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0.第1120章 雲上琅琅杏花香

第1120章 雲上琅琅杏花香

小鎮東門外不遠,有個驛站,是與槐黃縣衙差不多時候建立的,官方名爲如故驛,不過小鎮當年還是習慣稱之爲雞鳴驛,像那螃蟹坊,給人和事物取綽號,小鎮百姓不但喜歡且擅長。鄭大風今天就一路逛蕩到了雞鳴驛,驛丞是小鎮本土出身,早年是龍窯督造署的胥吏,挪個窩而已,反正都是不入流的品秩,從驛卒一步步做起,終於混了個一把手,年輕時候跟鄭大風是酒桌賭桌的好兄弟,經常是鄭大風押大他就押小,總能贏錢,兩人再去黃二孃鋪子那邊喝酒,反正又是鄭大風賒賬,這傢伙憑此攢了不少媳婦本,據說近期都開始替他那個不成材的孫子某個急遞鋪差事了,今兒見着了消失多年的鄭大風,很是噓寒問暖了一通,只是驛丞官小事情多,兩人敘舊的時候, 常有攜帶公文袋的驛卒來這邊花押、勘合, 鄭大風也不願打攪這個公務繁忙的老兄弟,約好有空就一起喝酒,臨行之前,鄭大風冷不丁詢問一句, 你不是師兄吧?驛丞愣了半天, 詢問他說啥,鄭大風連忙說沒事沒事, 踱步走出驛站, 都怪陳平安那傢伙,連累自己都喜歡疑神疑鬼了。鄭大風這趟下山, 除了驛站, 就是去了趟以前的神仙墳,因爲今天是二月初三,鄭大風就去文廟那邊,卻沒去主殿祭拜那些吃冷豬頭肉的聖賢們, 而是揀選了一間偏殿,對着其中一尊神像,雙手合掌, 唸唸有詞,漢子難得如此神色肅穆。

鄭大風都懶得回自己那個位於小鎮東門附近的黃泥屋子,連只母蚊子都沒,想想就傷心, 岔出驛路, 尋個僻靜處, 鄭大風懸好劍符, 捻出一張遮掩身形的符籙, 御風去往牛角渡, 抖了抖指尖的符籙, 被鄭大風取名爲“牆根勸架符”,又名“樑上君子符”,漢子又是傷感嘆息一聲,只覺得這種寶貴符籙落在自己手裡, 實在是大材小用,不務正業, 屈才了啊。

牛角渡的包袱齋,生意一般,鄭大風雙手負後, 步入一間冷冷清清的鋪子, 櫃檯後邊的珠釵島女修, 聽見腳步聲, 等她擡頭看見是對方後,白了一眼,便立即低頭, 自顧自翻書看。

鄭大風斜靠櫃檯, 笑眯眯道:“管清妹子, 幾年沒見, 長大了啊。”

最後幾個字, 漢子特別咬文嚼字。

名爲管清的女子擡起頭,就看到那傢伙飛快偏移視線, 她惱羞成怒道:“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的東西!”

鄭大風唉了一聲, 嬉皮笑臉道:“咋個不說狗改不了吃屎呢, 果然管清妹子還是淑女,罵人都不會,輕飄飄的,撓癢癢呢。”

管清瞪眼道:“姓鄭的,警告你啊,有事說事,沒事趕緊滾蛋。”

她當年在這邊看鋪子的時候,就實在是受夠了這個自詡風流的傢伙,滿嘴土得掉渣、膩歪至極的所謂“情話”,哪怕只是想一想就要起雞皮疙瘩。

陳先生那麼個正經人,怎麼找了個這麼個不靠譜的傢伙當落魄山的看門人。

鄭大風輕輕捶打心口,咳嗽幾聲,問道:“流霞姐姐和白鵲妹子呢, 沒跟你在一起麼,我可是一回家鄉,就立即與山主詢問你們是瘦了還是胖了,修行順不順利,山主說如今你們都在螯魚背閒着呢。”

管清抄起一把算盤,就砸過去, 鄭大風一個低頭轉身,再一個伸腿,以腳尖輕輕一挑算盤,伸手抓住,再輕輕放在桌上,攤開手心,滾動算盤珠子,笑道:“大風哥這一手,抖摟得漂不漂亮,是不是風采依舊,還是猶勝往昔?”

管錢深呼吸一口氣,“鄭大風,你再這麼無賴,我就要去落魄山跟陳山主告狀了!要是陳山主搗漿糊,當和事佬,反正鋪子這邊的生意,我就撒手不管了!你再想噁心人半句,就得去螯魚背,闖山門!”

鄭大風抹了把臉,竟然沒有廢話半句,一瘸一拐,默默離去。

就在管清略有愧疚,覺得是不是把話說重了的時候,那漢子冷不丁一個身體後仰,探頭探腦道:“管清妹子,當真這麼絕情嗎?大風哥今天專門爲你颳了鬍子,換了身乾淨衣服,你就不問問大風哥這麼些年,去哪兒瀟灑了,在外有無娶妻生子……”

管清想起一個百試不爽的獨門訣竅,學師妹白鵲,雙指併攏,使勁一揮,沉聲道:“消失!”

鄭大風立即伸手一抓,好似將一物揣入懷中,這才心滿意足離去。

但凡是有珠釵島女修當臨時掌櫃的鋪子,鄭大風都一一逛過,與管清妹子一般,都與他打情罵俏了一番。

神清氣爽的漢子來到一間懸“永年齋”匾額的店鋪,正了正衣襟,今天登門,絕對不能再次敗退而走。

牛角山渡口,只租了少數包袱齋給外人,其中長春宮就要了兩間鋪子,租金可以忽略不計。

鋪子掌櫃,是個中年婦人模樣的女修,姿容不難看,也不算好看,她方纔正在翻看一部百看不厭的《蘭譜》。

她與鄭大風並不陌生,見着了多年不曾露面的漢子,她立即故意趴在櫃檯上,嫣然笑道:“呦,這不是大風兄弟嘛,又遛鳥呢。來來來,趕緊把那隻小麻雀放出籠子,給姐姐耍耍,愣着做什麼啊,趁着鋪子沒有外人,有什麼好難爲情的,在外邊逛蕩那麼些年,還是這麼臉皮薄,瞧你這點出息……”

鄭大風呲溜一聲,真心頂不住啊,只得神色靦腆道:“簾櫳道友,哪有你這麼待客的,容易嚇跑客人。”

道號簾櫳的婦人,從櫃檯一隻果盤裡邊捻起一顆柑橘,狠狠朝那漢子的褲襠方向砸過去,嗤笑道:“在附近鋪子的威風呢?”

鄭大風趕緊彎腰接住那枚暗器,悻悻然道:“我這不是長得不那麼英俊,相貌不佔便宜,就只好在情話上邊下功夫了嘛。”

簾櫳在這邊看顧生意,屬於一種純屬打發光陰的散心了,她與長春宮現任宮主是同輩且同脈,不過輩分高,年紀小,卻是那種“小時了了大未必佳 ”的關門弟子,因爲始終無法打破龍門境瓶頸,心灰意冷,她就主動來這邊看鋪子了,鄭大風以前常來鋪子這邊嘮嗑,剛好兩個都是能聊的,而且葷素不忌,所以這麼多年沒見鄭大風,簾櫳還真就有幾分想念來着,當然跟那種男女情愫是絕對不沾邊的。

鄭大風手肘抵在櫃檯上,斜着身子,伸手捋頭髮,在那兒吹噓自己與撰寫《蘭譜》的朱藕,是怎麼個相熟,有機會定要介紹給簾櫳姐姐認識認識,在拽文幾句,幽居靜養山中,作林泉煙霞主人,一日長似兩日,若活九十年,便是百八十,所得不已多乎。閒居又有三樂,可以頤養天年,食春筍,夏衣薜荔,雪夜讀禁書……

