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在害怕,說得也是,遇上這樣的怪人,有誰不會害怕。
可這聖者倒沒有說假話,三日後,夏侯商當真醒了,而且身上的傷恢復得極好,除了那兩根被斬的手指長好之後略有些伸不直之外,一切皆極好。
他醒了的這些日子,恐怕是我們過得最平靜快活的日子,他一刻也不願意離開我,而我也一刻也不願意離開他,他陪着我看沙漠朝陽升起,又望着它日落西沉,看着我的肚子一天天地大,想象着腹內的小東西在裡面翻滾,外面的殺戮與謀劃離我們已經很遠很遠。
落日霞率草石部落的族人回去了,她終於接受了豪格,理由卻是這樣的:“看來我也要成親纔好,如果不成親,怎麼有女兒或兒子生了出來和你的配對?”
於是乎,原站得離她有二三十米距離的豪格拔腳飛快地跑到她面前:“族長,你要成親?不如跟我吧,你瞧瞧,君將軍和王爺長相俊美,生下的兒女肯定是美的,您如果選了個稍微歪瓜裂棗些的,生下個裂棗歪瓜,人家可看不上,你瞧瞧我……”
落日霞原本眼裡沒他,此時也考慮上了:“說真的,豪格,你長得……倒真有些人模狗樣呢。”
他們離開之時,落日霞與豪格定了親,他不在乎她臉已被毀,她彷彿也沒意識到要因此而自卑,他們原本都是心懷坦蕩之人,如一望無際的草原,可在上馳騁策馬。
可我卻感覺到那樣的幸福。
在小傢伙冷不丁地將尿灑在高舉着他的爹爹頭頂上的時候。
在八駿和小六小七小三小四每天都要打上無數場架只爲了爭取抱他多一些的時候。
在君楚禾小心地抱着他嘴裡喃喃地道:“我的外孫,我也有外孫,這真的是我的外孫?”的時候。
我就在想,其實不管到了哪裡,只要身邊有了親人,哪裡都是我的君家村,永遠心裡都有潔白的木檁花飄落。
這一年之間,君楚禾漸漸將以前的事告訴了我,我漸漸明白,原來當年那場大禍,要負責的人,並非只是他。
他被她一步步逼離了自己的職責,卻如骨附蛆,再也沒辦法甩開。
當年,她離開了永樂帝,與君楚禾相遇,他對她百般安慰ie,原以爲她心中已有了自己,可沒有想到,她只是將他當成了暫時的替代,生下我之後,她終是離開了他回到西夷,恢復了自己原來的身份。
而君楚禾則傷心之下,一下子娶了三位夫人。
多年之後,她再次找到了他,他以爲她還和以往一樣,可沒有想到,再見之時,她的心底只餘仇恨,她得知李士元找到了金鐵之精,從他嘴裡套出了運車路線,她暗派人劫下車子,將失車之事嫁禍於李士元,再暗使手段讓李士元懷疑上了君楚禾,李士元雖因罪責過大而被誅,可君楚禾也因李士元上奏辯解而被上面疑心,再在太子與秦家在裡面唯恐天下不亂,君楚禾那次受的傷,便是秦家派人下手,不過傷的不是地方,讓君楚禾漸漸對朝廷生了怨氣,她再以情義誘之,終使他漸行漸遠。
子歸綠洲唯一的一座石山之上,有君楚禾親自雕成的一面石像,一名軟紅輕綢的女子坐在船頭以手划水,巧笑嫣然,眼裡俱是調皮,她與長公主已經不是同一個人。
她曾向他承諾,等一切皆定,她會和他隱居於此,可到終了,君楚禾明白了真相,她也不願意放棄多年經營的一切。
君家大禍,雖則因爲君楚禾終有了異心,亦是她一手促成,在朝廷派人捉拿君家之人時,她派刺客扮朝廷衙役殺盡了那些忠心於朝廷的君家人,更廣散消息,說君楚禾終會讓鐵蹄踏入中原,更派人殺了康大爲,終使得永樂帝大怒,下了雷霆手段,讓君家一衆將領被引上了斷頭臺。
我原就猜到少許真相,可真從他嘴裡聽到,心中卻升起淡淡的悲哀,難怪他一直將所有的事歸於自己身上,恐怕在心底裡,他寧願相信這一切當真是自己所爲,也不願意相信,那個說過願與他白首不相離的女子,已全然變樣。
她早就知道了子歸綠洲,從勃勃克絲手裡取得了那纏綿之毒,下於酒中,她知道中朝皇族能人衆多,所以,她選了這種聞所未聞讓人無法察覺之毒,想要出去夏侯商,可沒想到最終飲了那酒的人是我。
她便讓勃勃克絲現於烏木齊眼前,引得烏木齊練了那邪功。
到最後,君楚禾知道了她的佈置,知道烏木齊的打算,終幡然醒悟,帶了小三奔出臨桑城千里相告,她派人攔阻追殺,對君楚禾已沒有半點情意。
烏木齊是極狠毒之人,可她,卻也同樣是,烏木齊被勃勃克絲救走,是奉了她的命令,還是自己有了私心?
