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是沒有盡頭的黃沙,摸不到邊際的荒野,年少時孃親的臉模糊不清,他追了好久卻在快要抓住的時候跌了跟頭,站起來,那身影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雙帶不屑的眸子,看着那眸子,他只覺得疼,身如刀絞一樣的疼痛,只是不管如何,那雙眸都沒有伸手來幫他,就那麼看着他。看着他掙扎,只是不管如何掙扎那雙眸子仍舊睜不開,沉的像是就想這麼睡下去,一輩子都不想醒。
看着牀上的蒼溪在夢裡掙扎,寂刃微微的皺着眉頭,那場大戰,十萬大軍足足損失三萬,原本應該活的隱匿的影衛,在聽到號角聲音的時候,那般熟悉就拿起了刀,然後頭也不回的跟着大軍遠走,他等了整整一夜,大軍都未歸來,待他快馬奔上沙場,硝煙已盡,遍地屍首,他找了兩個時辰才找到那在死人堆裡只剩下一口氣的蒼溪,而他身下的便是隻受了不多傷的二殿下。
他帶蒼溪回來的時候,那不過十八歲的少年,全身上下刀口不下二十,已然血肉模糊,就連行醫多年的老軍醫都說,若活得下來是萬幸。光爲他包紮就包了整整兩個時辰,而那之後到如今已經七天,他一直高燒不退,也在沒有睜開那雙眼。
掀開簾子,寂刃未曾回頭,身後那人身上永遠帶着一種說不出的感覺,絲毫沒有武器卻滿帶殺氣,當年他選擇成爲他的影子,就是因爲這樣的殺氣,讓人不敢逾越,又充滿挑戰。
“他還沒醒?”
沒有回答,寂刃取了溼巾換下了蒼溪頭上那塊。
景軒見他不回答,也不惱,淡淡一笑道:“你像是與他早就認識……”
寂刃未語,擦乾了蒼溪頭上的汗才道:“你想知道什麼?”
淡淡一笑,景軒道:“我說過,我不想知道你的過去,所以,你大可放心。”未再說別的,他轉頭離開,而寂刃望着那背影,眸中多了許多東西,或許選擇跟着他是個錯,他突然覺得有些人即使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卻可秒殺千里,手握生死。
簾子外的世界一霎就變了許多,大漠塞外,千里風沙,萬里雪飄,茫茫沙漠一望無垠,而他們就是這沙漠中的一抹遊魂,有一日離開這裡就像是重新投胎一樣,他離開了又回來,那蒼溪呢,他骨子裡的熱血是否已經融進了這荒漠,不管了,如果可以,等到某一天,他一定會給蒼溪一個周全,哪怕會付出生命的代價。
離開蒼溪的大帳,景軒看着不遠處的冷勳,坐在馬上的少年,眉目被大漠雕琢的也掛了些嗜血的英氣。看着遠處奔馬的冷勳,景軒回過頭,狐裘上的那張臉依舊帶着一股玩世不恭的笑意,那樣的笑讓無雙有些厭惡,景軒是個精明的人,太過聰明,所以太可怕,冷勳與這樣的人在一起註定是要吃虧的。
“夫人。”小丫鬟見無雙失神,便喚着她。
回過神的無雙道:“換盆清水來。”說着便把手裡的水盆遞給丫鬟,銅盆內是淡淡的血水,七日前是滿滿一盆的血,那是一場惡戰,十萬大軍足足損失三萬,熾焰被帶回的時候全身都是血,這已經不知道是多少次了。
端了清水進了軍帳就見熾焰靠坐在牀上,手裡拿着一卷兵書。無雙不覺厲聲道:“躺下。”
聽那厲斥,熾焰笑道:“沒事,已經好了許多了。”
“你總是這麼說,就差一點點。”她第一次發覺這個男人在她那顆極盡冰封的心中已然站了最重要的位置還是一年多以前,她嫁他爲妻卻從未和他同處一室,她知道那是熾焰對她的一種保護,只是那次惡戰之後,熾焰被擡回來的時候近乎喪命,血從大營外線一般的連到大營內,她就站在帳外,看着一盆盆的血水從眼前被端走,聽着軍醫說,三日,三日若能醒過來,就是老天憐將軍,不然老夫也是無力迴天,那時跟着熾焰多年的少安竟然嚎啕大哭,而她也突然覺得這個把自己帶到邊疆,這個讓她重活的男人,竟然讓她心疼了,那夜,衆人睡去,她偷跑到大帳,熾焰無力的躺在榻上,臉上纏着厚重的繃帶,嘴脣乾的要命,整整一夜,她不曾睡,用棉布爲他沾水往脣上擦拭,就這樣寸步不離的守了他三天,第三天的時候軍醫來勸她說:“夫人,將軍……”
她從來沒有發過那麼大的脾氣,看着那軍醫她怒斥:“你該死,他一日沒有斷氣,就有的救,滾,滾出去。”