簾櫳就喜歡這個醜漢的那股斯文勁頭,說句良心話,要不是鄭大風的模樣實在寒磣了點,真心不至於打光棍到今天。

長春宮與落魄山,是結下過一樁善緣的,歸功於當年那個假扮成披雲山客卿、觀海境修士的“餘米”。

餘米以幫忙護道的名義,與出自宋餘麟遊一脈的幾位女修,一起遊歷南方,因爲當年有位大驪巡狩使,急需以萬年鬆的枝木入藥,就讓長春宮女修幫忙去與風雪廟討要,只是那棵名爲“長情”的萬年古鬆,生長在風雪廟神仙台,作爲神仙台一棵獨苗的大劍仙魏晉,就成了唯一有權力折枝斫木的主人。所以哪怕明知道長春宮在大驪的山上地位特殊,大鯢溝秦氏老祖與長春宮太上長老宋餘關係匪淺,那撥女修還是不出意料碰壁了,無功而返,不曾想返回牛角渡時,餘米偷偷摸摸送給韓璧鴉一片萬年鬆,事後經過長春宮勘驗後,竟然真是出自古鬆“長情”無疑,原本惴惴不安的龍門境老嫗,她因此在師門祖師堂那邊有了交待,長春宮在巡狩使那邊也就跟着有了個圓滿交待。

此外在長春宮的那艘醴泉渡船那邊,因爲當時與宗師魚虹同行離京的竺奉仙,當時也在船上的緣故,陳平安曾經帶着小陌現身渡船,期間見過那位道號霧凇、名爲甘怡的渡船管事。

在寶瓶洲,只有這艘醴泉渡船,不管停靠在任何任何一座渡口,都是不需要掏半顆錢的,而且當年也只有醴泉渡船,能夠在大戰期間被大驪軍方接管的所有渡口,來去自由。

鋪子來了位鄭大風沒見過的外鄉女修,她見着了裡邊唾沫四濺的漢子,可能是聽到了簾櫳的心聲介紹,主動說道:“見過鄭先生,我叫甘怡,來自長春宮。”

鄭大風立即點頭道:“甘姨好,很好很好,喊我大風也行,喊聲小鄭也可。”

甘怡聽出漢子的“誤會”,只得笑着解釋道:“甘甜的甘,心曠神怡的怡。”

鄭大風委屈道:“不然呢?我豈會不認得大名鼎鼎的醴泉渡船甘管事。”

人之靈氣,一身精神,具乎兩目。這位金丹女修就當得起“明眸善睞”的讚譽,尤其是甘怡姐姐在笑時,還有兩個酒靨。

美。

甘怡一笑置之,山上山下的無賴漢實在是見多了,不缺眼前這麼一號人物。

鄭大風就要識趣告辭離去,跟簾櫳姐姐聊了半天,口渴舌燥的,打算去自家兄弟的北嶽山君府喝酒去。

不熟知歷史典故的人,即便是如今的朝廷史官,恐怕都不會清楚那艘“醴泉”渡船,對大驪宋氏而言,意味着什麼。

在大驪宋氏還是盧氏藩屬國的時候,每逢旱災,就需要與長春宮借調這艘行雲布雨的法寶渡船,再邀請長春宮仙師施法請雨。

可以說在大驪宋氏最爲艱苦的歲月裡,這艘渡船每每在乾裂大地上空的出現,就是一種……希望。

故而最近百年的長春宮年譜上邊,不可謂不“滿紙菸雲、黃紫貴氣”。

因爲除了大驪宋氏三代皇帝,經常蒞臨長春宮,當今大驪太后南簪,當年更是在此結茅隱居修養,關鍵是更有那位國師崔瀺,曾經親自參加過兩次長春宮女修晉升金丹地仙的開峰典禮,這在如今,是根本無法想象的事情,讓那頭繡虎參加某個門派的慶典?別說是新晉宗門,就算是神誥宗,雲林姜氏請得動?

那場正陽山觀禮,朝廷這邊也只是派出了巡狩使曹枰,更早的龍泉劍宗建立,以及劉羨陽接任宗主,都是大驪禮部尚書出面。

甘怡再次聽到了掌櫃簾櫳的心聲,猶豫了一下,以心聲與鄭大風說道:“鄭先生,有一事相商。”

鄭大風立即停步轉身,搓手笑道:“鄙人尚未婚娶。”

甘怡就當沒聽見,自顧自說道:“我願意將跳魚山轉售給落魄山,不知鄭先生能否代爲傳話,幫我與陳山主知會一聲?”

鄭大風笑着點頭道:“好說好說,一定帶到。”

落魄山的近鄰,除了北邊作爲自家藩屬山頭的灰濛山,還有三座,天都峰,跳魚山,以及扶搖麓,各有所屬。

只不過不同於衣帶峰,比較不顯山不露水,居山修士,都深居簡出,極少露面,尤其是天都峰,修士好像都禁足、閉關一般,幾乎無人下山。而且關於三位山主的身份,大驪王朝那邊雖然有秘檔記錄,卻從不對外泄露,而落魄山這邊,也無意探究此事。

每有御風往返於落魄山和小鎮,都會主動拉開一段距離,繞山而行。

不曾想其中這座跳魚山,竟然就是甘怡名下的私產。

簾櫳大爲訝異,鄭大風竟然就這麼離開鋪子了。

走在街上,鄭大風微微皺眉,因爲甘怡身上,帶着一股熟悉的遠古氣息。

補上魂魄的鄭大風,雖然沒有恢復某些記憶,但是他就像憑空多出了數種神通,而且每有所見,不管是人與物或景,就像手中突然多出一把開門的鑰匙。而甘怡的出現,就讓鄭大風無緣無故記起了一座歷史久遠的福地,在浩然天下消失已久。

這就對得上了。

當初米裕受魏檗所託,爲長春宮出門歷練的一行人秘密護道,隊伍中有個名叫終南的小姑娘,年紀很小,輩分很高,帶隊護道的老嫗,纔是龍門境,其餘三個少女,也都是長春宮一等一的修道好苗子,而且她們都是頭次下山歷練,照理說,帶着這麼四個寶貝疙瘩亂逛,一位金丹地仙都未必夠,怎麼可能只是讓一位龍門境當主心骨。

與此同時,這撥長春宮女修那場歷練,最重要之事,既然是要與風雪廟討要一片萬年鬆,好給一位大驪巡狩使滿意答覆,不說太上長老宋餘親自出馬,也該派遣宮主露面,纔算合乎山上的禮數。

所以鄭大風就立即走了趟北嶽山君府的文庫司,調閱檔案,果不其然,給鄭大風找到了一條線索,有那麼一段時間裡邊,長春宮的所有地仙修士,全部失蹤了,或者用閉關的由頭,或者是對外宣稱出門遠遊了。

至於鄭大風爲何如此上心,當然因爲對方是女修如雲的長春宮啊!

