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佐感覺不到後背傳來的疼痛,因爲和內臟四分五裂的感覺相比,焦糊一片、血肉模糊的後心,簡直就是皮外傷。到最後,他甚至已經感覺不到疼痛,所剩的只有全身的無力、意識的模糊,和伴隨着急促呼吸的灼燒感。但即使如此,洪佐還是依靠僅存的意識,向遠離身後的方向爬去,直到一隻腳重重的踢在他的傷處,讓他只能趴在地上吐着血沫。
“洪先生,你是不是真的以爲,我陰山北派在術法上不及你南派,就連身體裡是不是本尊的魂魄這種事,都看不出來了?你既然能從地宮裡出來,就應該知道那七道冥庭赤血陣不是擺設吧?你覺得憑一個瘋子,能這麼輕易跑出來嗎?”
“你……你那瘋徒弟,怎麼跑出來……與我何干!”洪佐微微擡起頭,用力擠了擠模糊不清的雙眼。當他看到路懷庸的影子在自己面前的地面上越來越大,算準時機突然雙手撐地,身體橫側,左腿順勢向路懷庸的小腹蹬出。這一下,洪佐冒着丹田衰竭的風險,灌入了全身僅剩的術法和內力。他抱着孤注一擲的心態,選擇了搏命一擊。
強大的術法和氣息,將洪佐褲子上的綁腿全部掙斷,整條腿如同攻城錘一樣,帶着千鈞之力裝向近在咫尺的路懷庸。耳輪中只聽見“砰”的一聲,洪佐明顯感受到自己這一腳揣在了柔軟的腹部,緊接着傳來牆壁坍塌的轟隆聲,路懷庸弟子們的驚呼聲。然而,這樣劇烈的運動和術法的消耗,讓本來就奄奄一息的洪佐又狂噴了幾口鮮血。
自從被路懷庸召喚的天雷擊中,從短暫的昏迷中甦醒過來之後,洪佐就在盤算接下來每一個可能活命的機會。他假意漫無目的的爬着,其實是爬向地面上一把能同時激射出十二道泯魂箭的法器——鬼藤弓。洪佐從沒想過這一腳能讓路懷庸斃命,但只要讓他暫時失去意識,自己便有機會將鬼藤弓取道手中,用這一大範圍的殺傷性法器,讓身後十幾人同時煙消雲散。
得知自己第一步計劃奏效,洪佐頓時心頭一凝。在他的計劃中沒有回頭確認路懷庸情況的時間,而是不顧一切的向前竄出,幾乎就要撲到那把還握在一個死去道士手裡的鬼藤弓。
然而,就當他即將觸到法器的一刻,那鬼藤弓竟然從死屍的手中飛出,好像有意識的躲開洪佐,向他的身後飛去。洪佐順着法器飛行的路線向後看去,只見這把鬼藤弓飄飄搖搖的飛着,最終落在了那個洪佐最不想看到的黑衣老者身上。此時的路懷庸別說失去意識,連衣服上都是乾乾淨淨,哪兒有一點被踢中的痕跡。看着眼前的路懷庸,洪佐知道自己已經沒有機會了,但他卻沒有露出任何表情。他不知道眼前這個佔據絕對上風的老傢伙,會在何時給他致命一擊。在他的心中,生死不過是陰陽兩世的往返。他只是不想讓自己留在陽世的軀體,最後是一副齜牙咧嘴、滿臉沮喪的死相。不過,路懷庸並沒有直接置洪佐於死地,而是輕蔑的看了洪佐一眼,將手中的法器交給身邊的弟子,隨後輕輕拍了兩下巴掌。
一陣瓦礫的亂響吸引了洪佐的目光,他定睛看去,只見一隻骯髒不堪、滿是鮮血的手,機械的從一堆廢墟里伸了出來。隨後,一個人的肩膀也漸漸露了出來。等這個人完全從廢墟里鑽出來,洪佐看了半天,才認清眼前這個滿身灰塵、污漬和血水的人是誰。
“看不出來啊洪先生,世間還有你這樣的狠人,能對着自己的身體下如此重的手,老夫佩服,佩服啊……”路懷庸揹着說,輕鬆的在洪佐身前踱步。他走到洪佐僵直的肉身旁,輕輕拍打着肉身上的塵土:“別這麼心黑手狠,這身體裡還有我的弟子呢……”
路懷庸又捋了捋洪佐肉身的頭髮,喃喃的說道:“福安莫怕,師尊這就將你弄出來。” 說完,路懷庸走到洪佐肉身面前,單手扣住肉身的天靈蓋,雙目微閉,口中默唸咒語,緊接着雙眼暴睜,扣在洪佐頭上的手猛然向上一提,福安本尊的魂魄,竟被路懷庸整個抽離了出來。
見到眼前的一幕,洪佐吐出一口血沫,輕輕的哼了一聲:“他已經錯過進入地府的機會,你如今強行將他的魂魄驅離,他就會成爲孤魂野鬼,永不超生。你一個做師尊的,就是這麼對待自己弟子的麼?”
