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金屬鐵器,你以前知道什麼?”秦天連淡淡問道。
“曾經跟着謝靈環大師,學過百鍊鋼鐵。”許問回答。
那還是兩年前平鎮展銷會的事情,當時會後,他對謝靈環說想向他學習。
他想學,謝靈環就教了。
在見到十五師傅之前,謝靈環幾乎是他見過的最不愛說話的人。
她沉默寡言,向他示範了百鍊鋼鐵的每一步,怎樣反覆鍛打,把鋼鐵中的雜質錘鍊出來。
當時許問印象很深刻的一件事是,每煉完一次,謝靈環就會把那段鋼鐵放到秤上稱給他看。
秤的質量很好,每一點變化都能非常精確地稱量出來。
幾乎每煉完一次,那段鋼鐵的重量就會變輕一點。
一開始輕得比較多,後來變化越來越少,最後不知道多少次以後,變化微乎其微,幾乎稱不出來了。
直到這時,謝靈環纔對着他點了點頭,表示已經可以了,質量達到了標準。
回去之後,許問專門去查了一下相關的資料,知道古代爐溫比較低,煉出來的鋼鐵質地軟,雜質多,需要鍛打才能使用可以熟鐵。
百鍊鋼在戰國時期就已經出現了,就是通過反覆鍛打反覆加熱,讓鐵吸收木炭裡的碳份,提高鋼鐵的含碳量,減少雜質,最後才成爲鋼。
這種鋼通常就是用來製作刀劍等武器的,費時費工,但出來的質量確實非常出色,能達到削鐵如泥的地步——這個鐵,主要是指剛煉出來那種質地軟、雜質多的那種生鐵。
許問向謝靈環學會的,就是這種技術。
“煉把給我看看。”秦天連說。
他提出要求,許問就做了。
百鍊鋼劍不是那麼好打的,確實費時費工。
到現在爲止,許問對自己身體的控制能力已經到達了化境,他每錘出一下,都能清晰地感受到鋼鐵在自己的錘子下面發生着變化。
用多大的力量、變化成什麼形狀、到什麼程度,他都清清楚楚,幾乎能夠隨心所欲。
當初謝靈環教他的時候,對他的這個本事也非常吃驚,盯着看了很久。
最後教會他煉法,就對他說,我沒什麼可教的了,照這種方法,你比我打得還好。
但這時,秦天連也是同樣看着,表情卻很淡然,沒什麼多餘的反應。
好像許問做到這種程度,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許問用了兩天的時間,打成了這把鋼劍,最後將它浸水拿出,送到了秦天連的面前。
這樣一把鋼劍,正常情況下謝靈環要用十天——平鎮那次是特殊情況,她有意加快了速度,對成品並不算太滿意。
許問這把,已經超過了謝靈環十天能完成的成品,質量非常高。
最後打出鋼劍,上面層疊着魚鱗一樣的花紋,極其美妙,色澤極其勻稱,刀鋒閃着冰冷的寒光,彷彿只是這光芒就能讓人刺傷。
秦天連執着木柄,看了它一會兒,不置可否地把它放到一邊,又對許問說:“再打把菜刀。”
其實他們之前看的那隻風鈴根本不是用百鍊鋼法做的,兩個人都看得出來,都知道,但這時沒人提這一點。
許問點了點頭,又拿起了一塊生鐵胚子,從頭開始敲打。
從寶劍到菜刀,幾乎是消費降級了,但許問的態度跟之前一模一樣,敲打的力度、專注程度完全沒有不同——甚至更認真了一點。
菜刀跟寶劍當然不一樣,用途不同,形狀和施力點也都不同。
許問沒學過打菜刀,以前也沒想過,但此時,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這一點,自覺做出了改變。
許問打這把菜刀也用了兩天,跟寶劍一模一樣,打完之後,他再次拿給秦天連看。
秦天連接了過來,卻沒有看,而是向他招招手,領着他出了門。
他倆剛剛出門,宋繼開就回來了。
知道許問出門,他隨口問道:“他最近在修什麼?”
“四時堂的一個風鈴,鐵打的。許先生最近就在琢磨這個,請了個老師來教,已經學了好幾天了。”
許問做這些所有人都在看着,自然有人回答宋繼開。
爲一個風鈴做這麼多,聽上去好像有點不可思議,但宋繼開表現得非常正常,好像早就習已爲常了。
他吃驚的是另一件事:“還有人能教他?”
