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3.第1183章 凝眸處最癡絕

第1183章 凝眸處最癡絕

意遲巷既有袁正定、關翳然這樣的出息子弟,建功立業,光耀門楣,也有穿不上官袍、混不着蔭封純屬混日子的, 掙錢而已。

今天曹耕心走在回家路上,就遇到這麼一個別說挑起家族大梁、不拆樑就該高燒香的紈絝子弟,家族對此人也談不上如何失望,反正意遲巷和篪兒街,這樣的官宦子孫和將種子弟,不在少數,只要逢年過節那會兒,少礙長輩的眼, 別湊上去討罵, 正月裡難受幾天,差不多就能快活一整年了。馬車緩緩停下,因爲男人聽到車伕的心聲提醒,說曹侍郎今兒沒在衙門當差,男人趕忙伸出白膩手指掀開車窗簾子,他與曹晴朗是同齡人,今天車內帶着個衣衫華貴的狐媚子,她說是想要逛一逛傳說中的意遲巷,尋常車馬哪敢來這邊逛蕩,即便法無禁止,也沒膽子來這條巷子游覽,男人就帶她來長長見識,這類行徑, 屢試不爽,比春藥還管用。男人挪到車窗那邊,伸手提着綵衣國編織的簾子, 瞧見了那個拎着紫葫蘆獨自散步曹侍郎, 他先與女子吹噓了一通, 自己與曹侍郎是怎麼個關係好,曹侍郎如今在咱們大驪朝中又是如何顯貴。意遲巷只有在早朝和黃昏兩個點,車水馬龍,人滿爲患,這會兒還是很冷清的。男人把腦袋探出車窗,見四下無人,便大喝一聲,笑道曹大哥,得空就去我家酒樓喝酒,剛進貨了一批山上酒釀,其實滋味不比長春仙釀遜色,就是相對名氣小了些。

走在梧桐樹蔭裡的曹侍郎停下腳步,轉頭望去,車窗那邊就像掛着一顆豬頭。

曹侍郎便側過身,等到馬車緩緩靠近,拿酒葫蘆輕輕一敲那顆豬頭,笑眯眯調侃一句,韋胖子, 這是帶弟媳婦歸寧, 終於捨得回家啦?

姓韋的肥胖男人赧顏,自己都還沒成親呢。他確實沒有與那女子吹牛皮不打草稿,與曹耕心確實是一起玩到大的發小,關係很鐵。

曹耕心少年時倒賣那些不正經的玩意兒,都是這個傢伙在忙前忙後,如今也是唯一一個曹耕心喝酒記賬且從不催債的好人。

而且男人有一個宗旨,不管曹耕心當了什麼官,從不求他辦事,見了面就只是約酒,約上了酒,也只聊年少趣事和糗事。

曹耕心滿眼笑意,沒有挪步的意思,就站在路邊陪着胖子有一搭沒一搭聊着,好像一個恍惚,昔年白白胖胖的少年,就變成了蓄鬚的成年人,唯一的區別,就是又胖了幾圈。

大概正因爲掙錢不兇,再加上家族長輩這些年在官場不太景氣,有點走下坡路了,已經多年沒有一個有資格列席小朝會的頂樑柱,胖子只是在菖蒲河開了一間酒樓,相較於一般老百姓當然算是日進斗金了,可在高門林立的意遲巷,混得就連個所謂的高不成低不就都算不上了,在意遲巷那撥公認不務正業的顯宦弟子裡邊,都屬於不入流的,一些個後輩,只要是肯跑大瀆南邊生意的,前些年都擁有一兩艘山上的仙家渡船了,總之沒幾個瞧得起眼前胖子的。

就在此時,又有數輛馬車路過此地,顯然瞧見了曹侍郎的身影,紛紛停下,一個滿身貴氣的青年掀開車簾,滿臉笑容與曹侍郎打招呼,雙方屬於世交,還是姻親,所以青年喊了這位吏部侍郎大人一聲關係親暱的曹叔叔。

曹耕心都懶得斜眼一瞥,置若罔聞,只顧着與胖子繼續閒聊,就這麼把那位生意做得很大的意遲巷晚輩晾在那邊,後者打招呼也不是,就此告辭也不是。在一幫朋友那邊折了這麼大一面子,青年根本不敢將不悅放在臉上,甚至都沒有識趣默默離去,就彎腰半蹲着車簾子和駕車馬伕附近,曹耕心還是得到胖子的小聲提醒,曹大哥你可別讓自己難做人啊,曹侍郎這才朝那支車隊斜眼望去,只是擡了擡下巴,示意趕緊滾蛋,一邊涼快去。

那個家族有數人在大驪地方上擔任封疆大吏的富貴青年,根本不敢放一個屁,悻悻然躲回車廂內,甚至也沒覺得有什麼丟臉的。

意遲巷子弟也分三六九等,官場履歷極其紮實的曹耕心,是毋庸置疑的第一等,故而那青年的父輩甚至是爺爺輩,如今瞧見了曹耕心,都是平起平坐談笑風生的,閒聊時若是曹耕心翹起二郎腿,不是沒家教,是自家人不見外,相互間串門拜年喝酒那會兒,這還是曹耕心有意執晚輩禮,不願坐主位罷了。

胖子笑道:“何必這麼不給面子,難堪得教我這種旁人都要摳腳。”

曹耕心在腰間別好酒葫蘆,微笑道:“這幫小王八蛋,兜裡有倆臭錢就把尾巴翹到天上去,酒樓生意做得那麼大,都不知道請曹叔叔喝酒,不請喝酒也罷了,也不知道看在我跟他姑姑差點訂了一樁娃娃親的份上,把酒債給結了,只是路上瞧見了,輕飄飄喊一句曹叔叔,能值幾個酒錢,天底下有這麼好的事情?”

胖子疑惑道:“曹大哥,你今天不是剛把酒債都還清了嗎?”

曹耕心誤以爲聽錯了,“什麼?”

