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卻使得範子旭黯然傷神。
他一人獨坐東面山崖邊上,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寫下“日漸西沉冬將至”,卻不敢寫“從此再無範子旭”。劉蘭芝太苦,他將劉蘭芝解救出來時,已想好要與她共度此生,可家仇不得不報,卻又不能報,與陸離將近十年的情義,怎能說斷就斷?便打算與陸離酣戰一場,可陸離卻始終不願。
聰穎如他,亦是無可奈何。他閉上眼,苦笑着搖了搖頭,而後身子後傾,躺倒在地,攤着手腳望向蒼穹。
他終究有了疲憊的時候,卻無人可以傾訴,只能如此,獨自一人化解心中哀愁。
山風徐徐,白雲看似近在咫尺,倒也有些許味道。只是可惜那藍色過於透徹,不似人間之物。
他想出一計,再斟酌,覺得可行,便有些欣慰,正要坐起,忽胸口傳來一陣刺痛,他渾身無力,又倒回地面,捂着胸口大喘粗氣,片刻之後刺痛消失不見,而他已滿頭大汗。
“這是怎麼了嗎?”他重新坐起,呆望着不遠處的一塊小石,稍稍思考,猜測乃自己前一月爲敗西域之人而囫圇學武所致,如今百家武功齊在體內,難免衝突,便成了這般模樣。
他並不失落,只是站起,撣了撣衣褲,顧自說道:“已成這般模樣,大抵是不能再動劍了,也罷,待與折柳了了仇怨,我便退出江湖,安安心心地做一個耕地農民吧。”
往後七日,他未再注意陸離動靜,只是從書房挑了幾本武學或是醫學之書,帶回廂房。
劉蘭芝見他如此,除卻做日常雜物,其餘時間皆在屋內,坐在牀邊翻書。她雖目不識丁,倒也裝得有模有樣,翹起一條腿,將書枕在腿上,一手託着下巴,一手隨意地翻閱着書籍。
她從書房找出一本《詩經》。她想:這本書封面僅有兩字,應該易懂。翻看之後,卻見滿頁陌生。
不過無礙,她的心思本不在此。懶洋洋地翻過幾頁,便轉過頭望向範子旭。當見範子旭放下書伸展四肢時,她便捧着書迎上前去,幾束垂下的秀髮蹭着範子旭臉頰,問他“這字怎麼念?”
範子旭溫柔地將那調皮秀髮撥至她耳後,用手指着黑色方塊,一字一字念道:“蒹葭蒼蒼,白露爲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劉蘭芝睜着明眸,問道:“是什麼意思?”
範子旭道:“水草無盡,青青蒼蒼,清晨白露,化作涼霜。有位佳麗,名爲蘭芝,在我身畔,在我心上。”
劉蘭芝頓時紅了面頰,嬌羞道:“討厭,你戲弄我。”說着便搶過《詩經》要走。
範子旭捉住她的玉手,輕輕一拉,她那嬌柔的身子便倒在了範子旭懷中,而臉頰更紅,如同四月驕陽。
陸離不見範子旭,倒是輕鬆不少,將全部心思灌注於巫澤等四人,將防禦之招教授完畢後,又將《金門刀法》仔細剖解。巫澤等人雖是聽得懵懵懂懂,卻十分興奮,將金門刀法用於實戰。
他偶爾會挑一人考驗。原本只需一成功力便可應對,過了七天,竟需要兩成功力纔可。
過不久,樹葉轉黃,紛紛揚揚飄落。
晨光之下,山頂生機不減,時不時傳出喝叫之聲。
“子墨,吃我一刀!”