“是一位姓秦的大師,好像是許先生專門請回來的。”那人知道得也不是很清楚。
他不清楚,宋繼開知道啊。
他眼睛一亮,道:“秦天連秦大師?許問把他找回來了?嘖嘖,果然高手是會互相吸引的。太好了,我正想找他有事呢。”
…………
秦天連帶着許問出了門,在曲河路的小巷子裡七拐八彎地走着。
他明顯對此非常熟悉,很具有目的性,比許問更像一個本地人。
想想也挺正常,許問自從來到萬園市就扎進了許宅,頂多去一下文傳會、班門祖地、奇玉石場等固定地點,就沒到處逛過。
而早在二十五年前,秦天連就已經滿曲河路地逛着,見園子就鑽了。
不過這次他帶他去的不是什麼宅子,而是走到了一條完全不起眼的小巷子裡,一間許問完全沒有聽說過的小飯館外面。
這一片許問沒來過,也不知道這裡有這樣一間館子。
它一看就很特別,不大的一間店面,總共恐怕擺不下十張桌子,外面卻停滿了車,門口還有很多凳子,很多人坐在那裡嗑瓜子閒聊,明顯是在等座。
這還沒到中午吧……
許問看了眼時間,上午十點一刻。這麼早就有這麼多人等座了?
秦天連看了一眼門口,嘀咕了一句:“還是這麼多人……”繞了個圈,到了飯館的後廚。
後廚煙熏火燎,一片繁忙,進進出出的全是人。
備菜的備菜,炒菜的炒菜,流水一般的菜盤子端了出去,空氣裡充滿了油煙味。
後廚看上去比前廳還要大,站在最中央最顯眼的是一個老頭子,他一手端着鍋,另一隻手在空氣中揮舞,不斷指揮着其他人。
轉瞬之間,起鍋裝盤,一道菜砰的一聲放到了中央的桌子上。
老頭子頭也不擡,正要繼續工作,秦天連上前一步,把許問那把菜刀遞到了他的手裡,道:“試一下刀。”
老頭子已經不知道多少歲了,眼皮子全是褶子。
這時他費勁地掀起眼皮子,嘀咕了一句,放在手裡掂了一下。
然後,他很不耐煩地把刀還給秦天連,道:“這麼燥的刀,也不怕客人了吃了上火!”
秦天連揚了揚眉,轉過身,把刀交還給許問。
許問怔然接過,與他對視,秦天連道:“走吧。”
老頭子說完這句話就沒再理他們,繼續忙活去了。
秦天連也沒再說話,原處返回,走到了外面的巷子裡。
許問跟在後面,兩人一聲不吭地回到了許宅,許問搭的那座鍊鐵爐旁邊。
許問仍然提着那把菜刀,怔怔地看着還在燒的火,一言不發。
“在想什麼?”秦天連這才問他。
“在想那位大師傅做的爆炒豬肝,很好吃的樣子。”許問出人意料地說。
“那你就要努力了,不然就去提前排隊吧。”秦天連說。
“嗯。”許問應了一聲,坐回了鍊鐵爐旁邊,沒有馬上動手,而是開始思考。
從中午坐到晚上,爐中火熄,許問終於重新開始生火,再次拿了一塊生鐵胚子,開始打刀。
兩天後,秦天連又帶着他去送刀。
這一次,老頭子好像比之前更忙,他連刀都沒接過去,就瞥了一眼,就轉過頭不搭理他們了。
秦天連把刀還給許問,許問也不說話,回去又坐了半天。
第三次,他沒讓秦天連帶領,自己去送刀。
他只走一回就記得怎麼走了,熟門熟路進了後廚,遞上刀。
前兩次都是秦天連帶着他來的,老頭子頭都沒有多擡一下,像是沒看見他。
但這時,他遞過刀,老頭子接了。
“還是上火。”他只說了兩個字。
這就是不行……
許問吐了口氣,向他行禮,轉身出去。
廚房裡的菜倒是一樣的香……
他走出後廚,沒有馬上回去,而是慢慢走在曲河路小巷的石板路上,倒提着一把菜刀。
他時而擡頭,看看周圍垂下的柳枝、樟樹、夾竹桃花朵;時而低頭,盯着自己的影子,以及菜刀刀刃的反光。
上火,就是燥。
心燥,則刀燥。
許問是知道自己有點燥的。
連天青不見了,秦天連也不知是不是他,看着有點像,又有點不像。
本來準備結婚的,現在也結不了了。
地震剛過,雨下不停,七劫預示着這事還沒完。
許宅要修,懷恩渠也要修,天工進入瓶頸,事情又多又忙,還沒有頭緒。
這麼多事,這麼多煩惱,怎能不燥?
怎麼能定下心來?
現在他要怎麼做,他能怎麼做?
許問不知道,想不出來。
他回去許宅,坐在爐子旁邊,盯着躍動的火苗,眼中亦有火影不斷閃動。
片刻後,火的影子有瞬間的凝滯,那一瞬間,許問睜開眼睛,看見了連林林。
“做飯給我吃。”他張嘴就對連林林說。
“好啊!”他說得沒頭沒腦,連林林卻笑眯了眼睛,第一時間爽快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