她將手指在空中一揮,天空中便出現了一段可怕的文字,那是一段警示,恐怖的字眼充斥着整間屋子,覆蓋在上下兩排窗戶之間:‘只要能夠,你就喜歡它!只要你敢,你就喜歡它!’
“‘我一定喜歡它,’我說,‘我敢喜歡它,’我會信守諾言,排除一切困難,去追求我的幸福,追求良善——對,良善。我希望自己做得比以往、比現在更好——就像約伯的海中怪獸那樣,折斷矛和槍,刺破盔甲,掃除一切障礙。在別人的眼中,這些障礙或許是鋼是鐵,但我視其爲草木。”
這時,阿德拉拿着板球跑到他的面前。“走開!”他很嚴厲地吼道,“離我遠一點兒,孩子,或者乾脆進屋去,到索菲婭那裡。”接着,他繼續默不做聲地走路,我冒昧地提醒他剛纔突然岔開的話題。
“瓦倫小姐進屋的時候,你離開陽臺了嗎,先生?”我問。
我已經作好心理準備,猜想他很可能會拒絕回答我的問題,結果恰恰相反,原本陷入痛苦和迷茫中的他被我的問題喚醒,他將目光轉向我,眉宇間的愁雲慘霧似乎也消散了。
“哦,我已經把塞莉納忘了!好吧,我繼續說。當我看見那個讓我魂牽夢縈的女人是跟另一個男人一起進來的時候,好像聽到了有蛇在移動的噝噝聲,那是綠色的妒忌之蛇,它就那樣突然從月光照耀的陽臺上躥了出來,身體盤在一起。它慢慢地鑽進我的背心。兩分鐘後,它撕咬着我的心。真奇怪啊!”他突然話鋒一轉,離開了原來的話題,驚叫道。之後,他繼續說:“真是奇怪啊,我居然會對你說出這番肺腑之言,年輕的小姐。然而更加奇怪的是,你居然還安靜地傾聽,就好像在這個世界上,我所講述的事情是再正常不過的了。一個我這樣的男人,把自己與一位歌劇演員的故事講給一個像你這樣不諳世事的姑娘聽。不過我曾經說過,你嚴肅、體貼、細心,並且有一種可以讓別人對你袒露心聲的天賦。這一點也正好解釋了剛纔我的疑惑和驚奇。而且,我也知道,我選擇的是怎樣的心靈來傾聽我的故事,來與我的心靈溝通。我知道這顆心純淨自然,它不容易被感染,它與衆不同,甚至是獨一無二的。還好我沒想傷害到它,不過即便我這樣做了,也不會讓它受到任何傷害的。我想,我們之間的談話越多越好,因爲我不會傷害到你,而你能讓我重新振作。”
說完這些與故事無關的話,他又將思緒收了回來,繼續講道:“我仍然待在陽臺上。‘他們一定會到臥室去的。’我想,‘就讓我抓個現形吧。’於是,我將打開的窗子和窗簾都關上,只留下一條縫隙,方便我觀察裡面的情況。在聽到他們‘情人間的耳語和海誓山盟’之後,我便輕輕地坐回椅子上。我剛剛坐下,這對情人就走進臥室了。我的目光透過我留好的縫隙直射出去。塞莉納的侍女走進房間,點上燈之後便退了出去。有了燈光,我可以將裡面的人看得清清楚楚了。他們兩個把斗篷脫下來,我看到那位‘名人瓦倫’一身綢緞、珠光寶氣——當然那些都是我送給她的——她的同伴則身穿軍醫的制服。我知道他是一個有子爵頭銜的花花公子,年輕英俊,但他也是一個沒有頭腦的惡少。我偶爾在一些社交場合中見過他,但從來沒想過要去恨他,因爲我對他只有鄙視。當我認出他的時候,那條嫉妒之蛇的毒牙被立即折斷了。因爲我對塞莉納愛情的火種也熄滅了。一個女人居然爲了這樣的情人背叛我,我也就沒有爭奪的必要了。你只配得到我的蔑視,而且本該如此——我居然被她愚弄。
