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三是連師傅的徒弟,跟着師傅有三年了。
所以,他稍微可以從事一些更加深入的工作,譬如清除木頭上殘存油漆、各種污物,對它們進行一些初步的處理。
他家一共七個孩子,他是老三。爹孃給他找了這樣一份活計,只要他出師,怎樣都能混口飯吃。
他很清楚這點,從來都非常認真。
這天,他正在埋頭幹活,突然聽見師傅的叫聲:“老三。”
他茫然擡頭,看見師傅正皺着眉頭望着另一邊:“你過去看看,你師姐和新來那孩子在庫裡做什麼。”
許問應了一聲,乖巧地站起身,這才慢慢意識到是怎麼回事。
新來那小孩他當然知道,昨天就是他引他進門的,也姓許,是他本家。
這小子有點木訥,昨天在這裡呆了一天都不知道向師父請教。明明師父這麼隨和,只要你問,他就會教你。
今天他來了之後,一直在跟小師姐嘀嘀咕咕,很高興的樣子。
許三當時還在想,師姐也還是個小孩子啊,還是能跟同齡人玩到一起去。
所以,師傅沒有發話,他們幾個師兄弟也沒有理會。
後來他就沒留意了。現在聽起來,他們倆進了倉庫,半天沒出來了?
這怎麼行!
男女有別,就算他們倆還是孩子,師父也不是太在意這些,也不能這樣啊……
許三加強腳步,剛剛走到倉庫門口,就聽見裡面傳來話聲。
一個人正在發號施令,另一人則在不斷應聲。
他腳步一頓,有些吃驚。
就這麼兩句話,他已經聽出來了,發號施令的是許問,不斷應聲的是他的小師姐連林林!
“三角一月三點一塊。”許問說。
“好嘞,刻好了!”連林林輕快地說。
“五星一月四點一塊。”
“嗯嗯。”
“交叉二月二點。”
“好了。”
兩人一應一和,速度非常快,許三在窗戶旁邊聽了半天,完全聽不出來什麼意思。
不過聽得出來,他們在配合着做什麼事,沒什麼曖昧,許三總算放心了點。
“你們在做什麼?”他走進門問道。
“小三師弟!”連林林轉過頭來,看見是他,笑着說,“小許好聰明,他想了個法子,重新清點庫裡的貨物,到時候我們交貨就沒那麼費勁了!”
連林林年紀不大,仗着自己進門早要當師姐,許三他們早就習慣了。
“什麼法子?”他好奇地問。
“就是用木牌給每份木頭貼標籤,按標籤的順序來擺放。他說最好做個木架,把東西放到木架上,每個架子旁邊貼牌子列單子,這樣就更方便了!”連林林毫無隱瞞,全盤托出,看着許問的眼睛閃閃發光。
“不過他好傻,一開始還問我有沒有紙筆。書生用的東西,我們怎麼會有嘛!咦,對了,小許,你的意思是你學過寫字?”
連林林的確興奮,嘰嘰咯咯地說着。許問正拿着一塊奇形怪狀的木頭,皺着眉琢磨着什麼,聞言轉頭:“認得幾個字,但不太會寫。”
“識字!”這一下,也許三的眼睛也有點發亮了。
“只能勉強認認,寫起來缺筆少畫,不太像樣。”許問有點不好意思地強調。
“你也太厲害了吧!”連林林看他的眼神簡直是崇拜了。
“嗯……你想學嗎?想學的話我可以教你。許師兄也是。”許問說。
“可以嗎!”師姐弟倆異口同聲,得到許問肯定的回答後,兩人對視一眼,同時咧開了傻笑。
許問提到紙筆,連林林立刻表情古怪地看他,他當時就意識到了自己犯了個錯。
在這個時代,讀書寫字是少數人的特權,像他們這樣的工匠,是不可能有這樣的機會的。
他小時候學過兩年書法,大概知道毛筆應該怎麼拿。過了這麼多年,繁體字只會認不會寫,但在這些從沒得到過機會的年輕人們面前,已經是足以炫耀的本事。
連林林和許三高興了一陣子,許三突然想起件事,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對了,我聽說學認字得要束脩,我……”
許三還是學徒,學徒只包吃住不發工資,他當然是沒錢給束脩的。
許問笑着擺了擺手:“小師父教我辨木識木,我教你們認字,本來就是等價交換,要什麼束脩。”
“也對,我會好好教你的!”連林林馬上放鬆,笑嘻嘻地說,“不過這樣的話,你就不用叫我小師父啦,還是叫我小師姐吧!”
