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尹,你不是不會喝嘛,怎麼還上我這兒買酒來啦?唉……也對,現在這社會,不會喝酒不懂應酬,想做點事多難啊……”樓下小賣部的李老頭從身後貨架上取下兩瓶二鍋頭,又故作高深的對我說道:“我跟你說啊,這喝酒的學問大了,你要是自己練着喝,好歹得有點下酒菜,要不傷身體。怎麼樣,大爺這兒下午剛來的鴨脖,不來倆嚐嚐?”“呃……不用了,錢給您放桌上了啊!” 我猶豫了一下,看了看只剩下幾個硬幣的錢包,還是沒捨得買那聞上去確實散發着香氣的鴨脖,含糊對付了兩句,就提起酒瓶子回到住處。
“洪道長,洪……”我打開門的時候,發現那飄在空中的洪佐,正盯着我的舊手機看。自從我那新買的蘋果手機被蛇咬壞了,很長一段時間都同外界失去了聯繫,急得我父母差點報了警。所以我一辦了新的電話卡,我的手機短信就沒停過。
“你這是什麼法器?怎麼響個沒完沒了?吵的貧道心煩意亂。酒給我沽回來了嗎,是燒酒、黃酒還是馬奶酒?”一見我從外邊進來,洪佐便湊到我面前,向我手裡的二鍋頭用力的嗅着。
“這叫二鍋頭,咱這邊人都喝這個,你嚐嚐。”我把手機調成靜音,打開一瓶二鍋頭放在桌子上。說也奇怪,剛纔還濃烈異常的酒氣,在被洪佐用鼻子嗅了幾下後,竟然如白開水一樣沒有了任何味道。“酒到是不錯,不過有些濃烈,若是配上幾個醬鴨脖,貧道便也可以將就。”看着我略顯震驚的神情,這牛鼻子老道搖頭晃腦的說道:“這次就算了,下次那店家若是有醬狗肉,你再吝惜那半兩銀子,可別怪貧道對你出言不遜。”
這個老牛鼻子,原來什麼都瞞不住他。我心裡雖然暗暗罵着,但還是露出一副笑臉:“哎呦洪道長,不是晚輩吝嗇,關鍵是那李老頭不厚道,經常以次充好,熟食放了好幾天都敢賣!我們居委會主任都找了他好幾次了,我不是怕您吃着不合口嘛。不過你們道士不是不能喝酒吃肉嗎,您這樣的不算破戒吧……”
“我是道士,又不是和尚,怎的不能吃酒開葷?”洪佐瞥了我一眼,似乎陷入了回憶:“再說和尚又怎的?想當初我在姑蘇東禪寺,與那瘋僧林酒仙對飲七日七夜,終究是我酒力更勝,把個老禿驢喝的口吐白沫,又昏睡了三天方纔醒來。此後我雲遊天下,遍訪能人高士,雖在道法上勝我之人不少,但若是品杜康、論瓊漿的本事,卻無出我之右者。唯有我二弟洪佑可同我一較高下,想當初和我二弟一別……”
說到這兒,洪佐頓了一下,剛纔還神采奕奕的表情突然正色起來:“尹小子,你可知我爲何幫你,又帶着你那一干人等逃出景楓衛城?”
“是……因爲你知道那潘二虎是叛徒潘鐸的後人,所以你爲燕九方將軍報仇啊。”我又把另一瓶酒打開,坐在洪佐的面前。看來,洪佐要切入正題了。“誅殺奸佞,爲燕帥報仇自然是其一,而其二嘛……便是我要借你之力,找到我下落不明的二弟洪佑。”
洪佐的話讓我有些摸不着頭腦。我又不是歷史系的學生,更沒有刑偵的經驗。就算在21世紀的今天,通過公安系統的調查,在偌大的華夏找一個失蹤人口都像大海撈針,更別說是找一個幾百年前的古人了。
洪佐似乎早就預料到我的茫然,指着我脖子上的玉墜說道:“在我二弟失蹤以前,就一直佩戴着這枚玉墜。如今它卻掛在你的項上,還陰錯陽差的被我撞見,豈不是造化弄人?”
