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3.第873章 夢裡求真,仙人喂拳

第873章 夢裡求真,仙人喂拳

姜尚真身體前傾,視線繞過居中的陳平安,與那書院子弟笑問道:“這位讀書人,從大伏書院來的?君子頭銜有沒有?”

儒衫青年立即站起身,走下幾級臺階,畢恭畢敬作揖行禮道:“大伏書院儒生楊樸,拜見姜老宗主。”

“客氣太客氣了,我又不是讀書人。”

姜尚真坐着抱拳還禮,然後恍然道:“楊樸,有點印象,是個帶把的,以後我可就當與你混了個熟臉了啊。”

陳平安忍不住打趣道:“周肥兄,如今好名聲啊,莫不是山上豔本都賣到書院去了?”

姜尚真哈哈大笑道:“這些年山上事多,耽誤了不少正經活。”

陳平安問道:“老宗主?”

姜尚真點點頭,“當家三年狗都嫌,我這人臉皮薄,受不得每天被人指着鼻子罵,就讓位給韋瀅那小子了。”

姜尚真在閉關前,已經在那座幾乎全是新面孔的祖師堂,正式卸任宗主一職,如今玉圭宗的新任宗主,是舊九弈峰主人,仙人境劍修,韋瀅。韋瀅則順勢辭去了真境宗宗主身份,讓位給了下宗首席供奉,書簡湖野修出身的仙人境修士,劉老成。

所以書院楊樸纔有“姜老宗主”一說。

當然姜尚真的歲數,也確實不算年輕。

楊樸直腰後,十分赧顏,“治學還淺,尚未賢人。晚輩更不敢自稱與姜老宗主相熟。”

姜尚真打趣道:“都還不是賢人?大伏書院埋沒人才了啊,要我看給你個君子,綽綽有餘。回頭我幫你與程山長說道說道。如果我的面子不夠大,那就拉上我身邊這位陳山主,他與你們程山長是老朋友了,還都是讀書人,說話肯定管用。”

陳平安不置可否。

楊樸有些慌張,再次作揖,道:“姜老宗主,晚輩楊樸守在這裡,並非沽名釣譽,用以養望,何況三年以來,毫無建樹,懇請老宗主不要如此作爲。不然楊樸就只好立即離去,懇請書院換人來此了。”

姜尚真點頭道:“那你就當個玩笑話聽,別當真。換個人來這兒,未必對我和陳山主的胃口。你小子傻是真傻,不知道這會兒一走,於你自身而言,就前功盡棄了?如果玉圭宗的自家邸報沒有出錯的話,在書院沒有開口的時候,你小子就主動趕來太平山了吧,程山長位置都沒坐穩,就不得不親自跑來,替你這個愣頭青撐了一次腰。你要是這個時候撤離太平山山門,就等於做了幾年傻子,便宜沒佔着半點,還落個一身腥臊,只說這三個山上仙家大派,就肯定記住楊樸這個名字了,所以聽我一句勸,老老實實待在我們倆身邊,安心喝酒看戲,”

楊樸還想要說話。

陳平安喝了一口酒,緩緩說道:“書院那邊,從正副山長到儒家子弟,所有人其實都在看着你,楊樸可以不顧念自己的前程,因爲問心無愧,但是很多由衷佩服楊樸的人,會替你打抱不平,會很憤懣,會覺得好人果然沒有好報。這個道理,不妨多想想,想明白了再做決定,到時候是走是留,最少我和姜尚真,依舊當你是一位真正的讀書人,歡迎你以後去玉圭宗或是落……真境宗做客。”

姜尚真笑道:“既然山主還是這般有耐心,我就放心不少了。”

三場廝殺,姜尚真只看到了最後一場,所以有些心悸,不單單是如今陳平安的劍術拳法神通如何高了,而是擔心落魄山的年輕山主,約莫二十來年沒見面,就已經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陌生人,比如變成那種姜尚真很熟悉的山上人。

陳平安瞥了眼不遠處那個躺在地上納涼的玉璞境女修,他神色淡漠,眼神幽寂,“有無耐心,得分人。”

姜尚真以心聲與陳平安言語道:“大伏書院新山長,是你家鄉披雲山林鹿書院的那位副山長,只不過這次因爲擔任七十二書院的山長,才頭回用了妖族真名,程龍舟。程龍舟畢竟是蛟龍水裔出身,擔任儒家書院山長,引起山上不少非議,大驪皇帝宋和爲此動用了不少的山上香火情。這還是中土文廟封禁五年山水邸報的結果,不然這會兒的浩然形勢,就只剩下各路人馬的吵架了,會白白浪費許多大好時機,耽誤很多正事。”

陳平安想了想,終於解了心中一個疑惑,爲何文廟會選擇禁絕邸報五年。

儒生楊樸雖然不知道這兩位山巔神仙在聊什麼,但是總覺得渾身不自在。畢竟自己眼前,那地上可還躺着一位生死未卜的玉璞境大修士!

這麼大一事兒,你們兩位前輩,再術法通天,地位超然,真不稍稍上點心?

陳平安擡起下巴,點了點地上那個女子,“什麼來頭?”

姜尚真有些幸災樂禍,道:“回答之前,容我先問個小問題,你出了幾成氣力?換成是我她,殺她徹底,元神俱滅,就是兩三劍的事,可要在這麼短的時間裡邊,不但將她打暈過去,更將其魂魄、陰神都一一拘押在氣府內,好似被你分兵堵住大門,說實話,我都未必做得到,就更別說其他的尋常玉璞、仙人修士了。你要知道,這個娘們,打架本事一般般,逃命能耐可不小,一手五行遁術,爐火純青,只要不被隔絕天地,她隨便逃,哪怕是同境的劍修,休想殺她,重傷都難。”

“很難說幾成。”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繼續心聲言語,“不過方纔戰場,確實被我臨時隔絕出一座小天地了,再以一點小手段,在她一十六氣府大門上,寫了幾幅……春聯符籙,只要敢醒過來,就等於是與我劍修問劍,武夫問拳,所以她這會兒不得不繼續裝死,不過在這之前,我比較講道理,讓她以秘術傳信祖師堂,去搬救兵來太平山與我興師問罪。”

陳平安笑着伸手出袖,以拇指和食指抵住一支赤紅色珊瑚髮釵,“當然了,她比較單純,無論是行走山下,還是廝殺經驗,都很……中五境了,真不知道她是怎麼躋身的上五境,命太好?”