胖子解釋了一番,原來連同他在內的酒樓,曹耕心在菖蒲河那邊欠下的所有酒債,都被一個自稱陳好人的外鄉豪客給結清了。

曹耕心臉色不變,略微思量一番,笑道:“約莫是想要跟侍郎這頂官帽子套近乎的,無所謂了,就當沒有這麼一回事。”

胖子將信將疑,誰膽兒這麼肥?真當大驪糾察官員是吃乾飯的?最不濟整點字畫古董什麼的,雅賄都不懂?非要鬧出這麼大的陣仗,菖蒲河酒樓能是個藏得住話的地方?問題是提着豬頭亂找廟也不好啊,誰不知道我們曹侍郎是出了名的喝酒收禮不辦事,桌上好好好,桌外難難難。

曹耕心擺擺手,“不耽誤你看風景,以後真遇到事情,就去找韓六兒,他能幫忙說上話,菖蒲河附近那塊地面上,他的六品官,能當三品京官用的,都是一起玩到大的自家兄弟,知根知底,你臉皮也別太薄了,跟你說個不是道理的道理,碰到難事了,太把兄弟當兄弟了,就等於沒把兄弟當兄弟。就說去年年關那麼個事,芝麻綠豆大小,聽說某人還把自己委屈得關起門來喝悶酒,喝得滿臉鼻涕眼淚,你膈應誰呢,何況本來就是你佔理,也難怪最後鬧到家裡去,會被韋伯伯覺得你是個拎不清的,天底下的新交情,都是從麻煩他人中而來,再奔着找機會幫人解決麻煩而去的,我都不知道你在怕個什麼,真要像你這麼怕麻煩別人,有本事就別掙酒樓的這種熱鬧錢啊。”

胖子悶悶道:“我爹就從不跟我說這些。”

曹耕心氣笑道:“腦子長在自己脖子上,多用用。”

胖子點點頭,“曉得了,我以後肯定多想想。”

曹耕心笑道:“有空就多回家,跟你爹喝個小酒談談心,大不了就跟韋伯伯承認自己就是沒出息好了,好歹是親生兒子。而且你是真有孝心,比起那種街坊鄰居里邊面孝心不孝的,不比他們強多了?還有就是記得趕緊成親娶妻,啥都別管,只需讓韋伯伯抱上孫子孫女了,到時候你看他在你這邊,有沒有笑臉?”

胖子嗯了一聲。

曹耕心一本正經道:“最後我還得提醒你一句。”

胖子說道:“曹大哥你說,我聽着呢。”

曹耕心壞笑道:“咱們意遲巷是出了名的道路平整,你這輛馬車可別整得一路顛簸啊。韋伯伯年輕那會兒,就鬧過大笑話。”

胖子驀然瞪大眼睛:“我爹?!”

畢竟印象中,當了很多年禮部郎中的父親,那可是飽讀聖賢書的正人君子,刻板迂腐得嚇人。

曹耕心說道:“可別說是我說的。”

胖子放下窗簾,被曹侍郎這麼一揭短,好像一下子就不那麼怕父親了。

連曹耕心都不能例外,一個個都是被父輩們打大的,唯一的區別,就是抽出一條玉腰帶、還是用刀鞘、馬鞭或者是戒尺。在外邊惹禍還好說,尤其是同齡人之間鬥毆之類的,長輩們幾乎都不太管,鼻青臉腫都無所謂,但是有兩種事,肯定要捱揍,一種是仗着家世,讀書不學好,膽敢頂撞家塾先生,這類情況滿是將種門戶的篪兒街那邊居多,再就是欺負差不多年齡的女孩子,一頓暴揍肯定管夠,兩條街巷的官員們公務再忙,這撥身穿黃紫的將相公卿,回到家都要家法伺候。

曹耕心獨自走向家中,好像以心聲“自言自語”捫心自問一般。

馬先生,陳平安是不是已經猜到真相了?當時在小院內故意不說破?因爲賣你這個師兄的面子?就沒跟我計較什麼?

一位在槐黃縣城擔任曹督造多年幕僚的老夫子,語氣淡然回覆一句,他心思細膩,先前小院內就在對你處處試探,肯定猜到了,否則就不會幫你結清酒賬,算是默認了你的這樁富貴險中求,至於我,一頭見不得光的陰靈而已,能算什麼師兄,有什麼面子可言。曹耕心揉了揉眉心,頭疼不已,小心翼翼詢問一句,會不會落下難以補救的後遺症,是我貪大失大了?那位不見蹤跡的老夫子冷笑一句,事已至此,木已成舟,再來後悔有什麼意義。曹耕心開始耍賴,馬先生,那塊“地支”玉牌,當初可是你給我的線索,按照文脈輩分,你又是陳平安的師叔,真被秋後算賬,你可得幫我兜着點啊。

那位姓馬的老夫子默不作聲。他與那位小師弟,沒臉相認。

就像曹耕心在小院與周海鏡說的那句話,酒都有假的,何況是言語。

這是一場豪賭。

因爲根本就沒有那麼一封信,國師崔瀺就沒有囑咐曹耕心什麼,自然也就沒有授意曹耕心負責掌握大驪地支一脈的舉動了。

至於那塊“地支”玉牌,以及那棟荒廢多年的院子,確是身邊這位陰靈泄露給曹耕心的一條重要線索,等到曹耕心卸任窯務督造返回京城爲官,再花費多年,處心積慮,從刑部密庫那邊 “校檢”而來。

而這位幕僚,姓馬名瞻,曾是大驪搬遷之前山崖書院的一位教書先生,當年是山長齊靜春的師弟,跟茅小冬一起趕赴寶瓶洲,馬瞻也是文聖的弟子,卻不是那種親傳的入室弟子,其文脈身份,類似如今擔任禮記學宮司業的茅小冬。但是與茅小冬的境遇,一念之差,雲泥之別。

一個已經是能夠次次參加中土文廟議事的讀書人,關鍵是還能與恢復文廟神位的先生時常見面,一個卻淪爲僅僅是死後魂魄不散的鬼物,籍籍無名,如今幾座天下談及文聖一脈,年輕一輩,估計皆不知文聖曾有弟子馬瞻。老秀才曾經來到京城和春山書院,就在人云亦云樓落腳,從頭到尾,馬瞻都沒有露面,這輩子最敬重的先生,也未找他。可能早已知道大驪京城猶有鬼物馬瞻,先生可能不知道,可能是知道卻假裝不知道。

馬瞻如今還有一個隱蔽身份,是大驪京城內那座祭祀歷代君主帝王廟的廟祝之一。

在京城,唯一能說上話的,就是如今在都城隍廟擔任夜遊神的楊掌櫃,這自然是藥鋪後院那個楊老頭幫忙安排的一條退路,成了山水神靈,就可以繼續庇護家族香火。他們楊家祖祖輩輩傳下來的一座藥鋪,後院的那個老人,雖然名義上姓楊,小鎮百姓也都將其視爲楊氏長輩,其實與桃葉巷楊氏並無關係。

馬瞻最後說道,崔瀺當年故意把人不人鬼不鬼的我,留在你身邊,輔佐你管理一座龍泉窯務督造官,崔瀺肯定就是在等這麼一天,陳平安很聰明,當然猜得到,所以只要你以後能夠用好地支一脈,陳平安就願意當那封書信是真實存在過的。

曹耕心好奇詢問一句,“夫子你落得這般田地,當初算是崔國師故意爲之吧,這麼多年,你就半點不記恨他?”