“他們開始談話。而他們所交談的內容更讓我安心了,話題輕浮淺薄,有唯利是圖的淺見,有無情的世俗,簡直讓人厭煩,而不是憤怒。
因爲桌子上放着一張我的名片,他們便開始談論我。他們兩個人根本沒有智慧和能力來評判我,所以他們用一些小手段來侮辱我。尤其是塞莉納,她對我進行人身攻擊,甚至誇大其詞,將我身體上的缺陷稱爲殘疾,然而在此之前,她總是用‘體育運動員一樣的身材’對我進行讚美。在這一點上,你與她全然不同。在我們第二次見面的時候,你就直截了當地和我說,我的長相併不好看。所以你們兩個人的反差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這時,阿德拉又跑到他的面前,說:“先生,約翰剛纔來說,你的代理人來了,想要見你。”
“哦!那我只好長話短說了。後來,我將落地窗打開,向他們走了過去。此後,我將原本贈給塞莉納的一切都收回了,也通知她騰出房子。我還打發了她一筆錢,讓她應急用。我不再理會她的哭鬧、歇斯底里、懇求和抗議,要跟那位子爵決鬥。地點就在布洛尼樹林,時間定在第二天的早晨。在約定的時間和地點,我有幸與他決鬥,在他那條弱得像瘟雞翅膀一樣的胳膊上留下了一顆子彈。以後的日子中,我同那個人不再有任何瓜葛。不幸的是,就在六個月後,瓦倫留下了這個小女孩——阿德拉——並一口咬定她是我的女兒。也許她是,儘管我從她的臉上看不到一絲有父女關係的痕跡,我甚至覺得派洛特比她更像我。我同瓦倫決裂後的幾年,瓦倫遺棄了孩子,和一位音樂家還是什麼歌唱傢俬奔到意大利了。當時,我沒接受這個孩子,更不承認我有撫養她的義務,即便是現在,我也不承認,因爲我不是她的父親。不過,當我聽到這個女孩已經孤苦無依的時候,便生出了憐憫之心,將這個小可憐從巴黎的泥潭中拉了出來,帶到了這裡,讓她在英國這片乾淨的土壤中健康地成長。費爾法克斯太太找到你做她的家庭教師。現在,你知道了她的真正身份,只不過是一個法國歌劇女郎的私生女,或許你要對自己的職位和家庭教師的身份有些想法了吧。說不定在某一天,你會來告訴我,你已經找到一份新的工作了,讓我再去請一位新的家庭教師來——會這樣嗎?”
“不,這一切都不是阿德拉的錯,她也不應該爲她母親所犯下的錯負責。我很關心她,現在我知道,在某種程度上說,她已經沒有父母了——被自己的母親拋棄,而又不被你承認,先生——我會比之前更加疼愛她。我怎麼可能只是喜歡富貴人家一個嬌生慣養並討厭家庭教師的孩子,卻不喜歡這樣一位將我當成朋友的孤苦無依的小孤兒呢?”