姜尚真伸手揉了揉眉心,“可憐了咱們這位絳樹姐姐,落你手裡,除了守身如玉之外,就剩不下什麼了,估摸着絳樹姐姐到最後一合計,覺得還不如別守身如玉了呢。”

陳平安置若罔聞,繼續以煉物訣,小心破解這件信物的山水禁制,開山之時,就知道了這位上五境女修的所在宗門,關鍵是可以獲悉她的真正靠山。何況這枚碧玉髮釵,是件材質極佳的上等法寶,值錢,很值錢。

姜尚真忍了半天,還是沒能忍住,大笑起來,不再以心聲言語,“她叫韓絳樹,宗門比較古怪,在桐葉洲不顯山不露水,尋常福地的本土修士,是仰頭看着謫仙人落地撒潑,她這一門修士,這是習慣了外出遊歷浩然天下,橫行無忌,作威作福,闖了禍往福地一躲,神不知鬼不覺。”

陳平安低頭看了眼珊瑚髮釵,心中瞭然,笑道:“她出身三山福地的萬瑤宗?難怪本事不大,脾氣不小,膽識更是讓人佩服。”

避暑行宮檔案裡邊,其中一頁老黃曆,有記載過此地,比東海觀道觀更加隱蔽,三山福地方圓萬里,雖然名爲三山,事實上唯有一座海上島嶼,相傳是遠古三神山之一,有上位神靈坐鎮,還有一句類似讖言的話語,牛蹄踏碎珊瑚聲。陳平安猜測多半是與三山福地那位藕花福地那位“臭牛鼻子”的老觀主起了紛爭,萬瑤宗沒討到好處。很正常,萬年以來,人間又有幾個十四境?尤其是太平歲月,只會更少,只有亂世到來,如洪水激盪,水起陸沉,水落石出,可能纔會多出幾個。比如“陸法言”,文海周密。又比如阿良,崔瀺。

姜尚真點頭道:“這娘們仗着是仙人境韓玉樹的嫡女,萬瑤宗歷史上又曾出過一位飛昇境的開山老祖,後世子弟,大可以關起門來,躺在山水譜牒上作威作福,有資格出門遊歷的,韓老兒是曉得桐葉洲觀道觀不好惹的,擔心給咱們那位老觀主瞅着心煩,萬瑤宗約莫每百年纔有兩三人離開福地,往往修爲不差,所以驕橫慣了。絳樹姐姐畢竟是嫡女,所以比較養在閨中。而且那位老祖師兵解離世之前,憑藉積攢下來的功德,與中土文廟有過一樁約定,不許泄露福地和宗門消息,所以玉圭宗和桐葉宗都賣他們幾分薄面。”

陳平安問道:“這次大戰?”

姜尚真說道:“萬瑤宗在收官階段,出力不小,真金白銀的,差不多掏出了一半家底吧,修士倒是沒什麼折損。”

陳平安微笑道:“好眼力,大魄力,難怪敢打太平山的主意。”

姜尚真喝完了酒,將空酒壺擱在一旁,雙手抱頭,後仰倒去,躺在臺階上,繼續以心聲道:“可不是。這份人情,別說是書院得認,先前萬瑤宗韓仙人拜訪神篆峰,我那玉圭宗,我反正是躲起來求個清淨了,韋瀅就得捏着鼻子笑嘻嘻與人當面道聲謝。所以說啊,萬瑤宗想要在三山福地之外,來到桐葉洲佔據一塊地盤,相中了這座太平山,大伏書院即便不答應,也不會與萬瑤宗鬧得關係太僵。”

陳平安卻不再心聲言語,反而心念一動,打開韓絳樹各大關鍵氣府門口的半數“春聯”禁制,這才冷笑道:“虧得如今禁絕山水邸報,不然隨便一份邸報流傳開來,萬瑤宗?萬妖宗纔對吧,說不定是那甲子帳遺留在桐葉洲的棋子,所以恨極了太平山,一門心思想要竊據此地,好徹底斷絕太平山的香火。‘說不定’嘛,韓宗主與誰講理,誰認錯就是了,在邸報上道歉就行,專門澄清一事,萬瑤宗絕對與蠻荒天下沒有半點淵源根腳。”

姜老宗主與這位“陳山主”的這些對話,儒生楊樸可都聽得真切清晰,聽到最後這番言語,聽得這位讀書人額頭滲出汗水,不知是喝酒喝的,還是給嚇的。

陳平安轉頭笑問道:“楊樸,你就算知道了此舉可行,能夠輕鬆保住一座太平山遺址,是不是也不會做?”

楊樸壯起膽子沉聲道:“非君子所爲,晚輩絕對不會如此做。”

陳平安手指間那支鮮紅的珊瑚髮釵,光彩一閃,很快就被陳平安收入袖中,果不其然,韓絳樹是喊她爹去了。

仙人韓玉樹?記住了。

陳平安拍了拍書院儒士的肩膀,然後打了個響指,“撕掉”半數劍氣遺留在她氣府門口上邊的春聯,望向那個女修韓絳樹,“聽見沒,你們得感謝這樣的讀書人,很多事情,被你們得了便宜還賣乖,不是別人沒你們聰明,只是君子有所爲,有所不爲。有所爲,做你們不願意做的,你們覺得傻,有所不爲,你們還是會覺得傻,偷着樂,偷着樂就偷着樂,其實也行,總之以後別學今天,笑得那麼大聲,這不就遇見了我?我要不是擔心打錯了人,你這兒就該是萬瑤宗祖師堂的一幅掛像,每年吃香火了。”

韓絳樹默默坐起身,她視線低斂,讓人看不清神色。

她沒有撂什麼狠話,也沒有與那個心狠手辣的傢伙對視,甚至沒有試圖逃離此地。

楊樸看着那個慘兮兮的上五境女仙,這還是“陳山主”前輩,擔心打錯了人?

這個韓絳樹在最近幾年的桐葉洲,風頭正盛,許多場山巔議事,比如在大伏書院的那一場,她就有現身。這幾年楊樸一根筋守着太平山山門,靠着一個書院儒生的身份,纔沒有暴斃,期間韓絳樹就來過一次,登山遊歷太平山,她在祖師堂廢墟那邊駐足許久。楊樸遠遠跟着她,雙方從頭到尾,沒說一句話。

很難想象,一位曾經讓楊樸覺得高不可攀的女仙,會給人一路拽着頭髮,隨手丟在地上。

好不容易清醒過來,就又捱了一句“當掛像,吃香火”,楊樸知道那韓絳樹根本輪不到自己可憐,可他就是忍不住可憐這位玉璞境女仙。

可憐之餘,有些解氣,只覺得這些年積攢的一肚子窩火氣,給那酒水一澆,清涼大半。小心翼翼瞥了眼那個韓絳樹,活該。

這麼想,好像不太應該,可楊樸還是忍不住。

這位姓陳的前輩,也太……會說話了些。先前在自己這麼個小人物身邊,前輩就很沒架子啊,和和氣氣的,還請喝酒。

只是莫名其妙的,儒生楊樸有些安心了。

就像在書院求學翻書一般。

陳平安從袖中伸出雙手,懸停拘押着兩份凝爲一團的修士魂魄,那兩副留在原地的皮囊,先前被各貼了一張傀儡符籙,這會兒開始自行御風往山門這邊而來,然後神色木訥,宛如兩具行屍走肉,一左一右杵在山門口當起了門神,陳平安隨手拋出兩團魂魄,卻沒有讓魂魄融入修士身軀,而是懸在他們頭頂,微微隨風飄蕩,又從袖中捻出兩張符籙,電光火石之間,就貼在了魂魄之上,震動不已,只是兩股痛徹心扉的哀嚎聲響,竟是半點都沒能傳到楊樸的耳朵裡。

韓絳樹對此根本視而不見。

她心思全部放在那個藏頭藏尾的“年輕”道人身上。

這傢伙,肯定是一位仙人境修士!