接着便是“乒乒乓乓”的刀刀相撞之聲。
陸離看在眼中,自是欣慰,正要走去僻靜之地練刀,見範子旭正面走來,心中一緊,想要逃避。
範子旭見他低頭,便知他下一步動作,遠遠地招手喊道:“折柳,我要下山一趟,大約明日纔可歸來,吃飯時你們不用等我了。”
他背對着範子旭,不敢轉身,只是喊道:“知道了!”等候片刻,不聞動靜,纔敢稍稍轉過頭,見練武場僅剩巫澤等四人,長舒了一口氣,顧自練武。
範子旭並未離去,與陸離打過招呼,提劍下了山,去到山腰打了些許野味,就地燒烤,吃過之後,躍上一丈餘高的樹枝閉目養息,直到日落。
黃昏十分,天際滾紅,在範子旭看來,不過是熱情燒透了半天。想到這裡,他便笑了,自言自語道:“還好還好,近來雖不如意,我始終不改衷腸。”
他落到地上,挑了一根樹枝將蘇軾與佛印的故事寫在地上。
“東坡登門拜訪佛印,敘舊之後,問道:佛印,你見我如何?佛印道:見你如金光佛陀。東坡欣喜,問道:你可知我見你如何?佛印搖頭不知。東坡道:我見你如屎。佛印緘默不語。待到歸家,東坡以此告知姊妹,姊妹搖頭道:佛印心中有佛,見人如見佛,你心中有屎,見人如見屎。東坡愕然。”
寫完之後,他便又細細品味了一番。雖早已讀過,如今再讀,愈加欽佩佛印,顧自說道:“佛印境界果然高明,如我之輩,經東坡這樣嘲諷,定是要還嘴的,他卻以沉默應之。心中有佛,見什麼都如佛,妙哉妙哉。”
又讀三遍,夜幕降臨。天空一輪圓月,灑下涼光。範子旭取出備好的輕薄玄衣,穿上,又將臉面裹得嚴嚴實實,才重新上山,往主峰行去。
陸離果在月下練武,身子輕盈,半塵迅疾,要將月光斬成千段萬段。
範子旭不動聲色地藏在暗處觀望着,待陸離收了刀坐下喘氣,琢磨差不多時機,便抽身回到首峰,於心中數過十下,往廂房奔去。
陸離正往回走,忽見黑影閃過,大驚,舉起半塵便是一道斬擊。
範子旭正候如此,見他出招,側身閃過,向他攻去。
天色已暗,雖範子旭手中握着一柄黑劍,因情況緊急,陸離並不多想,只當一身玄衣的範子旭是前來暗殺的刺客,又驚又怒,雖已疲憊,打起十二分氣力與範子旭對戰。
範子旭自是欣喜,不忘收起星月劍法
,以別家劍法與陸離過招。
二人對過十招,陸離見“刺客”本事了得,便要使出渾身本事,半塵自下撩上,順勢劈出“頑石沉海”,又接上數十道斬擊,道道兇狠。
範子旭迅速後撤,黑劍無名刺削掃突十分迅速,將陸離斬擊盡數攔下。
陸離吃了一驚,暗忖:此人本事着實了得!若是師兄在,定能將其制服,而眼下山頂僅我一人...正想着,他忽察覺這“刺客”右袖空空蕩蕩,細細觀之,“刺客”手中持劍竟不會反射月光。
江湖之中本事高者,他都能叫出姓名,除卻範子旭,皆是雙臂健全。而使黑劍的,更是隻有範子旭一人。雖可能有類似五虎的賞金獵人爲不引起目標註意而特地將劍塗黑,卻不一定有如此本事。
他便明瞭了:眼前刺客不是別人,正是範子旭。
他不再握刀阻擋,愣愣地見着黑劍刺來,渾身麻木。果不其然,黑劍在他喉前停下,他下意識地喊了一聲“師兄”。
範子旭一愣,摘下頭套笑道:“還是被你發現了,折柳,進步不小...”
不等範子旭說完,他搶道:“煥煥怕是等急了,我先回房了。”便匆匆離去。
範子旭睜睜地望着陸離離去,並不生氣,只是搖了搖頭,嘆道:“怪我考慮不周,竟讓他給看穿了。此計已然失敗,不能再用第二次。我該如何是好。”
少林。
淨悲正鋪牀,忽聞敲門之聲,趕去開門,見是悟臨,慌忙鞠了一躬,說道:“方丈您來了。”
悟臨只是點了點頭,走入屋內,“淨悲,我與你有事要說。”
淨悲關上門,站於悟臨面前,低着頭,畢恭畢敬,“方丈,請吩咐。”
悟臨道:“明日你去一趟玄武門。”
淨悲不解,“方丈爲何要我去到玄武門?”
悟臨道:“你可知,玄武門陸折柳實爲陸將軍之子。”
淨悲道:“確有耳聞。”
悟臨道:“將軍府早年遭受滅門,他孤身一人流浪在外,的確悽苦,這纔不得不拜入玄武門,如今大難已去,是時候將他接回來了。”
淨悲依是不解,問道:“弟子愚鈍,不知方丈話中意思。”
悟臨道:“你見他腦袋,可曾長出一根頭髮?”
淨悲想了一想,搖頭說道:“與我們無異。”
悟臨道:“他早年是法海寺的俗家弟子,常去法海寺修行,與佛結緣,才能逃過一劫。如今雖爲玄武門掌門,腦袋依舊光潔。他佛心未泯,只待佛去點化。明日你便去一趟玄武門,與陸施主說一說,讓他來到少林寺吧。”
淨悲道:“可他已成家。”
悟臨道:“可成家亦可出家,只要他心中有佛,相信會明白佛意,定會放下塵緣,誠心歸佛。”
淨悲雖心中仍有疑問,悟臨已講到這般地步,便不再反駁,雙手合十鞠了一躬,答道:“是,方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