“啊,你是從這個角度來看待這件事的,那好吧。現在我得先進去了。你也是,天已經黑了。”
但我沒有直接回去,而是和阿德拉與派洛特一起在外面又玩了幾分鐘。我和他們賽跑,一起打板球。後來我們進屋後,我幫她摘掉帽子,脫下外衣,讓她坐在我的膝蓋上,坐了一個小時。我允許她隨心所欲地說話,什麼話題都可以,即便有些放肆和輕浮,我也不會指責她。因爲只要有人注意她,她就容易犯這個毛病。那個時候她會暴露出她性格上的淺薄,這與普通英國人的思想大不相同,也不被認同,很可能是遺傳自她的母親。不過她也有優點,我有意識地去找尋並且去欣賞。我也努力地尋找她的五官與羅切斯特先生的相似之處,但卻沒能找到。在她的身上沒有羅切斯特先生的任何特徵,談吐上也絲毫沒有相同之處,這表明了他們之間的關係。我覺得有些可惜,如果能夠找到一點兒就好了,這樣他會對她更好一些。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過夜時,纔有時間從容地回味羅切斯特先生給我講的故事。正像他自己說的,這個故事似乎沒有一點兒特別的地方。無非就是一個有錢的英國男人癡迷於一個法國舞女,之後由於她的背叛,他離開了她。這類事情在上流社會早已司空見慣。但是當他說到自己對目前的狀況很滿足,還說他對這棟老房子和周圍的環境重新產生興趣的時候,他的情緒突然激動起來,這就讓人生疑了。我滿腦子都是這個疑問,但後來又放棄了,因爲根據目前的情況,我根本解釋不了。所以我又將思緒轉到主人對我的態度上,他覺得我是一個可以推心置腹的人,這似乎是對我爲人處世的讚美,因爲我做事情很仔細小心。反正我是這樣認爲的,而且我很認可自己的揣測。這幾個星期的時間裡,他在我面前的舉動已經不再像先前那樣喜怒無常了,他不會覺得我礙眼,也不會對我擺出冷冰冰的態度,更沒有傲慢。偶爾,我們遇見時,他看起來都很高興,還會說上幾句話,有時還會笑一笑。他正式地邀請我去見他時,我也會很願意前往,因爲我真心覺得我給他帶來了快樂。我甚至認爲,他找我是爲了我,也是爲了他自己能夠感覺到愉悅。
如果真的比較起來,我沒有說多少,一般情況都是他在津津有味地講述。他生性健談,喜歡向沒有經歷過生活殘酷的人披露一些世事人情(我不是指腐敗和惡俗的習氣,而是指那些因爲很普遍但又很新奇的世事),我非常願意接受他對於這些事情的看法。根據他的描述,我用想象在頭腦中畫出許多新鮮的畫面,跟着他翻閱和揭示各種新鮮的領域,但是從來沒有因爲他提到某些有害的現象而大驚失色,或者爲此煩惱。
他的語言與動作都自然而然,所以我也不會感覺到被壓迫的痛苦和窘迫。他對我的態度友好而坦誠,熱情但不失體面,這讓我更加靠近他了。有時我覺得他並不是我的僱主,而是我的親人。雖然有時他依舊傲慢,依舊盛氣凌人,但我並不在乎,因爲我深知他的天性就是如此。他的加入爲我平淡的生活平添了幾分樂趣,我覺得非常愉快和滿意,甚至已經不再渴望有自己的親人。原本骨瘦如柴的命運好像變得豐腴了,我生命中的空白被填補了,我的身體狀況也在好轉,我的體重增加了,也長了氣力。
我的眼睛看到的羅切斯特先生還很醜嗎?不,讀者。感激之情,一些愉快的記憶和聯想,已經使我喜歡上了他的面容。只要房間裡有他在,會比生得很旺的爐火還要讓我興奮。但是,我也沒有完全忽略他的缺點。說實話,即便我想忽略掉,也還是不能的,因爲他總是在我的面前暴露出來。在那些低於他的人面前,他總是顯示出傲慢和刻薄的態度,他喜歡挖苦他們。但是在我的心裡,我深切地知道,他對我這麼和顏悅色,與對待別人的嚴厲態度是有着強烈對比的。有時他會失落惆悵,已經到了讓人難以理解的程度。他會叫我給他讀書,並且我不止一次地發現他也會獨自默默地坐在圖書室裡,把頭埋到雙臂之中。當他擡起頭時,我會看到一張憂愁、憤怒的鐵青色面孔。但是我相信這一切都非他所願,他的鬱悶、嚴厲以及以前他對待別人的那種沒有道德的行爲(我說“以前”,那是因爲我覺得他已經改正了)都源於命運帶給他的磨難與痛苦。我相信,比起那些純粹依靠教育或者社會環境的人,他具有更遠大的志向、更高尚的原則,也更加純潔。我認爲,在他的身上有着很多優秀的品質,只是以目前的情況來看,被糟蹋得一塌糊塗。不能否認,不管是怎樣的哀傷,我都會因爲他的哀傷而哀傷,並且願意付出代價去減輕它。
