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位林立的享堂空曠寂靜,有種難以形容的森然之感。
供案上的長明燈火光閃閃爍爍,像是一雙雙藏在黑暗中的眼睛。
穆老莊主跪在蒲團上,虔誠的對着先人靈位拜了拜後,起身走到穆雲英的牌位前,撩起袍袖摸索着將手伸進了香爐之中。
機關被觸動發出“咯噔”一聲輕響。緊接着,東牆上的暗格再次緩緩開啓。
見此情形,殷笑轉頭看了身旁的秦穆一眼。卻發現他的注意力並未集中在穆老莊主身上,而是在漫不經心地四處打量着。
穆老莊主這時已從暗格中取出錦盒。他走到秦穆面前,恭敬地雙手奉上,“王爺。”
秦穆終於從房樑上收回視線,看着眼前的人眉梢微挑,“老莊主這是何意?”
穆老莊主默然一瞬,“王爺可知先祖所創流雲劍法。”
秦穆點頭,“自然。”
“唉……”穆老莊主嘆了口氣,“流雲劍分爲外功劍招與內功心法。說來慚愧,自先祖獨創劍法以來,後背中至今無人能夠習得心法大成。”說着,他打開了錦盒蓋子。
盒中竟是卷竹簡。看竹子的顏色,想必已經有些年頭。用來捆束的紅繩,卻是鮮紅嶄新。
殷笑好奇地抻頭。
秦穆卻只垂眸掃了眼,面上神色仍舊淡然。
穆老莊主繼續說道:“流雲劍法的心法口訣便刻於此上。穆家小輩中有幾個資質不錯的,已經習會流雲劍劍招。所以幾個月前,老朽便動了念頭,想要將此內功心法也傳授他們,看看是否能有人領悟。卻不想那一日,我竟險些搭上自己的性命。”
“是不是有人來偷心法口訣,重傷了老莊主?”殷笑突然插了一句。
穆老莊主聞言一愣,隨即搖頭,“並非如此。殷姑娘,此事與外人無關……”
其實事情的經過說起來並不複雜。
穆老莊主那日將口訣從暗格取出後帶回了自己才住處。那心法,他年輕時也曾經和族中其他同輩一同習練過,然而卻無人能領悟其中境界。如今當年的夥伴皆已仙去,只剩他和執法堂的大長老尚還健在。
燈影搖曳,他看着錦盒忍不住心頭唏噓。然後便鬼使神差地打開盒子,將竹簡展開細細研讀起來。
竹簡的內容看上去熟悉又陌生。他懷念了一晚舊事,等到夜間入睡時便出了問題……
“那一晚,我夢見自己又回到年少時。在後山的林中習武,反覆練習着流雲劍法。可與那時又不同,這一次我感受到了丹田中內心流轉,隨着一招一式行走經脈,手中寶劍與這氣息融爲一體,竟像是有了生命一般。”
“所以穆老莊主在夢中練成了祖傳劍法?!”聽到這裡,殷笑不由咋舌驚歎。
“走火入魔。”一直保持沉默的秦穆終於開口。簡練的四個字,卻是一針見血、直奔要害。
穆老莊主重重嘆氣,“王爺英明。老朽那晚,的確是在夢中走火入魔。”
“後來呢?”殷笑急着追問。
“後來……後來我不敢再讓莊中弟子習練心法。便將竹簡收好送回這祠堂的暗格中收好。再後來,山莊就發生了那些怪事。起初我也未曾在意,卻不想後來竟越演越烈。無奈之下,便求助於巫家。殷姑娘,我不知自己那夜走火入魔是否與此事有關。但其他的,我實在是……”
“應該是有關的吧。”殷笑猶豫着打斷了他,也不是特別確定,“青冥劍的劍氣早已凝聚成魂,金戈之物本就兇險,也許是你走火入魔時的邪念衝撞了它。所以纔會令它變得兇戾殘暴,進而脫離了本體。”
聞言,穆老莊主眉頭緊鎖。他張嘴想要說什麼,卻被屋外的飛鳥淒厲的哀鳴聲打斷。
三人神色一凜。
殷笑突然叫道:“它在後山!”然後拔腿便往外跑。
穆老莊主緊隨其後,身法矯健迅猛,絲毫看不出半點老態。
秦穆卻站在原地未動。他倏然轉頭看了眼漆黑的樑上,如鷹隼般深邃銳利地眸子在那裡定格了一瞬後,方纔不緊不慢地轉身離開。
享堂內再次歸於寂靜。許久之後,一道纖細的身影從樑上飄然落下。
此時天色已黑。
芸娘擦了擦汗溼的額角,望着半敞的門扉緩緩吁了口氣。心緒如波濤翻涌,始終無法寧靜。
“阿竹小姐……你還活着……”
…………
天成山說大不大,騎上馬在山下繞一圈兒不過大半天時間。說小卻也不小,至少殷笑的小身板兒,靠兩條腿跑起來實在吃力。
腰間的鈴鐺輕響不斷。可她還沒跑上半山腰,就已經徹底認慫了。
殷笑一屁股坐在旁邊的大石頭上,呼呼地喘着粗氣,說什麼也不肯再起來。
穆老莊主見她不動,便不知該往何方向去。也只好跟着停了下來。不遠處,秦穆邁着方步朝兩人走進,不見絲毫焦急之態。
她腰間的鈴鐺這時停住了聲響。殷笑長嘆一聲,乾脆癱坐在原地。
秦穆看着她沒正形的樣子眉頭微皺,然後快步走進將人拎了起來。
殷笑也不反抗,乾脆破罐子破摔地就勢靠在她胳膊上,轉頭說道:“讓它跑了。不過也可能是它就在附近藏起來了。”說着,她隔着衣領摸了摸脖上的銀戒,極短地猶豫了一瞬後,又放下了手。
秦穆明顯對雲英莊的事不甚關心。他伸手撣了撣她衣服上的土,輕聲道:“餓了麼?”
