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內侍扶起南澤道:“正如林將軍所說,五弟年紀尚幼,正是歷練之機,建功立業並非一朝一夕,軍威卻要日日鞏固,咳咳……兒臣薦五弟任咳咳……”話還未完,便是一陣急促的咳嗽。咳的那淨白的臉滿臉通紅,見他這般,文宣帝命內侍攙南澤退下。
南澤走後,文宣帝道:“冷勳,你可願意。”
看着高高在上的帝王,看着四下的大臣,拒絕,他又有什麼權利去拒絕:“兒臣遵命。”
仰頭望着陰霾的天,昨夜的宿醉之意還在,這就是他的命運,從出生就被放在一個不可能權傾天下的位置上,也註定不會活得瀟瀟灑灑。若這樣的命運放在旁人身上,又不知現在的他會如何,是在鄉間耕種,還是在寒窗苦讀等着一朝鯉魚躍龍門。
“五哥,五哥。”
聽到聲音,冷勳便回頭看去,不遠處一身紅衣的女子就像一團火越跑越近。一身紅的南溪尤爲耀眼,南溪是南澤的胞妹,也是宮內唯一的公主,自小受盡寵愛,在衆人的關心與呵護下長大,見她跑的極快青衫的冷勳笑道:“慢點,慢點。”
“五哥,你和他說了嗎?他今天進宮了。”聽南溪問,冷勳纔想起來本是要爲南溪說媒的,南溪不比尋常家的女孩,自小身在宮中,便註定了她天生早慧的。看着南溪,冷勳臉上不覺一震慌亂,本是記得的事情,卻因爲父皇的冊封之事就這樣忘了,南溪似也看出冷勳臉上的慌亂便道:“五哥可曾把南溪放在心,還總是說對我好,這樣一點小事兒。”她本就是自小被寵大的,所以想來口無遮攔。
聽她如此說,冷勳自是知道她生氣了,便賠笑道:“下次,下次五哥一定和他說。”
南溪回頭白了冷勳一眼道:“下次,誰知道下次你又有什麼變數,難怪就連碧玉都說五哥靠不住。真是的。”說罷也不管冷勳的臉色如何難看,便轉身走遠,看着南溪的背影消失在視線裡,他淡淡一笑:“南溪,如今你是宮內唯一的公主,你可以得到的所有人都會滿足你,只是所謂的情愛,自你命定生在帝王家便已經絕了。”就連碧玉都說,不過一個小小的宮婢,都已經不把他放在眼裡了嗎?
風吹過,許是下過雨,那風極冷,冷勳打了個冷顫,便關了窗子,三日前的一切與今日的一切又會有何關聯,看了一眼鏡中的自己,碩大的皇宮如今除了南溪就只剩下他一個皇子,皇子在宮內受教到十八歲便要離宮入宅,而今距他十八歲還有一年三個月。
如今一日尚且一變,又何況這一年三月。
漢白玉的石梯上,雕樑畫柱的長廊展示着帝國的神威,而在那白得近乎乾淨的漢白玉石梯上,一身紅衣的男子分外扎眼,冷勳見了那背影心便重重一驚,那日之後今日是他們第一次再見,若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變了,很多東西就會隨之而變,目光,恐懼,擔驚受怕,自他點頭那日就成了他在這江山之戰中的一個重重的包袱。到如今他都不明白爲何是他,熾焰,安靖,南澤,若助,這些人好他千倍。可他卻偏偏選上了他,沒有任何的理由,只因爲他樂意,他便要跟着。
下朝已是一個時辰之後的事情了,如今朝堂不以老臣爲首,當朝最爲強勢的兩位臣子都是年歲不大才入仕途的青年,一位是相爺柳清寒的義子柳景軒,另一個便是蘇家的承繼者蘇童,而他二人也像極了反衝,一個紅衣妖嬈,一個白衣出塵,就連京都菜館都取巧用他二人的裝束命名那道紅白豆腐,美其名曰:英雄會。
下了朝,陰了幾日的天下起了雨,從內殿走到乾元宮,他用了整整一炷香的時間,換了朝服,推開木窗,窗外菸雨更濃,伏在木窗之上的手不覺什麼就已經被雨水打溼,昨日宮中鬧了半夜,內侍傳話,今日個殿皆有驅鬼祈福的法事,問了緣由才知道,前夜南溪宮中鬧鬼,原本以爲是玩笑如今卻已接連幾日,因爲鬧鬼南溪夜不能寐,這幾日已然快要瘋了,而聖上向來疼惜南溪,所以這般驅鬼不算什麼,若是別的,只要南溪能好,文宣帝也是會點頭的,那般疼愛對他聖上從未有過,聽到鬧鬼的冷勳像是想到了什麼愣了許久才與那內侍道:“下去吧。”