雖然我已經吹熄了蠟燭躺在牀上,但只要想起他在那條林蔭小路上停下來時的神情,我就無法入睡。那時他說,命運之神已出現在他的面前,並且問他敢不敢在桑菲爾德獲得幸福。
“爲什麼不敢呢?”我問自己,“是什麼原因總是讓他想疏遠這裡?他很快會再一次離開嗎?費爾法克斯太太說,他每次停留在這裡的時間都不會超過兩個星期。但是這一次他已經住了八個星期。可如果他真的離開,這裡會變得更加悲涼的。試着想想,倘若春、夏、秋三季他都不在這裡,那麼即便風和日麗,有再好的陽光,我也會覺得日子很無聊。”
我心裡一直想着這些事情,也不知道這一夜是否真的睡着過。總之,聽到非常含糊的一陣連續不斷的小聲說話後,我便完全驚醒過來。那個聲音古怪而又悲傷,好像是從我住的屋子樓上傳來的。如果此時蠟燭還點着該有多好,黑夜很恐怖,我的情緒也很低沉。於是,我從牀上爬了起來,坐着仔細傾聽上面的聲音,那聲音卻消失了。
我很想再睡一會兒,但焦慮不安的我怎麼可能睡得着。我內心的平靜被打破了,此時聽到很遠的樓下大廳裡時鐘敲響了兩點。與此同時,我的房門被人輕觸了一下,就像是有人在黑暗的走廊裡摸索着前行,手指擦過門板。我立刻問:“誰在那裡?”但是沒有人回答。我嚇得渾身冰涼。
我突然想到可能是派洛特乾的,因爲廚房門有的時候是開着的,所以它也會常常想方設法到羅切斯特先生的臥室門口。而我自己就在早上的時候親眼看到過它躺在那裡。這個想法讓我的心平靜了許多。我重新躺好,沉寂安撫了我的神經。等到整棟房子恢復寂靜的時候,我的睡意也悄悄地來了。
恐怕註定了那一晚我沒有辦法入睡。因爲沉睡的天使還沒有接近,我又被另一件事情嚇得渾身戰慄。那是一陣惡魔般的笑聲——壓抑而低沉——彷彿這聲音就來自我的房門外。我的牀頭靠着門,所以我起初還以爲那個大笑的魔鬼就站在我的牀邊或者蹲在我的枕旁。但是我看了看這個房間,什麼都沒看到。當我還
在定睛細看的時候,那種奇怪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而且我很確定它是從門後面傳過來的。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爬起來把門鎖好,之後問一聲:“是誰在那裡?”
有什麼東西發出一陣咯咯聲和呻吟聲,不久,就聽到有腳步聲走遠,回到走廊,上了三樓。也就是最近,樓梯口裝了一扇門,平時是禁止走那個樓梯的。我聽見門打開又關上,之後一切復歸平靜。
“是格雷斯·普爾嗎,難道她妖魔附身了嗎?”我猜想。我再也不能一個人待着了,得去找費爾法克斯太太。於是,我急忙穿上外衣,披上披肩,打開門鎖的時候雙手顫抖。門打開後,我看見門口有一支點燃的蠟燭,就放在走廊的墊子上。看到這樣的情況,我心裡又是一驚,但讓我更覺得驚恐的是,走廊中的空氣十分污濁,好像充滿了煙霧。當我四處尋覓這種濃煙的發源地的時候,還嗅到了一種刺鼻的焦臭味。
嘎吱一聲響,是什麼東西發出的聲音?是一扇門——半掩的門。那正是羅切斯特先生的房間,有大量煙霧從他的房門裡面飄出來。我不再想什麼費爾法克斯太太了,也不再去追究什麼格雷斯·普爾和那個神秘的笑聲。我快步跑到他的房間,牀上到處竄出火焰,連幔帳都已經開始燃燒起來。在火焰與煙霧之中,羅切斯特先生沒有一點兒反應,他依舊沉睡着。
“快醒醒!快醒醒!”我一邊推着他,一邊大聲叫嚷,但是他嘟囔了一句,又翻身繼續睡了。他的神志已經被煙霧薰得不清醒了,而此時牀單都燒着了,情況緊急,一刻都不能再耽誤了。我趕忙跑到放置臉盆和水罐的地方,幸好臉盆夠大,水罐也夠深,裡面的水都是滿的。我將臉盆和水罐舉起,將水倒在牀上和睡在牀上的人身上。緊接着,我又飛奔到自己的房間,拿來水罐救火,又一次將水潑到牀上。上帝保佑,我終於撲滅了正要吞噬牀榻的火舌。
剛剛還炙熱燃燒的東西遇到冷水發出了噝噝聲,還有我將水罐扔到地上的破裂聲,尤其是我十分豪爽地潑灑水的嘩啦聲,終於驚醒了羅切斯特先生。儘管屋子此時一片漆黑,但我知道他已經醒了。當他發現自己躺在水潭中時,發出了奇怪的咒罵。
“發大水了嗎?”他叫道。
“沒有,先生。”我回答,“但是剛剛發生了一場火災,起來吧,你現在渾身都溼透了。我去給你拿支蠟燭過來。”
“哦,看在基督世界所有精靈的分兒上,那是簡·愛嗎?”他問,“你對我做了些什麼,你這個女巫,房間裡還有誰在,是要用詭計將我溺死嗎?”