浩然、蠻荒兩座天地接壤後,異象橫生,除了海上那艘夜航船,寶瓶洲這邊也有不少遠古洞天福地的破碎秘境,水落石出,比如其中就有那座虛無縹緲、隨水跟風一般流轉至寶瓶洲的秋風祠,單憑修士境界無法力取,只能是靠着下五境練氣士進入其中,各憑福緣獲得各種寶物,雖說已經有一些個幸運兒,得了些仙家機緣,按照山上的界定,這處來歷不明的寶地,目前還是一種虛位以待的無主狀態。

三個早就被大驪王朝內定的宗門名額,繼落魄山和正陽山之後,寶瓶洲又新添了兩座宗字頭仙府,位於雁蕩山龍湫畔的一座大寺,再就是仙君曹溶的道觀。接下來,估計就是那個暫時作爲正陽山下山而非下宗的篁山劍派了。

當然不是大驪朝廷格外青睞正陽山,而是寶瓶洲需要一個新的劍道宗門,並且這個嶄新宗門必須位於舊朱熒王朝。

其實正陽山自己都已經死了這條心,卻不知下宗一事,屬於柳暗花明又一村。世事多如此,自以爲最爲接近時,反而漸行漸遠,自以爲遠在天邊時,卻又唾手可得,不費功夫。

此外作爲寶瓶洲宗門候補之列的長春宮,老龍城,神誥宗以清潭福地作爲根基的某個門派,雲霞山等,都在大驪王朝的舉薦名單之上。

喜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今天就是最好的例子。

鄭大風在街上見到了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身邊跟着個侍女模樣的年輕女修,看似主僕的兩人,正在閒逛牛角渡包袱齋。

只是鄭大風要立即走一趟披雲山,着急見魏檗,就沒有上去搭訕,正經人誰會隨便在路上見着個好看女子就湊近呢。

鄭大風一個驟然停步,咦,這姑娘竟然還是一位劍修?正經人不做點正經事,豈不是風流枉少年一般,所以鄭大風立即跟着走入那間自家鋪子,熟門熟路,開始介紹起裡邊的各色貨物,一聊才知道老人姓洪,來自寶瓶洲中部的一座地龍山仙家渡口,位於梳水國和松溪國接壤處,又有一座青蚨坊,而這個洪揚波,就是在那青蚨坊二樓坐館做買賣的,至於老人身邊的彩裙侍女,她自稱情采。

他們一聽那漢子是落魄山陳山主的叔叔輩,立即刮目相看。

管清幾次欲言又止。

————

禺州將軍曹茂,在閒暇時走了一趟洪州豫章郡,作爲一州將軍,其實同時管轄着兩州軍務,所以也可以視爲公務。

此次出行,位高權重的曹茂沒有與洪州各級官員打招呼,只是帶了幾名心腹和隨軍修士,拜訪那座採伐院。

但是主官並不在衙署裡邊,也沒有跟下屬說去了哪裡。曹茂沒有留下來等人的意思,離開採伐院,讓兩名隨軍修士去城內打探消息,身邊一位年輕武將忍不住問道:“曹將軍,這個林正誠到底是什麼來頭,能夠不動聲色就暗中擺平了豫章郡的盜採一事?”

曹茂說道:“你要是離開豫章郡都能忍住不問,就可以去陪都兵部任職了。”

年輕武將哭喪着臉,“曹將軍,你這不是坑人嗎?說好了會幫我與朝廷舉薦,怎麼又反悔了,官又不大,就是個陪都的兵部員外郎,按照大驪律例,有軍功和武勳頭銜的武將,離開沙場到地方當官,多是降一兩級任用,我這都降多少級了?況且只是陪都,又不是京城的兵部,”

在這位禺州將軍這邊,其實不用講究太多的官場規矩,說話都很隨意。

曹茂淡然道:“我們大驪的陪都六部,能跟別國用來養老的陪都諸衙一樣?”

一位留在身邊的女子隨軍修士,笑道:“曹將軍,聽說這位新上任的採伐院主官,是個不苟言笑的,算不算那種鐵面峨冠的端方之士?”

曹茂說道:“關於林正誠,你們都別多問。等會兒見面,我跟他聊天的時候,你們都別插嘴。”

因爲先前禺州將軍府收到了朝廷密旨,皇帝陛下會在近期秘密南巡至洪州,就在那座採伐院駐蹕,不會帶太多的隨從,一切從簡,可能會直接繞過各州刺史。所以曹茂才會有這趟豫章郡之行,要先與林正誠見個面,再去巡視洪州邊境幾個關隘和軍鎮。

洪州的這個採伐院,與大驪朝廷在禺州、婺州設置的織造局相仿,都是與昔年龍窯督造署差不多性質的官場“邊緣”機構,官不大,但是密摺能夠直達天聽。只不過採伐院主官品秩相對是最低的,像那禺州的李寶箴李織造,就是官身相當不低的從四品,畢竟採伐院又要特殊幾分,不屬於常設衙門,更像是一個過渡性的衙門,事情辦完了,朝廷不出意外就會裁撤掉,所以被抽調來這邊當差的官吏,興致都不高,一來採伐院沒有什麼油水,再者誰要是當真秉公辦事了,還容易惹來一身腥臊,畢竟朝廷和洪州屢禁不止的偷採巨木一事,幕後勢力,誰沒點朝廷靠山和依仗,就說那個當地的豫章郡南氏,一年到頭開銷那麼大,會沒有沾邊這檔子生意?

在大驪官場,爲何會有個“大豫章,小洪州”的諧趣說法?

還不就是因爲豫章郡南氏出了那麼個貴人,曾經的皇后娘娘,如今的太后南簪,她是當今天子宋和與洛王宋睦的親生母親。

要說母憑子貴,整個寶瓶洲,誰能跟她比?

採伐院剛剛設立那會兒,整個洪州官員都在等着看好戲,想要看看那個從京城裡邊來這邊趟渾水的林正誠,在豫章郡如何碰一鼻子灰。

但是作爲主官的林正誠上任後,既沒有拜訪任何一位豫章郡官員和皇親國戚,也沒有新官上任三把火,甚至都沒有去豫章郡任何一座大山逛逛,幾乎可以說是足不出戶。

結果在一夜之間,所有偷採盜伐山上巨木的,從臺前到幕後,全部消失了,都不是那種暫時的避其鋒芒,而是主動撤離,銷燬一切賬簿,一些個走都走不掉的人物,更是被毀屍滅跡。光是豫章郡境內的十幾個店鋪,全部關門了,一個人都沒有留下。當然可能還有更多不爲人知的“釘子”,全都自己清理乾淨了。

只說那個在整個洪州勢力盤根交錯的南氏家族,就在前不久,正月裡,在祖宗祠堂裡邊召開了一場關起門來的議事,七八個嫡出、庶出子弟,直接就被除名了,從族譜上邊剔除出去,而且沒有給出任何理由。有不服氣喊冤的,也有幾個言語叫囂、狂悖無禮的,前者被打得當場滿嘴都是血,至於後者,就那麼被直接打死在祠堂裡邊。

朦朧小雨潤如酥,有貧寒少女提着籃沿街賣杏花。

曹茂最後是在一間售賣瓷器的鋪子裡邊,找到了那個兩鬢雙白的林正誠,跟個郡縣裡邊的老學究差不多,就是顯得沒那麼年邁暮氣。

店鋪掌櫃也是個老人,正在那兒笑話這位林老弟,既然兜裡沒幾個錢,就別癡心妄想了,鋪子裡邊的那件開門貨,甭想了。

林正誠瞥了眼門口那邊的曹茂一行人,將一隻瓷瓶輕輕放回架子,與掌櫃說下次再來,掌櫃揮揮手,說話很衝,林老弟若還是沒錢,就別再來了。

林正誠走出門去,問道:“找我的?”