一個能夠肆意拘押她那支珊瑚髮釵的仙人,暫時忍他一忍。上山修行,吃點虧不怕,總有找回場子的一天。她韓絳樹,又不是無根浮萍一般的山澤野修!自家萬瑤宗,更是有大功於桐葉洲的宗門!她就不信此人真敢痛下殺手。既然如此,低頭一時又何妨。

今天算是陰溝裡翻船了,對方那傢伙好心機好手段,先前一出手就同時施展了兩層障眼法,一層是僞裝劍仙,祭出了極有可能是類似恨劍山的仙劍仿劍,而且還是先後兩把!

一層是以陣法隔絕天地,僞裝成一位聖人坐鎮小天地的氣象,才使得她道心失守一瞬間,結果原來是個上五境兼修符籙、陣法兩派的道門高真,難怪會故意連那道冠也不戴,道袍也不穿,直到祭出符籙陣法之後,被她以一道本命術法相激衝撞,才被迫顯出一件絕非僞裝的道袍法衣,氣象浩大,一頂白玉京三脈之一的蓮花冠,道意縹緲,絕對做不得假,她這點眼力還是有的。

尤其是壓制她關鍵氣府的那些劍氣符籙,最是棘手,使得一位玉璞境修士,先前都只能乖乖倒地不起,甚至躺在山門口,她都不敢多看一眼多聽一句。

唯一存疑之事,就是那頂道冠,先前那人動作極快,伸手一扶,纔打消了些許貌似魚尾冠的漣漪幻象,極有可能道冠真身,並非白玉京陸掌教一脈信物,是擔心事後被自己宗門循着蛛絲馬跡尋仇?所以才假借蓮花冠作爲靠山?同時又隱瞞了此人的真實道脈?

不對!以此人心性,絕對不會在自己面前露出馬腳,魚尾冠是白玉京道老二一脈的信物,同樣是對方拿來震懾人心的手段!願意如此爲太平山大打出手的道士,對了,肯定是與太平山同出白玉京大掌教一脈的桐葉洲外鄉人,來自浩然天下別洲的某座白玉京首脈下宗?因爲她聽父親說,白玉京大掌教消失已久,以至於連太平山躋身天君,都不曾現身,所以說這個藏頭藏尾的“年輕”道士,真不是一般的心思多變,城府深沉!

既然雙方結怨已深,此人離開桐葉洲之前,哪怕能活,一定要留下半條命!她韓絳樹與萬瑤宗,絕無理由受此羞辱!

姜尚真看着那個韓絳樹,雖然不清楚先前陳平安與她是怎麼個“切磋道法”,他只確定一件事,這個絳樹姐姐,已經不知道被好人兄拐到哪裡去了。

姜尚真坐起身,搖晃了一下酒壺,見身邊山主大人沒個動靜,只好裝模作樣仰頭,擡起手臂,使勁抖了抖空酒壺,身邊好人兄還是沒動靜,姜尚真只好將酒壺放回腳邊。

姜尚真當然認得這位絳樹姐姐,不過韓絳樹卻認不得他,很正常,早年遊歷三山福地,姜尚真換了名字和麪容,因爲那麼一點小誤會,還被她不依不饒追殺過。後來韓絳樹陪着她那仙人境的爹造訪玉圭宗,姜尚真已經不是宗主,又“閉關”躲清靜去了,雙方就沒打照面。而早年桐葉洲的所有山水邸報,誰都不敢隨便拿姜尚真說事,畢竟姜尚真會親自登門感謝一番。

山上四大難纏鬼,一般是說那劍修,法家修士,師刀房道士和賒刀人。

但也有四個難纏鬼,在各洲山水邸報上揚名萬里,某個喜歡御風吟詩的狗日的。

爲三掌教陸沉撐過船的老舟子,罵架無敵手。

牆裡開花牆外香的姜尚真,在那劍修如雲的北俱蘆洲那般作妖,都沒死,逃命無敵,噁心人更無敵。

還有白帝城一位平時脾氣極差、偏偏又旁門手段極多、偶爾耐心極好的女修。

據說如今那位女修,對一位無姓氏、只是名爲“粲然”的年輕人,一個剛入白帝城的師侄,十分寵溺,爲師侄不惜與一座中土宗門,還大打出手了一次,她以匪夷所思的諸多手段,與師侄聯手,耗時五年,兩人單挑一座宗門,以至於鄭居中都不得不飛劍傳信白帝城,至於那封密信的內容,衆說紛紜,有說是勸阻的,見好就收,有說是訓斥她護道不利的,術法太差的,更有說法,是鄭居中破天荒親自點撥關門弟子的“粲然”,應當如何出手,才能立竿見影……反正整個浩然天下,也沒幾人能夠猜中鄭居中的心思。

姜尚真開口笑道:“兩大地仙,一金丹一元嬰,金丹高人不認得,這個元嬰大佬,我倒是有幸見過一面,野修出身,成爲小龍湫客卿沒幾年。沒法子,如今山上神仙太少,什麼貨色都可以往山上跑,搖身一變,就是咱們一洲山河的中流砥柱了。”

陳平安斜眼那位“元嬰大佬”,那團在“自己頭頂”哀嚎不已的魂魄,好像察覺到一道冰冷視線,忍着剮心刮骨之痛,立即消停。不愧是野修出身,相較於譜牒仙師,更吃得住苦。

小龍湫,是中土神洲大龍湫的下宗,修士多是仙家鏡工,大龍湫所鑄造的寶境,極負盛名,只說那天下照妖鏡六脈,其中專門壓勝水裔精怪的水龍鏡,就是被大龍湫鏡工壟斷。至於桐葉洲的小龍湫修士,當年搬家比較快,後來回家也不慢。他們相中太平山這塊地盤,更不奇怪了,因爲太平山的護山陣法中樞重寶之一,就是老天君當年尋覓大妖的手持古鏡,顯然大小龍湫都希冀着藉助古鏡殘餘道韻,以此推衍溯源,最終鑄造出一把仿太平山古鏡,然後,然後還能如何,賺大錢嘛。如今再來氣勢洶洶追殺那些不成氣候的四洲妖族餘孽,尤其是流霞洲和皚皚洲的譜牒仙師們,一個比一個起勁,不辭辛苦跨洲千萬裡的。像那驅山渡的劉氏客卿,劍仙“徐君”,都算厚道的了,加上還是個在早期金甲洲戰場上實打實拼過命的劍修,例如當時完顏老景失心瘋,便是隱姓埋名、隱藏修爲的徐獬,毅然決然挺身而出,果斷遞劍,幫助金甲洲擋下了不少損失。姜尚真也就對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韓絳樹終於直腰擡頭,盤腿而坐,她先擡起手背,擦去嘴角血跡,再伸手捋了捋鬢角髮絲,神色平靜得讓儒生楊樸倍覺滲人。