馬瞻淡然道:“咎由自取,怨不得他。”

先生的《榮辱篇》曾有言,傷人以言,深於矛戟。

其實有些不言不語,更傷人心。當然馬瞻並不覺得先生不見自己,有任何問題,一句“咎由自取”,就是馬瞻對自己最好的蓋棺定論,馬瞻連陳平安都不願見,更何談先生?只是內心深處,馬瞻更希望是先生尚且記得自己,只是自己不敢去面見先生。

曹耕心感慨道:“行有不得,反求諸己。”

這是出自亞聖的名句。

故而馬瞻說了幾句文聖教誨,“先生有言,從道不從君,禮以順人心爲本。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君子養心莫善於誠,致誠則無他事矣。”

曹耕心何等靈光,當然聽得出來,這麼多年一直生活在愧疚當中的老夫子馬瞻,每一句話都是意有所指,第一句從道不從君,是稱讚國師崔瀺,第二句是自己如今的唯一追求,至於最後一句,當然是說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陳平安。對這個小師弟,從之前馬瞻與曹耕心的對話當中,就可以看出老夫子的認可,激賞之情,溢於言表。

曹耕心笑道:“到家門口了,進去喝幾杯?”

馬瞻搖搖頭,“我這等見不得光的鬼物,當個看門的廟祝就夠了,不宜踏足你們這些高明之家。”

曹耕心便不再挽留做事說話都一板一眼的老夫子。

馬瞻突然問道:“曹耕心,以你的身份和才智,何必如此急於求成?”

曹耕心抖了抖袖子,擡起胳膊,作持杯飲酒狀,“人生不滿百,且盡手中杯。”

馬瞻沉默片刻,搖搖頭,“你是練氣士,說甚人生不滿百。”

曹耕心一拍腰間酒葫蘆,笑眯眯道:“什麼神仙,酒鬼而已。”

職責所在,馬瞻與曹耕心告別,立即返回帝王廟,另外那位廟祝遞來一封書信,說是一位名叫荀趣的京城官員送來的,指名道姓送給馬瞻。這封不好說是請帖還是家書的密信,設置了一層並不高明的山水禁制,信封上寫着“師兄親啓”幾個字,落款是師弟陳平安。

打開信封,信上內容就只有三句話。

先生有言,生死俱善,人道畢矣。誠邀師兄至落魄山,面見先生。先前不宜在大驪京城敘舊,先生對馬師兄甚是想念。

馬瞻將信紙放回信封內,坐在寂寥冷清的門房內,老人伸出手掌,輕輕撫平桌上的信封,老淚縱橫。

當初老秀才來到京城,在人云亦云樓這邊現身,在巷口那邊,老秀才時常捻鬚,好似等人。

後來文聖去了一趟春山書院,更是等於在大驪官場公開身份了,在那之後老秀才就不去巷口了。

等到關門弟子提了一嘴,在陳平安這邊萬事好說話的老秀才,難得跳腳急眼了,罵罵咧咧,說這個馬瞻,成何體統,明知道先生都到了京城,就這麼幾步路,都不知道來找先生敘舊,天底下當學生的,有這樣的尊師重道?難不成還要我這個當先生的去找他?不見不見,見個屁的見!

也就是陳平安,換成左右,或是茅小冬,估計就要去幫着先生罵人了。陳平安繼續勸先生,說何必與馬師兄置氣,把當先生的氣量和胸襟拿出來。

老秀才好像是真生氣了,只說不見,堅決不見,誰替馬瞻說情都不行,不像話,以前多好一學生,雖說跟小冬一般,時常先生一問學生三不知,笨是笨了點,但是勝在尊師重道啊,當年搬椅子都輪不到茅小冬的,如今馬瞻這小子當大官了,架子比天大,就不認先生了……陳平安就要強拉着先生一起走趟大驪京城的帝王廟,老秀才哪怕都被最寵溺的弟子拽着胳膊了,依舊站如鬆,不去,別說離開巷子,今兒只要出了院門,我不得給馬瞻當學生啊。

當時陳平安只好作罷。

說自己這個所謂的關門弟子,原來在先生這邊也說不上什麼話,當得一般。

老秀才只好反過來安慰關門弟子,說根本不是一回事,可不能這麼覺得啊,咋個還跟先生生氣了,果然我們都得怪馬瞻,瞧瞧,先生不見他纔是對的吧……

最後老秀才嘆息一聲,與陳平安解釋一句,說馬瞻需要過自己的心關。

陳平安在旁笑着,說猜到了,學生就是關心關心先生。

落魄山。

劉十六和白也一到,就又在年譜上邊增添幾筆的白髮童子,閒來無事,獨自跑到山頂,皺着臉,悶悶不樂的樣子。

那可是一個大活人的白也唉,好不容易見了面,都沒聊上一兩句閒天,真是丟人現眼。

當年在那座青冥天下的歲除宮,宮主吳霜降更爲鍾情蘇子的詞篇,而他的道侶,那位道號“天然”的女修,修行資質一般,她卻是堪稱癡迷白也的詩篇。

爲了她的這個喜好,在家鄉天下蒐集到更多的白也最新詩篇,從不求人的吳霜降,與玄都觀,華陽宮,還有那座詩餘福地,欠了不少人情,當然都還了,至於這類買賣劃不划算,吳霜降說了算。

至於爲何偏好蘇子,吳霜降說蘇子是苦中作樂,故而豁達。反觀白也就太順遂了,屬於樂極生悲,但是白也確實才華無匹,尤其勝在仙氣足夠多,浩浩蕩蕩,人生得意者喜歡,失意者也喜歡。

今天終於見到了“書外”的白也,她反而不好意思了。

她當下這副皮囊,也確實有點寒磣。

白髮童子坐在集靈峰山巔的白玉欄杆那邊,長吁短嘆,愁煞個人。

自己若是有隱官老祖的臉皮就好了,這會兒估計都與白也先生喝酒了吧。

朱斂散步至此,身形佝僂,雙手負後,腳踩一雙針線細密的布鞋,是暖樹讓小米粒分發給所有人的,都有份。

白髮童子背對着老廚子,揮了揮手,算是打過招呼了。

朱斂走近欄杆,眺望一幅由濃墨轉爲淡筆的層層山水遠景畫卷,問道:“編譜官,有心事?”

