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坐了很多人,可只有一個人是吃麪的。大雨天,其他人都是來避雨。朱老闆一面指點兒子下面條,一面有一搭沒一搭的和幾個人閒聊。時不時地,他還擡眼看看那坐在角落裡吹面的人,似乎每個人都將他忽視了。
他就是江南。
江南喝了口麪湯,露出了滿意的神色,他已除下了斗笠,朱老闆一看他的表情,立刻便迎了上來,笑道:“客官,我的面煮得怎麼樣?”
江南道:“近八年來,我從未吃過這麼好吃的面。”
朱老闆臉一沉,按照江南的意思,八年前他吃過比這還好吃的面,於是他問道:“八年前您吃的是什麼面?竟是那麼好吃?”
江南道:“那只是一碗普通的牛肉麪,我還清楚的記得,碗裡面有五片牛肉。”他見朱老闆似乎有些不快,道:“你多心了,那時我覺得那面好吃,可能是因爲那時候我吃了上頓兒沒下頓兒,那不就吃什麼都香了嗎?”
朱老闆展開笑顏,道:“是是是,本朝開國太祖皇帝當年不就是吃了一碗‘翡翠白玉湯’而念念不忘麼?那湯名字好聽,其實就是剩菜剩飯煮出來的。”
江南點頭道:“如今我已不再擔心吃飯穿衣的問題,卻很少吃到那樣的美味。你的這碗麪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了。”他摸出一錠銀子,道:“拿去。”
朱老闆知道這“拿去”的意思,那就是“不用找”。
一碗麪能值幾個銅板?可這一錠銀子卻足足有十兩。他的臉瞬時間開了花,立刻親自煮了一碗麪端了過來,是牛肉麪,碗裡放了十片牛肉。江南連忙致謝,將麪湯喝了口,讚道:“你這絕活可不能失傳,若日後我再到鳳陽,一定再來吃。”他咧嘴一笑,道:“可現在我必須要走了。”
出門左轉,就是一塊告示牌,官府通知的各種事項便都貼在上面。而江南眼尖,一眼便看見告示牌的左下角一個毫不起眼的位置上畫了一座小樓,筆記潦草,想來畫畫之人行走匆忙。
若是旁人不小心見了,定會以爲是哪個小孩子塗鴉。但江南看來,卻滿臉凝重,半晌,輕輕“哼”了一聲,提步向西。
行至西城門,牆角又出現了這麼樣一幅畫,依舊是一座小樓,簡單的幾筆而已,最後一筆往西方一劃,留着長長的尾巴。地上還留有一塊石子,想來就是畫畫之物。江南緩緩上前,伸腳將石子踩碎,腳後跟忽的一點,就將小樓擦去。
他面上更加凝重,走路也更加的穩了。似乎前面每一步都是一個陷阱。
雨已停。
他也已解下蓑衣,卻仍是戴着斗笠,將臉的大部分遮住了。
客八方是一所客棧。
它位於鳳陽城西邊不遠處。
它的出名,不是因爲它的廚子的廚藝高超,也不因它的客房乾淨整潔。事實上,廚子的廚藝並不如何,客房也是髒亂差,有時還能看見一兩隻老鼠跑來跑去。它們會睜着圓圓的眼睛盯着人類大大的眼,然後扭過頭,繼續悠閒瀟灑的走着。
它的出名,是因爲它依山傍水。是因爲它在人煙罕至的郊外。爲什麼在郊外就出名?江湖人都知道,習武有成的人,必定是殺過人的,所以就會有仇家。有仇家的人當然不會在鳳陽城招搖過市。
客八方專門做逃難的江湖人的生意。
這些人雖然有的殺人如麻,有的含冤負屈,但他們卻都是豪邁之人,賺他們的錢當然是容易極了。
所以掌櫃就改了名字,叫做八方。有個外號,叫做“喜迎八方”。
八方此刻緊皺了眉,因爲他身前站了四個人,都是揹着刀劍,滿臉的煞氣。其中一個的嗓門極大,正吼着:“我們給了你那麼多錢,你卻讓我們住進老鼠窩裡,是何道理?”