年輕武將把手中的油紙傘遞給林正誠,自己剛好能與身邊女子共撐一把傘,一舉兩得。

林正誠沒有客氣,與那個手背滿是傷疤的年輕人笑着道了一聲謝,接過油紙傘。

曹茂先掏出兵符,自報姓名和禺州將軍的身份,再輕聲解釋道:“本將有命在身,必須親自走一趟豫章郡和採伐院。相信林院主已經得到上邊的消息了。”

林正誠淡然說道:“隨便逛就是了,難不成採伐院那麼點高的門檻,還攔得住一位禺州將軍的登門?要說曹將軍是專門找我談事情,免了,我只管偷採盜伐一事,其他軍政事務,無論大小,我一概不管,也管不着。”

禺州將軍身後那幾個隨從,都覺得這個林正誠,不愧是京官出身,官帽子不大,口氣比天大。

一州刺史都不敢這麼跟曹將軍話裡帶刺吧。

曹茂還是極有耐性,說道:“相信林院主聽得懂曹某人那番話的意思,事關重大,出不得半點紕漏,我還是希望林院主能夠稍微抽出點時間,坐下來好好商議一番。”

林正誠笑道:“曹將軍可能誤會了,這個採伐院,不比處州窯務督造署和附近的織造局,職務很簡單,字面意思,就只是負責緝捕私自採木的人,以後衙門若是有幸不被裁撤,最多就是按例爲皇家和朝廷工部提供巨木,所以曹將軍今天找我談正事,算是白跑一趟了。要說曹將軍是來談私事,家族祠堂或是宅邸需要一些被採伐院劃爲次品的木頭,那我這個主官在職權範圍內,倒是可以爲曹將軍開一道方便之門的,價格好商量,記得事後別大張旗鼓就是了,否則我會難做人,都說官場傳遞小道消息,一向比兵部捷報處更有效率,我這種地方上的芝麻官,可經不起京城六科給事中的幾次彈劾,曹將軍還是要多多體諒幾分。”

曹茂有些無奈,跟這種揣着明白裝糊塗的人,最難打交道。面上寒暄,胸中冰炭。

我跟你商議陛下微服私訪的天大事情,你跟我扯這些芝麻綠豆的私情瑣碎,你林正誠當真會在意與一個禺州將軍的官場情誼?

曹茂便跟着轉移話題,笑道:“據說如今盜採一事都停了。”

林正誠點頭道:“估計是採伐院的名頭,還是比較能夠嚇唬人的。”

曹茂之所以如此有耐心,是因爲作爲前大驪巡狩使蘇高山的心腹愛將,比起身後那幫隨從,曹茂要多知道些內幕。

不過關於這位不顯山不露水的採伐院首任主官,其實曹茂就只是多知道兩件事,但是足夠讓曹茂慎重再慎重了。

第一件事,林正誠並非大驪京城人氏,而是出身驪珠洞天,他是後來搬去的京城,纔在兵部捷報處當差多年。

第二,林正誠還是那個林守一的父親。

大驪京城欽天監有個叫袁天風的高人,白衣身份,最擅長月旦評和臧否人物,在林守一這邊,就曾有一句“百年元嬰”的讖語,結果林守一四十來歲就躋身元嬰境了。

有說錯嗎?林守一難道不是在百歲之內躋身了元嬰?

又有好事者詢問林守一能否百年玉璞?袁天風只是笑而不言。

曹茂如今在朝中有一座隱秘靠山,姓晏,是個通天人物,如果說大驪王朝是如日中天,那麼此人就是大驪朝的影子。

曹茂從這位大人物那邊得知,皇帝宋和,其實對林守一極其器重,對這個滿身書卷氣的年輕修士,早就寄予厚望,甚至是願意把他當作未來國之棟樑來精心栽培的。所以早年纔會有意讓林守一接替擔任禮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在這個作爲大驪朝廷最有實權郎中的清貴位置上,再在京城官場積攢幾年資歷,即便不參加科舉,有先前擔任過大瀆廟祝的履歷,再破格提升爲禮部侍郎,朝堂異議是不會太大的,將來林守一如果再獲得書院君子的身份,那麼有朝一日順勢接掌禮部,就更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將來大驪廟堂,刑部有趙繇,禮部有林守一,再加上其餘那撥如今還算年輕的幹練官員,文臣武將,濟濟一堂。

一個四十歲出頭點的年輕元嬰。如果不是林守一出身驪珠洞天那麼個千奇百怪的地方,差不多歲數的年輕一輩,就有陳平安,劉羨陽,馬苦玄,顧璨……再加上林守一喜歡清靜修行,埋頭治學,這才使得本該更加引人矚目的林守一,未能獲得與他修爲、學識相匹配的名聲。

林正誠都沒有邀請他們去往衙署落座喝個熱茶。

曹茂已經有了無功而返的心理準備,想着實在不行,就自掏腰包,與採伐院私底下購買一批被官吏鑑定爲次品不堪用的木材?

又遇到了一位沿街叫賣杏花的貧家女,見到了迎面走來的曹茂和林正誠一行人,賣花娘就立即退到牆角根那邊站着,她眼中有些好奇,不止是民見官、貧見富貴的那種畏懼。

那個撐傘的年輕武將,就將油紙傘交給身邊的女修,他快步走向前去,與少女詢問價格,掏出錢袋子,掏出幾粒碎銀子,乾脆將一籃子杏花都買下來,擔任禺州軍府隨軍修士的女子,朝他遞迴油紙傘,接過花籃,她摘下一朵杏花別在髮髻間。年輕武將用蹩腳言語向她稱讚幾句,女子貌美如花,男子的情話土如泥壤。

林正誠突然主動開口說道:“曹將軍跟處州落魄山那邊,有沒有香火情?”

曹茂臉色如常,“早年在家鄉那邊,跟當時在書簡湖歷練的陳山主見過一次面,但是算不上香火情,勉強能算不打不相識,之後就再沒有見過。”

身後幾個,都是第一次聽聞此事,一個個大爲驚訝,咱們曹將軍可以啊,竟然跟那位年輕隱官是舊識?聽意思,“打過”交道?

林正誠就沒有多說什麼。

採伐院的一衆官吏,都知道林院主在新年這個正月裡,似乎心情不太好。

可能是覺得這個採伐院主官,不好當?又好像在等什麼,結果沒等着,就顯得有幾分神色鬱郁。

去年冬末,閉關之前,林守一給霽色峰那邊寄出一封密信,提醒陳平安在正月裡,可以去洪州豫章郡的採伐院,登門拜年。

林守一就又給採伐院寄了一封家書,說自己已經跟陳平安打過招呼了。

上次關係疏淡至極的父子,難得多聊了幾句,按照林守一的估算,此次閉關所需神仙錢,還有一百顆穀雨錢的缺口。

當時林正誠一聽這個數字,就立即打退堂鼓了,攤上這麼個好像吞金獸的不孝子,就只能繼續保持一貫父愛如山的姿態了,聽到林守一說已經跟陳平安借了錢,補上缺口。林正誠就半開玩笑一句,既然跟他借了錢,就不用還了。林守一自然不敢當真。

可林正誠其實給某個晚輩備好了一份見面禮,此物按照山上估價,差不多就是一兩百顆穀雨錢。

這是他擔任小鎮閽者的酬勞之一。

對於如今家底深厚到不見底的年輕山主來說,這麼件禮物,可能根本不算什麼。

另外一個回報,是崔瀺與林正誠有過保證,林守一將來不管修道成就如何,都可以在大驪朝廷當官,是那種可以光耀門楣而且名垂青史的大官。

自認是半個讀書人、又在督造署當差多年的林正誠,很看重這個。

林守一,字日新。

聖人抱一爲天下式,知榮守辱爲天下谷。既日出日新,宜慎之又慎。

林守一的名與字,都是國師崔瀺幫忙取的。

陸沉上次死皮賴臉做客採伐院,混賬話,糊塗話,玩笑話,輕巧話重話,打開天窗的亮話,蓋棺定論的明白話,混淆在一起,沒少說。這裡邊又藏着陸沉一句自稱貧道多嘴一句的話,大體意思,是說林守一因爲他這個當爹的偏心,纔是去了某個機會,某個機會一沒有,就牽一髮而動全身,導致一連串的機緣,萬事皆無,滿盤皆輸。而且陸沉最後還補上一句,他當年擺攤算命,是給過林正誠暗示的,言下之意,你林正誠執意如何,導致如此,那是你犟,但是貧道可是給予過你和林守一許多額外善意的!你們父子二人,不能不領情啊,做人得講點良心,所以貧道吃你幾顆糉子咋個了嘛!

其實林正誠當時就聽進去了,只是他林正誠這輩子爲人處世,至多是爲某些人事而感到遺憾,還真就沒有後悔二字。

至於林守一知道這個真相後,作何感想……你一個當兒子的,還敢在你老子這邊造反嗎?