白髮童子嘆了口氣,“虧得隱官老祖沒在場,不然我就糗大了。”

“男女關係,屋內有屋,樓上有樓,局中人說不清道不明,如犯死罪,最難自證清白。”

朱斂笑道:“愛情是個叫任性、小名頑皮的孩子,一長大就改名叫責任、別名默契了。”

白髮童子嘿了一聲,咧嘴笑道:“老廚子,終於看走眼一回了吧,我對白也,只是單純的崇拜,怎麼會涉及男女情愛。”

朱斂笑道:“我也沒說你喜歡白也啊,仰慕而已。人間自詡才子之輩,誰不崇拜白也幾分?像我,就一樣得事先醞釀好腹稿,纔有膽氣湊到白也的跟前去。”

朱斂心知肚明,她之所有沒有跟白也多聊,還是擔心來自青冥天下玄都觀的白也,會招來太過高人的視線,順帶着連累吳霜降。

白髮童子,如今給自己取了一個化名,箜篌。

明明想要兩竹相依偎,心中悔教夫婿覓封侯,竹籃打水一場空,女子空歡喜一般。

白髮童子搖晃着雙腿,“被一個人太喜歡了,被喜歡的那個人,好像就不太懂得怎麼喜歡對方。”

簡而言之,就是被寵壞了。習慣了與人索取,不懂付出。她問道:“是不是這個道理?這可是我想了很多年纔想出來的!”

朱斂笑道:“對也不對。”

白髮童子疑惑道:“怎麼講?”

朱斂趴在欄杆那邊,“有些道理,其實你不是不懂,只是得我這種外人來說,你才覺得能算個道理,否則就要心虛了。”

白髮童子自嘲道:“哈,是外來的和尚好唸經?”

朱斂搖搖頭,緩緩道:“我曾經在家鄉那邊,一個人遊歷江湖,漫無目的,某次在登山途中,遇到一位白衣抱綠琴的下山老僧,人間千山萬水,既然碰到了,想必就是緣法,我們就各自停步,談了一點佛法,結果聊得很投緣,從夕陽西下一直聊到大日沉山,我最後有感而發,說老和尚唸經有口無心,在市井是一句貶義的話,但可能在佛門之內,其實是一種很高的境界。他說我既有佛緣,也有慧根。”

只是聽老廚子娓娓道來說些自己的陳年舊事,白髮童子便聽得心境祥和了許多。

白髮童子問道:“朱老先生,以前在家鄉,有那麼多女子喜歡你,就沒有對誰心動過嗎?就一直是她們錯付你辜負?”

朱斂笑道:“當然有過動心啊,不過多跟女子容貌、家世沒關係,無非是花開花落,走過看過錯過,回頭再看,記住而已。但要說那種讓人想要結爲夫婦白頭偕老的動心,好像還真沒有過。富家女驕縱,小家碧玉非要穿金戴銀,珠光寶氣,畢竟不太討喜,但是有些畫面,確實美好,記得有次在廟會集市上避雨,羣女跑到檐下躲雨,唯有一婦,荊釵布裙,站得稍遠,略帶老繭的纖細手指,輕輕捋過鬢角髮絲,氣態賢淑,她不用姿色如何驚豔,就已經很動人了。少年郎總是追求傾國傾城,如我這般的老男人,只求驚鴻一瞥的賞心悅目而已。”

白髮童子豎起大拇指,“朱老先生,說句真心話,論及男女情愛的學問,你不比隱官老祖遜色絲毫!”

朱斂笑着搖搖頭,“這怎麼能比,我跟公子的差距,差了很多個你和陳靈均呢。”

白髮童子嘿嘿笑,若論溜鬚拍馬,老廚子能排第二,至於第一,如今已成定論了,必須是賈老神仙啊。

朱斂見她不信,便指了指遠處山水,“同樣一幅畫卷,是凡俗夫子看見了,還是修道之人落在眼中,覺得好看?”

白髮童子說道:“當然是肉眼凡胎瞧見了,更覺好看。”

朱斂點點頭,“所以說啊,少年情思如潑墨,嘩啦一下就傾瀉在了紙上,滿是寫意,妙在層層暈染,局中人看不真切。若是一場男歡女愛,歷歷分明,嚴謹如工筆畫,言行舉止纖毫畢現,敢問妙在何處。”

白髮童子思量一番,忍不住讚歎道:“有嚼頭!”

朱斂雙手負後,微笑道:“在我看來,真正有嚼頭的男女情愛,就是啞巴吃黃連,旁人攔不住,不吃還不行。”

白髮童子點點頭,以拳擊掌,“記下了記下了,必須學納蘭玉牒做筆記!”

朱斂一笑置之。

白髮童子以心聲說道:“同樣是畫卷裡邊走出的,好像就只有朱老先生,在隱官老祖那邊,更換過好幾個稱呼?”

朱斂稱呼陳平安,曾用老爺,少爺,公子。

到底還是女子更心細。

朱斂微笑道:“又不是名字,怎麼順口怎麼喊。”

白髮童子也懶得計較這些,說道:“有人說過,真正的人間絕色,女子見到了,不是自慚形穢,而是隻覺得我見猶憐。老廚子,真是這樣嗎?”