那日之後除了送藥而來的少安,大帳裡就只有她和沉睡的熾焰,也許是上天見她虔誠,又或許是憐惜熾焰孤苦,昏迷五日之後他第一次開口要水,她以爲自己聽錯了,那繼續發出的虛弱的音調讓守了五日的她泣不成聲,也正是那段日子,她忘記了曾經留在心底的少年,真正明白了自己的身份與使命。
她還記得,熾焰臉上的繃帶被打開的時候,從上到下一刀刀疤幾乎劈開那張臉,而熾焰卻笑着和她說:“這樣像不像個屠夫。”
守了熾焰這麼久,她明白他的心思,看着銅鏡中的熾焰和自己,無雙道:“不像,像我莫無雙的夫。”
聽到她的話,鏡中的那張臉略微失神,雖然是輕輕的一抹風雲,但她直到她的那句,打開了她與熾焰之間的那扇門。
看着無雙略微失神的側臉,熾焰放下書,臉色還有些蒼白的笑道:“好好。”
見將軍如此,侍候無雙的侍女不覺偷笑,這些侍女多是塞外人,性格外向,敢說敢做
見侍女笑,無雙不覺臉紅了起來,三年時間,滴水在他們之間也釀成陳酒。
吃了無雙遞上的粥,熾焰道:“北擄降和,邊關便天下太平了。”
聽他如此說,無雙微微的發起了愣,她記得很久之前,熾焰說過:“那一日沒了戰爭,我們就要回京都了。”她嫁給熾焰的第一年,莫家因連接太子謀反之事終究沒有逃過滿門抄斬之責,而她因爲熾焰逃過一劫,她在京都已然沒了家,而熾焰呢,離京七年,他的歸宿又在哪?
隔了不遠的少將帳中,回大帳的冷勳坐在椅子上,帳內的火盆燃的旺,景軒湊在火盆邊,他自小生活在江南,江南本就少冷,而京都的天也少有能冷到如此的,幾乎夜裡就仿若置身於冰窖之中。
帳子外呼嘯的大風不知颳起了什麼,引得侍女一陣尖叫,這裡的天氣,十天有五天都是這樣子的。比起那些在京都拿風雪當賞景看的皇親貴胄,熾焰所經歷的一切要強悍的多,也更爲冷酷的多,所以景軒第一個找到的人不是冷勳,而是當年塞外的一匹野馬熾焰,可野馬終究是野馬,野性使然終究不願意被束縛。又或許他心裡終究放不下一個情字。若當年熾焰點頭,或許這江山已然定,而他已然站在巔峰號令羣雄。
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冷勳擁着一件大貉,北擄停戰已有半月,那一戰,怕是到死他都記得,帶他們來這裡的副將只剩下一個腦袋,死了足足三萬人。三萬人,京都也不過是三萬人的天下。
看着冷勳失神的側臉,景軒飲了一口熱馬奶,味道雖然不好但是卻很暖身子。
對一個從小生活在宮廷,錦衣玉食的皇子來說,那樣的場面也的確太過血腥,但是也正是這樣的血腥奠基了帝王坐擁的千里江山。這是冷勳首先要學會的,作爲帝王最重要的一種情感,漠視生命。
一個站在權利最頂端的人,他所看待的生命已經不再是生命,一切都成了江山霸業的奠基。
“如果我成爲帝王,二哥要怎麼辦?”冷勳轉過頭,柔弱的眼神已然變得冷靜許多。
景軒放下手中的馬奶:“那就要看的你了。”
“看我的?”冷勳愣住。
“這世上爭皇位落敗的無非兩種結局,一種是苟且偷生,一種是死無全屍,而決定這一切的是最終稱霸天下的人。”
“爲什麼你不助二哥,這麼殘酷的一切二哥整整經歷了七年,七年呀。”七年他以爲他纔是所有皇子中最不幸的那一個,沒想到,真正不幸的二哥。
景軒一笑,狐裘下的背影有些單薄,掀開軍帳,冷風吹來,伴着輕巧的飛雪:“並不是所有人都想成帝王的,站在那個位置比你想象中要失去的多。”
簾子放下,冷勳愣住,那一方簾子像是隔斷了兩方世界。一個是他所求的,一個是他們所棄的。
午後,無雙離開大營去了藥房,熾焰的藥之前都由少安管理,如今是她,在京畿呆的久了總是對所有的人都不放心。她離開之後,已幾日沒有下牀的熾焰掀開了軍帳外的簾子,靈巧的雪花自那眼前飛過,平白爲那兇悍的臉填上了一抹柔情。
軍帳外的少年,披着雪白的狐裘的背影有種說不出的孤高,三年前,他策馬回營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個背影,有些冷,由裡到外帶着一種桀驁,可是歸軍的大鼓敲起,回頭的少年卻是一臉的笑意,就像兒時的冷勳一樣。事到如今他也覺得那笑不是假的,只是卻終究不明白他是爲了什麼才笑的那麼開心。
