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客卿,外面有人想要見您。”
山水瀑布間,響起了柔和的聲音。看守在客卿山下的苦修者,搖動鈴鐺,通過陣紋,傳遞出了一副畫面……兩位女子衣衫不整,髮絲散亂,勉強趴伏在馬背之上,看起來極其狼狽。
宋雀眼神凝重起來,他雖然很少出行,這幾年大部分時間都隱居長白山,但也去過幾次瑤池。
這是自己妻子收的弟子。
也是瑤池未來小廟主的人選,一般下山歷練,都是揹負上好寶器,修行境界更是睥睨同齡,在這方天地,有瑤池西王母廟的背景在,根本也不會有人膽敢招惹。
負傷了……
這就是自己心神不寧的原因麼?
……
……
“從西王母廟出發,一路東行,我和餘容奉師尊之命,前來靈山送‘聖令’。”
“本以爲一路太平……”
“但萬萬沒有想到……”
樹蔭下,一位面容柔和的少女,沐浴着“除蓋障菩薩”的聖輝,痛苦的回憶着路上的經歷,“竟然有人截殺!對方的修爲很高,精通‘神念’之術,而且並不畏懼‘瑤池’的勢力……我和餘容師姐拼死衝殺,逃出一命。”
“精通神念之術?”
客卿山的大樹下,寧奕輕聲問道:“你們是遇到了陣法伏擊?”
“是的……途行二十餘里,遭遇了陣法。”沈語揉着自己的腦袋,艱難開口,“神海太混亂了,許多場景記不太清……”
她的面色一片蒼白,衣衫齊肩之處有一道深深的刀痕,本來可將整個人砍成兩半的刀傷,此刻只留下了一道淺淡傷疤,原因是素衣之下還披着一件寶甲,也正是因爲此甲,擋住了致命一刀,她帶着師姐纔有機會殺出陣法,來到靈山。
“大客卿,這是瑤池的‘聖令’,師尊囑託,一定要交付到你的手上。”沈語取出了那枚令牌,情緒忽然激動起來,“師姐爲了護我,受了重傷……大客卿,您一定要救救她!”
餘容昏迷不醒,已經被送到了客卿山的藥殿醫治。
“不是大礙,一週便可康復。”
沈語聽了這句話,鬆了一口氣,神情釋然許多,但眼神還是有些頹唐,惘然,剛剛從截殺之中逃脫,這位瑤池的天之嬌女,顯然還不太能接受“被人設計”的事實。
宋雀接過令牌。
卦測吉凶,需要本命之物,這幾日他一直想推演瑤池吉凶,但缺少一物,這枚聖令便是最好的媒介……辜伊人贈令予自己,想必是在北境會議上受了傷。
“你師尊身體如何?”宋雀手指捻住令牌,默默卦測,同時不動聲色開口。
沈語恍惚了一下,望向寧奕和裴靈素這兩張“陌生面孔”,欲言又止。
“自己人。”宋雀輕聲開口。
寧奕也笑着揖了一禮,“在下蜀山寧奕。”
未曾想,沈語聽到寧奕兩個字之後,面容登時猙獰起來,這個少女猛地攥着腰間的劍鞘,唰的一聲出劍,一道鏘然劍光便奔着寧奕襲來。
“賊子!”
寧奕皺起眉頭,伸出一隻手掌,在對方出鞘剎那便瞬間出手,按住劍柄,這縷劍光來得快去得更快,下一剎那便被重新砸回劍鞘內,連帶着少女輕柔的身軀一同撞回大樹,發出一聲沉悶的重響。
寧奕語氣沉重,不解問道:“我與西王母廟何時結了怨?”
沈語盯着眼前男人的雙眼,一字一句恨聲道:“若不是因你,辜聖主又怎會在北境被沉淵君打傷?!”
寧奕沉默下來。
他忽然明白了此事的前因後果……羣雄盡至北境會議,沉淵師兄和諸方聖山,在局勢逼迫之下,不得不發生碰撞,必定有人受傷。
師兄打傷了辜聖主?
師兄在與白帝廝殺之後……修爲已經跌至谷底,在養傷期間,若是再與涅槃對敵,便要燃燒壽元,動用禁忌秘術。
“辜聖主傷了……”寧奕嘆了口氣,望向沈語,“傷勢如何?”
沈語冷笑一聲,“誰需要你假仁假義的關心?”