不問還好,他這一問,殷笑肚子立刻“咕嚕”了一聲。
穆老莊主一把年歲,自然早練就得八面玲瓏,靈活剔透。立刻抱拳道:“老朽是急糊塗了。天色已晚,還請王爺和殷姑娘先回莊中用膳。”說完恭敬地做了個請的動作,讓秦穆先行。
回到莊中,穆老莊主本想命人設宴。卻被秦穆毫不客氣的拒絕,“英雄會還有將近半月,老莊主若是不感到疲累,還是去安撫一下各個門派的人更好。”說完便頭也不回地拉着殷笑回了住處。
院中自帶有小廚房。
晚飯早已準備就緒。見兩人回來,藍羽急忙吩咐下面的人傳膳。
殷笑自青州之後,這些日子一直與秦穆同吃同住,所有人早已見怪不怪。桌上的飲食也從秦穆喜歡的清淡菜色,漸漸變成了多種多樣。反正不管端上桌的是什麼,只要能吃,她都不會浪費。而秦穆每天面對着一個吃貨,似乎胃口也比以前好了不少。
只是殷笑今晚明顯食慾不佳。眼前的菜只叨了兩三口,碗裡的飯半天也只下去了一小半。
秦穆看着她那小雞啄米的樣子,也終於沒吃多少便跟着飽了。
他放下筷子,一邊示意候立在一旁的僕人拿溼毛巾過來淨手,一邊看着她問道:“你剛剛不是餓了麼?菜不合胃口?”
“不是。”殷笑有氣無力地搖頭,咧了咧嘴似乎有些無奈,“穆雲英一直在我耳邊哭。”
秦穆動作一頓,眸色中閃過一絲詫異。
“唉……”殷笑也跟着扔下了筷子,然後把碗往前一推,下巴搭在了桌上,“王爺,你晚上陪我出去找找那該死的劍魂吧。或者我們乾脆明天就離開。要是她天天在我耳邊這麼嚎上半月,我估計我的耳朵不聾也得出現其它問題。”
秦穆將溼毛巾扔回了托盤中,“你不是說本王煞氣重,神鬼勿近麼。”
“可這穆雲英也不是神鬼啊。”殷笑用一隻手堵上了耳朵,“我上次不是說了,她就是一股念力,天長日久殘留在這山莊之中。除非一把將這裡燒乾淨了,否則……”她話音戛然而止。
因爲秦穆略顯陰沉的神色實在讓人心裡發毛。
殷笑眼皮一突,坐直了身體,看着他試探道:“王爺……您該真不會想把這裡燒了把。”
秦穆“嗯”了聲,“她若是這般騷擾你,本王倒是覺得這個辦法可以一試。”
“呃……”殷笑驀地驚住。實在驚異於他的強盜邏輯。在這裡吃人家住人家的,遇見困難不情願出手幫忙也就算了。竟然還要燒人家房子!這人還能講點道理麼?
似是知道她的想法,秦穆撩起眼皮看她一眼,語氣清淡道:“本王並非不講道理之人。可平生最討厭死纏爛打,威逼脅迫。而且雲英莊既已求了巫家幫忙,此事定然會有解決的辦法。殷笑,你當真不必多管閒事。”說着,他站起身抻了抻衣襬,轉身就往外走,“我等下還有事,沒空陪你胡鬧。你好自爲之。”
“誒?”殷笑看着他離開的背影愣了愣,想說“沒有你幫忙搖鈴鐺,我一個人碰見了搞不定”,可話到嘴邊卻忽覺心臟一縮。
“嗯……”她悶哼一聲,擡手扒住桌沿的同時不小心碰翻了桌上的碗碟,發出“叮噹”幾聲脆響。
秦穆以爲她鬧小脾氣,繼續前行並未回頭。
然而此時殷笑的眼中,他的背影越來越模糊。某種難以言喻的痛苦之感排山倒海般席捲而來。她大腦一片空白,彷彿感覺有什麼東西要從身體之中被剝離出去。她甚至沒來得及發出半點聲音,下一瞬便兩眼一黑,直直栽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