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崢瞳孔縮了縮，背在身後的雙手緊攥成拳……
俞弈靠在稻草堆，滿臉的絡腮鬍不知幾時未曾刮過，都看不清臉色，此時正彎着一隻手在背搓泥，似乎聽隔壁劉渭的罵聲很愉快。
他察覺到有人過來，擡起頭來，看清元崢，對他咧嘴一笑，笑容茫然而天真，似不知世事的小孩。
元崢強忍下相認相救的衝動，胸口發堵，眼眶發熱，只裝作不經意掃一眼便收回了視線。
還好，俞弈眼神亮晶晶的，看起來身體已差不多恢復。
他清咳一聲，再微微顫着嘴角轉過身去，平復了情緒，又踱步回到仍破口大罵的劉渭面前，彎腰盯着劉渭的眼睛，冷冷道：“劉大人，既然敢做，爲何不敢認？你不是還讓北蠻人來殺了我嗎？在衡水城外，我被你的人和北蠻人團團圍住的時候，你可有想到今日？莫非我只能什麼都不做，任你宰割？”
“我！”劉渭氣得張口結舌，直爆粗口，“老子從未讓北蠻人來殺過你！”
元崢輕笑，“那你派出的那些禁衛，是和誰一起來殺我的？”
劉渭頓時被噎住，他能自己說是東遼人嗎？
劉渭說不過元崢，呼哧呼哧喘着氣兒，瞪紅了眼惡狠狠道：“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
元崢站起身來，又緩緩踱步，一面想着怎麼讓俞弈聽懂他的話，一面迴應劉渭道：“劉大人爲何如此記恨於我？”
“呸！”劉渭恨恨往前啐了一口，這小子怎麼事事都喜歡顛倒黑白？
“明明是你元四處處針對於我！我劉渭這輩子沒得罪你元四，沒逼害過元太師！和你元府無冤無仇，爲何你處處不放過我，爲何你栽贓陷害都要我這把老命！
“我無兒無孫，在這世已是孤苦廢人，你還如此逼人太甚！若是爲忠親王，他兒子自個兒不小心毒身亡，怪得了誰？戰場刀箭無眼，忠親王自己也是沙場的人，當知道生死有命，算是我調兵調他去的，他也早該知道，戰場隨時都可能丟命！”
“你說的沒錯。”元崢抓住話頭，忽然在他憤怒的咆哮插了一句，聲音冷得似冰，那眼神落到劉渭身，劉渭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下意識停下話來。
“身爲士兵，戰場，隨時都可能丟命。我們不怨誰！”元崢聲音放得很低，卻鋒利得像刀刃，也足以讓隔壁的俞弈聽清。
“殺敵丟命，熱血灑沙場，我們從不怨天怨地，可是算這樣提着頭在前頭賣命，卻被後頭自己人捅了刀子而死，劉大人覺得不該怨嗎？”
俞弈的動作停下，埋在濃密鬚髮間的眼角抖了抖，豎起耳朵來。
這位元四爺這話，是在說誰？
劉渭被他話語裡那強壓下的恨意驚呆，元崢說的，是什麼意思？
“劉大人自問對得起我元府，可問過自己，對得起大梁嗎？對得起邊塞那麼多陣殺敵的將士嗎？”
元崢聲音輕得像柳葉，卻壓得劉渭胸口如堵了一大坨生鐵。
“大人使了多少銀子纔買通夏勇？”元崢輕聲問。
俞弈身子猛地一顫。
劉渭看着元崢的目光從憤怒變成驚懼，顫着聲音道：“你是，爲了林九淵報仇？”
“不應該嗎？”元崢定定看着劉渭，“在大人的心裡，難道從來沒有過正義兩個字？林家軍是大梁禁衛，更是你的部下，你在朝廷步步高昇，直至登樞密院院使之位，有多少功勞是林家軍爲你立下的？但劉渭你回報的是什麼？”
“我。”劉渭難以置信看着元崢，身子抖得厲害，“那不關我的事，我也只是奉命行事，幽州和林九淵，還有林家軍，北蠻提出要得到這些才肯放了官家，我不可能不聽！我不可能不那麼做！”
“爲什麼不能？”元崢冷冷問：“你只不過怕丟官而已，五萬人命，抵不你的官路，可是？”
劉渭頭漸漸滲出汗來，頹然跌坐在地，他不是沒想過有人會替林九淵報仇，所以當日那封私信所提，要將林家軍一起送路，他是贊同的。
以林九淵在林家軍的威信，若被這些人發現林九淵死得異常，別說殺夏勇了，打進開封城都是一定的！
可後來夏勇還是死了，劉渭也曾提心吊膽過一陣兒，尤其在知道俞弈還活着之後。
好在後來替林九淵復仇的人又毫無聲息下去，他方鬆一口氣。
卻沒想到，連這個元四爺處心積慮扳倒他，都是衝着替林九淵報仇而來！
劉渭忽擡起眼來，瞪大眼看着元崢，“你和林家軍是什麼關係？你和林九淵是什麼關係？爲何你要幫他們報仇！算要報仇，你也該去找……”
他忽然住了口，猛地想起壽陽發瘋時曾反覆念過的話，元崢，他是林九淵！
劉渭全身的雞皮疙瘩都爬起來，哆嗦着跌坐在草墊子，往後蹭着退開，“你，你是林九淵，你真的是林九淵！你……究竟是人是鬼！”
“林九淵並沒有死。”元崢忽開了口，淡淡一笑，“我不過是個仰慕他、願意追隨他的人而已。”
這件事他不必隱瞞，熟悉元四的人都知道他是林九淵的仰慕者，也許正因爲如此，忠親王纔要在俞弈受刑那日派他出開封吧？
元崢直起身來，退開一些，用餘光掃到隔壁牢房。
俞弈已坐到靠門的草堆邊，此時見到元崢身影，又一次擡起頭來，這次眼神深邃了些，與元崢的目光一觸即移開，又垂下頭去。
劉渭聽說林九淵沒死，知道眼前這不是鬼，好歹回了魂，隨即又是一愣，“不可能！北蠻都已經給他下葬了！”
“呵，誰知靈柩裡是誰。”元崢輕笑，微微側頭向俞弈的方向：“生生死死，有時候，死地即是生機，林將軍，他一定會回來的！”
俞弈勾着乾草的手輕輕顫抖起來。
這人是什麼意思？
他這話說給劉渭，劉渭定會叫嚷出去。
唐侯本會佈下天羅地等林九淵來鉤，若是聽到風聲，定會更加嚴密防範！
那這人是將話說給他聽的？
俞弈恨不能撲過去告訴元四爺，讓他轉告林九淵，千萬不能來自投羅！
可他明白，算他親自告訴林九淵都不管用，只要他在這世，他一定會來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