楊樸再兩耳不聞窗外事,也清楚越是這種山上修士,越讓人忌憚。

而這位玉璞境女修身邊,還有那把出鞘的狹刀斬勘。

陳平安雙手籠袖,作勢起身,笑眯眯道:“絳樹姐姐,這麼好的風度啊,真是一把硬骨頭,佩服佩服,仰慕仰慕。”

那韓絳樹下意識就站起身,如臨大敵,身上一件絳色法袍,大放光彩,寶光如層層月暈、虹光重疊,襯得她好似一位月宮走出的神女。

不曾想陳平安已經重新落座,然後微微擡頭,只是那麼直愣愣看着韓絳樹,也不言語,沉默許久,才說道:“看得我眼睛疼,脖子酸。”

韓絳樹剛要收起法袍異象,心絃緊繃,剎那之間,韓絳樹就要運轉一件本命物,五行之土,是父親早年從桐葉洲搬遷到三山福地的亡國舊山嶽,故而韓絳樹的遁地之法,極其玄妙,當韓絳樹剛剛遁地隱匿,下一刻整個人就被“砸”出地面,被那個精通符籙的陣師一手抓住頭顱,用力往下一按,她的後背將地面撞碎出一張大蛛網,對方力道恰到好處,既壓制了韓絳樹的關鍵氣府,又不至於讓她身陷大坑中。

楊樸呆呆坐在臺階上,根本就沒有看到陳姓前輩出手,倒是看到了那一襲青衫,一腳重重踩下,剛好踩在了女子臉龐上。

一腳踩在那韓絳樹臉上,“你他媽還有臉當我的面,看一眼太平山?!”

一腳又一腳,踩得一位玉璞境女修的整顆腦袋,都已凹陷下去,那位被姜老宗主稱呼爲“山主”的前輩,一邊跺腳,一邊怒道:“看去!使勁看!給老子瞪大眼睛好好瞧着!”

姜尚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的地方,神色自若,好像在欣賞美景。可惜手邊無酒,唯一的美中不足。

陳兄弟不愧是山巔境……瓶頸武夫,完全可以當做桐葉洲十境武夫看待了。

姜尚真瞥了眼一旁目瞪口呆的書院儒生,笑了笑,還是太年輕。寶瓶洲那位鼎鼎大名的“憐香惜玉陳憑案”,總該知道吧?就是楊樸你眼前的這位年輕山主了。是不是很名副其實?

姜尚真輕輕咳嗽幾聲,握拳擋在嘴邊,笑眯起眼。

在不堪回首的年月裡,每天都會生生死死的那些年裡邊,偶爾會有幾件讓姜尚真高興的事情。

比如遇到一個棉衣圓臉姑娘,雙方聊得就比較投緣。又比如妖族內部,有個南綬臣北隱官的說法,廣爲流傳,以至於桐葉洲山上山下,活下來的,反正不管用什麼法子活下來,都聽說過了這個分量極重的說法,加上那個數座天下年輕十人的榜單,墊底第十一人,正是“隱官”。所以桐葉洲如今山巔,都很惋惜這個劍氣長城的天才劍修,當年還不到四十歲啊,年紀輕輕就身居高位,可惜跟隨那座“飛昇城”,去了第五座天下,不然要是留在浩然天下,只要與那齊廷濟和陸芝任何一人匯合碰頭,或者乾脆自己自立門戶,那麼自家的浩然天下,就註定要多出一個橫空出世、崛起極快的年輕劍仙宗主了,最重要的,是此人年輕,很年輕!

至於半山腰的桐葉洲修士,對劍氣長城幾乎沒什麼瞭解,就習慣性將那“北隱官”直接當做了蠻荒天下的妖族修士。

如果說一個年紀輕輕的天才劍修,還有太多意外,可能會夭折在登山半路路。但是一個劍氣長城的隱官,一個身具氣運的年輕十人之一,絕對不會隨隨便便就身死道消,因爲不少有心人已經發現,不管是年輕十人還是候補十人,暫時無誰明確死在戰場上,至多是失蹤。比如蠻荒天下託月山百劍仙之首,斐然,還有南婆娑戰場上大放異彩的竹篋,以及在寶瓶洲打生打死的馬苦玄,有那“少年姜太公”美譽的許白,和來自青神山的純青,都還活着,而且一個個都是當之無愧的大道可期。

至於那個曹慈,浩然天下的修士和武夫,都下意識都不將他視爲什麼年輕十人之一了。

在山水邸報被禁絕之前,有個不涉及天下大勢的小道消息,能夠在衆多邸報秘聞當中脫穎而出,讓人津津樂道,就是因爲曹慈的出拳。一個叫鄭錢的女子武夫,好像與皚皚洲雷公廟有些淵源,不過卻非沛阿香嫡傳弟子,她遊歷中土神洲期間,在大端王朝京城的城頭上,先後向曹慈問拳四場,皆輸。見證人不多,除了大端王朝的國師,女子武神裴杯,就只有皚皚洲劉聚寶、劉幽州這對財神爺父子。

只是高興的事情還是太少,離別人太多,姜尚真再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難以釋懷的事,還是會有很多。

今天好不容易接連遇到了三件值得開懷、值得痛快喝酒的事情。

與好友陳平安重逢,兩人都還好好活着。

看到落魄山年輕山主動手,親眼看到這個年輕人,不那麼講道理。

以及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真的……很能打。

只是有些事情,好像他姜尚真說不得,還是得讓陳平安自己去看去聽,去自己知道。

姜尚真一手握拳放在膝蓋上,一手輕輕拍打膝蓋,輕聲言語。

煉取俠心成古鏡,清光直透太虛明,大放光明,江山萬里棋局,一時多少豪傑。

窺得古鏡十分瘦,書冊相攜檢點梅,細嚼梅花,風流千古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陳平安停下動作,轉頭笑道:“於韻律不合,平仄更是一言難盡,讓人聽着揪心啊。”

姜尚真擡手握拳,輕輕揮動,笑道:“以後我多讀書,再接再厲。”

陳平安一步後掠,坐回原先位置的臺階上,問了一個古怪問題,“姜尚真?”

至於那個韓絳樹,好不容易纔將腦袋從地底下拔出來,以手撐地,嘔血不已。

楊樸嘆息一聲,如此一來,前輩真要與那萬瑤宗不死不休了。

若是沒有旁人看着,韓絳樹今天遭遇此事,說不定還有一分迴旋餘地。

姜老宗主一貫嬉戲人間,是出了名的玩世不恭,交朋友也從不以境界高低來定,所以楊樸只當什麼供奉周肥,什麼拜見山主,都是朋友間的玩笑,難道天底下真有一座山頭,能夠讓姜老宗主心甘情願擔任供奉?可如果不是玩笑,誰又有資格調侃一句“姜尚真是廢物”?姜老宗主可是公認的桐葉洲力挽狂瀾第一人,連那龍虎山大天師都在大戰落幕後,特意從蛟龍溝遺址那處戰場,跨海重返了一趟神篆峰。

姜尚真一頭霧水,轉頭望向陳平安,“不然我是誰?什麼意思?”

