舄(古代的拖鞋)的聲音打亂了那三日未能舒眠的思緒,隨着那聲音冷勳回頭看去,柳景軒披着一件外衣,頭髮散落在肩上,嘴邊的鬍鬚凌亂不堪,甚至還是睡眼朦朧,這樣一個人,有用什麼助他天下,柳家與那個傳說中的蘇家歷來都是整體,只是助他江山,助他大位是柳家還是背後的蘇家?
見冷勳不說話,景軒自顧自坐在椅子上,茶盞還是昨夜剩下的,飲了一口涼茶激醒了酒意,景軒道:“五殿下可曾想好?這樣的路,走出去就不能再回頭。”
看着景軒,冷勳皺着眉道:“想好了,只是……”
“只是什麼?”
“爲什麼是我,熾焰、安靖、南澤,哪一個不能得天下大統,你爲什麼要選我?”那聲音帶着那種不甘於命運的淒厲。他並不只是爲了大位而來,他來是想問這這一句,爲什麼是他。
聽他如此問,景軒一笑那宿醉的音調有些異樣的道:“爲何,總不會是爲了你,蘇家謀江山,柳家助盛世,我既選你,就定會助你得天下,享盛世,而你只要做好你該做的便好。”說罷,也不管身後的冷勳是如何的錯愕,便悠閒地走了。
那背影落在冷勳眼裡是一股與生俱來的高傲,而在追隨冷勳而來的流薰與有些醉了的寂刃眼裡那卻是一種看不懂的殺機。
而寂刃明白,從冷勳點頭的那一刻,他就已經被景軒放在了一個再不能回頭的位置,而這樣的位置會給這個江山帶來怎樣的變數,他猜不到,而這個天資最爲平庸的少年,又是否能按照景軒所說得天下,享盛世。那他們呢,是否也在冷勳點頭的一霎變了命數……冷勳的決定,關乎了太多人的命運。
而此時的城西,京都路上的叫賣聲都還未響起,那些官家的小轎便緩緩地行了起來,五更過半,轎子越發的多了,從城西,城東,而出的轎子是明黃黛綠,那樣色顏色只有皇子配用,而坐在那轎中的人雖血脈相連,卻已有許久沒有見過,轎沿綴着寶珞的小轎自城西而出,寂靜的還未亮的晨曦中,涌動着一股莫名的殺氣,隱匿在角落裡的雪珂望着小轎,那樣隱蔽,八年時間,她都是這般,即使是跟了南澤幾年的轎伕都不知道雪珂的存在,但她卻獨自一個化解着一切的危機。
“撲哧……”血自白玉刃噴出。一身黑衣的人睜着一雙眼睛,似乎還不明白髮生了什麼,卻已命喪黃泉。
耳邊的兵器聲又起,刀風聲極快,在她眼裡,這世上用刀的只有兩種人,一種殺人,一種不殺人,殺人的刀風犀利,不殺人刀風是聽得出的靜。輕輕一個轉身,剛剛還在死屍旁的身影不見了。
舉着刀的黑衣人微微一愣,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那冰冷的刀鋒已然在脖頸之間,得令的時候,主上就說,她的刀極快……
閉上眼睛的那一霎,那是如何一張清秀的臉,只是眼中卻已經是對生命的漠然,那刀已經不止是快了。
而此時的城南,瞳亦聽着四處的腳步,指卻像往常一般敲打玉帶上的流蘇荷包,那流蘇荷包還是那二十幾歲才學了針線的女人縫給他的,針腳粗略,他卻極是喜歡,自得了就再沒摘下來過,那女人也說,這裡面縫着五穀雜糧,是保平安的,所以不能摘。敲打荷包的指突然停了,隨着那手指的停下,一抹銀亮自瞳的腰間飛出,快得讓人覺得不過一顆流星,而見那鋒芒的兩個人,在回頭的時候瞳已經不見,而他們自己的劍定在了彼此的胸口。似乎他們嚥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死的,他何時拿了他們的劍。
辰時前原本喧鬧的街道安靜了許多,挑着擔子的挑夫挑着貨籃,自街頭走到街尾,而整條長街像是乾淨的連一粒塵都沒有,又何況是幾具屍體,看着走遠的挑夫,站在小淵樓上的那雙眸一刻都未曾走神,就那麼一直看着,直到門被推開,跟了男子許久的老者才道:“主上,兩方人馬皆亡。”