她按着劍柄,沉聲道:“大客卿……聖令帶到,我便算是不負師尊使命,只盼大客卿爲我和師姐做主,找出設下陣法的伏擊兇手。”
寧奕鬆開按住沈語劍柄的手,緩緩起身拉遠距離,少女站起身子,滿臉的倔強和憤怒,像是一頭小鹿,惡狠狠瞪了寧奕一眼,徑直離開。
宋雀捏着聖令,看着沈語離開的背影,平靜開口道:“沈語,我知你心中怨懟,怒氣難消。但萬事慎慮,若有朝一日成爲瑤池小廟主,不可意氣用事,橫生事端,錯冤好人。”
少女的背影一怔。
宋雀彈出一枚青燦竹簡,掠向少女衣袖,懸停在後者面前。
大客卿淡然道:“這枚竹簡,內蘊生機,可治十境之下一切外傷,拿去療傷吧。”
寧奕眼神訝異。
沈語沉默片刻,終究還是接下。
“西王母廟內,有兩個年輕人,天賦和心性均爲上乘。”宋雀望向寧奕,柔和道:“吾妻對我說過,這兩人名爲沈語,餘容,前者性情激烈,心性不夠,後者事事深思,太過求穩,兩人相輔反倒極佳,只可惜西王母廟只能選一位小廟主……沈語不曾踏足過東境長城內的大隋,也不瞭解你的爲人。”
寧奕搖了搖頭,認真道:“大客卿,我能理解的……辜聖主的傷,北境會議的比鬥,某種意義上也確實因我而起。”
宋雀平靜道:“一碼事歸一碼事,這筆賬以後靈山會慢慢去跟天都李白蛟算。伊人是受害者,沉淵又何嘗不是?”
寧奕誠懇道:“過兩日,我會再送一枚竹簡到客卿山。”
宋雀笑着伸出一隻手,按了按寧奕肩頭,“贈簡的事情不必急,凝聚竹簡需要耗費大量心力吧?以你如今的境界,也不是輕鬆便可捏造一枚飽含生機的竹簡……正好我要去一趟‘西王母廟’,你好好休息,把缺損的‘生機’重修回來,以後日子還長着呢。”
寧奕無奈道:“那枚竹簡,大客卿輕輕鬆鬆就轉手送別人了?”
宋雀笑着傳音了一句話。
寧奕聽完之後神情凝重起來。
“不多說了,這幾日卦測生異,瑤池恐有事變。”宋雀望向瀑布那邊,雲雀還沉浸在自己傳授的靜心法門之中,他囑咐道:“你平日無事,隨時可來客卿山,指導佛子修行,天都使團的談判本來由我負責指導佛子,雲雀對於交接事宜也不清楚……既然我臨時有事,那麼便由你和淨蓮負責好了。”
寧奕雙眼瞪大。
什麼?
自己負責“指點”雲雀?
佛子即位,使團求見,本來是佛子與雲洵之間的“談判”,因爲雲雀不諳世事的緣故,宋雀大人從旁指點,這也是一開始自己來客卿山求見的原因……宋雀的態度,就決定了這場談判的結局。
而現在,則是輪到了自己和宋淨蓮。
裴丫頭的神情有些精彩,她望向寧奕,眼中寫滿了對寧某人的鄙夷……關於宋淨蓮和寧奕在小蓮花山的對話,她一字不落的聽全了,這倆人在政治立場上的態度是出奇的一致。
這場談判的結局已經沒什麼懸念了。
只不過寧奕和宋淨蓮,對於天都和太子,從來就沒懷揣好意。
“如果能夠親自幹預到這場談判的話……我可以獲得更多的東西。”寧奕的神情變幻再三,他本來不想以私人名義干涉天都使團的談判,原因就是律宗金易的排外,以及這場巨大博弈中的定位,如果自己真的有機會坐上棋盤的對座,那麼情況就發生了微妙的改變。
……
……
春來燕回。
檐上雀鳴。
天都城久未放晴的天空,經歷了連續好幾日大雨的洗刷,變得明澈如鏡,雲絲稀疏。
李白蛟獨坐在自在湖的紅亭裡,看着紅鯉搖曳,他的坐姿謹慎而又端莊,看起來不像是一個“君王”,仍然像是幾十年來天都城內束手束腳的臣子,肩頭收窄,尚未挺胸。
有些人生來是霸王之相,舉手投足,揮斥方遒。
李白蛟的父親就是這樣的人。
很可惜他不是。
他年幼無知的時候曾經學過,學父親一樣練拳修行,在院子裡鑿地龍,走拳樁,打銅人,練通背,揮汗如雨,咬牙堅持。
然而在天都皇城內拜了袁淳先生爲師之後,他逐漸明白了一個道理,有些“東西”是學不來的。
他越是模仿父親,越是知道自己跟父親的“差距”。
那些東西,自己生下來沒有,就是沒有。
再怎麼努力,都沒有用……更何況,這世上有些東西,當你需要依靠“堅持”才能維繫的時候,就應該及時回頭。
所以他回頭了,放棄了做一個父皇那樣的“霸王”。
他仍然在修行,但絕不會像兒時那樣走樁苦練,蓮花閣從西海蓬萊買了許多丹藥,延年益壽,增進修爲……他很清楚自己要做的事情是什麼。
是活下去。
在天都皇城內活下去。
李白蛟前半段的人生,都是陰天,他要活下去,才能等到屬於自己的晴天。
現在是了。
在自在湖裡看着波光粼粼,這片湖面倒映出的整座天下都是他的。
“太子殿下。”
亭外響起海公公的聲音。
“有一封神念傳訊……從東土那裡傳來的。”
“是給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