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澤不由也跟着她一起笑了起來,說道:“那事是叔父借封家老三的手做的,他一直不喜封君揚,早前我也不知,直到前不久叔父叫單音幾個都改回了單姓,我這才知曉了,現在想來,還是叔父看得更遠一些,封家若是傳給了封老三,哪裡還會有後來這些麻煩事。”
辰年垂下眼簾遮住眼中情緒,指尖翻動棋子的速度卻不自覺地快了些,她像個小姑娘一般皺了皺鼻尖,道:“還真都被封君揚猜着了。”
賀澤被她這孩子氣的表情惹得發笑,絲毫不知自己已是上當,故意逗她道:“封君揚都知道什麼了。”
“清風寨的二當家文鳳鳴還有楊成的管家楊貴,那兄弟兩個都是你們賀家的人吧,對了。”她似是忽地想起了什麼,直直看向賀澤,道:“還有那個逃了的單立坤,封君揚說他們都是賀家早前埋下的棋子,爲的就是圖謀青、冀兩州。”
賀澤得意笑道:“叔父撒出去的棋子多了,姓文的那兄弟兩個,倒算是成了些氣候的,只是太蠢了些,本是好好的一盤棋,竟然叫他兩個給毀了,離間清風寨與青州的方法千千萬,那兄弟倆個偏選了最蠢的一個。”
辰年面上平靜無波,手上卻將那棋子捏得死緊,也虧得她現在毫無內力,否則怕是已將那棋子捏碎,她將棋子不輕不重地落在棋盤上,幽幽嘆道:“只可憐那無辜死去的八百家眷。”
賀澤瞥她一眼,瞧她面上並無多少悲傷之色,多少也有些詫異,心思轉了一轉,故意問她道:“聽說你當時也差點死在飛龍陘,還是封君揚冒險動用了雲西的飛龍令,這才救下了你,可是真的。”
辰年神色自然,應道:“是啊,我與他本是和那些家眷一起動身,全因一時興起去了甸子樑,這才躲過了一劫,可見也是天意,該着他封君揚得那青、冀二州。”
賀澤笑笑,道:“天意不天意的,倒是沒料到你會長在清風寨裡,就在文鳳鳴眼皮子底下,若是早知道你的下落,叔父定會……”
辰年打斷他的話,“若是早知道我的下落,現如今被關在小院裡的那個傻女,就該是我了。”她臉上難掩煩悶,賭氣般地把手中棋譜往棋盤上一丟,砸亂了那棋局,又擡眼去看賀澤,道:“十二哥,我心裡悶得慌,你帶我出去透透氣,好不好。”
她從未這般對他好言相求過,賀澤不禁有些受寵若驚,不過略一遲疑,竟就真的站起身來,道:“走,我帶你出去,外面冷,你穿厚些。”
辰年聞言十分歡喜,忙叫外面的侍女取了皮毛大氅來,穿戴好了同賀澤一起出門,外面已是連下了幾日的雪,這兩日纔剛晴了天,賀澤本想叫辰年坐車,辰年卻是不肯,只道:“好容易才能出來一回,誰還要坐車啊,我要騎馬。”
賀澤扭不過她,只得叫人給她牽了坐騎出來,兩人上馬往城外而來,在江邊曠野上策馬撒了會兒歡兒,辰年勒馬立在江岸上,望着滔滔的江水出神,賀澤見狀,不禁催馬湊了過去,問她道:“看什麼呢。”
辰年轉頭向着他粲然一笑,半真半假地答道:“看江水啊,只要看一看這天地間的大山大水,就覺得人生一世,不論長短,便是隻能再活一日,都該坦坦蕩蕩,肆意快活纔是。”
她此刻眼神明亮,雙頰通紅,雖沒了之前的嬌媚,卻另有一種勃勃生機,賀澤怔怔看她,似是有些被她迷惑,辰年瞧他上鉤,不覺笑了一笑,口中卻是說道:“與你說這些你也不懂,你們心中,只有算計與欺瞞,何曾敢把心思袒露給人看。”
辰年微微傾身過去,湊近了賀澤,笑吟吟地問道:“十二哥,你有沒有冒出過這樣的念頭,把胸膛敞開了,叫陽光好好曬一曬你那裡暗不見光的心思。”