道理是這麼個道理,林正誠在兒子那邊又一向是極有威嚴的,可真要讓林正誠主動開口提及此事,其實並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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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爲處州刺史的吳鳶,主動拜訪州城隍高平。

在一州官場上,雙方算是屬於平級。

吳鳶脫去一身官袍,只是身穿便服,站在州城隍廟大門外。

門口懸掛有一幅黑底金字的對聯。

念頭闇昧,白日下有厲鬼,吾能救你幾回?你且私語,天聞若雷。

言行光明,暗室中現青天,何須來此燒香?膽敢虧心,神目如電。

一向沒有任何官場應酬的城隍爺高平,自然是不會露面迎接吳鳶的,倒是有個朱衣童子,一個蹦跳離開香爐,屁顛屁顛跑出城隍廟,翻過那道高高的門檻,再飛快跑下臺階,畢恭畢敬與吳鳶作揖行禮,口呼刺史大人,說些大駕光臨蓬蓽生輝的場面話。再一路低着頭側過身,伸出一隻手,保持這個姿勢,領着吳大人步入城隍廟。

吳鳶是來這邊與高平閒聊的,不涉及公事,就是聊點處州外山水官場的趣聞,比如如今有幾個關鍵的水神空缺,大驪朝廷那邊一直懸而未決,中部大瀆暫時只有長春侯和淋漓伯,是否會多出一個大瀆“公爺”,人人好奇,像那北俱蘆洲的濟瀆,就有靈源公和龍亭侯。再就是楊花升遷後空出的鐵符江水神,以及曹涌離開後的錢塘長,各自補缺人選是誰,都不算小事。

此外原本在大驪朝廷山水譜牒上,只是六品神位的白鵠江水神蕭鸞,前不久在兼併了上游的鐵券河後,這位水神娘娘的品秩順勢擡升爲從五品。而舊鐵券河水神高釀,祠廟改遷至鄆州,轉任細眉河水神,屬於平調,神位高度不變。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尤其是消息靈通的山水官場,看待此事,都覺得極有嚼頭,就像京官多如牛毛,京官外放,主政一方,即便品秩不變,當然還是重用,作爲細眉河源流之一的那條浯溪,藏着一座古蜀龍宮,規制不高,畢竟屬於上古內陸龍宮之流,可是瘦死駱駝比馬大,再怎麼說也是一座貨真價實的龍宮,黃庭國哪有這份本事,自然是被宗主國大驪王朝的修士尋見的,那麼等到龍宮真正被打開,原本名不見經傳的細眉河,自然而然就會水運暴漲,而高釀這位河神的地位,就跟着水漲船高。

吳鳶都進門了,高平便走出神像,朱衣童子早已經招呼廟祝趕緊去整幾個硬菜了。

一邊走一邊聊,在齋堂那邊落座後,吳鳶笑道:“寒食江的山水譜牒品秩,與鐵符江水神,還是差了兩級,他想要補缺,難如登天。”

高平點點頭,所以黃庭國皇帝那邊的鼎力舉薦,意義不大,大驪朝廷是肯定不會答應的。

吳鳶笑問道:“這位玉液江水神娘娘,到底是怎麼想的,爲何她會暗示我,只要幫她外調別地,平調都可以,大驪境內任何一處水運貧瘠之江河,都沒有問題,她甚至願意降低半級神位?”

高平捻起一顆花生米丟入嘴裡,說道:“先前因爲一樁可大可小的事情,處理不當,結果鬧大了,就跟落魄山結下了樑子,她總覺得留在玉液江,睡覺都不安穩。與其每天擔心翻舊賬,還不如躲得遠遠的。”

吳鳶調侃道:“高釀倒是撿了個肥缺,以後禮部的山水考評,那條鄆州細眉河,想不要優等考語都難吧?”

高平說道:“估摸着是落魄山那邊的授意吧,明面上是魏檗的手筆,畢竟是一尊北嶽山君,朝廷還是要賣他幾分面子的,上柱國袁氏和兩個京城世族,稍微一打聽,是魏檗的意思,就只好捏着鼻子認了。魏檗這傢伙心眼小,攤上這麼個喜歡舉辦夜遊宴的山君,誰不怕下次再有夜遊宴,被魏檗故意穿小鞋,他們幾個家族扶持起來的仙府、平時關係好的山水神靈,不得砸鍋賣鐵?”

吳鳶笑道:“披雲山再想要舉辦夜遊宴,很難了吧?”

已經是相當於仙人境的一洲山君了,再想擡升神位,得吃掉多少顆金精銅錢才行?

就算大驪朝廷再偏心北嶽披雲山,國庫又有盈餘,也不可能這麼做,不然中嶽山君晉青,肯定第一個跳腳罵人,直接跑御書房吵架去。而其餘幾尊寶瓶洲山君,尤其是南嶽範峻茂,她是肯定不會在這種事情含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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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守一的閉關之地,幾乎沒有人能夠猜到,既不是大驪京城,也不是寶瓶洲北嶽或中嶽山頭的某處洞府道場,而是一個脂粉氣略重卻在大驪地位超然的長春宮。

長春宮,名副其實,似有仙君約春長駐山水間。居閒勝於居官,在野勝於在朝,此間山水最得閒與野趣。

在一處連祖師堂嫡傳弟子都不許涉足的禁地。

四面環山如手臂,圍住一湖,山水相依,美好盈眸。風景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

有翹檐水榭駁岸出,鋪覆碧綠琉璃瓦,立柱架於水,有羣鳥白若雪花,徐徐落在水上。

岸上綠樹有聲,禽聲上下,水中藻荇可數,陣陣清風如雅士,路過水榭時,細細輕輕,剝啄竹簾,春困淺睡之人,可醒可不醒。

水榭內,設一睡榻,臨窗一案几,擱放有一隻香爐,幾本真跡無疑的古舊法帖,一把用來驅蟲撣塵的麈尾,一摞山水花鳥冊頁,各色文房清供兼備。

有女子在水榭內的榻上,睡了個午覺,她剛剛醒來,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再伸着懶腰打哈欠,午睡初足,低頭瞥了眼繡鞋,翹起腳尖,挑起一隻繡鞋,想了想,又有些煩躁,便隨便踢開那隻繡鞋,光腳踩在地上,走出水榭,水榭臨湖一面,設置美人靠。這個意態慵懶的美人,便將胳膊橫在欄杆上,下巴抵住胳膊,她看着平靜如鏡的湖面,眼神迷離。

再好的景緻,每天都看,就跟每天大魚大肉一樣,頓頓吃,一日三餐還不能不吃,總會吃膩味的。

她腰間懸掛一塊牌子,單字“亥”,亥時自古被修道之士譽爲“人定”。

水榭廊道鋪設有一種山上的仙家玉竹,冬暖夏涼。

有人腰懸“寅”字腰牌,此刻正坐在廊道一張蒲團上,在那邊用銅錢算卦,一旁堆放着幾本類似《金玉淵海》、《正偏印綬格》的算命書籍。

一個身材消瘦的木訥少年,盤腿而坐,膝上橫放着一根翠綠欲滴的竹杖。

還有個面容苦相的年輕男人,背靠廊柱閉目養神。

此外水榭頂部坐着個女子,雙腿懸在空中,輕輕搖晃。

有個黑衣背劍青年,單獨站在水榭外,竹冠佩玉,玉樹臨風,滿身清幽道氣,有古貌意思,他正在舉目遠眺對岸的山頭。

一行人待在這邊,確實時日有點久了。

他們唯一的共同點,就是都腰懸一塊牌子,只刻一字,皆取自十二地支。

這一行六人,正是大驪地支一脈成員。

袁化境,子。改豔,亥。苟存,申。隋霖,寅。苦手,巳。周海鏡,醜。

先前大驪朝廷不計代價培養出來地支十一位修士,分出了兩個山頭陣營,分別以皇子宋續和上柱國姓氏劍修袁化境作爲領袖。

袁化境,與宋續都是劍修,一個是大驪最頂尖的豪閥出身,有個上柱國姓氏,一個是出身帝王家的天潢貴胄,雙方年紀等於在山下差了足足兩輩,境界則差了一層。

宋續身邊,有韓晝錦,葛嶺,餘瑜,陸翬,後覺。

袁化境這邊,則有精通五行的陰陽家修士隋霖,每天都花枝招展的女鬼改豔,她是山上傳說中的“畫師描眉客”,沉默寡言的少年苟存,還有年紀輕輕就一臉苦相的苦手,他是比改豔這一脈更爲數量稀少的“賣鏡人”,最重要的那件本命物,是一把能夠顛倒虛相實境的停水境。