“我先去給你拿支蠟燭,先生。看在老天的分兒上,你還是快起來吧。確實有人搗鬼,但是現在沒辦法知道是誰做的,到底發生了什麼。”
“好吧,你看——我現在起來了。不過你還得冒險去爲我拿一支蠟燭過來,還有,等我兩分鐘,我得找一身乾爽的衣服換上。如果還有乾爽衣服——不錯,還有一件襯衫,現在,你可以快跑了!”
我跑去取那支一直留在走廊上的蠟燭。他從我手裡拿走蠟燭,高高舉起,仔細看着房間裡的一切。牀鋪上一片焦黑,牀單泡在水裡,周圍的地毯也是一樣。
“這是怎麼回事?誰幹的?”他問。
我用最簡單的方式給他講了一遍事情的始末。先是聽到走廊上有奇怪的笑聲,後來有腳步聲去往三樓,接着是煙霧和燒焦的味道把我引到了他的房間,房間裡當時的狀況是怎樣,我又怎樣用力所能及的辦法撲滅了火,也把水潑到了他的身上。
他表情嚴肅地聽着。我繼續說下去的時候,他更多是焦慮而非驚訝。當我將事情講述完畢,他沒有立刻問什麼。
“要我去叫費爾法克斯太太嗎?”我問。
“費爾法克斯太太?不用了,真是荒謬,你叫她做什麼?她又能做什麼呢?你就讓她安安穩穩地睡吧。”
“那莉婭呢?也可以去叫約翰夫婦。”
“絕對不要。你只要保持安靜就行了。你的披肩披着嗎?如果還是不夠暖和,可以把那邊的斗篷拿去。現在把自己裹起來,坐在安樂椅裡,那兒——我替你披上。把你的腳放在小凳子上,免得弄溼。我要離開你幾分鐘,而且我得把蠟燭拿走。所以你必須待在這裡,哪兒都別去,直到我回來。你要像只小老鼠—樣安靜。我得去三樓看看。記住,別動,也別去叫人。”
他走了。我看着燭光離我越來越遠,逐漸消失。他輕手輕腳地走上樓梯,打開了樓梯間的門,儘量不發出一點兒聲音,之後又隨手將門關上,最後一點兒微弱的光也消失了。我置身於黑暗之中,拼命用耳朵搜尋着某種聲音,但什麼都沒有聽到。已經過去很長時間了,我開始坐不住了,也開始不耐煩,儘管披着斗篷,但還是很冷。
我感覺自己待在這裡也沒什麼用,我也沒有打算將整棟房子的人吵醒。所以當我正要不顧羅切斯特先生的囑咐,違揹他的命令時,走廊裡又亮起了暗淡的光,我聽到走路的人沒有穿鞋子。“但願是他。”我想,“而不是更壞的東西。”
當他走回房間的時候,臉色蒼白,神情憂鬱。“我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他把蠟燭放在洗衣架上,繼續說,“跟我預料中的一樣。”
“怎麼回事,先生?”
