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到這裡來的時候,許問來去都很匆匆,只稍微接觸了一下,大概知道這些石像以異獸和人像爲主,沒有仔細看它具體雕的是什麼。
現在他不需要僞裝了,正式站定在這裡的時候,他終於看清了石像的具體內容。
就拿眼前這座石像來說,它看上去是個人形,但其實不完全是人。
它的上半身是人形,是個老頭,咧着嘴,頭髮與周圍的石頭融爲一體,好像從石頭上長出來的一樣,非常詭異。
它的下半身與石柱融合得更嚴重,趨於寫意的感覺。
但稍微一留意就會發現,那不是人的腿,而是鳥的。
石上雕塑着雜亂的羽毛,隱有利爪與鱗片,羽爪之間有一些屬於人的血肉與肢幹。
這部分很零碎,很不起眼,同時也很小。
石像約摸半人高,這些肢體算到整個人身上的,這個人可能只有巴掌大。
這樣換算下來,這個鳥身人面的石像其實非常巨大,普通人看見這樣體型的怪獸,多半都會把它當成魔神。
許問上次來的時候,就判斷了一下這些石像的年代。
它們跟那些壁畫可不一樣,時代分明,確實是非常古老的東西,絕不可能是新人新作。
這時,許問想起了棲鳳曾經給他講過的青諾女神的故事。
青諾女神所屬的是一個多神的時代,除她以外還有很多其他神明。
這些神明相互交戰,給新生的人類造成了很多危害。
青諾女神爲此非常憤怒,也跟其他神明發生了很多爭鬥。
這似乎只是個神話,發生在傳說中,跟現實——尤其是這個時代的現實沒有太大關係。
但許問還是很介意。
明弗如爲什麼會找到這裡來?
血曼教爲什麼會以青諾神話爲班底?
爲什麼血曼教會以災難爲起點,在西漠鋪開?
所以……這魔神代表着什麼?
許問一邊思考,一邊往前走。
齊如山陪着他走了一段,外面有事情找他,他跟許問賠了個罪,匆匆忙忙地出去了,只留下許問一個人。
許問仔細揣摩那些石像,漸漸發現,其中大部分石像的主題,都跟棲鳳告訴他的那段傳說有關。
這些石像大多以神魔異獸爲主體,張力非常強。
它們說是神魔,其實更類似野獸,有的在獵食,有的在打架,原始的野性再加上藝術表達,帶着令人窒息的壓迫力。
但仔細看就會發現,在這些極其吸引人眼球的藝術形象下面,其實還有很多人類作爲背景存在。
留意到之後,許問觸目驚心。
這些人類雖然只是作爲背景存在,但由於作品本身的表達力,仍然展露出了很多東西。
扭曲的肢體、痛苦的表情、碎裂的軀幹……彷彿能夠縈繞在耳邊的哭號。
他們在神魔的鬥爭中被牽連了進去,受到了池魚之殃,但因此而來的痛苦和折磨不會少掉半分。
作者表達時有一種漫不經心的殘忍,卻又能讓人感同身受,技藝之高明,令人匪夷所思。
但漸漸的,許問又發現了一件事情。
這些人的死法非常奇怪。
其實在這方面,作者的手法偏寫意,並不是很具體。但偶爾又會有幾個特別清晰,對比鮮明。
譬如剛纔最早時注意的那些,肢體碎裂,好像經受過巨力,有的地方被撕碎,有的地方則被壓扁。
當時許問就覺得有點奇怪了,眼前這個則更加奇妙。
這個人被一個鬼影一樣形體不定的怪物壓在下面,露出了半身。
上面的怪物多用了石頭本身的形態,幾乎看不出形狀。
被壓在下面的這個人看上去非常胖——這個時代少有的那種胖,有一種輕飄飄氣球一樣的感覺。
最近許問着實看見過不少這樣的情況,剎那之間,電光火石,他意識到了這不是一個胖子,而是一個被水淹死、然後泡漲了的人!
他身邊那幾個模糊不清的人都是,他們遭遇的不是鬼神直接的攻擊,彷彿是被它的神力影響了一樣,呈現出被淹死的相貌。
有了這樣一個想法之後,許問順着走過去,發現這些作爲背景的人形大多是類似這樣的死法。
不是死於物理攻擊,而是死於“神力”。
這些神力,擁有各種各樣的類型,壓死、凍死、淹死、飢餓而死……
就有光村的傳說來說,固然可以說是被諸神交戰波及而亡,但許問近年來看見過太多了,他很清楚地意識到,這些人,其實是死於災禍,死於——劫難!