這都不是我能知道的,但我知道,西夷內部,只怕會有好些年的內亂了。
這對中朝西疆百姓來說,卻是一件好事。
夏侯商說過,他只認定我是君輾玉,曾是西疆少將,曾鎮守西疆,立下無數功勞,別的,無光緊要,他也是這麼做的。
他說皇祖母曾教誨過他,人一出生,不能選擇自己的血緣與家庭,但卻可以選擇日後將要走的路。
因寧太后自己也出生微寒,以罪奴之身入宮,她看的比許多人都透澈,我不得不在心底讚了一聲,寧雨柔,當真是天朝有史以來最英明的一位皇后。
可不知道天朝如今怎麼樣了?夏侯商離開那麼久,會起什麼變化?
夏侯商卻笑了,他道:“皇祖母的身體還好得很呢,秦家除了實際有功的將領,其他的人,已被撤換得七七八八了,全換上年輕有爲的,而當年君家將一案,除了君楚禾與幾位有牽涉案件的人之外,全都已經平反……此舉當然遭到那些守舊之臣的強烈反對,可皇祖母說得好,以你們所見,家族之中有人犯罪,都當連坐了,你們誰家沒有一兩個害羣之馬?如果沒有,纔有資格如此說。”
聽聞那以清正爲名的古莫非當即站了出來,拍着胸膛保證自己家沒有誰犯事,皇太后卻慢條斯理地指出古莫非的太祖爺爺當年爲江洋大盜,曾領海船縱橫於海上,死在其手上的怕不止一千人,如此說來,臣盜之家,朝廷怎麼能接受其爲朝廷重臣?
古莫非雖知她強詞奪理,可自家醜事,雖是前幾代的,被人當庭揭了出來,惹得政敵訕笑不止,就夠丟臉的了,哪還有心情管其他,而其他朝臣,在皇太后歪理之下終閉上了嘴……人人都怕自己家陳穀子爛芝麻的事兒被太后揪住了小辮子,讓原本的書香之家變得臭不可聞,功勳卓越之家原來前邊兒是盜匪叛國賊……
我心裡知道如果不是皇太后以自己的聲望強行翻了這案,君家將永遠不可能翻身,我們跟着君楚禾永遠被人罵賣國賊,她連祖制都可以改,我心中還能有什麼怨懟?
夏侯商告訴我,其實如果我沒有離開,已然可以用君輾玉之名堂堂正正立於人前了,可他又有些犯愁,如此一來,王妃的身份,到底是用君輾玉好呢,還是寧家嫡女?
君輾玉是一位將軍,而且戰功赫赫,一下子變成女人了,還成了自己的妻子,又將引得朝廷上下議論紛紛。
我道:“其實已無關緊要,我願意成爲她的侄女,有她這樣的長輩,我幸與榮焉。”
聽了這話,君楚禾有些黯然,卻始終沒再說什麼,有夏侯燁呀呀地稱他爲外公,他什麼都滿足了。
那聖者爲找出相思入骨的解藥,已進入相思洞一年了,陪着他的,自然是那鐵籠子裡關着的梅娘了,待燁兒半歲之時,他終於從相思洞裡出來,並帶來了好消息,那相思入骨,終被他研究出解毒之法。
可我沒有想到,所謂的解毒之法是這樣?
我抱着燁兒隨着這聖者走進相思洞中,子歸綠洲是平原之處,並無山石,所謂的相思洞,便是地面之下極深的一個巖洞,胡楊繁茂的根鬚深入地底,有些根鬚便從巖洞頂伸了出來,懸掛於洞頂之上,密密麻麻,竟如人的頭髮一般。
洞內陰涼潮溼,聚水成潭,潭水中央,便是那顆相思樹了。
在我看來,竟彷彿是那胡楊變種而成:除了針形的樹葉長一些之外,我實在看不出這相思樹與胡楊有什麼不同。
“胡楊樹是雌雄異體的,而這棵相思樹卻是雌雄同體,開出的花兩兩相擁……這棵相思樹,廷尉聖者用胡楊和其他種類植物嫁接而成,纔會接開出如此奇異的花,有這樣奇特的效用。”君楚禾告訴我。
我回頭欲問聖者,卻是嚇了一跳,他眼睜睜地望着我懷裡的燁兒,眼裡發出光來,彷彿見了天下奇珍。
我心中有些不悅,照我看來,凡他感興趣的東西,都沒有什麼好下場,原本活得好好的胡楊都被他弄成棵相思樹,如果他看上什麼人……我不由打了個冷顫。
忙笑道:“聖者,不知道這相思入骨的毒,要怎麼解纔可以?”
他這纔將目光從燁兒的臉上轉開,道:“相思入骨,自然得從‘骨’字那裡入手,每年春季,相思樹的根鬚生長極盛,須吸取養分,我用藥物將中毒之人全身浸泡,使其毛孔打開,然後將相思樹的根鬚同浸入藥水之中,這相思樹會緩緩吸收此人身體之中的相思毒,無論潛得多深,經過一個春季,毒也會被吸盡,只不過,如此一來,相思樹便會枯萎變黃,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恢復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