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問起我的父親是誰,想是軍中低級將領多如牛毛,他不在意的,便不再相問。
燭紅搖動之中,他卻又開始回憶了:“本王尚記得當年那一戰,君輾玉九死一生地回來,他帶的兵卻亡了十之八九,整整一個月,他醒了,便沒說一句話,身體好了之後,便不停地練武,本王命令他休息,他也不聽,只是不停地練,有多少個日子,本王就只能在暗處看着他練,直至他再次領兵出戰,雖然身着厚鎧,卻劍挑西夷首將,從那之後,西夷才年年入貢,歲歲來朝。”
我低聲道:“只可惜,到了最後,君少將力保的這個朝廷,還是要了他的性命。”
說完這話,我才感覺,這是誅心之言了,擡頭望向寧王,卻發現他仿若沒有聽見,只喃喃地道:“是本王要了他的性命。”
我心中又升起一陣不耐,無來由的煩燥忽地填滿心中,便道:“王爺,妾身定能織出連綴銀甲的韌絲,當不使王爺失望。”
他擡頭望窗外明月,道:“又有何用?君家軍已然不在了。”
我衝口而出:“王爺既然如此掛念,何不查明當年真相?”
他倏地擡起頭,眼如鷹鷲,望着我,冷冷地道:“當年,何來真相?”說完,便大步走出房間,黑色大氅掃過桌角果盤,竟把那果盤揮了落地。
聽到薄胎瓷瓶摔了落地的聲音,我並未叫人收拾,只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後,暗想,我又失態了。
在偏廳略作休息之後,我們便被領着來到太子府,身着九章盤龍明黃皇袍的太子見了寧王,便迎了上來攜了他的手:“二弟,你可來了,來來,我們去單獨談談,我最近得了一幅軍陣古圖,其中關鍵之處卻怎麼也弄不明白,你來給我看看。”
他被太子拉進內室,我只得在外等着,自有宮人上了茶水點心給我,便將任我獨自在此了。
過了一會兒,便有宮人來喚:“皇后娘娘有請花美人來花廳一述。”
我自是不能拒絕的,便隨着她來到花廳,皇后娘娘尚是剛剛的穿着打扮,端莊慈和,眼望於我,嫣然笑道:“果然嬌怯怯如寒地之花,難怪寧兒會喜歡。”
我自垂首道:“皇后娘娘謬讚了。”
“本宮在想,太子將你送了給寧王,是不是送錯了?太子恐也不知,送出的,竟是這麼個禍害!”她的聲音忽地轉冷,仿若冬日門隙之間吹來的冷風。
淺綠的地板之上,我看得清她鸞尾鳳頭的鞋子停在了我的面前,鞋的側邊繡着一隻栩栩如生的金鳳:“皇后娘娘容稟,妾身所做一切,皆是爲了太子。”
她冷笑:“別以爲入了寧王的府第,便不將太子放在眼裡了,妄想攀上寧王的高枝?你別忘了,既送得了你出去,本宮自有辦法處置了你!”
我忙磕頭道:“皇后娘娘,妾身以銀甲作引,引得太后注意,自是有用意的,寧王對當年的事耿耿於懷,更是暗中調查,想來已查出不少蛛絲螞跡,也因此事,與太子殿下嫌隙日深,妾身來自太子府上,如由妾身提出重織銀甲,豈不可以消除寧王對當年之事的疑心,到時候,妾身只要對當年銀甲被勾刺箭所破之事做一個合理的解釋,想來會盡除寧王疑心的,由此一來,妾身也得到了寧王的信任……”
面前出現皇后小指尾鑲了翠玉的金甲,冰冷的尾端輕輕地劃過我的臉頰,仿若毒蛇吐信,她輕聲一笑,收了金甲:“果真是一張如嬌花一般的臉,吹彈可破,想來那寧兒終會被你這張臉迷惑的,我們孃兒倆便不會終日憂心了,本宮雖不是他的親孃,但皇室至親,到如今尚未有側妃,總是要本宮操心的,望你不要讓我失望了纔好。”
我知道她在向我承諾,只要我忠於太子,助太子將未來的江山穩固,使寧王不會成爲其登上皇位的絆腳石,她便可許我寧王側妃之位,雖是側妃,也好過沒有,那正妃的位置,自是要留給豪門名閥之女,想來皇后也不敢做得太過:雖防着寧王以婚姻聯盟增添自己的勢力,但到底不能隨便塞了個來歷不明的給他。
我臉上微露喜色,忙伏地磕頭:“皇后娘娘,妾身當不付所託。”
硃紅色鬱金裙掃過無塵的地面拖曳着緩緩移向門口,鞋面側邊金線繡就的金鳳彷彿要破布而出,環佩相擊之聲終消失不見,我才從地面緩緩站起,揉了揉發涼的膝蓋,手拈衣帶淺笑……盡去疑心麼?他們也會怕嗎?
有的時候,我真的很想,像小七那樣,劍刺敵胸,直截了當,快意恩仇,但,我不能。
小七說過我:您做事,總是思慮太多,將一件極簡單的,便想得極爲複雜,弄來弄去,反違了本性,不若小七,直截了當,反而能達奇效。時值西夷領兵來犯,暗中訓練的勾刺箭兵士讓我軍措手不及,一連吃了好幾次敗仗,最近一次,我帶兵突襲,更是損失慘重,皆因那朝廷發放下來能抵禦勾刺箭的薄甲原來卻是不能抵擋的……而那一次突襲之中,西夷軍的勾刺箭不同於以往,忽然間厲害了很多。小七請命:“既如此,不如由我領隊,帶一路高手,逼近敵營,趁他們歡慶鬆懈之時,斬其敵首?”我聽了小七之言,卻是親自領隊,帶了北斗七星,經兩天一夜急行軍,斬下西夷可汗人頭,西夷軍失卻將領,內訌大亂,逼不得已退兵,那場仗,打得極爲艱幸,卻終是險勝。
可無論什麼時候,都有北斗七星陪在身邊。
無論遇到什麼樣的艱難險阻,有他們在,都會不成爲艱險。
我終明白,失卻了他們,真如吃魚沒放鹽般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