福安的發瘋,乃是吉達利用內功點穴之法所致,後來又被路懷庸封禁在洪佐的肉身當中。所以現在從被施法的軀體中拽出,自然又恢復了神志。他好像剛睡醒一般,楞柯柯的看了看四周,看到躺在地上鮮血橫流的自己,又聽到洪佐所說的話,頓時想起了以往的一切,對着身邊的路懷庸大聲哭喊道:“師尊救我~師尊救我啊!”
“弟子莫怕,師尊這就救你!”路懷庸伸出手來,輕輕的撫在福安魂魄的身後,似乎想要安慰這個驚嚇過度的靈魂。然而就當福安稍顯一絲安穩的時候,突然兩眼凸出,嘴巴大張,似乎想要喊出什麼。緊接着,福安的魂魄在極度的掙扎中一陣扭曲,最後竟然變成了一縷青煙,消散在路懷庸的手中。
面對洪佐的凝視,路懷庸沒有一絲親手殺死自己弟子的愧疚:“老夫所求,無非是我陰山一脈萬世長存。福安雖爲我的弟子,若能爲本派興衰,捨生取義,那全派上下乃至後世傳人,都不會忘了他的恩德。” 隨後,路懷庸湊到洪佐面前,輕聲的說道:“我連本派六位護法弟子都捨出去了,還會在乎這麼一個不成器的東西?”
果然,什麼自己的肉身逃走,路懷庸帶人去追,都是人家設計好的計策,就是要他洪佐自己跳出來,然後再利用冥軒六絕和他們絕頂的法器,來消耗洪佐的術法和靈力。等洪佐的術法用盡,靈力枯竭,再輕而易舉的置他於死地。想到這兒,洪佐還是忍不住自嘲的笑了,若不是吉達身上的胎記讓自己亂了方寸,也不至於連這麼淺顯的計策都沒有看出來。而從路懷庸強行從洪佐肉身中抽取福安的魂魄來看,他顯然是看中了自己這身皮囊。
“你這身體無論從體質、修爲來說,都是絕佳製品,其魂位又與老夫的魂魄不謀而合。我若佔據,必然能令功法精進數十倍。到時候,我便可以將南派之術法高超,北派之法器強橫集於一體,發揚陰山神威,不負陰山法主和歷代宗師掌派的期望。”
“那你還等什麼?動手殺了我,肉身就是你的了。”洪佐聽完路懷庸說完這些冠冕堂皇的話,索性換了個相對舒服的姿勢,靠在了牆上。“我知道你與你的身體之間有認主之盟,除非是你自己的意願,否則就算是把你的魂魄打散,也難以真正融入這具身體。”路懷庸看了看自己打散福安魂魄的手接着說:“所以,老夫還希望閣下能以陰山傳承爲重,若是將皮囊給我,閣下若想佔據這福安的肉身,我願與閣下同爲左右掌門,共掌陰山;若閣下想轉世投胎,我定親自送閣下魂入地府,與那判官討得轉生冊,許給你一世帝王之命。此外,洪先生的名字也會被鐫刻在陰山派法堂之中,成爲歷代弟子不敢遺忘……”
“我若不從,又當如何?” 洪佐靜靜的聽着路懷庸的話,聽到關鍵之處還頻頻點頭。就在路懷庸以爲看到希望的時候,卻被洪佐硬邦邦的一句話,將自己還沒說完的言語硬生生的擠進肚子。
“那就沒什麼好說的了!”路懷庸從懷中掏出一枚玉扳指套在拇指上,將手對準洪佐的方向輕輕吹了一口,靠在地上的洪佐一陣抽搐,立刻被一股力量從福安的身體中揪出。變成魂魄狀態的洪佐,周身上下竟然猛的燃起綠色的火焰,兩個半透明的惡鬼似乎正在給一個看不見的竈臺添火添柴。
洪佐發出了淒厲的嚎叫。沒有一個靈魂能忍耐煉魂炎的炙烤。這種來自地獄深淵的火焰灼燒的不是肉體而是魂根。據說是專門對地府中叛亂鬼王所施的酷刑。別說洪佐是個凡人,就算他能忍耐這種神鬼皆懼的刑罰,在一時三刻之內,也會煙消雲散。
洪佐在綠火中不斷翻滾着,嚎叫着。但他猙獰的表情下,卻沒有一絲求饒的架勢。即使是路懷庸身後的北派弟子,也全都驚的張大了嘴巴。他們絕大多數人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師尊用這樣的手段折磨一個活人,也沒見過任何一個魂魄不屈服於這非人的刑罰。