朱斂認真想了想,“我這個人臉盲,記不住女子的容貌。”

白髮童子笑道:“老廚子你這麼賤,這麼不練劍。”

若說周首席跟小陌有一場無形的大道之爭,那麼白髮童子跟老廚子,一個是隱官老祖的麾下頭號心腹猛將,一個作爲落魄山的大管家,其實也算對手。

朱斂哈哈笑道,“年輕那會兒,確實練過幾年劍術,是不是殺人技不好說,反正江湖上都說我耍劍,蠻好看。”

青鸞國禮部尚書“李葆”的書房內。

李寶箴很快就穩住心神,雙手攤開,“我做了什麼?好像什麼都沒有吧。柳蓑求死,與我何關。陳先生還得感謝我幫忙釣起這條魚,時日一久,柳蓑這種人,被他成長起來,還是很危險的。無所求,就意味着沒有任何線索可循,惡意純粹,就意味着柳蓑的道心純粹,他越晚出口,咬人就越疼。”

陳平安笑道:“李織造,你這就叫賊心虛。”

李寶箴彎曲手指,輕輕敲擊椅把手,問道:“你這份隔絕天地的手段,是……神通?”

如果說心聲都用不上,李寶箴還能稍微理解幾分,但如果是自己的……念頭呢?冥冥之中,李寶箴無比確定自己的想法,都被陳平安一併攔阻下來。

先前看到陳平安的第一眼,李寶箴確實有點心慌意亂,下意識就想要搬救兵,當然是大哥李-希聖了。

時至今日,李寶箴依舊並不確定這個大哥的大道根腳,他只知道一點,自己不管遇到誰,攤上什麼事,碰到什麼難關,只要李-希聖出面,那就都不是事。

這份心態,倒是與白帝城柳赤誠如出一轍。管你有事沒事,反正都有師兄在。

陳平安沒理睬李寶箴,走到桌邊,看着那兩隻碗,點頭笑道:“很形象了。顧璨要是瞧見,估計會將李織造視爲知己。”

李寶箴臉色微變。

小陌懷捧綠竹杖,背靠房門,面帶微笑,看着那個自家公子的同鄉同齡人,果然是一樣米養百樣人。

按照聖賢語,君子可欺之以方,還有一句差不多意思的市井老話,寧惹君子不惹小人嘛。

陳平安轉身靠着桌子,雙手籠袖,望向柳蓑,“你是怎麼想的,還是被李寶箴說中了,對我只是持有一種純粹的惡意?”

柳蓑說道:“李寶箴肯定殺我,那我就必須自救,這是我家老爺給我出的最後一道題目。”

陳平安問道:“解了題,渡過難關之後呢?柳先生可是對你早有安排?”

“我家老爺沒有什麼安排。”

柳蓑搖頭說道:“我會加入陳先生的落魄山,當一個完全不存在的人,沒有期限。”

陳平安一時啞然,怎麼攤上這麼個混不吝的。

柳蓑說道:“如果境界高了就可以心想事成,人間就不是這個人間了。三教祖師要十四境做什麼,浩然何必有中土文廟,青冥又何必有一座白玉京。我去了落魄山,陳先生當然可以不用柳蓑,我也絕對不會在任何事情上畫蛇添足,但是落魄山必須有一個類似柳蓑的存在,以防萬一。如果落魄山不曾創建下宗,崔先生不曾離開落魄山,去往桐葉洲開枝散葉,落魄山有我沒我,確實沒有什麼區別。”

陳平安沉默片刻,微笑道:“聽着很有道理,有百利而無一害,可我偏不答應呢。”

柳蓑說道:“那我就耐心等着,選擇在槐黃縣城那邊潛心修行,等着陳先生覺得我有用的那麼一天。一旦有用,必是大用。”

陳平安問道:“那我就更好奇了,圖個什麼?”

柳蓑伸手指了指陳平安的布鞋。

陳平安轉頭笑問道:“李織造,你猜得出答案嗎?”

李寶箴搖搖頭,這個柳蓑大概是瘋了,這還怎麼猜。

不過他發現此刻的陳平安好像變了一個人,準確說來,是終於變回了一個人。

這讓李寶箴緊繃到幾乎要斷裂的心絃,稍稍緩和幾分,好歹能喘口氣了。

“就像一隻微不足道的螻蟻,但因爲是踩在陳先生的鞋背上,那這隻螻蟻就就可以借勢看到更遠更高處的風光。”

柳蓑眼神炙熱,沉聲道:“我相信有朝一日,只要跟隨陳先生的腳步,就可以做成一件我現在完全無法想象的壯舉,柳蓑不求青史留名,不求任何虛名實利,但是在將來某個足可稱之爲‘大關節’的時刻,天地間必須得有我柳蓑的一席之地,可能是做了某件事,說了某句話,在那浩浩蕩蕩的歷史洪流當中,柳蓑能夠證明自己,來過人間一遭,並且一定程度上改變了河流的走向!”

小陌覺得挺有趣,聽君一席話,不虛此行,便以心聲說道:“公子,確是柳蓑的真心話無疑。”

陳平安再次轉身,低頭彎腰,凝視着桌上的兩隻碗,一碗白水一碗墨汁,伸出手指蘸了一滴墨汁,移動手指,手指肚的那滴墨汁,在白碗水面之上,將墜未墜,他背對着李寶箴和柳蓑,嗓音帶着笑意,“你們兩個,猜一猜各自希望對方的生死,你們在心中給出答案即可,反正小陌聽得見,無非是四種答案,並不難猜,無非是李寶箴生柳蓑生,李寶箴死柳蓑活,李寶箴柳蓑皆死,李寶箴柳蓑皆活。如果雙方答案不同,卻被李織造猜中了,就可以活,柳蓑會死。反之李織造死,柳蓑可活。但是如果真有那麼巧合,你們的選擇一樣,皆死。”

李寶箴冷笑道:“玩物喪志,更何況是操-弄人心。再說了,我是大驪命官,你說殺就殺?!你當自己是誰?!”

