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旁邊,氣氛一時有些凝滯。
棲鳳緊緊盯着擔架上那個人,面具下面看不出表情,許問站在她背後,可以清楚地看見,她全身上下每一寸肢體,剎那之間全部都凝固了,整個人像一尊雕像一樣。
片刻之後,她長長吐出一口氣,平靜地說了一句話。
周圍的人也動了起來,他們紛紛放下飯碗,拉下面具,開始各做各的事情。
他們先把篝火旁邊的銅鍋飯碗之類的東西移開,再走到山壁旁邊,一人拿起一件陶器。就是許問之前看見的,白熒土製成,看不出是什麼東西的陶器。
他們排着隊伍過去拿,又排着隊伍回到篝火旁邊,彎腰把陶器放在地上。
他們依次而放,每當有人放下一件,他就會在陶器跟前站立片刻,捂着胸口,然後放開。
陶器一件件地被堆起,逐漸形成形狀。
這時,許問也能看得出來這是什麼了。
它是一個人形,一位女性,彷彿正在跳舞,向前四面八方伸出一共四隻手。
人羣靜默,動作非常一致,許問和左騰站在一邊,顯得有點格格不入。
這時,一隻手把他們往旁邊一拉,讓他們隱入山壁前面的黑影裡。
許問回頭一看,郭安注視着篝火那邊,並不看他們。
人羣放下陶器,走到陶像兩邊,左右列隊站立,中間站出道路。
然後,棲鳳戴着她的羽毛面具出現在隊伍盡頭。
她手上捧着一樣東西,許問剛一看見就吃了一驚。
那是一個頭顱——人頭!
火光在這頭顱上跳躍,明暗不定,許問盯着它看了一會兒才發現,這也是陶製的,只是風格跟之前的不太一樣,更像逼真寫實,在這陰暗的環境下,第一時間竟然沒看出它是假的。
棲鳳緩緩上前,沿着人羣中央的道路走到陶像面前,舉起手,把那顆頭顱放在陶像的脖子上。
許問注視着這一幕,這一瞬間,他幾乎看見了陶像上有光芒掠過,陶像似乎剎那間變成了一個整體,宛如活了過來!
一個正在舞蹈的女性,四隻手伸向天空,比出不同的手勢,妖嬈卻又莊嚴,近乎有一種神聖感。
棲鳳轉過身來,垂着頭,然後擡起。然後,她纖腰一擺,舉起手,也做出了同樣的手勢。
與此同時,一個擊鼓聲從旁邊傳來,許問轉頭,纔看見一個老婦人坐在火堆跟前,面前擺着一張皮鼓,伸手重擊,然後又是一下。
伴隨着鼓聲,棲鳳開始起舞。
她的手時而舉起,時而落下,纖腰婉然翩折,腳不斷落在地上,與鼓聲應和,發出響聲。
然後,周圍其他村民也開始不斷跺腳,一邊跺,一邊擊掌,嘴裡同時發出呼喝聲。
不知什麼時候天已經黑了,天光消失,火光雖然明亮,但比之前還是暗了不少。
火光之中,鼓聲更疾,棲鳳舞得更疾,她的身材非常纖細,舞起來靈動迅疾,在幽暗的光線中隱約有些鬼氣。
她輕輕一招手,隊伍末端兩個人擡着擔架,緩緩走上前去,把它放在了棲鳳面前。
村民們注視着擔架,讓開道路,口中還在呼喝,聲音悲涼沉重,像山一樣沉沉壓了下來。
棲鳳舉手、頓足、擡頭、跺腳,每一個動作都沉鬱有力,然後她猛一轉身,伸手相迎。
剎那間,篝火前面的陶像突然開始發光,光芒越來越亮,最後陶像彷彿變成了玉製的,通體瑩白透亮,同時照亮了前方的棲鳳。
棲鳳的動作如同響應一般,放緩了下來,伸手踏足,手指如同花朵一樣,翩然綻放。
皮鼓和村民的呼喝聲同時變得輕靈活潑起來,在這聲音之中,棲鳳做出一個牽引的姿勢,步步踏前,向前陶像走去。
許問突然一陣恍惚,彷彿看見一個人影從擔架上浮了起來,被棲鳳牽在手中,飄向白光的方向。
兩人的身影越來越亮,越來越透明,最後同時發出強烈的白光,一起消失。
白光漸漸黯去,恢復成平靜柔和的光芒,光芒前只站了棲鳳一個人。
她一個收勢,手指推向前方,好像真有一個人的靈魂,被她送到了彼岸一樣。
皮鼓一記重擊,村民同時一聲呼喝,棲鳳凝立片刻,緩緩回身。
人羣中一個人嗚咽了一聲,跪下來向着棲鳳磕頭。棲鳳把他扶了起來,非常溫柔地用手在他額頭上貼了一貼,如同一個安慰。
許問看完全程,直到這時才長長舒了一口氣,身體放鬆下來。
他也不知道剛纔那是怎麼回事,也許是舞蹈配合聲音以及光線,令他產生的幻覺。
而在這整個過程裡,他感受最強烈的是一種美,某種最原初、最神性、彷彿來自天空與大地的美。
儀式還沒有結束,擔架再次被擡起來,送進梧桐林中。
村民們在樹下挖了個坑,也沒有用席子或者棺木什麼的,直接把它埋在了腐殖層下面的泥土裡。
可以想象,來年它會與這些泥土與樹葉混合在一起,成爲大地的一部分。
埋完人之後,村民們一起回到山洞前,篝火旁邊。他們很多人之前還沒吃完飯,這時端起陶盆繼續吃。
吃完之後,有人坐在地上,開始唱歌,有人拉着手跳起了舞。
許問看着他們,突然想起了不久之前在山洞裡看見的那個陶像。
這時棲鳳走了過來,坐到了他身邊。她的面具已經推到了頭頂上,這時候的她,沒有了在神像前翩然起舞時的那種神性,又變成了他們初見時的那個普通的女孩子。
許問問道:“你做的那個陶像,就是這個舞嗎?”