冷風吹着雨水粘溼了那站在高臺上男子的鬢角,蒼白的臉上眼睛是漂亮的丹鳳,秀挺的鼻樑,只是脣卻是一股妖異的紫,望着那站在窗前的身影,散着黑髮的少年輕緩的喘息着,許久他才聽那身影道:“以後休要爲我做這些了。”
沒有說話。
冷勳又道:“爲我不值得。”
聽他又說不值得這三個字,站在高臺上隱於樹叢間的男子便忍不住得道:“整日不值得、不值得,那夜柳大人要你謀反你怎麼說不值得,憑什麼你就不值得,你好歹也是聖上的皇子也是當朝的五殿下,那丫頭憑什麼說你的不是,你看着吧,那日我要她死的不明不白,你便不說不值得了。”
“流薰……”
聽到那兩個字,被雨水淋溼的白衣少年有些微微的愣了,漆黑的牢籠,那像是遠在天邊的白裳,散着一股他所觸不及的香,他說:“我要他。”
自此生命的一切走到了爲之奮鬥的盡頭,與他一同進入錦衣署的百名少年只留他一個,他明白,從最開始就明白,他們在相互廝殺中得到生的機會,踩踏着好友的身體成爲殿下們的影子,選中的人走向巔峰,淘汰的人墜落地獄,因爲從小一起長大,因爲太過熟悉,因爲明白殿下影子的弱點,所以未被選中的只有死一條。
他一直都記得,冷勳把他從錦衣署帶出來的那一刻,瘦弱的少年一身雲錦繡蛟的長袍,乾淨的讓人不敢褻瀆,望着滿身是血污的他,冷勳說:“你叫什麼?”
還未回答,劍聲便自耳側襲來,一把是向他的,一把是往冷勳身上去的,他自小接受正統的影衛訓導,他明白一個影衛在成爲別人影子那一霎便沒了自己,刃自袖口劃出,銀亮的色澤和舒展的身體,誰又能想到在這之前,他已然經歷了十二個時辰的惡鬥,讓兩個伏擊的殺手所沒想到的是,這個不大的少年會以身體接劍,又在他們的劍沒入他身體的一霎以一變二用兩把相連的鴛鴦劍襲入他們的命門,抽出劍受了重傷的流薰僵直的站在冷勳面前,而那第一次見殺手刺殺的殿下,竟然嚇得不敢動,看着他那位從未經歷過風雨的殿下又道:“你叫什麼?”
“影子的名字都是殿下給的……”
看着滿身是血的他,冷勳道:“這麼漂亮一雙丹鳳眼,流着一股不服輸的波光,叫流薰吧。”
流薰……影衛流薰,天資聰穎,俊美不凡,卻守護毫無前途的五殿下,此生註定平凡。作爲一個影衛被人說什麼他都不怕,即使他是殿下們影衛中最清閒的,他也不怕,他只怕別人瞧不起冷勳,他已經忘了,這個他自小變成了他主人的少年在他心中的位置已經不可撼動,所以即使這般玩鬧,他也要保護他,那怕他會以影衛最爲不齒的方法死去。
許久之後雨停了,而四周依舊是寂靜無聲,望着面前芙蓉葉上的雨珠,冷勳道:“流薰,若不跟着我,你或許也成了與寂刃一樣的影衛。”
“吧嗒……”不知什麼從樹上落了下來,卻是許久都沒有聲調。
關了木窗,一身紅衣的景軒轉過頭,不大的屋子飄着一股書墨香,每每獨處往事便鋪天蓋地的襲來,而那時他才能再記起年少時候的歲月,總記得亂紅二字之下是那對楹聯:“眼淚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而見他關上門,寂刃便從暗處走了出來,寂刃,兩年前因太子云崢之死下落不明的天下第一影衛,竟然會跟在新科狀元柳景軒身邊。若這件事情被外人所知不知又會引起怎樣的波瀾。
寂刃第一次見景軒並非在朝堂之上,而是在北擄要地,影衛自最初到最後都是不能離開主子的,但爲了雲崢的懇求,他離開了京都走上了去北擄面見熾焰的路,也是在他離開之後,雲崢謀反,知道消息的時候,他已到了大漠邊陲,那時他只知道雲崢謀反,卻不知道結果,當他快馬往回趕,還未到洛陽,文宣帝血染東宮,雲崢身首異處的消息就傳來了,他一直以爲天資聰穎的太子是一個甘於寂寞不戀皇權的人,卻沒想到雲崢會在最後的時刻,在他最需要他的時候,竟然讓他離開,聽到雲崢已死的時候,他驚呆了,手中的杯子被攥碎,烈酒隨着鮮血刺激着傷口,只是他卻一動不動,這麼多年第一次爲了雲崢流了眼淚。
而那時候的景軒也在大漠,知道雲崢已死的寂刃流連酒坊,成了個不折不扣的酒鬼,甚至爲酒當了自己的濁瀘劍,那時還並非是當朝狀元的景軒帶着隨從遠赴漠北,在那家酒肆遇見寂刃,他見寂刃的時候只問寂刃:“你要什麼?”