陳平安突然問道:“今年是?”

姜尚真愈發疑惑不解,“怎麼回事?”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以心聲答道:“總覺得像是大夢一場,還沒有醒過來。”

姜尚真思量一番,給了個說法,“隨駕城那邊,是在神龍十七年更換的年號,如今是元熙九年。”

陳平安稍稍推算當時遊歷北俱蘆洲的年月,皺眉不已,三個夢境,每一夢將近夢兩年?從蘆花島造化窟走出那道山水禁制,也就是通過劍氣長城和寶瓶洲的山水顛倒,在崔瀺現身城頭,與自己見面,再到入夢以及清醒,其實浩然天下又已經過去了五年多?崔瀺到底想要做什麼?讓自己錯過更多,返鄉更晚,到底意義何在?

陳平安望向姜尚真,眼神複雜。眼前人,當真不是崔瀺心念之一?一個人的視野,終究有限,換成陳平安自己,如果有那崔瀺的境界本事,再學成一兩門相關的秘術道訣,陳平安覺得自己同樣可以試試看。站得高看得遠了,當陳平安俯瞰人間,腳下的山河萬里,就只是一幅白描畫卷,死物一般,無需崔瀺太過分心施展障眼法。可陳平安看得近了,人不多,寥寥無幾,崔瀺就可以將畫卷人物一一彩繪,或是再用點心,爲其點睛,栩栩如生。哪怕陳平安身處市井鬧市,像那綵衣渡船,或是渝州驅山渡,熙熙攘攘,人來人往,大不了就是崔瀺故意讓自己置身於類似白紙福地的一部分。而陳平安之所以懷疑眼前姜尚真,還有更大的隱憂,當年在牢獄,飛昇境的化外天魔霜降,只是一次遊歷陳平安的心境,就能夠憑此衍化出千百條合情合理的脈絡。

而崔瀺明擺着要比飛昇境霜降道行更深,也就是說,每個陳平安知道的真相,一個起念,“姜尚真”就跟着知道了。

所以此夢之真假,近乎無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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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尚真沒現身之前,桐葉洲和鎮妖樓的天然壓勝,已經讓陳平安心安幾分,此時此刻反而又恍惚幾分。因爲才記起,一切感受,甚至連魂魄震動,氣機漣漪,落在擅長洞察人心、剖析神識的崔瀺手上,同樣可能是某種虛妄,某種趨於真相的假象。這讓陳平安煩躁幾分,忍不住灌了一大口酒,他孃的早知道就不該認了什麼師兄弟,若是撇清關係,一個隱官,一個大驪國師,崔瀺大概就不會如此……“護道”了吧?都說吃一塹長一智,書簡湖問心局還記憶猶新,歷歷在目,現在倒好,崔瀺又來了一場更心狠手辣的?圖什麼啊,憑什麼啊,有崔瀺你這麼當師兄的嗎?難不成真要自己直奔中土神洲文廟,見先生,見禮聖,見至聖先師才能解夢,勘驗真假?

可若是第四夢,爲何崔瀺偏偏讓自己如此質疑?或者說這也在崔瀺算計之中嗎?

陳平安自打記事起,就從沒這麼迷糊過。沒讀書,不識字,卻也從未活得渾渾噩噩,學了拳,讀了書,多次遠遊,更是咬牙認定幾個道理,所以即便走得跌跌撞撞,不那麼順遂,終究身外世事再風雨飄搖,可心裡邊始終踏實,現如今,好像所有堅信不疑的道理,書上抄來的,自己想到的,還有飛劍、拳法、符籙,衆多本命物和人身小天地,都變成了一座緩緩離地的空中閣樓,就像先前在渡船遇到的海市蜃樓,興許在千百年前,是真的,千真萬確,但是當陳平安和渡船乘客眼中所見,就是假的,因爲衆人已經身在那條光陰長河的下游某處渡口了。

姜尚真奇了怪哉,問道:“陳平安,到底怎麼回事?好像……連我都信不過?”

陳平安無奈道:“都說耳聽爲虛,眼見爲實,我現在處境比較尷尬,怕就怕一葉障目,視線所及,皆是有人刻意爲之。”

在姜尚真這邊,陳平安還是願意將其視爲姜尚真,就像不管是不是夢境,聽聞太平山有此遭遇,陳平安二話不說就趕來了。

姜尚真更無奈,“難不成遇到了白帝城城主,你在與鄭居中問道?沒道理啊,這傢伙這些年在扶搖洲那邊,很風生水起。硬是將一洲兩軍帳的妖族玩弄於股掌之間,如今整個扶搖洲的妖族都被他一人策反了大半,何況鄭居中沒道理跟你死磕吧。說真的,你惹上誰,不管是不是飛昇境,我都可以出把力,唯獨攤上了鄭居中,實在有心無力。”

能讓姜尚真打心底不敢去招惹的山上修士,不多。白帝城鄭居中,就是其中之一,而且名次極其靠前。

陳平安搖搖頭,“不是鄭居中。”

姜尚真思量片刻,沉聲道:“陳平安,你要是信得過我,就心定片刻,儘量拘押所有念頭爲一,然後我寫些舊事在紙上,到時候一看,便知我之真假。不過事先說好,我如今境界不在巔峰,一個韓玉樹不算什麼,來兩個韓玉樹,就夠你我吃上一壺罰酒了。”

陳平安搖搖頭,“不是信不過你,而是沒有意義。”

姜尚真嘆了口氣,“看來麻煩確實不小。”

陳平安還是搖頭,“也不全是麻煩,就只是心裡空落落的,總也無法腳踏實地,這種感覺,從未有過。”

陳平安是在害怕,害怕年少時,那種竭盡全力都是註定徒勞無功的那種感覺。

在練拳之後,尤其是成爲劍修之後,陳平安本來以爲這種讓人溺水窒息的可怕感覺,已經與自己愈行愈遠,甚至這輩子都不會再與之面對面。

姜尚真閉上眼睛,沉思片刻,伸出併攏雙指,輕輕旋轉,臺階外不遠處,靈氣凝聚,浮現一物,如磨盤,約莫井口大小,靜止懸停。

姜尚真再手指隨意扭轉,便多出一個身形模糊的人,身高不過寸餘高度,好像擺出一個拳架,要與那磨盤問拳。

姜尚真又以雙指凝出一個個磨盤,最終變成一個由千百個磨盤重疊而成的圓球,最終雙指輕輕一劃,其中多出了一位同樣寸餘高度的小人兒。

姜尚真打了個響指,第一個磨盤開始轉動,緩緩移動,碾壓那位純粹武夫,後者便以雙拳問大道。

另外一處,身處天地大磨盤當中的練氣士,竟是隨之而動,與那無數條縱橫絲線組成的小天地,一同旋轉。

姜尚真緩緩道:“以純粹武夫眼光看待世界,與以修道之人眼光看待天地,是不一樣的。陳平安,你雖然重建了長生橋後,修行修心無懈怠,但是在我看來,你越是將自己視爲‘純粹’武夫,你就越無法將自己視爲一個純粹的入山修道之人,因爲你好像從來就沒有奢望過證道長生,對此也從未當做一件必須要做成的事情?不但如此,你反而一直在有意無意逆流而上。明白了這個心境,此種道理,回頭再看,真真假假,重要嗎?夢也好,醒也好,當真會讓你心無所依嗎?大夢一場就大夢一場,怕個什麼?”

