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場上的人只以爲這刀山太高,他護體硬功支撐不到,已經破了,但無人不被他的悍勇感動,驚天的喝彩聲一浪高過一浪。
“真是一名勇士。”烏木齊忽然嘆道,“連金鐵之精打造的燕翎刀,他都照踩不誤。”
我故作不角:“什麼金鐵之精,這世上當真有這東西?”
他笑而不答,反道:“此人悍勇之極,倒有幾分將軍當年的氣概呢,可惜不能爲我所用,如果不然……”
他俊美的面容上帶着和煦的微笑,小麥色的手指輕輕拈着自己的兩側垂下來的以紫帶金珠紡織的髮辮,意態悠閒,彷彿觀看落日餘暉。
我心中一突,忽然間升起了不安。
金鐵之精?他竟然用了幾柄金鐵之精打造的刀刃,那麼,那個薩野一踩上去,不就是足斷掌裂?
任何硬氣功都不能抵擋金鐵之精的砍殺。
用千里目向刀山之上望過去,薩野攀登過的地方,果然有一把燕瓴刀,刀刃染了野血,我的心忽然撲撲跳了起來,怕看見薩野用被斬成一半的殘足繼續向上攀着,千里目上離,我不由鬆了一口氣,薩野的又足雖然鮮血直流,可依舊在。
我放下千里目,心卻依舊一陣狂跳,不知道自己忽然間爲何如此關心個陌生人?
烏木齊卻是將那青梨的皮緩緩揭開,拿出裡面的梨肉,放在嘴邊咬了一口,向我道:“此物寒涼,你兩點不合適吃,我叫我備下了蓮子湯,等一下送過來,趁熱飲了,纔有力氣繼續看下去啊。”
他款款地說着,眼神關切而溫柔:“你放心,那燕翎刀雖用金鐵之精製成,可他走過之時,刃口還沒有對準方向呢。”
我看見他嘴角溫柔的笑意,不知道爲什麼,卻感覺身上微微發寒,不由緊了緊披風。
“這勃爾克的小子運氣可真好,哎,又讓他躲過去了一把……”他忽地丟下梨子,拍桌而嘆,語氣雖是遺憾之極,眼裡卻露出幾分興奮。
如狼遇上對手般噬血興奮。
見到他的眼神,我心中又是一突,再望於桌上,剛剛長公主送過來的木盤子,裡面的核桃已經被捏得粉碎,而梨子,卻也只剩下一堆果皮剩核。
獨留下那隻橙黃色熟透的柿子,在殘皮之中靜靜而立。
侍婢送來了煮好的溫湯,擺在我的桌子之上,湯裡面有幾粒紅棗,半浮半沉於的湯麪,烏木齊側過身子從盤子旁拿起了銀勺,舀了兩舀,放在嘴邊輕啜一口,笑道:“熱度剛剛好,趁熱飲下吧,這纔是對你身體有益的。”
我擡頭望他,他纖長的睫毛半閉半遮於眼簾,在小麥色的眼下投下淡淡的暗影,手腕上的寬銀鏈子不經意地撞到了碗邊,發出如木琴般的樂聲,手指捏着那銀勺子輕輕攪動,竟彷彿有節奏一般。
可忽然之間,我聽不到了他的聲音,只看見他的嘴一張一合,只看得清他臉上淡淡的微笑,臉中更象打了結一樣,一片空白。
忽地,耳邊傳來一聲震天動地的喝彩,緊跟着,我卻又聽到了聲音:“……要不,我來餵你吧……”
再看過去,那銀色湯勺淺淺明黃的湯上浮着一顆小小的紅棗,遞到了我的嘴邊。
我看得清那湯勺冉冉冒起的白汽,紅棗在銀色勺子上起起伏伏,緩緩來至我的脣邊。
彷彿被人牽動一般,我便想張開嘴,可不知爲何,卻忽地站起身來,推開了他手裡的銀勺。
心象要從皮肉之間跳了出來,不由自主地,我向放於案臺之上的千里目摸了過去,可慌亂之間,那千里目卻被我的衣袖一掃,掃在了地上,只聽啪地一聲,上面的琉璃片便碎了,從長長的鐵筒跌了出來。
“你怎麼啦?”烏木齊扶住了我。
被我推開的那碗湯飛濺出來的黃色湯水濺在他的前胸,染污了前襟上用銀線繡就的展翅飛鷹。
他臉上滿是無辜:“不喜歡這湯的味道便罷了,要不我叫我送些酸梅過來?”