寂刃說:“我要酒。”
景軒一笑道:“好,我給你酒。”
就這般寂刃跟着景軒回了京都,沒有那般複雜的陰謀詭計,一切簡單的很,他爲了酒,而景軒爲了他。洗了他身上的泥污,景軒贖回了他爲酒賣掉的濁瀘劍。自此他成了他的影子,或許也並不是影子,因爲景軒從未要求過,而寂刃卻已經成了習慣。
見寂刃,景軒道:“何時來的?”
“三刻前……”
淡淡一笑,他走到紫木雕花的書櫃前,打開書櫃,一股撲鼻的就像襲來。那書櫃裡原本全是書,如今更多的是酒,西域的葡萄酒,京都的百花釀,洛陽白家的竹葉青,千金難得的女兒紅,而這些都是寂刃的酒,一個人喝酒若喝的這麼刁鑽,人也必定會認真的要死,只是寂刃卻是個例外,執着卻並不認真,他不知道在寂刃心裡,影子這兩個字代表什麼,但從他第一次見他開始,他就明白,從雲崢死後原本的寂刃就死了,而他第一次在北擄見他也並不知道他是雲崢的影子,那時,他只覺得那男子雖一身落魄卻有種獨特的氣質,他向來看人很準,所以他帶他回了京都,而事實證明他看對了人。
那夜,並沒有想象中,他們會談論日後的走向,誰會殺誰,誰又會死,他們那日又會有怎樣的變化,那夜一切都很靜,只有偶爾杯盞交錯的聲音,亦是兩個都看不清心思的男人把酒。
寂刃離開的時候已是快五更,向來不愛說話的他,轉身的那一刻道:“今天是最後的期限。”
聽他如此說,景軒道:“對……”
未在說什麼,寂刃像來時一樣,靜悄悄地消失在了景軒的書房裡,沒了寂刃,景軒卻未曾停下,依舊飲着杯中的女兒香,像是在等什麼人。
清晨的時候窗外落起了雨,七月的京都,雨總是下個不停,只是巷子口叫賣聲卻依舊不斷,嘹亮的喚醒了多少還沉在夢裡的人,小黑馬車停在柳府後門的時候,景軒還在書房,老總管便來報:“大人,有客到了。”
披了一件長衫,景軒微微一笑,他比他想的來的更快。或許這三日對冷勳來,真的是度日如年。
柳家窗前,冷勳就站在紫木的窗前,面前是西湖進貢的景石,傳聞,當年名動京都的蘇軒就喜歡石頭,武帝千滄尋遍天下爲蘇軒集了整整一個院子的奇石,看到那些石頭蘇軒卻說:“我喜歡石頭可不是因爲他們奇形怪狀,而是石頭,這一輩子都是硬的,就像我蘇軒,扔在哪裡都會砸出一個坑來。”
後來宮內就有人戲稱蘇軒是石頭,卻是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即使那樣一個玩世不恭的人,都能助武帝盛世江山,又何況這般玲瓏剔透的柳景軒,希望他這把沒有賭錯。可爲何這一切不是蘇童來邀,還是蘇家也有外人所看不到的隱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