陳平安只是凝視着即將落入白碗的指尖墨汁,“那換一個更容易的猜法好了,你們兩個肯定都精通術算一道,相信難度就會很小了,假定這四種可能性,你們猜中其中任何一個,都可以是正確答案,雙方都可以活下來,那麼你們覺得活下來的可能性是多少?零,四分之一,二分之一,一?公平起見,正確答案,肯定就在四個選項之中,你們不如猜猜看這種可能性的大小?誰猜中了就可以馬上活着離開這間書房,李織造繼續兼任你的尚書大人和幕後君主,柳蓑你甚至可以即刻起就加入落魄山,當然還有一種選擇,就是暫時不加入落魄山,來換取一個青鸞國尚書李葆的壽終正寢、無疾而終。你們可以猜了,先到先得。”

柳蓑竟然乾脆閉上眼睛,又擺出一副等死的模樣。

李寶箴還在那邊心思急轉,猜測所謂的正確答案。

門外響起一陣敲門聲,李-希聖微笑道:“寶箴,你別猜了,陳先生出的題目本身就是錯的,自然就沒有所謂的正確答案。”

李寶箴確實無心聲無念頭能夠傳給大哥,但是擋不住李-希聖能夠算卦。

陳平安嘆了口氣,眼神示意小陌不用攔着,李-希聖這才推開門,看見一雙金色眼眸的“陳平安”,髮髻間趴着一個小傢伙。

只是施展了障眼法,李寶箴和柳蓑都瞧不見那個跟隨陳平安離開落魄山的蓮花小人兒。

虛驚一場。

陳平安微笑道:“以後勞煩先生多管管李織造,只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畢竟有一而再,就肯定有再而三。”

李-希聖笑着點點頭,“我來勸他。”

李寶箴如獲大赦,這間屋子是片刻都不想多待了,趕緊起身,來到李-希聖身邊。

李-希聖說道:“寶箴,做事情還需善始善終,明日你先將青鸞國禮部事項交接一下,然後就回大驪織造局。”

李寶箴點點頭。

李-希聖其實有些頭疼,完全可以想象將來李寶箴在元嬰境瓶頸之時,與一頭心魔顯化的陳平安,相對而坐如對弈,在那兒反覆猜測答案和爭吵不休。如果自己再晚來片刻,可能還有幾個真正意義上的術算難題等着李寶箴,此題只是一碟下酒菜而已。一個不小心,李寶箴就會道心失守,淪爲光陰長河那條長鏈旁披掛野狐皮的上古隱者一般下場,表面勘破“不昧因果”都無用,不知“觀自在”,何談“大自由”。

李-希聖以心聲說道:“鄭居中跟餘鬥離開白帝城,去天外了。”

陳平安疑惑道:“去天外做什麼?”

兩人一起走出書房,李-希聖與陳平安大致解釋了一遍白帝城的境況。

陳平安問道:“這場比試,勝負如何?”

李-希聖說道:“各自不勝也不敗吧。”

有些內幕,李-希聖不宜更多泄露天機。

比如在那白帝城,鄭居中與餘鬥笑言一句,來都來了。

背劍穿法衣,跟隨師尊一同跨越天下的餘鬥,則當場回覆一句,正合我意。

反正雙方見了面,一個字都不願多說。

倆十四境,而且還是十四境當中屬於很能打的那種,火氣都不小。

這場言簡意賅的約架,至聖先師沒攔着,道祖也覺得沒什麼。

陳平安說道:“這就是說只要餘鬥坐鎮白玉京,就算是鄭先生都要輸?”

李-希聖點頭道:“最少暫時是如此,以後如何,無法推衍演算。”

陳平安眼神古怪。

李-希聖笑道:“實事求是,有一說一,我有什麼好難爲情的。”

不復見一雙金色眼眸,陳平安擡起雙手揉了揉臉,無奈道:“李寶箴到底怎麼回事,怎麼給李先生當弟弟、給小寶瓶當哥哥的,換成別人,我今天可不慣着他。”

一旦被陳平安列入心中的某份名單,就像昔年的正陽山,那麼李寶箴的織造官就算做到頭了。

李-希聖顯然更無奈,“家家有本難唸的經。不過你放心,肯定下不爲例。”

陳平安原本想要多說幾句,只是想到對方是李-希聖,就算了。

一些個類似“驕奢淫逸,所自邪也”、“聰明人只會越來越難教,不早點小懲大誡,可能某天就要大義滅親”的淺顯道理。

李-希聖大概是猜到了陳平安的心思,笑道:“放心。”

陳平安驀然擡頭。

李-希聖和小陌也隨之擡頭望向天幕。

天外一戰,竟然導致浩然天幕漣漪陣陣,大如巨湖的層層光暈隨之盪漾開來。

陳平安喃喃道:“我還以爲會是一場比較和氣的‘文鬥’。”

比如將戰場選址在類似在至聖先師或是道祖的道場之內。

李-希聖說道:“戰場確實位於一處秘境之內,是道祖隨手拋擲出去的,只是比較靠近浩然天下,不過餘鬥跟鄭居中,都沒什麼可藏掖的了。”

白玉京二掌教,曾經的真無敵一說,唯一會被拿來說事和詬病的,可能就只有他不曾與兩人真正打過,故而算不得真無敵。

浩然天下的小夫子,禮聖。劍氣長城老大劍仙,陳清都。

至於白帝城鄭居中,真身,陰神,陽神身外身,已經同時擁有三個十四境。

尤其是最後者的“鄭居中”,更是宛如直接摹拓“道祖”而來。

鄭居中之心,術,道。

三者兼備。

這件事,遲早都會天上天下皆知。有了這份鄭居中自己心目中的大道雛形,就根本無所謂外界的“天時”如何了。

但即便是陸陸續續知曉這個驚人消息的山巔修士,暫時還不清楚更深層的一個事實。

人和堪稱極致之外,鄭居中猶有一份隱蔽的地利,因爲鄭居中的道場,等於同時在白帝城所在的浩然天下,還在合道十四境之一所在的蠻荒天下,也在道祖離去後的青冥天下。

關鍵是三教祖師在的時候,鄭居中就能夠做到這一步,等到三教祖師散道之後,鄭居中又會如何?

打個比方。

山巔修士的境界高低,如一尊巍峨法相矗立在大地之上,人間每一位飛昇境和十四境,當然各有各的了不起,但是幾乎所有山巔修士,都是各走道路,纔有各自的境界,其法相高度,終究不曾觸及天幕的瓶頸所在。

但是鄭居中的法相高度,就像只是因爲有三教祖師擋着,才“只能只有”那麼高。

李-希聖問道:“有沒有帶酒?”

陳平安點頭道:“喝什麼酒?”