陳平安仔細聽着姜尚真的每一個字,同時凝神盯着那兩處景象,許久過後,如釋重負,點頭道:“懂了。”

姜尚真擡起手,握拳,拇指翹起,指了指兩人身後的太平山,笑道:“忘了這裡是哪裡?”

姜尚真,是在說一句話,太平山修真我。

陳平安伸手握住姜尚真的手臂,神采奕奕,大笑道:“冤枉周肥兄了,姜尚真不是個廢物!”

姜尚真笑臉尷尬,“我謝謝你啊。”

一個是陳大山主的好話實在不好聽,再一個是那位絳樹姐姐總算曉得自己是誰了,瞧她那雙秋水長眸瞪的,都快把眉毛給擠到後腦勺去了,他孃的看見了你家姜哥哥,至於這麼開心嗎?

“韓玉樹估計已經在趕來的路上了,好手段,多半祭出髮釵,本身就是一種傳信。不然那封密信,不至於那麼簡明扼要,連姜老宗主都不提。”

陳平安取出一壺酒,遞給姜尚真,斜眼看那韓絳樹,說道:“你身爲供奉,好歹拿出點擔當來。對付女子,你是行家裡手,我不行,萬萬不行。”

姜尚真接過了酒水,嘴上這才哀怨道:“不好吧?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多傷和氣,韓玉樹可是一位極其老資歷的仙人境高人,我要只是你家的供奉,單槍匹馬的,打也就打了,反正打他一個真半死,我就跟着假裝半死跑路。可你剛剛泄露了我的底細,跑得了一個姜尚真,跑不了神篆峰祖師堂啊……所以不能白打這場架,得兩壺酒,再讓我當那首席供奉!”

陳平安又丟給姜尚真一壺酒,笑道:“有什麼不好的,不打不相識。既然韓玉樹認識你,就坐這裡喝你的酒。”

原來是韓絳樹交給姜尚真,至於韓玉樹,則讓他自己來“不打不相識”。

言語落定,陳平安站起身,原本從袖中滑出一對曹子匕首,但是不知爲何,陳平安改變了主意,好像放棄了“曹沫”身份。

收起匕首入袖,再輕輕捲起雙袖,陳平安伸了一個懶腰,人身小天地的山河千萬裡,如有一串春雷炸響,辭舊迎新,天地迎春。

心湖之中。

泛起漣漪,就像一封書信。

果然如崔瀺所說,陳平安的腦子不夠好,所以又燈下黑了。

直到到了太平山,見到了姜尚真,才能“解夢”。

那封信,在陳平安心湖浮現片刻,就漸漸消逝。

與此同時,心境中的日月齊天,好像多出了許多幅光陰畫卷,但是陳平安竟然無法打開,甚至無法觸及。

可那封信,陳平安相隔多年纔打開。

“不單那個被鎖在閣樓讀書的我,不單是泥瓶巷孤苦伶仃的你,其實所有的孩子,在成長路上,都在使勁瞪大眼睛,看着外邊的陌生世界,也許會逐漸熟悉,也許會永遠陌生。

陳平安,你看太久了,又看得太仔細,所以難免會心累而不自知。不妨回想一下,你這輩子至此,酣睡有幾年,美夢有幾回?是該看看自己了,讓自己過得輕鬆些。光是認得自己本心,哪裡夠,天底下的好道理,若是隻讓人如稚童揹着個大籮筐,上山採藥,怎麼行?讓我輩讀書人,孜孜不倦追尋一生的聖賢道理和世間美好,豈會只是讓人深感疲憊之物?

陳平安,你還年輕,這輩子要當幾回狂士,而且一定要趁早。要趁着年輕,與這方天地,說幾句狂言,撂幾句狠話,做幾件不要再去刻意遮掩的壯舉,而且說話做事,出拳出劍的時候,要高高揚起腦袋,要意氣風發,不可一世。治學,要學齊靜春,出手,要學左右。

要堅持善待這個世界,也要學會善待自己。要讓身後跟隨你的孩子,不但學會待人以善,與這個世界融洽相處,還要讓他們真真切切懂得一個道理,當個好人,除了自己心安,還會有真真切切的好報。

這纔是你真正該走的大道之行。

這纔是真正的三夢第一夢,故而先前三夢,是讓你在真夢悟得一個假字,此夢纔是讓你在假夢裡求得一個真字,是要你夢裡見真,認得真自己猶不夠,還需再認得個真天地。此後猶有兩夢,繼續解夢。師兄護道至此,已經盡力,就當是最後一場代師授業。

希望未來的世道,終有一天,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有請小師弟,替師兄看一看那個世道。今日崔瀺之心心念念,哪怕百年千年之後再有迴響,崔瀺亦是無愧無悔無憾矣,文聖一脈,有我崔瀺,很不如何,有你陳平安,很好,不能再好,好好練劍,齊靜春還是想法不夠,十一境武夫算個屁,師兄預祝小師弟有朝一日……咦?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他媽的都是十五境劍修了啊……”

陳平安輕輕呼吸一口氣。

哭笑不得。

醒時如夢,夢中求真。

難怪離開蘆花島造化窟沒多久,就會有一條恰好路過的綵衣渡船,會先去驅山渡,而不是扶乩宗,然後篤定陳平安會先找玉圭宗姜尚真,最終還肯定會來到這座太平山,不管姜尚真是否點破,崔瀺覺得陳平安,都可以想到一句“太平山修真我”,前提當然是陳平安不會太笨,畢竟在劍氣長城的城頭上,崔瀺曾經親自爲陳平安解字“晴朗”,本身就是一種提醒,大概在繡虎眼中,自己都如此作弊了,陳平安如果到了太平山,還是迷迷糊糊不開竅,大概就是真愚不可及了。

只是爲何又是一場錯過?