我的視線落在地上的千里目上,碎裂的鏡片反射出椅子的鏤空雕花,隨既,我手裡便塞入了一個千里目,尚帶着他微微物餘溫。
“坐下看吧,不用這麼着急的。”
又叫侍婢過來撿起地上的碎片,說不能讓這碎片割傷了我。
我幾乎僵硬的被他扶着坐下,手裡的千里目彷彿千斤般重,緩緩移至左眼之上,竟然扯得我的手臂生疼生疼。
我怕看見刀山上往上爬的人滿身都是鮮血,更怕看見地上有斷掌與斷足。
我先將千里目下移,仔細查看地面,還好,沒有,除了偶爾跌落的塵土的鮮血之外什麼都沒有。
再往上移,千里目內一片銀白,反射着太陽的光熴得人眼生疼,發我終移至頂端,我終於看見那高大魁梧的身形,手足之上皆鮮血淋漓,可只差幾步,他便爬到了頂端。
可那幾步,對他而言,彷彿極難極難,每一步,他都要仔細觀察,尋找落足之處,我這才發現,這坐刀山造得極爲巧妙,除了刀刃之外或落足之外,一柄刀的刀刃居然覆蓋了另一柄刀的刀柄,越是往上,刀刃越是密集,到頂處,只看得清刃口森森,如犬牙交錯。
眼看他漸至山頂,下面的喝彩之聲越來越大,坐着的人都站了起來,更有牛角號聲吹起,響徹天際。
其它的勇士則越離越遠,有幾個更是放棄了,可那三人沒有放棄,依舊不斷變換方位,且身形加快,不斷用手轉動桐木杆子。
只差幾步了,前面雖有刀刃森森,可是,只差幾步了。
我差點失聲問出:“還有沒有金鐵之精鑄就的利刃?”
可我只能緊緊捏住千里目,看見圓形的視野之內,一片雪亮之中,那高大魁梧的身形一步步往上爬。
留下一路鮮血。
一滴,一滴,滴在刃口,木架。
“可惜,只製成三把金鐵之精寶刀,次次都讓他躲了過去,如果不然……”烏木齊在一旁嘆息道。
聽了這話,我忽然感覺全身一下子鬆懈下來,手裡的千里目幾乎握不住。
卻用了全身的力氣凝於指尖,纔將那千里目穩穩握住於手掌之間。
當我凝聚雙目向刀山上望過去的時候,卻感覺眼前模糊了,要使力眨一下眼睛,纔看得清那黑色的身影漸漸爬上山頂。
廣場之上傳來驚天動地的歡呼喝彩之聲,數十支號角同時吹響,更有人將牛皮鞭子甩得啪啪作響,一瞬間,廣場之上竟如過過般的熱鬧,無論是不是勃爾克族的人,人人臉上皆露出真心的笑容。
他伸手解開了蒙着鷹眼的黑布,拿起了那隻紫銅雄鷹,舉過頭頂,場上的歡呼之聲更是一浪高過一浪,每一個人都在喊:薩野,第一勇士,薩野,第一勇士。
他繞着刀山頂一週,將那隻雄鷹負用備好的包袱繫於背上,拿出勾子,勾在了繫於刀同同頂的牛皮索上,往下一跳,那鉤子便帶着他滑下了高高的刀山。
我才這鬆了一口氣,手指一鬆,那千里目便跌在了桌面之上。
卻聽見身邊又一聲碎響,不由自主地側頭,烏木齊捏碎了最後一隻核桃,用銀籤子挑出裡面的肉來。
放進了嘴裡慢慢地嚼着。見我看他,便笑道:“姑姑的府上倒有不少……”
人後面的話卻又被廣場之上驚天的呼叫之聲掩蓋住了,我聽得清楚,這一次,不是喝彩,卻是驚呼。
不用千里目,我也看得清楚,那根幾十米高的刀山正緩緩向看臺這邊倒了下來,接地之處,有些老舊的刀刃便斷成了兩截,而他,尚沿着牛皮索往下滑去,那根牛皮索連於地上,雖減緩了刀山下落的速度,但到底能不能承受它的重量,竟然被拉得極長。
我眼睜睜地看着那下滑的身影在牛皮索上搖搖欲墜,廣場之上驚呼之聲連綿不絕。