李-希聖笑道:“我們家鄉的糯米酒釀就可以。”

陳平安便從袖中摸出一壺董半城的糯米酒,遞給李-希聖,忍不住笑道:“看似將就,可不便宜。”

就因爲有一塊“驪珠”的金字招牌,再加上小鎮龍窯燒造的民窯青瓷酒壺,如今都快賣出仙家酒釀的價格了,還真有人買。

李-希聖喝了一口滋味綿柔的糯米酒,說道:“我不是說鄭居中的壞話,撇開他的那顆道心不談,鄭居中一心想要術外求術,道上得道,你我因爲各自的修行路數,都要忌憚他幾分,還有所有目前的和將來的十四境修士,同樣需要小心再小心,因爲誰都不清楚,自家腳下所走的一條獨木橋,有無可能哪天就會與鄭居中的道路沾了邊,莫名其妙便起了一場大道之爭。”

陳平安點點頭。

李-希聖笑道:“心有慼慼然。”

不得不承認一件事,好似人間萬年以來,就數鄭居中最自由。

李-希聖說道:“念頭一事,效果如何了?”

陳平安說道:“念頭自然生髮,比當年崔師兄少了一大半,儘量收束念頭,比崔東山多了至少半數。”

李-希聖點頭道:“很厲害了。”

前者難在“自然”二字,後者的收束和止念,可不是尋常練氣士的坐忘凝神。與白玉京道官的心齋,佛門的坐禪,也有差異。

李-希聖笑道:“寶瓶跟着崔宗主他們一起乘坐渡船返回家鄉,我去護道一程。”

陳平安連忙致謝一句,李-希聖沒好氣回了一句,你是她哥啊。

小陌忍住笑。

陳平安瞥了眼天幕,深呼吸一口氣,收回視線,與李-希聖作揖告別,李-希聖與之作揖還禮。

李-希聖率先離開青鸞國,去往寶瓶洲南端的老龍城。

小陌突然以心聲說道:“公子,我想收柳蓑爲弟子。”

陳平安好奇問道:“他是劍修?”

小陌搖頭道:“不是。”

陳平安恍然,小陌可不止是精通劍術,所學駁雜,教一箇中五境的柳蓑,綽綽有餘。

小陌說道:“我收柳蓑做不記名弟子,他跟落魄山沒有關係。”

陳平安點頭道:“你收徒我放心。不過你得先晾他幾天……算了,沒什麼差別,你跟柳蓑直說就是了。”

柳蓑足夠聰明,而且心思重,恰好碰到小陌這樣的師父,好像是一樁柳蓑命中該有的仙家緣法。

帶着小陌返回落魄山,陳平安先去了一趟竹樓,然後趕緊去見君倩師兄。

山上,謝狗竟然恢復了真容,以白景姿態,與君倩師兄在那邊喝酒,可謂豪飲,再無半點嬌憨少女模樣。

瞧見了返山的小陌,白景也只是打着酒嗝,眯眼而笑。

陳平安喊了一聲君倩師兄,劉十六笑着點頭,讓小師弟和小陌都坐下,一起喝酒。

陳平安欲言又止。

君倩笑道:“白也被魏山君拉去披雲山見大先生了,小米粒跟着一起耍去。”

陳平安就沒想着要去披雲山見白也。如此待客,就太不落魄山了。

可能就算小師弟要去,君倩這個當師兄的都會攔下,沒必要如此落了痕跡,好友白也,向來不喜客套。

白景和小陌,與君倩都算舊識,遠古歲月裡,當然算不上什麼朋友,相對而言,君倩跟小陌更熟悉些。

君倩說道:“小陌先生,在這邊小酌,喝過了酒,隨時可以去往青冥天下,老觀主在明月皓彩那邊等着你,萬年未見的老朋友了,可以接着喝第二頓。”

小陌笑着點頭,“可以陪君倩先生多喝點。”

浩然天下,青冥天下,蓮花天下和最新五彩天下,跨越天下的道路,相互間還是相對比較穩固的,就像是被築起堤岸的光陰長河支流。

小陌此次訪友,除了與碧霄洞主敘舊,還有自家公子叮囑的兩件事,其中一件事,與劉宗主的道侶“賒月”有關。

先前碧霄道友造訪落魄山,曾經與崔宗主做了一筆買賣,以神通帶走了那塊青石崖的“真跡”。

龍鬚河畔那片坑坑窪窪“座位”衆多的青色石崖,小鎮百姓俗稱爲青牛背。

曾經仔細勘驗過驪珠洞天各處山水的崔東山,竟然也未能瞧出半點古怪來,結果就被老觀主收走了。

怪不得崔東山沒能撿着這個大漏,一來境界不夠,二來在這驪珠洞天舊址內,能稱之爲古怪神異的人事和地方,還少了?

少年郎少不更事,總有看走眼的時候嘛。

那片青崖,就是一塊曾經墜入藕花水底的月宮鏡,鏡內藏有一輪品秩很高的遠古舊時明月。靈犀一點,精神萬古。

至於此寶如何一路輾轉到驪珠洞天,落地生根化作石崖,肯定跟世間最後一條真龍有關了,昔年龍女嫁妝之豐,舉世皆知。

至於顧璨說給劉羨陽的那個猜測,不能說離題萬里,其實確實被他猜中了一部分事實,與道號洞庭的靈飛宮宮主湘君,舊白嶽齊雲山有關。

只不過賒月最重要的合道契機所在,兜兜轉轉,仍然是回到了明月皓彩當中,物歸原位一般,就只差沒有物歸還主了。

上次老觀主是花了大價錢買走的那片青崖,陳平安就想要重新將其買回來,先前是崔東山殺價,這次就換成了小陌。

若無小陌,估計都沒得談。

至於第二件事,與女子武夫岑鴛機有關。

因爲碧霄道友當時在山門口,與那個每天在集靈峰神道走樁的岑鴛機,竟然還跟她聊了一句,問她是不是叫岑鴛機。

她的姓氏“岑”字,作“山小而高、峻極之貌”解,鴛機就更通俗易懂了,就是市井坊間的織錦機,詩家寓意移花影。

陳平安之前在過雲樓,詢問陸沉,岑鴛機,連同她所在家族,早先是不是他陸沉牽線搭橋,才搬遷到的龍州,再來落魄山。

陸沉只是裝傻。

小陌遠遊之前,再次提醒謝狗。

白景只是揮揮手,示意有她在落魄山,陳山主閉關絕無意外。

等到小陌走到院內,化虹飛昇沖天而去。

白景始終坐在桌旁,她一皺眉,悶了一大口酒。

君倩哈哈大笑起來,“我就說吧,他不會吃醋的。”

陳平安笑道:“倒也未必。”

白景眼睛一亮,恢復貂帽少女的模樣,“當真?”