作爲不到百歲就已經是元嬰境劍修的袁化境,若非礙於身份,必須躲在幕後,使得袁化境名聲不顯,否則他肯定可以躋身寶瓶洲年輕十人之列,而且名次會很高。

前不久,地支隊伍中最新多出一人,若是不談殺力,只說名氣大小,就算十一人加在一起,可能遠遠都不如此人。

正是那個前不久在大驪京城,與魚虹打擂臺的女子大宗師,山巔境武夫,周海鏡。

周海鏡加入大驪地支一脈後,作爲九境巔峰武夫,她的出現,成功補齊了大驪王朝的十二地支。

雖然姍姍來遲,不過好事不怕晚。

但是因爲她資歷淺,沒有一起參加過陪都戰事,所以兩頭不靠,跟哪邊都不熟,而且她也沒覺得需要跟他們套近乎。

又因爲袁化境這邊只有五人,周海鏡就加入他們的隊伍了。

周海鏡一來,改豔就算是碰到對手了。

這個地支一脈中唯一的女子武夫,每天打扮得那叫一個堆金疊翠,珠光寶氣,從頭到腳,裝飾之繁瑣累贅,到了一種堪稱誇張的地步。所以當初餘瑜見到周海鏡的第一印象,就是這位姐姐,是一座行走的店鋪嗎?是走在路上,只要有人願意開價,相中了某件飾品,周海鏡就可以隨便取下一物與人做買賣?

周海鏡除了跟最早拉攏她的皇子宋續、道士葛嶺,勉強還算談得來,跟其他人都沒什麼可聊的,尤其是跟改豔,簡直就是天生不對付,針尖對麥芒,她們感覺每天不含沙射影吵幾句,兩個女子都會覺得渾身不自在。

坐在碧綠琉璃瓦上邊的周海鏡,低頭看着那個隋霖的一次次丟擲銅錢,這傢伙是陰陽五行家一脈的練氣士,有點學問的,不去擺攤當個算命先生掙筆外快真是可惜了。

周海鏡笑呵呵道:“隋霖,你就沒聽過一個聖人教誨嗎?行合道義,不卜自吉,行悖道義,縱卜亦兇。故而人當自卜,君子不必問卜。”

隋霖置若罔聞,作爲精於命理一道的行家裡手,跟周海鏡這種門外漢沒什麼可聊的。

周海鏡也沒想着跟隋霖聊那些高深的算卦學問,本就是無聊扯幾句,她怎麼都沒有想到,她加入地支一脈後的第一件正經事,就是跑來長春宮這邊,給人幫忙護關。

但是宋續那邊,同樣是六人,當下卻是有重任在身的,得到了欽天監的指示,要去尋找一件極有來頭、品秩極高的遠古至寶。

因爲是兩撥人分頭行事,周海鏡就無法知道更多的細節了,據說按照地支一脈的傳統,事後都會聚在一起,仔細覆盤。

只是覆盤有個屁的意思,尋寶一事,當然是親力親爲纔有滋味,哪怕一切收穫都得歸公,必須上繳朝廷某座密庫,可是隻說那個過程,也是極有意思的嘛,早知如此,她就死皮賴臉加入宋續那個山頭了。

周海鏡實在是百無聊賴,悶得慌,忍不住抱怨道:“不過就是個元嬰境修士的閉關,至於這麼興師動衆嗎?讓我們六個,每天在這邊喝西北風?”

皇帝陛下在去年冬,親自下了一道密旨,讓他們六人,來此地爲那個叫林守一的讀書人護關。

將近兩個月的光陰,就這麼消磨掉了。問題在於,陛下並未說明他們何時能夠返回京城,看架勢,是那傢伙一天不出關,他們就得在這邊耗着?

斜依美人靠的改豔,她雖然對此也是腹誹不已,可是但凡周海鏡說不的,她就要說個是,冷笑道:“第一,別不把玉璞當神仙,六十年之前,玉璞境修士在我們寶瓶洲,屈指可數,也就是如今纔沒那麼稀罕了。”

風雪廟魏晉之外,還有正陽山那邊,山主竹皇和滿月峰老祖師,這兩位也都是成爲玉璞境劍仙沒幾年。

“再者,林守一是首個嚴格意義上的大驪‘自己人’,只要他有望躋身上五境,朝廷就必須慎之又慎,意義之大,就跟當初魏山君金身拔高到與上五境,一舉成爲寶瓶洲歷史上首個上五境山君差不多,所以別說是我們幾個,再多個仙人一起護關都不過分。”

這位在大隋山崖書院求學的讀書人,出身驪珠洞天不說,關鍵是林守一曾經擔任過大驪王朝的齊瀆廟祝,這就與同鄉馬苦玄等天之驕子,有了差異,反觀落魄山陳平安,龍泉劍宗現任宗主劉羨陽,還有那個出身桃葉巷的元嬰境劍修謝靈,他們幾個,各有宗門,而且與大驪宋氏的關係,實在算不上有多好,不談那位拒絕擔任國師的年輕隱官,即便是劉羨陽,與大驪朝廷,也是客氣中透着一股疏遠。

周海鏡根本不搭腔,只是繼續逗弄那個隋霖,“聽餘瑜說,你借給陳平安六張金色符籙材質的鎖劍符?還要得回來嗎?會不會肉包子打狗啊?”

隋霖臉色尷尬至極,深呼吸一口氣,只是裝聾作啞。

除了最後加入地支一脈的周海鏡,他們十一人,都是國師崔瀺精心挑選出來的,並肩作戰已久,配合無間。

比如宋續擁有兩把本命飛劍,“驛路”和“童謠”,後者是國師崔瀺幫忙命名,前者可以保證隋霖逆轉光陰長河之時,地支修士穩住道心,再加上其餘修士的幾種神通,他們可以不被光陰長河裹挾,從頭到尾,穩如一座座渡口。

只是地支一脈,真正的殺手鐗,還是袁化境除“火瀑”之外,第二把隱藏極深的飛劍,名爲“倒流”。

據說是一把仿品,至於是仿造哪位劍仙的本命飛劍,未知。

地支修士在結陣之後,隋霖坐鎮其中,手握陣法樞紐,他甚至能逆轉一段光陰長河,所以他就是那個幫助所有人“起死回生”的那個關鍵人物。如果不算最後那場架,之前跟那個年輕隱官的交手,不算白吃苦頭,隋霖得到了那個傢伙贈送的一塊遠古神靈金身碎片,結果比他預期耗時更久,用了將近兩個月的光陰,纔將其完整煉化,於自身大道極有裨益。