他就是隨便一問,棲鳳的表情突然變得有點複雜,遲疑了一會,才點了下頭,說:“是。”
“怎麼?”許問注意到了,問道。
“嗯……有點不太高興的事情。”棲鳳抱着膝蓋坐在草地上,頭頂上的面具壓住她烏壓壓的頭髮。她盯着篝火,火焰亦映在她的眼中。
許問沒有問,畢竟認識不久,不好交淺言深。
棲鳳卻自己說了起來:“很早以前,我沒有朋友,很孤單。後來我有了一個,他很特別,我很喜歡他。他告訴我很多事情,原來這個世界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樣,太有意思了。他帶我出去玩,看山、看水、看人,看了很多有趣的事情,吃了很多好吃的東西。”
許問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聽她說。
棲鳳沉默了下來,望着火,眼神彷彿有些迷濛。
過了一會兒,她轉頭問:“你怎麼不問我後來呢?”
“後來呢?”許問從善如流。
“我不說你是不是就不打算問?”棲鳳還是不滿意的樣子,“這麼生疏,一點也不像朋友!”
許問無奈,於是又問了一遍:“後來呢?”
“後來?也沒有後來啊。”棲鳳沉默片刻,笑了一笑,站了起來,“後來他就走了,不見了。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說着,她就不再理許問了,站起來,走去了山洞後面。
許問納悶地看着她的背影,完全不知道自己哪裡得罪她了。
左騰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了一小皮囊的酒,正坐在旁邊對着嘴喝。觸到許問的目光,他笑了一聲,道:“嗐,女人,都這樣。”
“那不是。”許問第一時間反駁,“林林就不這樣。”
左騰笑得險些嗆酒,連連點頭說:“確實,小小姐不這樣。”
許問其實沒太在意,周圍人羣還在跳舞,老婦人坐在篝火旁邊敲着皮鼓,聲音輕快,人羣的腳步也輕快。
許問看着這欣快不帶一絲悲意的歌舞,目光不知不覺落在中間的陶像上。
陶像還在發光,不是之前那種近乎幻覺的強烈白光,而是一種柔和的瑩白微光。
這光芒與火光交相輝映,陶像身體披上了一層紅光,彷彿有鳳羽相覆。
這陶像眉目低垂,意含悲憫,向上伸起的手指姿勢又宛如新生的嫩芽一樣,充滿生意。
死與生的巨大沖突在她身上交匯,釀成一種極其強烈的美,許問注視着她,感受着她。
“很美吧?”一個聲音在許問身邊響起。
他沒有回頭,聽得出這是郭安的。
“對。罕見的美。”許問回答。
“太迷人了。我每天過來看,天天都在想,怎麼才能做到這樣。”郭安輕聲嘆息。
“想到了嗎?”
“嗯。”
許問轉頭。
毫無疑問,郭安是一個極其頂級的工匠大師,雖然在許問面前,他也就是砍了幾段樹枝,削了削木頭片。
而一個這種水平的大師,看見這種水平的作品,見獵心喜產生創作衝突,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別說郭安了,許問自己也有這樣的衝動。
郭安凝視那座陶像,過了好一陣子,突然說:“我找到了一段木頭,你來看看。”說着往後走。
許問揚眉,沒有說話,就只是跟了過去。
顯然,郭安已經不止是在想,他確實已經開始尋找合適的材料,進行創作最初的準備了。
許問跟他過去,看見了一棵梧桐樹。
這棵樹大概已經上了上百年了,位於梧桐林正中央。
它四周的樹都已經被砍了,只剩下它孤零零的一個,所以它顯得格外孤單,也格外巨大。
它古老而靜默,披星帶月,在黑暗之中,彷彿每一片樹葉都在發光。
許問走過去,手按在樹上,特殊的感知向着它的內部延伸,與它融爲一體。
他能清楚地感覺到,這棵樹經過無數風霜,現在已經衰老了,已步入它生命的最末階段。但他低下頭,同時又能看見,樹根旁邊,有一根新的樹枝帶着鮮綠色,正迎着風顫顫微微。
死與生在此交錯,相映生輝。
許問回頭,對郭安說:“確實好木頭。”
郭安對着許問笑了,笑得驕傲而得意。
“看我的好了。”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