八方嘆了口氣,道:“事實上,是老鼠佔據了我的屋子,唉。”
那人繼續吼道:“要麼將老鼠滅了,要麼退錢。”
八方看一眼旁邊伸懶腰的肥貓,嘆一口氣,道:“你們看,這隻貓已經吃得裝不下了,可客棧的老鼠實在是多,我能有什麼辦法?”他看着眼前的四人,道:“進了我喜迎八方的口袋裡的錢,絕沒有再吐出來的道理。”他言辭變得嚴厲,道:“要是打架,我不怕你們。”
江南是不怕老鼠的。
每一個江湖人見了他則會像老鼠見了貓一樣。
可當他走進門時,無人識得。
八方斜着眼睛一瞥,道:“你們不住,總有人住。”江南已走了過來,道:“一間房。”
房間裡當然是有老鼠。
屋子裡的三隻老鼠走來走去,時不時拿小眼睛看看他。於是江南便睜大了眼睛,瞪着老鼠。可老鼠似乎是更橫,頭一扭,根本視若不見。
江南瞪得眼睛都疼了,這才嘆口氣,走了下樓。
那四個人還在和八方理論,想要要回房錢。他們一見江南下樓,一人問道:“兄臺,是不是你也被老鼠吵得受不了?”
江南搖頭道:“小老鼠很可愛,我倒是有些不忍心讓它們被貓吃去。”他伸手摸摸在櫃檯上打鼾的貓,道:“可這隻貓這麼肥,不知道已經吃了多少可愛的老鼠了。”
八方笑道:“還是這位兄臺識貨。最近生意不大好,也就十來個人住着,可兄臺的唯一一個喜歡老鼠的。”他頓了頓,道:“有些男子漢卻像小姑娘一樣,被老鼠嚇得半死。”
那四人有些尷尬,一人道:“不就是老鼠麼••••••不退房了,我們住。”於是另一個人道:“我剛纔就說小老鼠可愛極了,你們偏偏不聽。”
四個人圍着桌子坐了,叫來酒菜。
江南披着黑色斗篷,背對着衆人,坐在最裡面的角落裡。
他爲什麼來這客棧,實在是因爲他一路跟隨着那小樓暗號,便到了此處。可暗號到了這裡就斷了。這就有兩個可能,第一,小江到這裡時候出了事,已經不能再留暗號。第二,小江還在這客棧裡。
所以江南默默地喝着酒,看着樓上下來的每一個人。
第一個人下樓的是個老嫗,顫顫巍巍,手中的柺杖“嗒嗒嗒”的擊在樓梯上。江南旁邊的那四人已在小聲的討論:“聽說她就是唐門的‘千毒手’前輩。”“哦?不是說她已經死了麼?”“誰說她死了?眼前這人的形象,天下間除了千毒手還有誰?”“說來蠻有道理。”
下樓第二第三個似乎是一對夫婦,男的是個五十來歲的大漢,兩鬢斑白,面目和善。那女的長得十分俊俏,一雙媚眼已經將那四人迷得神魂顛倒。
但那四人卻不忘討論:“這美女叫做阮紅玉,號稱‘菩薩美人兒’。雖然名爲菩薩,實際上心狠手辣。”“那男的當然就是她的老公了,唉,不知道被戴了多少頂綠帽子了,可他還活得那麼開心。”“他是出了名的怕老婆,就算是阮紅玉正在偷情,被他發現了,他也不敢說話,只能乖乖盯梢。”“所以有人給他取個外號,叫做‘好丈夫’潘定國。”
江南在心裡默默記着這些名字:千毒手、阮紅玉、潘定國。
要是小江在此出事,這些人都有嫌疑。那位叫做八方的客棧老闆也有嫌疑。這四個人當然也有嫌疑,可江南看來,這四個人聯起手來也比不上一個小江。他們根本害不了小江。
已經是晚飯時間。客棧內的人俱都下來了,根據那四個人小聲的討論,此刻大廳坐着的還有一個鏢局的鏢頭,叫史達文。還有一個江湖遊俠,叫做莫暖。
天快黑喝了,這些人早已吃飽了飯,有些就坐着喝酒,有些則閒聊。那四個人號稱是“京城四俊”,說話的本事實在是了得,不一會兒功夫,他們便已拉了江南、史達文和那個莫暖坐在了一塊。他們一面聊天一面喝酒。那“好丈夫”潘定國好幾次想要插嘴,卻每一次都看看老婆,見老婆沒發話,他便強自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