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煩綁好了腰束帶,箭箙裡的箭鏃一共有十九隻,再裝多就顯得贅餘而沉重,少女咬着髮帶,雙手繞在腦後捆着長髮,最後套上寬大的黑袍,揹負獵弓,像是一個年輕的獵戶,沉默的推開院子門,把開門的鑰匙擱在了院牆牆頭,蹲下身子端起花盆,踮起雙腳,搖搖晃晃把鑰匙壓住。
寧奕知道自己會把鑰匙放在這個地方。
如果他回來了,他自己會開門。
可是他沒有。
白天出去殺人,到了傍晚還沒有回來。
裴煩的心神忽然不寧起來,她確定院子門合上,一切都安好,轉身沉默而又快速的越過安樂城的大街小巷,有些人留意到了這個看起來像是獵戶家的女孩......麻利的一身打扮,急着出城,像是要尋找什麼丟失的重要東西。
黃昏的日光拖曳出一條又一條頎長的影子,她穿梭在陰影與光暗當中,黑袍裡的稚嫩面容蹙着眉毛,出了生氣以外......就是焦慮。
逆風而行,出城之後,裴煩沿着小道開始奔跑,攥緊弓臂,她頭頂的星輝迎風飄搖,讓她的速度逐漸加快,再加快。
修行者的體魄異於常人,哪怕只是初境......在破開了星輝的交流隔閡之後,能夠比常人要更加快速的奔跑,即便趕不上馬匹。
裴煩的呼吸急促起來,她去了截貨的那條廢棄官道,荒郊野嶺,大火燒過的痕跡,看不到有馬車車廂,或者絲毫貨物的停滯,那些貨已經被運走了,地上還有血跡,爆發過相當激烈的戰鬥......那麼人呢?
寧奕呢?
裴煩知道以徐藏的性格......只要寧奕不受到致死的傷勢,就絕對不會出手相助,可是萬一發生了意外呢,寧奕萬一要是受了很重的傷,半身不遂了怎麼辦,醒不過來了怎麼辦?
“寧奕!”
裴煩雙手擴音,大聲喊了一聲。
她期待着等到哪怕一丁點的迴音,在自己視線所不能及的某個地方,那人躺在地上,發出微弱的迴應,來證明自己這一趟尋找......是正確的、及時的、有意義的。
然而少女惘然的原地轉了一圈,四面八方,萬籟俱寂,大風吹動秋葉,繞着自己打轉,天地茫茫,一點聲音也沒有。
殺人放火......人已經殺完了,火也燒完了,爲什麼還不回家?
裴煩咬緊嘴脣,深吸一口氣。
她努力想要把自己腦海裡思緒捋清楚,她想要找到寧奕,她知道寧奕的所有的喜好,也知道寧奕沒有不回院子的理由。
她知道破開初境對寧奕來說,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無論截掉這批貨物如何的困難,他都一定會做到。
少女拎着弓臂,再一次跑了起來,她沿着荒嶺小道,一條一條的跑了起來,天逐漸黑了,視線模糊,裴煩凝聚出來的爲數不多的星輝,在不斷的奔跑當中消耗殆盡。
生命當中會丟掉一些東西,裴煩固然是一個記性很好的女孩,但她經常弄丟髮帶,失手打碎西嶺廟裡爲數不多的瓷碗,那些細碎而微小的東西......如果打碎了,丟失了,只會覺得有那麼一點點的遺憾,髮帶丟了可以再買,瓷碗碎了可以再換。
但是有些東西弄丟了,就再也不會回來了。
三千六百天,生活的呼吸節奏都逐漸變得一致,十年前的菩薩廟裡佛香燃盡,裴煩沒有等到來接自己的人,她便明白了,真正對自己好的,只有寧奕。
於是她慢慢習慣了每天去清白城跟少年一起在江湖底層摸滾打趴的生活,她知道某人有時候嫌棄自己煩。
她大部分時候都不喜歡寧奕,寧奕逼着自己喊他哥,但寧奕也給自己做面吃。
遇到了危險,有他在身邊,哪怕看到寧奕的手也在顫抖,她也會覺得安心。
細碎的記憶涌上來,裴煩沉默的奔跑,她只是覺得......如果有一天自己弄丟了寧奕,她會一直找下去。
她不可以沒有寧奕。
......
......
黑夜的風聲呼嘯,女孩的呼喊聲音混雜在風中,“寧奕”、“寧奕”的喊聲,一遍又一遍,荒郊野嶺......當然不可能有人,女孩的聲音越來越快,在風中聽起來,像是“寧一”、最後變成了單純的一個姓氏。
“寧——”
或許是裴煩發自內心的焦灼,終於感動了上蒼,天上的星輝聆聽到了女孩的情緒,於是終於有人聽到了裴煩的呼喊聲音。
荒嶺大地,黑暗當中的馬蹄聲音,緩慢踏地,死傷慘重的匪徒,零零散散圍繞着一匹黑馬,行走在隔着一段距離的官道上,面容憔悴,看起來狼狽不堪,約莫只剩下了二三十人。
唯一騎馬的男人,渾身沐浴鮮血,面色看起來疲憊至極,聽到了這樣的喊聲,皺起眉頭警惕:“什麼聲音?”