微微一笑,似那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轉過身,那臉極爲俊秀,竟是那日在書樓雪盡見的那人,俊秀非凡亦是權貴人家的子嗣,名字喚作薛言之。
拿了桌上的魚食,他捏了一點灑在浴缸見衆魚爭起食物才道:“繼續……”
“屬下遵命……”老者退去,屋內只剩下那俊秀的少年自己,空蕩蕩的屋裡飄着沉香木的味道,那味道跟了他多年,他竟也像是上了癮,如何都戒不掉,而除了這沉香木的味道,他與曾經的那段時光已然沒了半分的牽扯,又一把魚食自指尖飛出,一如今早的刺殺,這對他來說不過都是餌,只不過一個用魚食,一個用命。
辰時前,早朝開始,內侍引衆臣往大殿去,從偏殿到大殿有一炷香的路,而引官內侍則估摸時候,待辰時二刻前一定到大殿,絲絲琴音飄進耳側,龍涎香的味道徘徊在大殿中,耀眼得象徵着皇權的金飾中充斥着濃重的奢靡,文宣帝坐在正位上俯視而下的,宣臺之下是他的王子,他的朝臣,他的百姓,而他所做的位置高高在上,而這樣的位置註定他能看到臺下所看不到的一切。
大殿百步之外,流薰望着不遠處那個略帶白色的身影,他有多久沒有見瞳了,昨日是一年零二十三天,今天便是一年零二十四天了,三年前,三殿下遠赴封地,瞳也一併去了。而他自十二歲離開錦衣局瞳與他就再沒說過一句話吧,他初到錦衣局的時候只有六歲,世家少年,卻在全家因禍事而死之後被選入錦衣局,那時候他什麼都不懂,整日被欺負,每日做的最多的就是哭,所有人都覺得他會是他們這一批少年裡最先死的,只是誰也沒想到他活了下來,從六歲那羣孩子,活到七歲,然後是八歲,是九歲,而讓他一直活着的就是瞳,那個永遠不會笑的少年再他被落踩在腳下,段刃馬上就要劈下來的時候,就連他都以爲自己會死,閉上眼睛,刀卻遲遲沒有砍下來,再擡頭的時候,那張臉淡靜,像是他年少時候跟着母親去寺廟時候爲衆人祈福的仙女一樣,那時瞳只說:“他是我的人。”
這樣一句話便讓他在優勝略太的錦衣局活了下來,瞳是他十歲那年離開的錦衣局,三殿下來選影衛,瞳殺了一百三十個影子,從而成了三殿下的影衛,而這一切僅是因爲三殿下說:“我只要最強的。”瞳走的時候,他哭了,從最初跟着瞳到那時候,那是他第一次哭的那麼傷心,扶着他的頭髮,瞳說:“若,你得活着,等我,等我帶你出去。”
望着瞳,他流着眼淚點着頭說:“我等着……”
只是他等來的卻不是瞳,而是冷勳,而他也再不是錦衣局的若,他成了流薰,自那之後他直到十三歲才又見到瞳,那時候他扶着手中的兵刃,望着面前這個思念了許久卻突如其來的人,原本以爲會是激動的相擁,只是瞳卻頭都不回的走了,自那之後到如今足足七年,瞳一句話都未曾與他說過,他問過寂刃爲何,寂刃說,因爲各爲其主。
再擡頭的時候,原本站着瞳的地方已經變得空蕩蕩,遙望遠處的大殿,大殿四角黑白紫藍四色的影衛,那是帝王的影子,早朝守護大殿,除了朝臣,不管是何人靠近百步,均是格殺勿論的。即使是聖上的皇后也是不行。而除了他們與朝臣也在沒人知道大殿裡面的一切,也自不會知道自己的主子承受着怎樣的一切。
薰香飄在鼻翼,冷勳站在朝堂之上,耳邊是兵部侍郎振振有詞的奏請,蘇童站在重臣之首,低垂着頭,彷彿什麼東西都比不上他腳下的一塊方磚。世人都說蘇家傳奇,可如今這個蘇家人卻極安靜,安靜的讓人害怕。
重臣之首的首輔大人道:“聖上,二殿下歷來鎮守邊關,如今要他貿然回京必然會引起不必要的紛擾。依臣之見,不如派人前去,一來讓二殿下安心,二來邊關不會引起紛擾。”
文宣帝撫了撫鬍子道:“卿家有什麼好人選?”