那時,回頭的少年看他便道:“我叫景軒,是代蘇家而來。”
蘇家,那個傳說中的蘇家在年少時伴着他長大,歷朝歷代,多少江山盛世因那家族變得偉岸,而這個家族的一切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成了江山成敗的見證,或許是傳聞太可怕,亦或者他看不懂面前那個少年的心,所以當盛世江山,當傳說中的蘇家站在他面前的時候,他沒有點頭……
再擡頭的時候,那少年依舊望着遠處,只是像是起了玩鬧之心,竟合起手接起了雪花,鵝毛大雪下的少年少了孤高,多了幾分少年的恬淡,看着那背影,他終究不明白景軒想的是什麼,而蘇家又爲何在這樣的時候融入江山之戰,既然蘇家有顛覆天下的本事,爲何不推翻這歷朝歷代的天下,自立爲王與江山千秋萬代的盛世安康。
“長空雪亂飄,改盡江山舊……”
“……疑是玉龍鬥。紛紛鱗甲飛,頃刻遍宇宙。”
聽到那略帶沙啞的聲音,景軒回過頭,大漠風雪之下,那張臉精緻漂亮,絲毫沒有往日的邪氣,透着一股天真無邪的感覺,也難怪探子來報時說,柳大人這三年在京都,除了殿試一鳴驚天下外,便只有那面如冠玉,脣若塗脂的樣貌爲京畿女子所好,而他也當真當的起,面若冠玉,脣若塗脂這八個字。
看着身後一身單衣的熾焰,景軒笑道:“沒良心的,不知道你受了傷,人家有多擔心。”
聽景軒如此說,熾焰一笑,而他們之間的一切像是在那一笑一鬧中又回到了初見的時候,那時候熾焰還未曾經歷生死與摯愛,而那時候景軒卻已經開始謀劃前程,思慮後路。而他們的人生卻在很久之前已經被定在一起,那是誰都逃脫不了的命運。
將軍大帳內,端着茶盞的景軒看着大帳內的陳設,中原的風氣已然看不到什麼,整整七年,除了身披的戰甲是太和的,恐怕熾焰的心已經融進了這天高雲闊的北擄。只是他逃的再遠,他在無慾無求,他終究是個皇子,除了死,這一切的宿命,他逃不掉。
看着景軒的背影,抱着傷口的熾焰道:“讓我萬萬沒有想到,燕摩天會迎娶南溪。”想到那個最小的妹妹,熾焰淡淡一笑,茶杯中的倒影帶着些暖意,他離開京都那年,南溪不過七八歲,還是個小孩子,可是如今卻已經被擺在了父皇政治籌碼的最高層。
“燕摩天是北擄太子,如今北擄王位與太和一樣,紛爭不斷,燕摩天雖是太子卻不如摩挲王受寵,摩挲王雖不是正統卻把握作戰權,所以如果燕摩天只顧眼前與天朝爲敵對他來說沒有絲毫好處,迎娶南溪不僅代表他的誠意,他也可以用南溪身後所帶的天朝在爭位之戰中完勝。”
“北擄言和,邊關安寧,你覺得下一步父皇會做什麼?”熾焰攏了攏身上的狐裘問景軒。
景軒擡起頭並未回答熾焰的話,反而笑道:“那當年雲崢又爲什麼把你送到西北,熾焰,可不許和我說,是你主動請纓來的。”
那玩笑的臉上,眸子深邃,七年了,七年前的一切就連他都快忘了,他又從哪裡知曉,那件事情就如雲崢所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見熾焰不語,端着茶盞的景軒笑的越發天真無邪的道:“我就知道,你心裡還有別人。”
看着景軒的,沉靜許久的熾焰才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這世上根本就沒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這樣不着調的事情,萬事都有隔牆的耳朵。所以,即使你不說,我也知道七年前你爲何離開京都,只不過今日想讓聽你親口說罷了。”
“你真的想知道?”
點了點頭,那雙眼睛似有些無賴的感覺,有時候熾焰看着景軒的時候,總覺得像是看到了另一個人,那人也是這樣,絕美的樣貌,卻是無賴一樣的性格,天資聰穎,卻逃脫不了命運,從小他雖爲長,卻比他們五個任何一個都像個孩子,雖外表是那樣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只是熾焰知道他自小就是寂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