終於,刀山轟然一聲倒下了,它的重量使固定牛皮索的木樁一下子拔了出來,那拉長了的牛皮索居然像鞭子一般地反彈起來,連着木樁和頂端的那人自空中劃過一條弧線,向我們坐着的看臺甩了過來。
我忽地明白,這刀山便是一根馬鞭柄子,而這牛皮索便是那根鞭子,倒下的力量拉長了那根鞭子,正如用手甩出馬鞭一樣,馬便頭卷着的重物便可飛至遠處,避過兵士與箭雨。
果然,自半空之中,他鬆開了牛皮索,身影在空中被拋得老遠,原本那刀山離看臺有兩百米遠的距離,任何輕功卓越的人都不可能越過,可如今,他的身形倏忽之間便越過了我們的頭頂同,衛兵們被刀山的跌落弄個慌亂不堪之時,當衆人的注意力全部都在刀山之上時,他的左手,已穩穩地掐住了鐵參可汗的喉嚨。
他的手依舊流着血,腳依舊赤足,可沒有人以爲他的手不能捏碎鐵參可汗的喉管。
因爲他目光微微一掃,那傲視羣雄的氣概便撲面而來。
鐵參可汗原是行伍出和,在他的控制下,居然動彈不得。
再沒有人去管刀山碎裂跌倒,滿場的嘈雜之聲換成了西夷衛兵的腳步聲,鐵鎧想到撞擊之聲,如烏去般的黑鎧的王室衛隊包圍了看臺,可無人膽敢上前一步。
他和鐵參可汗站於看臺最頂端的龍椅之上,亂須上濺了幾滴鮮血,如掃把一般的豎眉將整張臉更襯得如天神一般。
可他的聲音卻是平和冷靜:“鐵參可汗,請您下令,並出金印,讓世子身邊的那位姑娘隨我離去,任何人不得阻攔,追殺。”
他的聲音帶着莫名的清貴與鎮定,當聲音傳到我的耳朵內,我便感覺眼前一片朦朧,周圍一切彷彿都不見,眼前只剩他的身影,如嶽般堅實。
“你是誰?”
“您別問我是誰,今日來,我只要她。”
他的目光漫漫地掃過我,又漫不經心地移開,嘴角裂了裂道:“你們的勾刺箭雖快,但快不過我的手指。”
有躲於衆人身後的箭手悄悄地放下了手裡的箭。
忽有人攪住了我,在我耳邊低聲道:“他終於來救你了?”
他的擁抱讓我感覺極爲厭惡,不由自主想掙脫,可他攪得緊緊的,向臺上之人大聲道:“夏候商,從來沒有人能西夷人,你也不例外。”
臺上臺下一片譁然。
“他是夏候商?”
“他就是夏候商?中原的戰神?”
……
夏候商淡淡地道:“烏木齊王五想置自己的父王不顧嗎?說得也是,你已是世子,西夷不能沒有可汗,但隨時可重立另一個。”
他的話用內力傳出老遠,廣場之上人人皆聽得清楚,便引來陣陣嗡嗡之聲。
長公主髮髻零亂地站在下面,利聲道:“一切以可汗的性命爲要,烏木齊,放她過來。”
烏木齊的聲音氣怒不已,攬了我不鬆手:“姑姑……”
我想掐開他的掌握,卻哪裡掙得脫,不經意過,擡眼一望,卻看清了他的眼眸,冷靜如暗夜之狼,心中又是一突,垂目之處,那裝着長公主所賜瓜果的木盤子已跌了落地,核桃的殘殼,梨子的皮,以及咬得半殘的梨核都落於地上。
我忽感覺茫然無措,視線掃過臺上夏候商又掃過臺下亂成一團的西夷重臣,忽地,我看見羣楚禾混在人羣之中,眼神有些擔心,他忽然向我打了一個手指,左手五指併攏,狀如啄嘴,右手卻指向併攏處的空處,又指了指天上的太陽。
可我弄不清楚他的意思。
烏木齊將我攬得更緊,在聲地道:“夏候商,萬事好商量,你放了我父王,我來做你的人質。”
可我感覺,他微型絲毫未動,極定地立於原處。
他在幹什麼?