“師……師尊,我看這姓洪的不會輕易解除認主之盟,您再這樣下去,恐怕還沒等到他說話,就會魂飛魄散啊。若是如此,這人的皮囊,可也就廢了啊……”作爲路懷庸的二弟子,胖道士學淵還是有些見識,趕忙湊到路懷庸的耳邊,小聲的嘀咕了幾句。
劇烈痛苦之中的洪佐,突然感到周身一涼,緊接着便被一股巨大的靈力拍擊在地上。全身顫抖的他緩了好一會兒,才從余光中看到路懷庸已經將扳指收起。正當他琢磨接下來還要受到什麼酷刑的時候,卻看到一旁的吉達被幾個陰山弟子架了過來。
“聽我的弟子說,你剛纔想要將這個蒙古人救走?他與你是什麼關係?”路懷庸問道。見洪佐不吭聲,路懷庸立刻將不省人事的吉達高高提在手中,另一隻手突然變得烏黑一片,指甲竟然長出三四寸,如刀鋒一樣對準了吉達的後心。
“別……動……他!”洪佐擡起頭,用盡全身的力氣吐出了三個字。路懷庸陰陰的笑了笑,看了一眼旁邊賠笑的學淵繼續說:“那你就給我一個別動他的理由,如何?”然而此時的洪佐的魂魄實在難以支撐,終於無力的癱軟下去。他的身上也開始慢慢變淡,一絲絲若有若無的氣流正在從他的魂體上漸漸消散,愈發襯托出他消瘦、安詳的面龐。
見到洪佐的魂魄已經到了煙消雲散的邊緣,路懷庸臉上露出了一絲喜色。他一把將吉達扔在一邊,伸手向洪佐消散的魂魄籠去。說也奇怪,一絲絲脫離洪佐魂魄的氣流,竟然開始在路懷庸的手中打旋,隨後竟結成了三個如蠶蛹一般的氣團。路懷庸命人將洪佐的肉身擡了過來,分別將氣團點在洪佐肉身的天門、印堂、晴明三個穴位上。路懷庸的手剛一挪開,三個氣團便立刻融化在這些穴道上。洪佐的體內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響聲,隨後一輪肉眼可見的光暈自洪佐肉身的眉心向外散去。
“你以爲沒有你的允諾,老夫就得不到這具肉身了?如今你的魂絲已經入體,魂位又與老夫一致,你這具皮囊,已經是我的了!”說完,路懷庸全身較力,一股黑煙從他的頭頂冒出,徑直鑽入了洪佐的身體。隨着路懷庸的身體毫無意識的摔倒,洪佐的肉身先是劇烈的抖動,隨後緩緩睜開了眼睛。只是這次,洪佐肉身的眼睛裡,不再是傲慢不羈,而是陰險狠辣。
這個“洪佐”稍微活動了一下身體,看了看審魂亭上方一處破損的大洞,猛的一甩手,一道黑色的陰氣直飛天際。片刻,幾隻全身僵直的大雁掉在院中,沒有了一絲生氣。“真是好皮囊……”路懷庸滿意的看了看自己新的身體,又看了一眼眼前躺着的洪佐和吉達,發出了鄙夷的哼聲:“黃口小兒,被老夫略施小計輕易制住不說,還妄圖藉助奪舍的身體,硬闖我的審魂亭。我看你那號稱當世陰山第一人的師尊垂陽子,也不過是浪得虛名。他就沒告訴過你,奪舍之後至少要三天才能與新的身體融合?在這之前,每用一分術法,就要耗費三分的靈力?”
“不是我沒告訴他,是這小子太不成器,連你這麼個半吊子的掌派,都對付不得。” 一個聲音從路懷庸的腳邊響起。“誰?!”路懷庸大驚,先是條件反射的看向洪佐的魂魄。但此時的洪佐除了一臉安詳、面帶笑容的爬在那。然而就在洪佐的旁邊,一個剛纔還失去意識、兩眼似睜似閉的蒙古韃子,在衝着他微微的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