他陡然間意識到了,這就是血曼經,這就是他要找的東西!
有光村,青諾神話傳說,血曼教的經文與傳說,不是以文字,而是以這種形式存在的!
此時,他已經走到了這座名爲神舞洞的山洞的中央,這裡相對比較空曠,四周大多都是相對比較低矮的石羣,全部經過雕刻與修飾,從天花板上綿延下來,連接成片。
無數鬼神或倒蹲在天花板上,或立於壁角,或者無聲無息地匍匐在許問腳下。它們手上、爪下、口中的那些人類的肢體,隨意卻逼真。
許問看着它們,突然間覺得自己變得非常渺小,就是其中一部分,正感受到巨大的恐懼與痛苦,難以從中間掙扎出去。
它看起來極其壯觀而震撼,直擊人的心靈,許問簡直難以想象,那些人是怎樣天天在這樣的神鬼逼神之下工作的。
也許真的是忘憂花麻痹了他們的心靈與感知吧……
他喘了口氣,繼續往前走。
他讓自己冷靜下來,歷數洞中描繪的各種災難。
它以擬人的形式進行,勉強可以捕捉到一些。
除了七劫塔表現的那些以外,許問還看見了風災,風暴的巨神把人捲起,隨意向下灑落,姿態悠閒輕鬆,像是灑花一樣。
龍捲風嗎……
算下來,這應該是第六劫。
與七劫塔的一層一劫不同,神舞洞的各種災難都是混合在一起的,有重複、有同一主題不同形式的表達,很有些羣魔亂舞的感覺。
但許問數來數去,只找到了六劫,始終找不到第七種。
最後,他走到了山洞的盡頭,那裡是一間巨大的石室,又像是一座天然形成的巨井,上方是空的,可見透過樹木射下來的天光。
到這裡,火把已經基本上都沒了,火光被拋在了後面,只在許問身前投出長長的陰影。
天光清冷,這裡也很安靜,隱約可以聽見風聲和遠處傳來的鳥叫聲。
擡頭向上看,可以看見樹的影子和飛鳥掠過天空的影子。
但許問無心去看,他整個人都被這路的末端的奇景給震懾住了。
這裡有一座極其巨大的石像,讓人聯想起龍門石窟的主像。
那是一尊女神像,姿態優雅,俯視下方。
她長髮半束,一個面具壓在發上,面具上隱見鳥羽,同時也遮住了她的半張臉。
她坐在地上,手扶着膝,手上有泥,彷彿才工作完畢,正在休息。
她的膝蓋下面有很多歡樂奔走與工作的小人,她的目光有些迷離,既像是在看着他們,又像是在透過他們看向遠方。
她的表情也非常微妙,難以解析,有些慈悲、有些憂傷、有些憤恨,但隱約又讓人覺得有些冷酷。
神舞洞的石像一直綿延到這裡,彷彿災難一路行來,到此處暫時停住了腳步。
青諾女神擡起眼睛,與災難對視。
許問擡着頭,看着她,突然覺得她也在看着自己。
而不知不覺中,許問的目光從她身邊移開,落到了她的身邊。
畫面上很多人類,有的正在無憂無慮地玩耍,但也有很多正在使用工具,進行勞作。
其中最顯眼的,一羣人正在建一座塔。
塔向天空延伸,已經建了一半,那些人還在繼續建。
女神的手掌向着這座塔伸出,那是一個很明顯的庇護的姿態,顯然建塔這個舉動是她許可,並且喜愛的。
看見這座塔,許問突然想起了棲鳳對自己提過的一個件事——聖城。
危難之時,將會有人建設聖城,庇佑當地所有人。
這個他提到逢春城的時候,棲鳳提到的傳說概念。
許問當然不覺得那會是逢春城,它再怎麼先進,承載力也有限,不可能救得了所有人。
而現在,壁畫裡的這座塔,讓他再次想起了這個詞。
雖然它根本就不是城市,而是半座塔。
七劫的盡頭、這個世界的盡頭,是這座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