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間,如此忙碌的當然不止許問一個人。
在此時,有一支車隊正在向西漠進發,車上坐着一箇中年人,正拿着石頭,眯着眼睛,全神貫注地雕刻着。
這是一輛很好的馬車,兩匹馬拉車,車行平穩。
但這個時代,路況就是這個樣子,車輛極力減震,效果終究其實還是很一般的。
這種無時不刻不在震動的環境,根本不適合雕刻這麼需要穩定的工作。
但中年人還是在做。
他的身體微微在晃動,但手下極其穩定。他正在雕刻一隻站在柳樹蔭裡的黃鶯,用的是最常見的那種青石。
青石粗礪堅硬生脆,大多時候它都是粗雕成形,很少看見精雕作品。
但中年人手下這隻柳下黃鶯,卻細緻得幾乎可以和木雕媲美。
它的每一根羽毛都清晰入微,幾乎連羽根上的羽毛都看得出來,輕拂身上的那幾片柳葉,同樣看得出葉柄葉脈,還有一種自然的靈動流逸之態,彷彿能感覺到拂過葉間的風,與浸潤而來的春之氣息。
如果不是他正在做,正的很難想象,這隻黃鶯是在這樣的環境裡雕刻出來的。而雕出它的材質,不是什麼黃臘玉之類的名石,只是一塊最最普通的青石而已。
車廂裡還有一個人,是個少年,看打扮是這中年人的徒弟。
他緊盯着師父的動作,手指跟着輕輕在褲縫裡划動,彷彿正在跟着模仿。
然而越是模仿,他越能感覺到這技藝的精妙之處,越是想要擊節稱歎。
於是他滿臉笑容,試圖手舞足蹈又因爲害怕驚擾到對方而壓抑下來,整個人變得非常扭曲怪異。
直到馬車到達驛站,他才鬆了口氣,活動了一下早就僵硬了的身體。
中年人這時也擡起了頭,拍拍手上的石灰,先小心收好工具,然後再把石雕黃鶯隨手往盒子裡一放,好像這超乎想象的精品不過是他用來練習的,根本不值什麼東西一樣。
他徒弟倒是不一樣,他先小心地把那個盒子收進了馬車的夾層裡,然後纔跟着師父一起下車。
這時,中年人已經大步流星走到了驛站外面,有一個人正等在那裡,送了一個信匣給他。
中年人打開信匣,抽出裡面的信,匆匆掃過。然後他皺起了眉頭,問道:“這個許問是誰?我怎麼從來沒有聽說過?內物閣怎麼安排了這樣一個無名小卒帶隊?”
“是江南路今年的徒工試魁首。三連魁首,一路毫無爭議地通關,備受矚目。”送信那個人來之前顯然就已經瞭解過了內情。
“徒工試魁首?徒工試?這真是好笑了。再怎麼受矚目,也就是個剛出師的學徒,這種人,也能競爭這種大事了?胡鬧!”中年人臉一沉,直言斥責,“西漠行宮,是內物閣大好的機會!之前內物閣新建,雖然有那一位撐着,但總之都是低京營府一頭。爭得建設西漠行宮的機會,就能全面展示內物閣超人一等的地方,至少也能爭取跟京營府平起平坐!”
他吸了口氣,臉色更沉,極其不悅地道,“就算不與京營府相爭,後面還有一個梓義公所。以爲他們來自民間就能輕輕放過不做理會了?他們好歹也是等着這個機會想爭個坐席的!”
他是真的氣,完全沒有壓低自己的聲音,送信那人連忙噓了兩聲,安撫道:“這不是還有您嗎?內物閣可是要出兩組的,除了他,還有您在。”
“那又怎麼樣?”中年人深吸口氣,情緒稍微冷靜了些,“京營府底蘊深厚,藏龍臥虎;梓義公所聯絡了全天下所有的工匠,萬中挑一,也有頂尖人物。我一人之力又怎能保險?上面究竟是怎麼想的?”
“這是閻箕閻大人的安排。”送信人說。
“嗯?”中年人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才問,“他現在也在西漠?”
“是。”
“行吧……等我到了,問問他再說。”
中年人沉吟良久,一甩手,走進驛站裡去了。
在此前後,許問的名字被多人提起。
這次競爭西漠行宮主官的一共五人,許問是其中一個,另外四人一人來自內物閣,一人來自梓義公所,兩人來自京營府,分別代表了不同方向的工匠勢力。
正如閻箕之前所說,這個行宮事關重大,涉及到的金錢以及權力都非常龐大。
按理說,以許問現在的年紀和身份,參與這樣的競爭,真的有點不太夠格。
又按理說,月齡隊從組建開始,就是爲了這件事而準備的。內物閣也應該爲月齡隊安排了另一個有競爭資格的人,帶着他們一起競爭這個名額。
但現在,月齡隊不參與競爭,那個有資格的人從頭到尾都沒有露過面,變成許問要帶着一支七零八落,原本跟他搭不上一點關係的南粵工匠隊伍去參與競爭了。
這事真的有點詭異,但閻箕的意思就是內物閣高層的意思,他們真的要撒手不管,把這件事徹底交給許問了?
其中經過,許問自己都有點不太理解,更別提其他連他名字都沒聽過的人。
聽說內物閣第二個參與競選的是一個叫許問的人,未及弱冠之年,剛纔通過徒工試,所有人都驚呆了。
徒工試的確是很有難度的考試,但它撐死了考的也是學徒,三連魁首出來也就是個優秀青年工匠,真正的頂級工匠是需要大量的經驗和眼界一起累積起來的!
許問光是這個年紀,就已經不夠格了!
這個年輕人有別的背景來歷,內物閣想用這個機會捧他上位?
這是很常見的事情,會有這樣的聯想也很正常。
但是,西漠行宮這種大事,會去競爭的肯定都是上上之選,實力極其強大的人物。
用這種事情捧人上位,只怕不會當衆出乖露醜,把人砸在泥裡吧!
除了內物閣的這個中年人以外,梓義公所的那位和京營府派出的其中一位工匠都是這樣想的。
只有京營府請來的另一個人,聽見這個名字,卻微微訝異地睜大了眼睛。
“許問?江南路的許問?”
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後,他又是一愣,接着笑了起來。
“內物閣好大的膽子,真是敢於開萬衆之先河!有趣,竟然安排了許問來競爭,看來這次有好戲可看了。”
“朱大人,您也答應了要去參選的。”
“這不是更有趣?同臺競技,把自己的本事和道理擺在萬衆眼前,教所有人評判個高下!光明磊落,公平公正!”
朱甘棠笑了起來,重重把茶杯放回到桌上。
“竟然安排了許問,真是太有趣了!”他又重複了一遍。
“道理?”他旁邊那個年紀微長的工匠打扮的人物皺起了眉,注意到了他話裡的這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