“什麼?你說這玉墜,是你兄弟的東西?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我把玉墜拿到眼前仔細看了看,簡直不敢相信這個老鬼的話。說實話,我一直都想知道這玉墜背後隱藏着的秘密,它又是如何能治癒我這結巴的毛病。洪佐略一沉吟,又嗅了一下酒瓶,臉上多了一層紅暈,開始向我講起了他和洪佑的往事。
元朝至正年間,這洪佐出生在吳越之地,上有父母雙親,下有胞弟洪佑。家裡有良田十畝,還經營着一處酒肆,雖談不上大富大貴,也算吃喝不愁。在我國元代,上至宮廷貴族,下至販夫走卒,都喜歡飲酒。“安得酒船三萬斛,與君轟醉太湖秋”這句詩,就直接展現了元朝時期人們的尚飲之風。洪佐與兄弟洪佑自小就對酒有着極爲濃厚的興趣,經常揹着父母偷酒來吃。兩個孩子生在酒肆之中,自然也要分擔酒肆中的工作。長相伶俐討喜的洪佑被父親叫到前廳跑堂,而一臉喪氣的洪佐則只能在後院,給客人的馬匹刷洗餵食。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就在洪佐十二歲那年的一個深夜,一隊蒙古騎兵途徑此地,見到洪家酒旗高挑,便上前拍門,要進店飲酒。這些蒙古人輕裝簡行,許多馬匹上還都掛着用黑布蒙蓋着的籠子。雖然早已打烊,但洪掌櫃見是蒙古人不敢得罪,便將這二十多人迎進店中,讓妻子和幫廚在廚房準備飯菜,自己則在前邊小心伺候。由於一個人忙不過來,便叫長子洪佐在後院給這些人餵馬,叫次子洪佑跟着自己端酒端菜。
起初,這些蒙古人除了高聲呼喊、飲酒行令之外,並沒有什麼異常。開酒肆這麼多年,洪掌櫃見過太多南來北往的人,更知道蒙古人的口味和脾氣。伺候周到、說話小心,是他的求生之道。色香味俱佳的菜品,醇香獨特的燒酒,讓這些蒙古騎兵讚不絕口,甚至還提前給了一錠銀子的酒錢。不過,當他們看見不斷上酒上菜的洪佑,眼睛就時不時打量着這個虎頭虎腦、伶俐乖巧的洪家二少爺。他們吃飽喝足準備起身的時候,那個領頭的蒙古人便把洪掌櫃拉坐在椅子上,掏出幾錠銀子放在桌上,用生硬的漢語連說帶比劃的表示,想用這些錢賣下這個孩子。
洪掌櫃早就聽來往的客商說過,元人朝廷奢靡荒淫,不少蒙古權貴喜好豢養孌童,並派人在華夏各地網羅十歲上下的孩子。見這蒙古人這麼說,洪掌櫃好像五雷轟頂一般。於是便一邊陪着笑臉說這孩子天生愚笨不會伺候貴人,一邊把洪佑往後院推去。蒙古人見狀立刻翻臉,推開洪掌櫃向洪佑追去。洪掌櫃也是急了,抄起菜刀就攔在通往後院的門前。
然而,一個開酒館的老百姓,又怎能抵擋住嗜殺成性的元兵。還沒等他呼喊讓兩個孩子快跑,腦袋就被對方的彎刀砍下。妻子和幫廚驚恐之下來不及躲避,也被元兵一刀一個砍死在血泊中。無處躲藏的洪佑早已嚇得魂飛魄散,哇哇大哭,被蒙古人夾在腋下帶出後院,扔進了一個掛着黑布的籠子。
正當這些元兵將酒缸裡的酒潑在稻草上點燃,準備焚燒酒肆揚長而去的時候,一個瘦小的黑影突然舉着一根木棒從柴房上跳下,將一個沒有防備的元兵當場砸暈,來人正是洪佐。年幼的洪佐目睹了父母慘死、兄弟被掠、家宅毀於火海的一幕,惡向膽邊生,抄起頂門槓就要和元兵玩命。
不過,孩子就是孩子。沒有幾個照面,洪佐就被幾個元兵在嘲笑中絆倒。當一個元兵正想一刀結果洪佐性命的時候,卻被當頭的攔了下來。 領頭的軍官笑了笑,說了一串洪佐聽不懂的蒙語,便把他綁了起來,推到籠子跟前。此時的洪佐才發現,每一個籠子裡都關着兩個十歲上下的孩子,而自己的兄弟也在其中。不過,這些籠子都已經沒有空餘,元兵找了一圈無從下手,便將洪佐直接扔上了馬背。
不知走了多久,洪佐被從馬上扔了下來。他環顧了一下左右,發現此時他們正在一處背風的山谷裡。或許是覺得身處荒野,十來歲的孩子也跑不了,領頭的元兵就讓人把洪佐的膀臂解開,扔給他一塊發黑的麥餅,還用生硬的漢語對他說,如若敢跑,就把他剁碎了喂狼。
洪佐深知憑藉自己的力量,根本不可能敵得過眼前這些如狼似虎的元兵。就算逃跑,自己也跑不過那些健碩的蒙古戰馬。於是他假裝順從,說自己只是那家酒肆僱傭的馬童,當時因爲害怕被抓才攻擊元兵。如果他們能留自己活命,自己願意爲他們養護戰馬,充當奴僕。小小的洪佐心中早有盤算,只要藉着放馬的機會,和那些馬匹混熟,再趁元兵不備,伺機救出兄弟逃走。
這些元兵要從吳越之地返回大都,需要歷經千山萬水,途中經常要在荒野中過夜,有這樣一個懂行的小子爲他們的馬匹刷洗飲遛,自然是樂的省事。沒過多久,洪佐便和這些元兵混的熟絡起來,不僅平時不用被捆住手腳,還能在一兩個元兵的監視下,帶着馬匹到附近的小溪邊飲水。
一天,洪佐照例在一條小溪邊刷洗戰馬,卻見不遠處,一個滿臉通紅的老道士倚臥在溪邊一塊青石上,將酒葫蘆高高舉起,向口中倒去。只見這老道嘴一張,一口氣不喘就將整葫蘆的酒水倒入口中,讓洪佐頗爲驚奇。但是,生在酒肆中的洪佐卻也能看出,那酒渾濁暗淡、香味寡薄,絕不是什麼上品。聽的那老道喝乾酒後連聲讚歎好酒,洪佐便撇着嘴笑了兩聲。
沒想到,那老道士卻看見了洪佐不屑的表情,晃晃悠悠湊過來,非要問洪佐爲何發笑。元兵見來人不過是個酒氣熏天、瘋瘋癲癲的老道士,也沒加阻攔,甚至想看看老道士如何教訓這個餵馬的小子。洪佐見拗不過老道的糾纏,便指了指老道的酒壺說:“你這酒明明是山野荒村釀製的下等貨色,餵馬馬都不喝,你還稱讚是好酒,豈不是讓人發笑?”