她分明是話裡有話,對他也是忽冷忽熱,喜怒無常,可越是這般,反而勾得賀澤失了理智,明知她帶着刺,觸碰不得,卻依舊控制不住地想湊上前去,他微微側頭看辰年,脣邊勾着一抹輕佻的笑,低聲道:“辰年,你想玩火麼。”
他自覺風流瀟灑,辰年卻幾欲作嘔,握繮策馬退開幾步,擡鞭指他,笑罵道:“滿懷骯髒,無恥齷齪,你這般的人,就是玩弄於鼓掌之上又能怎樣,白白髒了我的手掌。”
賀澤面色一變,不及動怒,辰年那裡卻已是撥轉了馬頭,往城內方向飛馳而去,賀澤滿腔怒火,卻又無處發泄,瞧一眼遠處跟隨的單音等人,只得在後追着辰年而去。
臘月十六,賀臻從靖陽前線返回,與賀澤等人說道:“鮮氏大軍已在關外集結,很快便要南下,眼下我軍不過兩條路,一是加緊攻下靖陽城,憑關固守,拒鮮氏於關外;二是退守豫州,先放鮮氏入關,再慢慢圖謀。”
賀澤想了一想,出列朗聲說道:“侄兒原爲叔父奪下靖陽。”
不想賀臻卻只是笑了笑,道:“此事需得從長計議。”
這兩個選擇,一個激進,一個保守,便是賀臻身邊的心腹要員也分作了兩派,爭論不休,又因着快到年關,軍政繁忙,賀臻回到泰興幾日,纔不過見了辰年一面,瞧她性子依舊那般倔強,絲毫沒有服軟的跡象,笑笑作罷。
這一日,辰年又去隔壁尋白先生學棋,想從他那裡旁敲側擊地問一問,爲何她內功毫無起色,不想纔剛剛落了幾個子,她話題還未引到練功上,就見賀臻身邊的心腹單容匆匆而來,急聲與白先生說道:“將軍遇刺,白先生快過去看看。”
辰年聞言微微一怔,擡眼看了看單容,又去看白先生,白先生面上卻依舊是帶着些笑模樣,不慌不忙地從一旁取過雙柺,問單容道:“什麼人這麼有本事,竟能傷了你家將軍。”
單容雖然急迫,卻也不敢催促白先生,只在他身後緊緊跟着,答道:“倒算不上是什麼厲害角色,只是將軍一時沒防備,這才叫人得了手。”
他這樣一說,叫辰年也不覺好奇起來,正好白先生回頭看她,問道:“丫頭,你可要跟着過去看看。”
四十一章 一箭三雕
辰年想了一想,起身應道:“好啊。”
她穿好大氅,隨着白先生一同趕去賀臻院子,那院子內外的守備明顯着比往日裡森嚴許多,屋外更是立着不少軍中將領,辰年心中一凜,忽地升起些不詳之感,她本就落在白先生之後,略一遲疑,在廊下停住了腳,低聲問守在門外的單堯道:“將軍是在哪裡遇刺的。”
單堯低聲答道:“將軍在軍中遇刺,剛剛被送回來。”
辰年又問他道:“刺客是什麼人,可抓住了。”
她只追問刺客情況,卻不問一句賀臻的傷勢,這叫單堯心中有所不喜,淡淡看了她一眼,道:“已抓住了,十二公子正在審問。”
辰年瞧出單堯態度,不好再問,便就用手攏着披風立在廊下,暗暗思量到底會是誰能軍中刺殺賀臻,不管是哪方勢力,只要不是葉小七就好,按理說葉小七不過一個校尉,就算能得賀澤一些看重,也無法近距離接觸到賀臻,再者說他之前只是懷疑清風寨之事與賀家有關,這麼短的時間,該還不能確定纔是,
便是這樣勸着自己,辰年心中還是有些不安,她微微低頭,垂目不語,安安靜靜地立在那裡,卻不知早已引得衆人側目,初時還有人誤以爲是芸生養病歸來,卻有那認得芸生的,向着同僚暗暗搖頭,示意這個女子並不是賀家的芸生小姐,
辰年心思全在賀臻遇刺一事上,並不在意衆人如何看她,察覺到有目光停在自己身上,淡淡地瞭了一眼過去,倒是把那個年輕將領看得面色一紅,忙就避開了她的視線,
過了一會兒,單容從屋內出來傳賀臻的命令,叫那些軍中將領先行回去,然後便轉向辰年,恭聲說道:“雲初小姐,將軍請您過去。”他聲音雖是不高不低,卻也被許多有心人聽入了耳中,