“二當家......是個女孩的聲音。”牽馬而走的男人聲音帶着同樣疲倦,道:“聽起來像是在呼喊自己的同伴......”
爲首的男人,只覺得這樣的女孩聲音,似乎有那麼一些的耳熟,沉默道:“去山上看看。”
翻上一座小荒丘,騎馬的男人沒有點起火把,他頭頂的星輝在緩慢跳動,目光的深處平靜如水,倒映出了那個女孩披着麻袍的身影。
“有些眼熟......是草谷城李家的那三個人?”牽馬的男人眯起雙眼,道:“殺了我們金錢幫幾十個弟兄......那個女孩喊的是李一?”
“管他是李一還是李二。”騎在馬上的男人沉默片刻,然後開口道:“那個少年郎很厲害,他之前說的不錯......惹上了他,我們金錢幫完了。”
牽馬的男人神情帶着一絲痛苦。
“這批貨對於二殿下很重要,我們只差一點就搶到了。”二當家身邊有人點起火把,微弱的光芒照出了男人滿是血漬的面頰,他沙啞說道:“但是那批貨我們沒有搶到,上官幫主也被他殺了,還惹上了西境的大人物,事情弄砸了......如果不逃命,我們都得死。”
坐在馬背上的男人,伸出一隻手,立馬有人遞出了一柄長弓。
在他的視線當中,奔跑在荒嶺樹木叢中的女孩,可能是跑了太久的緣故,星輝已經竭盡,雙手扶膝,面色稍顯蒼白地大口喘氣。她絲毫沒有意識到,在遠方的小山山頭,微弱的火光當中,有人捻起羽箭,遙遙對準了自己。
黑夜當中,有人低語。
“你的哥哥很厲害,他一劍殺了幫主......一切都完了。”
“我沒有想過,金錢幫會以這樣的方式終結。”二當家的神情當中,已經看不出絲毫的痛苦,但他捻箭的動作在細微的顫抖,語氣當中帶着憎恨與憤怒,咬牙切齒道:“一殺還一殺,一命還一命。”
弓弦顫抖,那柄箭矢對準扶膝的女孩,在釋放而出的那一刻,那個女孩忽然低下了頭,順勢向前撲了出去——
箭矢釋放!
“嗖”的一聲,射破黑夜當中的百丈距離,居高臨下的這一箭,在黑夜當中將射箭之人身旁兩撥火光射的一片混亂搖晃,卻只是擦着少女的麻袍掠過,裴煩撲倒在地,就勢打滾,翻轉一圈,整個人縮在一棵合抱大樹的背後。
她已經抽出一根箭鏃,劇烈呼吸當中,搭在了弓弦之上。
遠方的那團火光,在點亮的那一刻,就引起了她的注意,裴煩爲了尋找寧奕,她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四周八方,在自己呼喊的聲音響起之後,身後亮起的微弱光芒,讓她心頭更加的不安。
直到隱隱約約的壓迫感傳來。
寧奕曾經帶着她去野外狩獵,拿着破舊的木弓試着射殺野鹿和野豬,那些在野外生活的獵物,終年面臨着被獵人射殺的危險,保持着極高的警惕性,當箭尖對準他們的時刻,總有一種天生的危機感降臨,使得它們可以及時預料危險,做出躲避。
於是裴煩不假思索的俯身撲倒,那柄箭矢擦着麻袍射過,帶着高溫餘熱,熾烈的轉動,釘在了遠方的一處土地上,崩出了一些碎土,羽箭的箭尾不斷的搖顫,最終緩慢平靜。
裴煩沉重呼吸。
沒有更多的時間思考,她的背後傳來沉悶的“砰”的一聲,那棵合抱粗的大樹,被重重的射了一箭,那一箭的力度很足,裴煩頭頂落下了許多葉子,少女沉默地皺起眉頭,聽到了沙沙的焚燒聲音,落葉痛苦的扭曲,火焰在樹上升騰蔓延。
那是一隻點燃了火星的箭鏃,釘在大樹上,很可惜沒有射穿大樹,不然那柄箭尖的位置,正好可以穿透女孩的顱骨後半部分。
裴煩努力的屏住呼吸,讓自己變得冷靜起來,可到了這樣的情況,無論如何也無法保持冷靜。
徐藏帶着寧奕殺了一個月的人,她就在山頭看了一個月。
教人殺人的不是她,學人殺人的也不是她,她不會殺人。
可是現在徐藏不在,寧奕也不在。
她要怎麼辦?
女孩帶着獵弓,她沉默看着自己已經搭弦的箭鏃,在火焰繚繞當中,她轉身而出,一瞬之間開弓鬆弦,初境的星輝全部加持在拉弓的那一剎那,力度之大,將整柄獵弓都直接拉滿崩碎。
“轟”一聲,那柄箭鏃穿越火焰,激射而出。
夜幕當中,二當家同樣鬆開長弓,爲修行者特定而制的大弓,可以承擔中三境強者的拉力,此刻極爲輕鬆的拉弦鬆開,如喝水一般流暢而自然。
黑夜當中閃逝一條銀線,兩道清脆而有力的爆響聲音,在兩箭交撞的那一刻幾乎同一時間的炸裂開來。
一人一箭之後,黑夜重歸平靜。
山坡上的二當家默默搭上了第四根箭,對準了那個空有箭鏃,弓弦已壞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