洪佐語氣調侃,還學着老道飲酒陶醉的樣子,惹的那兩個元兵都在一邊哈哈大笑。不過,老道並不惱怒,反而醉眼朦朧的笑着說:“哦,你這小子到也有趣。看了一眼就敢笑我老道喝了劣酒。那你便說說,什麼酒可稱得上玉液瓊漿?”
洪佐斜着眼看了老道一眼,一邊給馬匹梳理鬃毛一邊說:“上等燒酒,色澤清透,質地純明,芳香濃郁,餘香不盡。就連倒在碗裡,都好像天上的銀河傾下,粘稠掛壁,酒花均勻。總不像你那酒,清稀味劣,從葫蘆裡倒出來,跟小孩撒尿差不多!”
洪佐的話又引來元兵一陣鬨笑。老道嘿嘿笑了一聲:“看不出來,你小小年紀到是個酒中老手。可惜你只知這酒香色暖之意、入喉穿腸之感,卻不知這酒雖出於俗世,其精魄通神,酒亦有道;更不知品酒之人,品的是世間萬象、星辰大海,嘗的是天道承負、因果報應。”接着,老道士湊過來小聲說道:“如若不然,你又怎會放殺父奪弟的仇人於眼前,還替他們倒尿餵馬呢?”
此話一出,洪佐心中猛的一震,竟然不小心將刷馬的刷子掉在地上。他小心的向那兩個元兵看去,見他們臉上還都是嬉笑之意,並沒有發現什麼不對。洪佐趕緊撿起刷子假意刷馬,不再理會老道。老道也依裡歪斜的向自己躺着的青石走去,撿起破舊的道袍,哼唱着消失在洪佐的視線之外。
不能再等了。回來的路上,這樣的念頭一直縈繞在洪佐的心中。他在偷聽蒙古人談話的時候得知,再走兩天他們就要進入廣陵城。那裡也是元朝權貴的聚集之地,這些人打算在那販賣一批孩子,如果自己和兄弟洪佑在廣陵被賣給蒙古貴族做了孌童,甚至被閹割當了賤奴,那自己這一路的計劃豈不全都白費了?動手就在今晚。想到這兒,洪佐牽着馬走回蒙古人的營地,不動聲色的把戰馬拴好,又趁着元兵不注意,將幾匹戰馬的後腿用繩索系在一起,這才躲進自己的窩棚,閉着眼假寐,靜待時機來臨。
很快,帳篷裡傳來了蒙古人的鼾聲。洪佐一直等到後半夜,見幾個值夜的元兵也都靠在樁子上昏昏欲睡,才悄悄的從窩棚裡爬出,將一匹沒有配備馬鈴的戰馬解下,用布包住四蹄,緩緩的牽了出來。他又來到那些籠子面前,挨個兒掀開黑布,尋找着自己的兄弟洪佑。當他掀開第七塊黑布的時候,果然見到洪佑在籠子裡睡着。洪佐見狀,用力搖了搖籠子,見洪佑醒來,趕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隨後便用從蒙古人那裡偷來的鋸條,在籠子的木門上來回拉扯。很快,一根木頭應聲而斷。
然而,就當第二根木頭快要鋸斷的時候,和洪佑一個籠子的孩子突然醒來。這孩子比洪家哥倆小上許多,或許是驚嚇過度,見有人鋸籠子,便 “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哭聲立刻引起了元兵的注意,幾個帳篷裡也亮起了燈火。最先衝過來的元兵已經發現了蹲在籠子前的洪佐,呼喊着抽出了彎刀。與此同時,一支箭“嗖”的一聲射了過來,牢牢釘在離洪佐臉頰不到一尺的木樁上,輕微的顫抖着。
洪佐知道自己已經暴露了。如果現在離開,自己很可能這輩子再也見不到這個唯一的弟弟了。但如果他不走,自己的命運只有死路一條。他最後看了一眼籠子裡的弟弟,發現洪佑也在用祈盼的眼光瞧着自己。此時的他,不得不做出決定。咬破嘴脣的洪佐猛的站起身來,跨上那匹準備好的戰馬,向着荒野義無反顧的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