賀臻顯然是有意在衆人面前點破辰年的身份,辰年心裡清楚,卻因着擔心刺殺之事與葉小七有關,不得不暫時忍下脾氣,隨着單容進入屋中,賀臻人在內室,身上已套了件半舊長衫,看不出傷在了何處,他先派人送了白先生回去,又將屋中僕從盡數屏退,這才擡眼看向辰年,道:“你能前來,也算稀奇。”
辰年自顧自地在他對面坐下,回道:“實在是無聊得狠了,好容易有點熱鬧,怎麼也要過來看看。”
她這般說話,賀臻面上卻不見怒色,只淡淡看她兩眼,道:“這兩日就搬去內院吧,封氏那裡,不足爲慮。”
“怎麼,這就打算叫我認祖歸宗了。”辰年譏誚地笑笑,又問道:“接下來,是不是就該派人教導我如何做好一個世家小姐,好嫁去封家。”
賀臻忽地說道:“辰年,我知你現在是個什麼心思。”
辰年輕輕挑眉,看向賀臻,問道:“什麼心思。”
賀臻道:“你不願入局,可知這世間本就是場無邊無際的棋局,不管你願不願意,從出生那一天起,就已經淪爲這棋局上的一粒棋子,不只你,也不只我,這世上之人皆都如此,不過只是落子的地方不同而已,或是默默無聞,或是名留青史。”
辰年淡淡一笑,道:“賀將軍,你真是好生嘮叨,你這棋子論調顛三倒四說了幾遍,我若要聽,還用你說這麼多回嗎,我既然來了這世上,就不是爲了做什麼人的棋子,若連進退都要受人操控,我寧可跳下這棋盤,摔個粉身碎骨。”
賀臻默默看她片刻,道:“辰年,你武功已是恢復不了,當初白先生給你療傷時動了手腳,後來給你的那些固元丹更是另有功效,你經脈已廢,莫說是出嫁前你不會恢復半點功力,便是日後,也再無法修習任何內功心法。”
辰年聞言僵在椅中,一時連話也說不出來,只死死地盯住賀臻不放,
賀臻問道:“你恨我。”
辰年緩緩答道:“恨之入骨。”
賀臻聽了卻是說道:“是你自己太容易相信別人,你只看到了白先生的和氣可親,可知他有‘鬼手’的稱號,這樣的一個人,憑什麼會無緣無故地對你好,自是有目的,纔會這般。”
辰年雙手緊緊地抓住椅子扶手,咬牙說道:“便是我逃脫不了,我也不會任你擺佈。”
“我知。”賀臻輕輕點頭,“我說了,我知你現在是個什麼心思,只是,你也死不了,你若死了,那葉小七也就死了。”
聽他拿葉小七的生死來要挾自己,辰年頓知今日之事定然另有玄虛,再按捺不住,猛然站起身來,怒聲罵道:“賀臻,你卑鄙無恥。”
賀臻不驚不怒,淡淡說道:“坐下。”
辰年立在那裡動也不動,只冷聲問他道:“葉小七現在何處。”
賀臻答道:“他今日出手刺殺我,人已經被澤兒抓住,關在軍中,正在審問。”
“他刺殺你,他不過一個小小校尉,又是在賀澤軍中,並非你的手下,縱是查到了你是害清風寨家眷喪命的元兇,又如何靠得近你。”辰年冷笑,怒道:“賀臻,你該是早就查清了我和葉小七的關係,要拿他來要挾我,就直接來找我便是,何需這般不嫌麻煩,繞了個大圈去設計他。”
賀臻不料辰年會一眼識破,看她兩眼,方道:“辰年,你果真聰明,我這般以身犯險,挨他葉小七一刀,除了爲你,也是有些惜才,那葉小七是員猛將,大有前途,若是能爲你所用,日後必然會是你的一個得力臂膀。”
他這般一說,辰年頓時明白過來,譏道:“好一個一箭雙鵰之計,既可以拿葉小七的性命來要挾我,又叫葉小七承我的大情,叫他不但不會因爲我是你的女兒而記恨我,反而自責是他害得我不得不向你們屈服,殊不知全是因着我的緣故,才叫他跟着受了連累。”
“是一箭三雕之計。”賀臻淡淡說道,“還有封君揚那裡,我也爲你鋪好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