“五殿下身居先鋒將軍,卻無建樹,如今朝裡朝外對五殿下封將之事頗有怨言,不如趁此機會以此事堵住衆人的嘴。”
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站在角落並不受寵的五皇子身上,冷勳尷尬的低着頭,不敢答應,也不敢推脫,他知道很多事情並不是他可以選擇的。而他對那個遠離京都七年的二哥唯一的記憶,也僅僅是把那匹他從小養大的馬送他坐了戰馬而已。
“臣覺得林大人所言極是。”讓冷勳萬萬沒想到的是站出來的卻是景軒。一身紅衣的柳景軒格外刺目,象牙的奏板捧在雙手之中。如今這樣的時候他竟然不反對竟然還推舉他離京。
“五殿下久入兵部,尚無大成,若此番前往北寒之地傳旨,也是一番歷練。”
少年狀元向來口不擇言,朝中大臣幾乎都知道,景軒這番話本是對皇家不敬,可聖上卻喜歡他這樣什麼權勢都不看在眼裡的性格。
“蘇卿家呢?”作爲一個史官,蘇童站在那樣的位置上,就已經註定了一件事情,那樣的位置必然不是一個小小的史官能夠承載的。
“臣同柳大人。”
看着蘇童,文宣帝目中掛上了一抹看不清的顏色,聲音卻明朗的很:“准奏。”
下朝之後,身旁是重臣來賀,只是冷勳所看到的卻是安靖的側臉,南澤重病在身久不上朝,而今日在朝上也是往日那種孱弱的樣子,並不說什麼,而三哥歸朝不久,朝堂之上本就不多言,自然不會爲他說什麼話,他記得小時候二哥還在的時候,兄弟之間本沒有這些顧及,本以爲會守着那份情誼就這麼老死,只是太子謀反,讓這一切順勢而變,隨着太子的死,那種兄弟之間的情誼也變得蕩然無存。
而今這朝中之事,那樣的環環相扣,步步驚心,以然不是他所能看的明白的。
冷勳出京,京都便成了三皇子四皇子的戰場,他到底想要做什麼?回頭看着那消失在漢白玉欄杆裡的紅色,那樣琢磨不透的心思謀略註定着他異於常人的一切,可是難道這世人只有承繼了那姓氏的人才有這樣的冷傲的心思,那般縝密的謀略嗎?想到這,白衣男子的臉上掛上了一抹狡黠的笑,一個人若有了比他能承載的更大的權利的時候,是會變得有野心的。
順着京都往北的大路一直走,走到最後一個巷子口往裡拐,若看到一片芙蓉林,再順着那涿鹿二字的石碑往小路走,看到那個不大的門,上邊沒有牌匾只有一副對子,那便是蘇家。
蘇家的宅子在晉州是最大的,整個宅邸三百四十八間,歷代帝王賞賜的珠寶無數,可是這宅子只是蘇家的象徵,真正住過這裡的蘇家人少之又少。而今住在這裡的是蘇童,那個出現在京都不過一年,便被野史寫盡,傳得神乎其神的蘇童。
小淵閣的窗外,是整整一院子的芙蓉花。七月,芙蓉正豔,傳聞這芙蓉花是當年的千滄帝王親手爲蘇軒種下的。蘇家與皇家的秘史歷來就被傳了許多版本,到如今蘇軒傳得最多,他與千滄帝被野歷寫盡,卻只有兩個結局,一個是蘇軒等了千滄三十年二人終究策馬紅塵笑傲江湖;一個是蘇軒離京後重病在牀,被活活氣死。
而他只相信最後一個。即使是蘇家也終究躲不過命運兩個字。
就這樣一直站到天黑,直到那個黑衣少年站在他的窗前,他說了三個時辰裡的第一句話:“如何?”
黑衣少年並未說話只是點了點頭,看到他點頭,彷彿有種無形的東西一撒而下,重重地砸在那肩頭。整整一夜,他坐在窗邊發呆。
他知道從他走出這一步開始,命運就已經被他自己改變。嘆了口氣,未在說話,白衣少年在那窗前站到天明。
而這又是怎樣一個清晨,謀劃、決絕,殺了別人,亦殺了自己。只是所有人所追求的終究還是那看不清的前路,若是盛世江山也罷,若不是即使是懸崖峭壁也要跳下去,因爲江山爭霸本就沒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