陳平安似睡非睡,心神沉浸,十境氣盛,心中人與景,變成一幅從白描變成彩繪的絢爛畫卷。

家鄉小鎮,寶瓶洲,劍氣長城,桐葉洲,北俱蘆洲。

在這個天下太平的初春時分,相銜接的兩座天下,一道道武運齊至桐葉洲太平山。

一襲青衫,化虹而去,武運匯聚在身,陳平安向一位仙人,遞出一拳。

姜尚真看了一會兒,真是佩服自家山主的臉皮了。先前那架勢,分明是奔着三兩拳打死一位仙人去的,結果雙方真過招了,都他娘是衆目睽睽之下的武運臨頭了,還假裝自己是個以遠遊境最強躋身的山巔境武夫?敢情是讓那仙人幫忙喂拳穩固境界呢。那韓玉樹是真傻還是咋的,還真就打人打上癮了?一道道術法真是絢爛,一門門神通何等壯觀,尤其符籙一途,更是神出鬼沒,登峰造極,難怪如今桐葉洲溜鬚拍馬無數,說你是那於玄之下符籙第一人,你韓玉樹不會真信了吧?畢竟這個如今已經板上釘釘的說法,是我姜尚真首創的,然後一個不小心就傳開了。

那韓仙人估摸着是極少如此酣暢出手、對手又足夠皮糙肉厚的緣故?哦,是姜某人小覷韓仙人了,原來是在悄悄佈陣構造小天地。

韓絳樹舉目遠眺,看得她焦急萬分,剛想要悄悄傳信,好告訴她爹,那人心思幽深,陰險至極,除了是剛剛泄露身份的武夫大宗師之外,更是一位同樣精通符籙陣法的道門仙人,切不可太過依仗自家的三山秘籙陣法,只是不等她傳遞密信,韓絳樹眉心處就滲出一粒鮮血珠子,一截柳葉,懸停在她眉心處。

姜尚真埋怨道:“絳樹姐姐真是薄情寡義,難不成忘了撿着你那隻繡鞋的姜弟弟了嗎?好心好意,雙手捧着去還你繡鞋,你卻反而羞惱,不容我解釋半句,可等到四下無人,就震碎我那一身法袍,絳樹姐姐你知不知道,受了這等委屈,等我回了桐葉宗,喝了多少壺的愁酒,只是每次揭開酒壺泥封,那個香味……”

“是你?!狗賊閉嘴!”

韓絳樹瞪圓眼眸,“我派人查過,你當時施展的所有術法,的確都是桐葉宗非嫡不傳的獨門秘術……”

說到這裡,韓絳樹也自知說了句天大廢話,她死死咬緊嘴脣,滲出血水都不曾察覺,她只是恨恨道:“姜尚真!姜尚真!”

姜尚真竟是眼神比她還幽怨,“口口聲聲化成灰都認得我,結果呢,果然你們這些漂亮姐姐的言語,都信不得。”

這等“宮闈豔事秘聞”,一旁讀書人楊樸聽也不是,不聽也不是,只好繼續喝酒。

姜尚真一手拎着酒壺,一手捂住臉,山主大人,你這就過分了啊。

只見一道身影筆直一線,傾斜摔落,轟然撞在山門百丈外的地面上,撞出一個不小的坑。

姜尚真趕緊望向邊的塵土飛揚,滿臉憂心忡忡問道:“道友受傷麼?”

那一襲青衫跳起身,以拳罡震去一身塵土,“點子扎手!”

韓絳樹臉色鐵青,但是一截柳葉已經釘入她眉心些許,由不得她開口言語。

天上,一人懸停,一手握着一枚絳紫色酒葫蘆,輕輕呵了一口氣氣,正是仙人鼓吹三昧真火的無上神通,遮天蔽日的金色火焰,如瀑布傾瀉,浩浩蕩蕩涌向那一襲青衫。萬瑤宗宗主,仙人韓玉樹俯瞰太平山山門那邊,冷笑道:“姜宗主,與朋友合夥耍猴呢?剛剛躋身九境武夫不說,還能夠以三千六百張符籙破我陣法,姜大宗主,你這朋友,真是了不得,年輕有爲,敢問到底是中土神洲哪位道門高人啊?莫不是符籙於玄的親傳弟子?”

姜尚真放下酒壺,緩緩起身,嬉皮笑臉道:“要不是看在你差點成爲我岳父的份上,這會兒三山福地的萬瑤宗祖師堂,可就要掛像燒香拜老祖了。忍你們很久,真以爲姜某人從飛昇境跌回仙人境,咱倆就又平起平坐了?”

那個呆呆坐在臺階上的書院子弟,又要下意識去喝酒,才發現酒壺已經空了,鬼使神差的,楊樸跟着姜老宗主一起站起身,反正他覺得已經沒什麼好喝酒壓驚的了,今天所見所聞,已經好酒喝飽,醉醺陶然,比起讀聖賢書會心會意,半點不差。看來以後返回書院,真可以嘗試着多喝酒。當然前提是在這場神仙打架中,他一個連賢人都不是、地仙更不是的傢伙,能夠活着回到大伏書院。

韓玉樹剛要讓姜尚真放了韓絳樹,微微皺眉,視線偏移,只見那一襲青衫,毫髮無損地站在原地,雙指夾着一粒微微搖曳的火花,擡頭望向韓玉樹,竟是將那粒燈火一般的三昧真火,丟入嘴中,一口嚥下,然後抖了抖手腕,笑眯眯道:“兩次都是隻差一點,韓仙人就能打死我了。”

姜尚真立即火急火燎,跺腳道:“好人兄豈可如此坦誠。”

韓玉樹依舊高懸天上,不理會地上兩人的唱雙簧,這位仙人境宗主衣袖飄搖,氣象縹緲,極有仙風,韓玉樹實則內心震動不已,竟然如此難纏?難不成真要使出那幾道殺手鐗?只是爲了一座本就極難收入囊中的太平山,至於嗎?一個最喜歡記仇、也最能報仇的姜尚真,就已經足夠麻煩了,還要外加一個莫名其妙的武夫?中土某個大宗門傾力栽培的老祖嫡傳?術、武兼具的修道之人,本就不常見,因爲走了一條修行捷徑,稱得上高人的,更是寥寥,尤其是從金身境躋身“覆地”遠遊境,極難,一旦行此道路,貪心不足,就會被大道壓勝,要想打破元嬰境瓶頸,難如登天。所以韓玉樹除了忌憚幾分對方的武夫體魄和符籙手段,煩心這個年輕人的難纏,其實更在擔憂對方的背景。

那人好像看破韓玉樹的心思,開門見山道:“不用擔心我有什麼靠山,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曹沫,是玉圭宗的二等客卿,坐鎮雨龍宗的仙人蔥蒨,和驅山渡劍仙徐君,還有綵衣渡船管事黃麟,都可以爲我作證。”

韓玉樹譏笑道:“一天到晚胡說八道,好玩嗎?年輕人,你真當自己不會死?”

這位仙人自顧自搖頭,“有資格爲太平山說上幾句話的,撐死了就是百年之後,才能夠重返桐葉洲的女冠黃庭,至於你,算個什麼東西?”

姜尚真嘆了口氣,得嘞,真要開打了。這下子是攔都攔不住了。當然了,姜尚真也沒想着阻攔。老子身爲落魄山未來首席供奉,胳膊肘能往外拐?

