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起喝茶喝了一杯之後,姜小白臉上恢復了一些神采,他擡頭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前的這個年輕人,目光復雜無比。
對於姜小白來說,趙顯是他的外甥,同時也是他的國敵,可是甥舅二人在戰場上剛一碰面,北齊軍隊甚至還沒能看清南啓軍隊長什麼樣子,這場仗就敗了。
從心理上來說,姜小白是不怎麼願意承認這場失敗的,因爲畢竟趙顯取勝的方式跟他對戰爭的認知不同,但是趙顯已經在事實上取得了勝利,這又是姜小白不得不認的。
這個北齊的肅王殿下把熱水扔在手裡,雙手微顫,想要開口說些什麼,但是又不知道從何說起,過了不知道多久之後,姜小白才聲音沙啞的問出了一句。
“珞兒……她在你那裡怎麼樣了?”
姜珞是姜小白的大女兒,六年前姜小白顧忌燕都朝堂爭鬥,因此就把這個大女兒寄養在臨安肅王府,想要給這個閨女一條活路,雖然時候因爲這個,姜小白被宣武皇帝姜無忌軟禁了六年時間,但是姜小白從沒有後悔過當初這個決定。
話雖如此,他畢竟是一個父親,整整六七年的時間沒有見到女兒,沒有哪個父親是不想的,此時他固然有無數事關國家的事情要跟趙顯提起,但是話到嘴邊,第一個問起的還是這個大女兒。
趙顯這時剛剛纔營帳外面回來,手裡捧着一罈藍火酒,聽到姜小白的話之後,趙顯有些感慨的輕嘆了一聲,揭開藍火酒的封口之後,在姜小白身邊的茶碗裡滿上了一杯烈酒。
“舅父放心,表妹在我那裡很好,現在也已經出落成人了,外甥前不久還想在臨安城裡給她尋一個好人家,可是這丫頭性子烈,非要見舅父舅母,外甥本想着這場仗打完之後,哪怕舅父還被姜無忌關着,怎麼也要給舅父去個信,不能耽誤了這丫頭婚嫁不是?”
臉色憔悴的姜小白聞言,有些黯然的低下頭,把杯中的烈酒一飲而盡,微微擡頭看向趙顯:“現在開了年,這丫頭該有十八歲了……”
“是有十八了。”
趙顯呵呵一笑:“今年年初的時候,外甥跟她說她十七歲該嫁人了,她還跟外甥生氣來着,不過舅父放心,這丫頭出落的水靈,在臨安也是數一數二的小美女,有她嫂子幫忙把關,怎麼着也得嫁一個王佐之才不是?”
說到這裡,趙顯給自己也倒了一杯酒,跟姜小白輕輕碰了碰,然後開口道。
“而且這事由我肅王府出面,這丫頭以後嫁了人,比北齊帝姬的待遇也差不了哪裡去,嫁了人之後,也不會有人敢欺負她。”
姜小白低頭,居然因爲這件事仔細思考了許久,然後聲音沙啞的說道:“你既然有這個心,那這丫頭的婚事就給你來辦,你也養了她七年了,該你做主。不過嫁了人就是嫁了人,該守人家的規矩就要守,不能仗着你們趙家的勢去欺負別人家,你趙七護得了她十年八年,護不了她一輩子,以後終究還是要別人家給她養老的。”
話說到這裡,趙顯才覺得自己這個二舅說話有些怪怪的,他皺了皺眉頭,上下打量了一眼姜小白,有些疑惑的開口道:“舅父莫非還要回燕都去?”
這場大敗下來,姜小白在燕都已經沒了活路,他這趟來啓國的軍營,趙顯就以爲這位舅父是來投奔自己的,不過兩個人坐下來談了一會之後,趙顯這才發現這位舅父大人言語之間滿滿的“遺言”味道,貌似是……
不想活了…?
姜小白仰頭悶了一口烈酒,斜眼看了一眼趙顯,聲音冷然:“在你趙七的眼裡,本王便是貪生怕死之人不成?姜小白生在燕都,長在燕都,自然也該死在燕都!”
趙顯皺了皺眉頭:“舅父,據外甥所知,您在燕都長到十八九歲,可就被大舅流到雍涼去了,在雍涼一待就是十三年,回了燕都之後,被姜無忌這小子又關了六年,您現在也纔將將四十而已,便被元慶宣武二帝先後關了二十年,整整半輩子。這個時候兵敗,幾乎跟你全無干系,何苦爲了一個姜姓,把自己這一生都送進去?”
姜小白冷笑一聲,低頭不答。
趙顯咳嗽了一聲,繼續說道:“外甥知道舅父是擔心燕都城裡的舅母還有表弟的安全,可是即便你現在回燕都去,他們該死還是要死,現在您有一個女兒在臨安,母親前不久也被外甥接到了臨安去,這個時候您大可以回臨安納福,要是擔心沒了香火……”
趙顯眯着眼睛輕聲說道:“您現在才四十歲,大可以再生幾個兒子,到了臨安城,侄兒給你娶十個八個美女,也全無問題。”
事實上,姜小白在現在對趙顯已經全無威脅了,他之所以苦口婆心的勸說姜小白投降,其中一半的原因是因爲他跟這位北齊的王爺畢竟有親,老實說這個世界上趙宗顯的親戚已經少之又少了,他想把姜小白帶到臨安去陪伴母親,防止母親一個人在臨安城裡顯得孤獨。
而另外一半的原因則是,姜小白是這一次北齊前線的最高統帥,同時也是北齊姜氏的宗室,如果他投降南啓,北齊舉國上下的士氣將會進一步受到嚴重打擊。
趙顯這麼做固然有一定的目的性,但是他的出發點絕對是好的,因爲這會兒如果他把姜小白亂刀砍死,一樣能夠大傷北齊士氣。
人生在世,許多事不好隨便評判善惡,但是如果一件事情你可以很簡單的完成,但是你爲了別人寧願選擇麻煩,這就是善心。
在效果相同的情況下,趙顯選擇了讓姜小白活,這就是他的善念。
姜小白自己伸手,給自己倒了一杯藍火酒,然後仰頭一飲而盡,這是他喝的第三杯酒。
喝完這杯酒之後,這個北齊親王從座椅上站了起來,擡頭直視趙顯。
“趙七,此時是你勢大不假,你有恩於我也不錯,可是你不能因爲這些,便把姜小白看小了!”
姜小白怒道:“這一次來你們南人軍中,本王無非是想要死一個明白而已,從沒有半點投降的意思,今日因爲你我有些血親,纔跟你喝了幾杯酒,可不是要做你趙家的臣子!”
見姜小白髮怒,趙顯也不生氣,他只是伸手拍了拍姜小白的肩膀,幽幽一嘆。
“罷了,舅父既然想死,外甥也不攔着你,今日你我甥舅,怕是最後一場見面,且不說國事,坐下來再喝幾杯。”
姜小白麪色稍霽,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然後仰頭把趙顯給他倒滿的酒一飲而盡。
若不是身處兩國,這一對甥舅,原本是可以做一對忘年交的。
這一場酒宴之後,姜小白起身北去,臨走之前囑咐趙顯,好生孝敬母親。
趙顯望着姜小白遠去的背影,默默無語。
對於這個被放逐了十三年,軟禁了六年,一身皮膚焌黑,但是仍然願意爲國效死的北齊皇室,他心裡還是很敬佩的。
過了許久之後,趙顯不知道是自言自語,還是對着身邊的趙希說話。
“姜小白若是死在燕都,北齊的國運便到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