但是如果光陰倒轉,能夠不打最後那場架,別說歸還這塊金身碎片,就是再讓隋霖送給年輕隱官一塊,他都一百個心甘情願。

實在是太遭罪了,不光是隋霖,恐怕除了心最大的餘瑜,其餘十個地支同僚,人人都有心理陰影了,到現在都沒有緩過來。

先前一聽到周海鏡對那年輕隱官直呼其名,隋霖都擔心會不會被殃及無辜,給某人偷聽了去。

比如改豔就當場臉色尷尬起來,破天荒沒有跟周海鏡吵幾句,那個名叫“苦手”的年輕人,更是面容苦澀得像是啞巴吃了黃連。委實是怪不得他們如此膽小,在大驪京城最後那場記憶沒有抹掉的“交手”,他們甚至不得不打破常理,不去覆盤,十一人極有默契,誰都不提這一茬,完全就當沒有這回事。

餘瑜被那個毫不憐香惜玉的傢伙伸手按住面門,就那麼硬生生拽出她的所有魂魄。如同口含天憲的 儒家聖人,只是說了“花開”二字,就用數十把鋒芒無匹的長劍,將陸翬釘成個刺蝟。改豔更是被他說是自創劍術的“片月”,連人帶法袍和金烏甲,一瞬間被無數道凌厲劍光給肢解得稀爛。苟且的下場,約莫是與那人是舊識的關係,手下留情了,稍微“好”上那麼一點,只是被斬斷雙手雙腳。而他隋霖,被那個神出鬼沒的傢伙,來到身後,一拳狠狠洞穿隋霖後背心,隋霖低頭便可看見那人的拳頭。身爲“一字師”的陸翬,更爲可憐,先是那些長劍禁錮,再被對方以武夫罡氣凝成的一杆長槍刺入脖頸,那人再作斜提鐵槍狀,將陸翬高高挑起懸在空中……

周海鏡笑問道:“你們就這麼忌憚陳平安?我怎麼覺得他挺好說話的,每次與我見了面,都是和和氣氣的。”

她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好像這些人人都有希望躋身上五境的天之驕子,只要自己提到那個名字,一個個的,就跟平時滴酒不沾的貨色,被人強行灌了一大碗烈酒,滿臉鼻涕眼淚,狼狽至極。

聽到那個名字,改豔再次臉色微變,身體緊繃,手背上青筋暴起。

周海鏡敏銳察覺到這個“死對頭”的異樣,正要火上澆油說幾句自己跟陳平安的交情,對方如何登門邀請自己出山……

袁化境開口說道:“周海鏡,閒話少說,你多想想如何儘快躋身止境。”

周海鏡可不把袁化境太當回事,繼續說道:“總不會是你們十一人曾經聯手,然後被陳平安一個挑翻全部吧?”

剎那之間,如有一條火龍環繞周海鏡和水榭頂部,火焰粗如井口,光亮耀眼,以至於那些碧綠琉璃瓦隱約有了熔化跡象。

周海鏡扯了扯嘴角,一身充沛浩大的武夫罡氣如神靈庇護,將那條火龍的灼熱抵禦在一丈之外。

她伸手拍了拍心口,“呦,元嬰境劍修的本命飛劍呢,嚇得我花容失色,小鹿亂撞……”

水榭廊道那邊,一直靠着柱子閉目養神的苦手,驀然睜開眼。

周海鏡意識到再這麼繼續下去,就真難收場了,只得舉起雙手,她再伸手輕拍臉頰幾下,“怕了你們,就知道欺負我這麼個新人,算我說錯話啦,我掌嘴。”

袁化境收起本命飛劍“火瀑”,沉聲道:“下不爲例。”

周海鏡用手指觸及微燙的身邊琉璃瓦,原先碧綠紋路已經被火焰灼燒得扭曲,她擡臂使勁抖了抖發麻手指,看來袁化境的這把飛劍,真正殺力所在,還是在於能夠暗中牽引人身靈氣和煮沸人之魂魄?對付純粹武夫,效果稍微差了點,收拾練氣士,確實事半功倍,祭出飛劍如架起火堆,無需穿透修士體魄,便可以遙遙烹煮人身靈氣如沸水?

袁化境走到水榭旁,視線依舊停留在湖對面的一座山頭。

不知道宋續那撥人秘密潛入那座古戰場遺址是否順利,說是欽天監憑藉觀天象找出的蛛絲馬跡,事實上就是袁天風的推算結果。

這處時隔萬年還不曾落入任何修士囊中的遺蹟,最不同尋常的地方,根據欽天監給出的猜測,在於此地暗藏着一輪遠古破碎墜地的“大日”,化作一隻潛靈養真的金烏,陷入長眠中,不知道是受到了某種牽引或是感應,總之它直到前不久才漸漸清醒過來,就立即被袁天風找到了端倪,宋續六人立即趕去,同時帶了一件可以作爲壓勝之物的大驪密庫重寶。

袁天風這些年在欽天監,耗費了大驪朝廷大量的財力,最終被他研製出來一架能夠勘驗地脈震動的精密儀器。

袁化境跟宋續,其實才是最看不對眼的兩個人,比起周海鏡跟改豔只是表面上的勢同水火,猶有過之。

但是上次遭遇了那場變故之後,雙方有過一場開誠佈公的對話,反而各自解開了心結。

雙方所說的內容,都是禁忌。只是解開了心結的同時,雙方又有新結。

宋續臨行前,撂下一句“下不爲例”,其實這位低袁化境一個境界的皇子殿下,就等於是以地支一脈的領袖人物自居了。

不過袁化境本以爲自己會惱怒,但是沒有。大概就如宋續所說,心氣已墜。

所以宋續篤定最有可能出現心魔的,並非隋霖和陸翬,而是輸了個底朝天的劍修袁化境。

對地支一脈修士,陳平安有過不同的提醒和建議。

比如讓隋霖多跑京城崇虛局和譯經局,融合佛道兩教都提倡的守一法,有此護身符,將來面對心魔,勝算就大。

陸翬那邊,陳平安給過一個極有分量的承諾,如果實在無法破境,他可以幫忙傳授一門屬於儒家煉氣的破字令。

袁化境猜測這頭金烏的現身,極有可能與林守一的閉關,是有一定關係的。

他甚至懷疑袁天風在大驪京城的出現,就是奔着這個林守一而去,最少也是袁天風的主要目的之一。

袁化境一直好奇一事,據說林守一的修道之本,只是一部名爲《雲上琅琅書》的雷法道書,乎可以說林守一的修行道路,都是類似那種山澤野修的自學成才。

可惜大驪朝廷這邊並無此書的摹本。

————

魏檗出現在披雲山的山門口,當然還是用了障眼法。

因爲鄭大風沒有打聲招呼就來這邊,讓魏檗總覺得這傢伙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今天自己得悠着點。

鄭大風滿臉笑意,伸手拽住魏山君的胳膊,“魏兄啊魏兄,有件事得跟你好好商量……”

魏檗心知不妙,毫不猶豫道:“我們山君府諸司的女官,你別想我幫你介紹認識一個!”

鄭大風眼神哀怨,“旱澇均勻一下,豈不是兩全其美。”

魏檗氣笑道:“休想!”

鄭大風說道:“你與我是摯友,對吧?”

魏檗板着臉,不搭話。

鄭大風說道:“我又是陳平安的半個長輩,畢竟是看着他長大的,如果不是如今落魄了,得在落魄山混口飯吃,陳平安喊我一聲鄭叔叔,他是禮數,我不虧心,對吧?”

魏檗無奈道:“鄭大風,你別拐彎抹角了,我他孃的聽着心很慌!”

鄭大風埋怨道:“急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走,咱哥倆先一起登山,再去樂府司,儀制司也成,反正就是找個雅靜地兒,好好搓一頓酒,不醉不休。”

魏檗站着不動,“你先把事情挑明瞭,不然就別怪我不念兄弟情誼。”

鄭大風幽怨道:“除了女子,你魏兄是第一個能夠傷我心的男人,看來以後跟你是真不能處了。”

魏檗伸手抵住眉心額頭。

鄭大風坐在臺階上,魏檗只得跟着坐下。

“陳平安跟寧姚是道侶,對吧?”

“寧姚又是五彩天下的第一人,是不是?”