陳平安看着這個三山符籙一脈的仙人境修士,拔下那根還藏着孩子們的白玉簪子,收入一處本命竅穴當中,免得打生打死的,一個沒收住手,小天地搖晃,連累那些孩子練劍不安生,所以當簪子一去,陳平安瞬間披頭散髮,然後他伸手繞過肩頭,雙手輕輕攥住頭髮,以一枚凝氣而生的金色圓環繫住頭髮,雙膝微蹲,身形瞬間佝僂幾分,拳意流淌全身,一手負後,一手捻出一枚符籙,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最終笑道:“我就喜歡你這種紙糊又頭硬的仙人。”

(本章完)

588.第588章 劍仙在劍仙之手(一)767.第767章 立在明月中552.第552章 先生學生,師父弟子1042.第1042章 爲何只有劍修725.第725章 誰能與寧姚般配210.第210章 山水相逢也重逢828.第828章 以一城爭天下(上)808.第808章 一個年輕人的小故事976.第976章 大概511.第511章 吾心安處打個盹兒(下)1009.第1009章 道簪582.第582章 有些遇見768.第768章 誰可奉饒天下先91.第91章 玉簪348.第348章 真先生也123.第123章 狹路相逢905.第905章 齊聚720.第720章 敵已至,劍仙在67.第67章 遠行190.第190章 我是一名劍客414.第414章 煉製995.第995章 當時坐上皆豪逸999.第999章 跌境114.第114章 再見阿良219.第219章 道士吟詩395.第395章 水落石出小錢堆957.第957章 好似拖拽虛舟693.第693章 喝盡人間腌臢事61.第61章 過河卒1069.第1069章 如此護道824.第824章 朱顏斂藏290.第290章 千里送人頭1252.第1252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十)1253.第1253章 今宵明月149.第149章 約戰797.第797章 辛苦修行爲哪般658.第658章 師徒練拳皆可憐618.第618章 陳平安和齊景龍的道理949.第949章 太上宗主1004.第1004章 坐隱706.第706章 陽春麪上的蔥花1256.第1256章 爲何就山,可問春風208.第208章 去也376.第376章 山澤散修路子野1175.第1175章 道友別說話1219.第1219章 想象1181.第1181章 原來是護道6.第6章 下籤278.第278章 城頭兩人四境三戰4.第4章 黃鳥728.第728章 沒我劉羨陽便不行1263.第1263章 故事是一把雙刃劍1166.第1166章 一花開天下春1189.第1189章 某年的雜花生樹1055.第1055章 吾爲東道主(上)641.第641章 羊腸小道,人人野修105.第105章 無根浮萍654.第654章 真人一到便叩關958.第958章 來了381.第381章 離別之後又有重逢996.第996章 天下地上1158.第1158章 雨過天晴1197.第1197章 敬酒不吃吃罰酒12.第12章 小巷590.第590章 二月二978.第978章 一隻籠中雀536.第536章 飛鳥一聲如勸客(下)829.第829章 以一城爭天下(下)328.第328章 丟出觀道觀418.第418章 那些入秋的喜怒哀樂74.第74章 火龍走水313.第313章 變故1262.第1262章 蜉蝣見青天419.第419章 幾座天下幾個人638.第638章 離別悄然813.第813章 最高處的山巔境529.第529章 十年之約已過半661.第661章 此中有真意798.第798章 一線之上250.第250章 奼紫嫣紅開遍940.第940章 大魚如龍1074.第1074章 將來之事799.第799章 何處不問劍143.第143章 百怪(下)473.第473章 又一年下雪時(中)399.第399章 天底下最不怕之事596.第596章 好人小姑娘(一)1104.第1104章 也在心鄉1248.第1248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六)795.第795章 人間俱是遠遊客673.第673章 落魄山祖師堂262.第262章 有劍從雲海來822.第822章 數座天下第十一524.第524章 水火之爭讓個道(上)160.第160章 少年已知愁滋味220.第220章 山水印1008.第1008章 天下一詞272.第272章 寧姑娘,對不起166.第166章 先生有事當如何909.第909章 無話可說
588.第588章 劍仙在劍仙之手(一)767.第767章 立在明月中552.第552章 先生學生,師父弟子1042.第1042章 爲何只有劍修725.第725章 誰能與寧姚般配210.第210章 山水相逢也重逢828.第828章 以一城爭天下(上)808.第808章 一個年輕人的小故事976.第976章 大概511.第511章 吾心安處打個盹兒(下)1009.第1009章 道簪582.第582章 有些遇見768.第768章 誰可奉饒天下先91.第91章 玉簪348.第348章 真先生也123.第123章 狹路相逢905.第905章 齊聚720.第720章 敵已至,劍仙在67.第67章 遠行190.第190章 我是一名劍客414.第414章 煉製995.第995章 當時坐上皆豪逸999.第999章 跌境114.第114章 再見阿良219.第219章 道士吟詩395.第395章 水落石出小錢堆957.第957章 好似拖拽虛舟693.第693章 喝盡人間腌臢事61.第61章 過河卒1069.第1069章 如此護道824.第824章 朱顏斂藏290.第290章 千里送人頭1252.第1252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十)1253.第1253章 今宵明月149.第149章 約戰797.第797章 辛苦修行爲哪般658.第658章 師徒練拳皆可憐618.第618章 陳平安和齊景龍的道理949.第949章 太上宗主1004.第1004章 坐隱706.第706章 陽春麪上的蔥花1256.第1256章 爲何就山,可問春風208.第208章 去也376.第376章 山澤散修路子野1175.第1175章 道友別說話1219.第1219章 想象1181.第1181章 原來是護道6.第6章 下籤278.第278章 城頭兩人四境三戰4.第4章 黃鳥728.第728章 沒我劉羨陽便不行1263.第1263章 故事是一把雙刃劍1166.第1166章 一花開天下春1189.第1189章 某年的雜花生樹1055.第1055章 吾爲東道主(上)641.第641章 羊腸小道,人人野修105.第105章 無根浮萍654.第654章 真人一到便叩關958.第958章 來了381.第381章 離別之後又有重逢996.第996章 天下地上1158.第1158章 雨過天晴1197.第1197章 敬酒不吃吃罰酒12.第12章 小巷590.第590章 二月二978.第978章 一隻籠中雀536.第536章 飛鳥一聲如勸客(下)829.第829章 以一城爭天下(下)328.第328章 丟出觀道觀418.第418章 那些入秋的喜怒哀樂74.第74章 火龍走水313.第313章 變故1262.第1262章 蜉蝣見青天419.第419章 幾座天下幾個人638.第638章 離別悄然813.第813章 最高處的山巔境529.第529章 十年之約已過半661.第661章 此中有真意798.第798章 一線之上250.第250章 奼紫嫣紅開遍940.第940章 大魚如龍1074.第1074章 將來之事799.第799章 何處不問劍143.第143章 百怪(下)473.第473章 又一年下雪時(中)399.第399章 天底下最不怕之事596.第596章 好人小姑娘(一)1104.第1104章 也在心鄉1248.第1248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六)795.第795章 人間俱是遠遊客673.第673章 落魄山祖師堂262.第262章 有劍從雲海來822.第822章 數座天下第十一524.第524章 水火之爭讓個道(上)160.第160章 少年已知愁滋味220.第220章 山水印1008.第1008章 天下一詞272.第272章 寧姑娘,對不起166.第166章 先生有事當如何909.第909章 無話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