他沒有回答,只是赤腳站在地板上,雙臂合抱,用一種很奇怪的聲音問我:“你剛纔說,打開房門的時候看見什麼東西了?”
“沒有,先生,只有燭臺在地板上。”
“可是你聽到了古怪的笑聲?我想你以前應該聽到過那個笑聲,或者類似的聲音。”
“是的,先生。在這裡有一個做縫紉的女傭,叫格雷斯·普爾——她就是這麼笑的。她是個奇怪的女人。”
“就是這麼回事,格雷斯·普爾,你猜對了。正如你所說的,她確實很古怪。好了,讓我再好好兒想想。我真的很高興,因爲今天晚上發生的這件事除了我之外,就只有你知道一些確切的細節了。並且,你不是一個愛嚼舌根的傻瓜。關於這件事,你不要對外界透露半句。至於這裡(他用手指着牀),我會解釋的。現在回到你自己的房間吧,我去圖書室的沙發上躺一會兒。現在已經快四點了,再過兩個小時僕人們就會上樓來。”
“那麼,晚安,先生。”道完晚安,我便要離開。
他好像很驚訝——完全判若兩人,明明剛纔就是他說讓我離開的啊。
“什麼!”他大叫道,“你要離開了,就那麼走了?”
“是你說的,我可以走了,先生。”
“可是也不能連句告別的話都沒有啊,總得說一些表示感謝和善意的話,不能這麼簡單、冷漠。嘿,你救了我的命!你把我從可怕和痛苦的死亡中拯救出來!但是,你現在就這樣從我面前默默地走過去,好像我們只是陌生的路人!無論如何,我們也得握握手吧。”
他將手伸了過來,我也伸出手迴應。他先是用一隻手,後來用雙手把我的手握住,說:“是你救了我的命,我真的很高興。這次我可欠了你一筆人情債。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倘若是別人這麼做,我一定很難忍受欠別人這麼大的人情。但是,你不一樣。我並不覺得欠你的恩情是一種負擔,簡。”
他沉默了一會兒,看着我,好像有些話已經到了嘴邊,但還是控制住了,只是嘴角顫動了幾下。
“再次祝你晚安,先生。至於那件事,沒有什麼人情債可說。沒有虧欠,沒有負擔,也沒有恩惠。”
“我早就知道,”他繼續說,“你會在特定的時刻做一些特別的事情來幫助我——在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就在你的眼睛中看出了這一點,你的表情,你的微笑(他停頓了一下)——會沒有由來地讓我覺得喜悅,發自內心的愉悅。人們總是說一個人與生俱來的同情心,我也聽說過它是那麼神聖而奇妙,在一些無聊、荒誕的寓言中也有一些真理存在。我珍愛的救命恩人,晚安。”
從他的嗓音中我聽出了一種奇異的活力,他的眼神中還有一種同樣奇異的亮光。
“我很高興,那個時候我正好是醒着的。”我說完,便走開了。
“什麼,你就這樣走了?”
“我覺得冷,先生。”
“冷?是的——你一直站在水裡!那麼走吧,簡!”話雖這麼說,他的手依舊握着我的手,我根本沒有辦法抽出來。於是我想出了一個權宜之計。
“我好像聽到了費爾法克斯太太的腳步聲,先生。”我說。
“好吧,你走吧。”他放開手,我便走了。
我又回到了自己的小牀上,卻根本睡不着。我的思想又將我拋到了歡樂但充滿不安的海面上,我在上面跌宕起伏,煩惱的波濤在喜悅的巨浪下翻滾,直到天亮。有時我覺得我已經越過了洶涌翻滾的水面,看到了像比烏拉山那樣甜蜜的海岸。有時我的希望會被一種清風喚醒,成功地將我的靈魂送到目的地。即便是我自己的幻想,也很難抵達彼岸——從岸上吹來的反方向的風,不斷地將我吹回來。因爲我的理智會抵制幻想,判斷力會澆滅熱情,這一夜我根本無法入睡,所以天一亮我便起牀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