約定好教學認字的時間之後,三人之間的氣氛變得非常輕鬆。
許三終於拿起一塊木牌,仔細看上面刻的東西。
舊木場有的是木頭,這塊是松木,兩寸長,五分寬,本來是堆在角落裡的邊角料,被連林林拿來廢物利用了。
木頭被削得很平整,連林林在上面刻了一些記號,是一個三角形,旁邊有一個彎彎的月亮加兩個小圓點。
“三角形是鐵力木。月亮越多,木料越大。小圓點指的是同批貨裡的第幾件。”連林林解釋給他聽。
許三稍微一聯想,就知道了這樣分類的好處。
按照這樣的順序把木頭依序排放,他們不僅更能心裡有數,找起來也很方便。
“有紙筆的話,還可以做個帳冊,這樣就更清楚了。”許問有些遺憾地說。
“你還會做帳冊?我還以爲只有帳房纔會這些東西呢,你可真厲害啊。”許三佩服地說。
這就是古代與現代最大的區別了。
他們能不借助任何工具,單靠自己的經驗與一雙肉眼就辨認出破爛得看不出原形的木頭,在自己的專業方面做得極爲精深的程度。
但是在知識的廣度上,他們遠遠比不上被海量資訊洗禮的現代人。
許問只是在之前的工作中稍微接觸過一點關於倉儲方面的知識,現在只是拿一部分出來,就足夠讓許三驚訝羨慕了。
“沒事,我去找我爹,讓他幫忙!這麼大一間倉庫,我們全部整理好!”連林林躊躇滿志地說。
也不知道連林林跟連師傅說了什麼,連師傅這一天接下來的時間,都用一種奇妙莫測的目光看着他。
不過他沒有把許問叫過去問話,許問也就當沒看見一樣,自顧自地做自己的事。
許三口風很緊,這件事只有連家父女、許三和許問四個人知道,以致於周師兄如常打聽完許問的情況,回去之後又對着姚師傅無奈地搖了搖頭。
“可能我真的看走眼了。這孩子……一天都跟連丫頭兩個人呆在一起,一點正事也沒做。
姚師傅表情淡淡,同樣有些遺憾地說:“兩天之後評定結束,就送他回去吧。”
“是。”周師兄嘆了口氣,點頭道。
這天晚上,呂城不知道聽到了什麼風聲,吃完飯就過來找他。
“我聽到一個消息,不知道你聽說沒有。”他故作高深莫測,但太年輕了,這種姿態在許問眼裡只覺得有些好笑。
“什麼?”
“姚氏木坊每逢月底,都會有一次評估總結。黃字坊也有,各木場比試實力,最後進行排名。排名靠後的在接下來一個月裡,在路上遇到排名靠前的,都得讓路行禮!”
“每個月都有?”
“對!”
這件事許問的確是第一次聽說,他有些意外,思考片刻之後,有點佩服。
讓路行禮,形同在尊嚴上提高身份。這樣的規則,不費一文,但同樣能很好地調動工匠們的積極性。
“月底……”
“就是兩天後了!怎麼樣,你們木場準備好了嗎?”
“完全沒有動靜。”
“我就知道!嗐,師傅師兄不着急,你不能不放在心上啊。在評估裡表現好的話,也許大師傅就看中你了!”
呂城有點恨鐵不成鋼的樣子,許問聽完,卻擡起頭來問道:“你爲什麼來跟我說?我表現不好,不是更能襯出你的好嗎?”
呂城似乎沒想到他會問出這句話,目光一陣亂飄,最後說:“大家都是一起進來的同門師兄弟,我怎麼會踩着你上去?我是看你不經心,提醒一下你!”
他帶着一種假裝出來的忿忿不平,轉身要走。
不管他是出於什麼用意來的,他提供的這個信息的確對他有幫助。許問拉住他,說了幾句好話,呂城終於滿意了,又叮囑了許問幾句,轉身就要離開。
這時,一個嬌嫩清脆的聲音在他們不遠處響起:“許小問?”
“小師姐,你怎麼過來了?”許問擡頭,看見連林林,有些意外地說。
“你忘記我們約好的事情了?”連林林不滿地嘟起嘴,瞪着許問。
昏黃的暮色中,少女的臉頰被餘暉映照,嬌豔得像一支還未盛開的花苞。
“怎麼會忘,只是沒想到是今天就開始。”許問笑着說。
“當然啦,越早越好!”連林林說。
“那好吧,你等我準備一下。”許問說。
他轉身準備回屋,一轉頭,看見呂城呆滯的面孔,正緊緊地盯着連林林。
被許問叫了一聲,他纔回過神來,一把拉住他問:“這是誰?”
“連姑娘,是舊木場連師傅的千金,現在是我的師姐。”許問略微介紹了一下。
“原來就是她……”呂城的表情很不善,他狠狠瞪了許問一眼,氣哼哼地說,“當我今天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