“我在飛昇城那邊,可是極有地位和威望的,又是陳平安的半個長輩,你跟我又是推心置腹的好兄弟好哥們。”

魏檗聽得如墜雲霧,你這不就又繞回來了?

“寧姚託我送你的,算是作爲這麼多年來,魏山君如此照拂某人和落魄山的謝禮,放心,此物不屬於飛昇城和避暑行宮,是她獨自仗劍清掃天下的戰利品之一。”

鄭大風終於不再賣關子,從袖中摸出一隻木盒,往魏檗手上重重一拍,笑道:“恭喜魏山君,得再辦一場人心所向的夜遊宴了!”

落魄山那邊,小陌出現在竹樓,問道:“公子,她偷溜出落魄山,不是小事,真不用我跟着她嗎?”

陳平安微笑道:“既然她是故意讓你知道此事的,那麼你不去比去更管用。”

(本章完)

696.第696章 角落裡的那個孩子911.第911章 河畔182.第182章 道理就在劍鞘裡626.第626章 他的本命瓷和弟子們(一)61.第61章 過河卒791.第791章 承載真名943.第943章 問拳做客兩不誤981.第981章 摧城992.第992章 幹架56.第56章 點頭1099.第1099章 某個門派407.第407章 書上書外548.第548章 江清月近人(下)1091.第1091章 不是第二個餘鬥944.第944章 兵解正陽山562.第562章 趕赴京觀城670.第670章 還鄉(二)71.第71章 有些喜歡752.第752章 一人喃喃,羣山迴響570.第570章 仙家門第的底蘊1094.第1094章 滾雪球776.第776章 圍殺一人和一人圍殺1051.第1051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八)669.第669章 還鄉(一)798.第798章 一線之上536.第536章 飛鳥一聲如勸客(下)420.第420章 湖上劍仙,陌上花開65.第65章 珠子740.第740章 處處殺機874.第874章 萬年山巔十一人515.第515章 報道先生歸也(中)300.第300章 人間無趣,不如不來955.第955章 文聖請你落座882.第882章 夜行846.第846章 飲者留其名,老夫子要翻書1032.第1032章 閽者1234.第1234章 純粹劍修們618.第618章 陳平安和齊景龍的道理1080.第1080章 有人敲鼓1007.第1007章 看酒940.第940章 大魚如龍121.第121章 快哉風1266.第1266章 何日不是元宵513.第513章 明月當空(下)144.第144章 一個坐井一個觀天855.第855章 仰天大笑,夫復何言522.第522章 入山登樓見故人(下)260.第260章 練拳百萬405.第405章 心神往之376.第376章 山澤散修路子野2.第2章 開門299.第299章 拳不停49.第49章 碎瓷1215.第1215章 如龍走瀆807.第807章 江湖見面道辛苦(二)1037.第1037章 龍門對913.第913章 持劍者838.第838章 賈生讓人失望(上)1148.第1148章 辛苦最憐天上月630.第630章 那傢伙敢來正陽山嗎1090.第1090章 桌上火鍋桌外雪15.第15章 壓勝1094.第1094章 滾雪球142.第142章 百怪(中)24.第24章 相贈367.第367章 劍靈往北,左右往南299.第299章 拳不停767.第767章 立在明月中1216.第1216章 借拳460.第460章 諸事皆宜,百無禁忌388.第388章 紙鳶起飛鳥散592.第592章 諸位只管取劍(一)1232.第1232章 求之不得大風流178.第178章 我看一座山752.第752章 一人喃喃,羣山迴響93.第93章 牆上有個字686.第686章 老秀才居中坐270.第270章 我有小事大如鬥612.第612章 答案就在青竹上785.第785章 被天下壓勝281.第281章 離別而已1173.第1173章 陳清都劍術一般565.第565章 西山老狐亂嫁女174.第174章 今年大雪有大雪424.第424章 少俠遇見大俠1032.第1032章 閽者834.第834章 時來天地皆同力256.第256章 傳道人傳道1132.第1132章 一罈四十年的老酒1128.第1128章 試試看324.第324章 人間燈火點點716.第716章 下棋壞道心,酒水辣肚腸(二)990.第990章 山中何所有1136.第1136章 白雲生處有人家38.第38章 九境846.第846章 飲者留其名,老夫子要翻書1263.第1263章 故事是一把雙刃劍1044.第1044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上)1012.第1012章 離京返鄉699.第699章 境界於我無意思
696.第696章 角落裡的那個孩子911.第911章 河畔182.第182章 道理就在劍鞘裡626.第626章 他的本命瓷和弟子們(一)61.第61章 過河卒791.第791章 承載真名943.第943章 問拳做客兩不誤981.第981章 摧城992.第992章 幹架56.第56章 點頭1099.第1099章 某個門派407.第407章 書上書外548.第548章 江清月近人(下)1091.第1091章 不是第二個餘鬥944.第944章 兵解正陽山562.第562章 趕赴京觀城670.第670章 還鄉(二)71.第71章 有些喜歡752.第752章 一人喃喃,羣山迴響570.第570章 仙家門第的底蘊1094.第1094章 滾雪球776.第776章 圍殺一人和一人圍殺1051.第1051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八)669.第669章 還鄉(一)798.第798章 一線之上536.第536章 飛鳥一聲如勸客(下)420.第420章 湖上劍仙,陌上花開65.第65章 珠子740.第740章 處處殺機874.第874章 萬年山巔十一人515.第515章 報道先生歸也(中)300.第300章 人間無趣,不如不來955.第955章 文聖請你落座882.第882章 夜行846.第846章 飲者留其名,老夫子要翻書1032.第1032章 閽者1234.第1234章 純粹劍修們618.第618章 陳平安和齊景龍的道理1080.第1080章 有人敲鼓1007.第1007章 看酒940.第940章 大魚如龍121.第121章 快哉風1266.第1266章 何日不是元宵513.第513章 明月當空(下)144.第144章 一個坐井一個觀天855.第855章 仰天大笑,夫復何言522.第522章 入山登樓見故人(下)260.第260章 練拳百萬405.第405章 心神往之376.第376章 山澤散修路子野2.第2章 開門299.第299章 拳不停49.第49章 碎瓷1215.第1215章 如龍走瀆807.第807章 江湖見面道辛苦(二)1037.第1037章 龍門對913.第913章 持劍者838.第838章 賈生讓人失望(上)1148.第1148章 辛苦最憐天上月630.第630章 那傢伙敢來正陽山嗎1090.第1090章 桌上火鍋桌外雪15.第15章 壓勝1094.第1094章 滾雪球142.第142章 百怪(中)24.第24章 相贈367.第367章 劍靈往北,左右往南299.第299章 拳不停767.第767章 立在明月中1216.第1216章 借拳460.第460章 諸事皆宜,百無禁忌388.第388章 紙鳶起飛鳥散592.第592章 諸位只管取劍(一)1232.第1232章 求之不得大風流178.第178章 我看一座山752.第752章 一人喃喃,羣山迴響93.第93章 牆上有個字686.第686章 老秀才居中坐270.第270章 我有小事大如鬥612.第612章 答案就在青竹上785.第785章 被天下壓勝281.第281章 離別而已1173.第1173章 陳清都劍術一般565.第565章 西山老狐亂嫁女174.第174章 今年大雪有大雪424.第424章 少俠遇見大俠1032.第1032章 閽者834.第834章 時來天地皆同力256.第256章 傳道人傳道1132.第1132章 一罈四十年的老酒1128.第1128章 試試看324.第324章 人間燈火點點716.第716章 下棋壞道心,酒水辣肚腸(二)990.第990章 山中何所有1136.第1136章 白雲生處有人家38.第38章 九境846.第846章 飲者留其名,老夫子要翻書1263.第1263章 故事是一把雙刃劍1044.第1044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上)1012.第1012章 離京返鄉699.第699章 境界於我無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