我又向君楚禾那裡望過去,卻看見他身邊多了一個人,卻正是小三,臉上依舊戴了人皮面具遮住滿臉的傷痕,可他的手中,卻拿着一顆水晶珠子,他將水晶珠子迎着陽光一晃,接着,他也做左手五指併攏狀如尖嘴的手勢,卻將那珠子放進了大拇指與食指的空處。
烏木齊已攬着我走出了雲蓋,草原的陽光極猛,雖到了下午,可那陽光照在臉上,依舊火辣辣的……我忽然想起了小三以前在太陽底下做的一個嘗試,他將水晶珠置於太陽之下,放置適當的距離,再在珠下放了火線,隔不了多長時間,那火絨,隔不了多長時間,那火絨便燃燒了起來,有的時候,在外行軍忽降大雨燒溼了身上的引火,小三便時常用水晶珠對着陽光引火。
那尖啄……如鷹嘴一般。
我忽然間明白了,扭頭夏候商望過去,他背上背的,正是那隻從刀山上取下來的銅鷹,我看得清楚,那隻銅鷹鷹眼由菱形寶石鑲嵌,陽光一照,眼裡流光溢彩,彷彿有生命一般。
他略一移動,陽光雖照不着了,但那鷹眼卻由黑色漸變成了紅色。
裡面有引火之物!
且不止如此!
“烏木齊,怎麼樣,你是要你父王,還是你身邊的女子?”
“夏候商,你別傷了父王,好好,好,我就送她過來。”烏木齊嘴裡雖說着送我過去,可他走的卻不是直線,繞過了幾張跌於臺上的殘桌,竟離他們越來越遠。
他想要夏候商和鐵參可汗同歸於盡!
好一個一箭雙鵰之計!
好狠毒的心腸。
“可你要怎麼離開呢?這裡可不是中原,四周圍都是西夷的兵馬……”烏木齊一邊帶着我慢慢地走,一邊說着。
他在拖延時間。
我臉裡急速的盤旋,如果我直接道出鷹眼的秘密,夏候商極時摘下了它,但他的手一動,鐵參便會脫出他的掌控,我們便沒有離開的籌碼。
只有從烏木齊這裡下手,讓他心甘情願送我們走,更讓他開口用華蓋將陽光遮擋。
我想,那隻銅鷹在刀山上被曬了這麼長時間都沒有事,看來是因爲它的雙眼被黑布蒙着的,只要陽光曬不到,裡面的東西就不會被引爆。
我低聲道:“烏木齊,你想用聖鷹炸死你的父王?”
他的腳步忽地停下,手卻將我的肩膀捏得極緊,他在我耳邊道:“不愧爲百戰沙場的將軍……你終於明白,你就快是我的王后,高興嗎?”
“王后?死了的王后是不會告訴你金鐵之精礦石的開採之處,不能幫你維繫長公主的勢力的!”
他俯下身子,嘴脣咬了咬我的耳垂,低聲道:“你以爲我會乎這些嗎?玉……你不明白我真正想要的人,是你。”
他的親暱換來臺上夏候商的怒喝:“你幹什麼,快放開她。”
他親了親我的耳垂,我想要避開,卻被他攬得極緊,我感覺到耳中有濡溼的軟物攪過,他居然用舌頭輕輕地攪着我的耳內!
我聽見夏候商語氣顫抖,用牙縫之中逼出來的聲音:“烏木齊,你想你的父王死!”
那舌頭終於離開了我的側臉,他噴着熱氣的嘴脣離開了我的側臉,語氣之中有淡淡的惆悵:“夏候商,枉你身爲天朝皇子,和我戰場相見便罷了,爲什麼要用這樣的手段,強壓我的妻子,要知道,她已身懷六甲。”
“什麼?”夏候商臉上俱是震怒之色。
我忽然間很害怕,怕看見他眼裡有一絲兒的厭惡與猶豫,畢竟,我被烏木齊支持了這麼長的時間,有誰會相信我的清白?
如果他眼裡有絲毫的厭憎……我不敢想象下去。
明知道這是烏木齊的攻心之術。
明知道他爲拖延時間,爲了打擊夏候商無所不用其極。
可我卻感覺如果這樣,倒不如,讓那銅鷹將我炸得粉碎。
我不敢擡頭望夏候商的眼睛。
卻聽見他柔和平靜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那又如何?只要她隨我回去,只要她人還在,那又如何?”
我倏地挨頭望他,我看得清楚,他的眼裡沒有一絲的猶豫與厭憎,相反,眼裡俱是憐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