陳平安說道:“猜的,不作準。”

謝狗揉了揉貂帽,撇撇嘴,“問朱老先生,就作得準。”

青冥天下,兩輪明月共懸。

如美人之雙眸,凝眸處是人間。

身材高大的老觀主走出茅屋。

蹲在地上的道童有些奇怪,還有需要自己師父親自出門待客的人物?

屋外有個滿身寒酸氣的乾瘦道士,擡了擡眼皮子,只見一道璀璨劍光劃破天幕,轉瞬即至明月中。

是一張陌生臉孔,收斂了劍氣,黃帽青鞋綠竹杖,瞧着人畜無害,青年容貌。

老觀主一見面就笑問道:“可曾被她睡了?”

小陌無奈道:“不聊這個。”

老觀主卻沒有放過這位好友,“早就勸過你,看開些,你睡她她睡你,有什麼兩樣,誰睡誰不是睡。”

小陌說道:“碧霄道友,你再這麼聊天,我就走了。”

屋裡屋外的兩個弟子,都好奇萬分,不知對方是何方神聖,能夠讓師父如此不見外。

他們的師父,可不是一個喜歡跟人開玩笑的道士。關鍵對方竟然還能撂下一句走人。

老觀主大笑着伸手抓住小陌的胳膊,“走,喝酒,依舊是自釀的酒水,看看手藝比起當年,有無精進幾分。”

小陌以心聲說道:“有兩件事,要與碧霄道友打個商量。”

“不就是那柄古鏡的歸屬,和一個小姑娘的根腳嘛。”

老觀主埋怨道:“道友,萬年未見,重逢不易,怎麼一見面就聊這些瑣碎事,無趣至極。你真要願意扯閒天,哪怕是聊貧道的那個便宜師侄也好啊。”

老觀主所謂的便宜師侄,當然就是上杆子喊師叔的白玉京陸掌教了。

陸沉有五夢七心相,其中一夢一心相,很難分清楚是一是二。

此外躲起來好似一條漏網之魚的白骨真人,以及已經被陸沉收回的儒生鄭緩,是五夢之二。

藕花福地,曾經得到那隻銀色蓮花道冠的“呆若木雞”俞真意,還有那隻能夠勘驗文運的黃雀,是陸沉在修行路上,由大道顯化而生的七心相之二。

小陌被拉着坐在一張木桌旁,桌面如水紋微動,細看之下,竟是有別於蓮藕福地的另外一座藕花福地。

落座之前,小陌不忘與那青年道士笑着自我介紹一番。

剛剛成爲老觀主大弟子沒幾天的王原籙,滿臉受寵若驚,身穿棉布道袍的乾瘦道士,其實早就束手而立在桌旁了,聽到那位前輩的介紹,王原籙趕忙稽首,就差沒有以頭點地了。

老觀主笑着點評自己的這位開山大弟子,“焉兒壞,好苗子。”

王原籙覺得這兩個說法,都跟自己沒關係,只是沒膽子反駁。

小陌點頭道:“修道資質之好,實屬罕見。”

“至於屋裡那個幫着煉丹的,不提也罷,唯一可取的,就是修道還算勤勉了。”

“大器晚成,不耽誤他成爲後起之秀,修行一事,只要達到資質這道門檻,就要比拼後天努力和一點運氣了。既然有了勤勉修行的道心,又是碧霄道友的記名弟子,運氣能差到哪裡去,想必未來山巔,肯定能有他的一席之地。”

屋內那個忙着煉丹的小道童,聽見了這番暖心話,差點沒感激得當場落淚。

老觀主咦了一聲,“道友好像還沒喝酒啊。”

小陌伸手一拍桌子,笑道:“如碧霄道友所說,我們先忙正事。”

當然就是喝美酒了。

老觀主一揮袖子,桌上擺滿了自釀的三種酒水,還有三碗白碗。

三種年份的仙釀,分明名爲百年,千秋,萬歲。

小陌聽過碧霄道友的解釋,就先拿起一壺百年酒,不着急喝其餘兩種酒水,人生幸事之一,就是苦盡甘來,漸入佳境。

揭了泥封,小陌倒滿一碗酒水,仰頭滿飲一口悶,再倒了兩碗,都是一口飲盡。

與碧霄道友釀酒與飲酒,從不知勸酒爲何物。

老觀主亦是如此喝酒,陪着小陌,連幹三碗。

老觀主突然皺眉道:“怎麼回事,那把飛劍?”

小陌笑道:“剝離出去了,送給了一個資質很好的小姑娘。”

王原籙已經挪步,去茅屋檐下那邊蹲着雙手插袖了,聽得眼皮子打顫,飛昇境純粹劍修,做事都這麼豪爽嗎?

老觀主擡起手,掐指一算,“這個小丫頭片子,資質是好,屬於那種應運而生的天材了。你這把本命飛劍,若是認了師徒名分,倒也不算白送。”

小陌搖頭道:“沒有師徒名義,無所謂的事情。”

老觀主哈哈笑道:“不愧是道友,如此纔對味。”

桌上的百年酒,數量反而最少。

由此可見碧霄洞主的待客之道。

小陌一拍腦袋,立即起身,從袖中摸出兩件見面禮,走向茅屋那邊,分別送給檐下的青年道士,和屋內的煉丹少年。

都沒跟這位出手闊綽的山上前輩如何客氣,一個是真心窮怕了,一個是打小就心大。

等到小陌返回座位,老觀主以心聲問道:“何時纔算還完債,真正恢復自由身?”

小陌意氣風發,伸手指了指滿桌子酒水,“一張桌子兩道友三種酒,豈不是早就自在了?”

老觀主笑着點頭,問道:“你有沒有見過鄭居中?”

這傢伙在天外跟餘鬥幹上了。真打肯定是真打了,不過雙方都有默契,不會往死打,畢竟犯不着。

到了他們這種境界的,除了壓箱底的幾手絕活不宜過早抖摟出來,否則就算是那種點到即止的切磋道法,道行深淺,手段多寡,殺力高低,防禦強弱,就都差不多有數了。

小陌搖頭道:“暫時還沒有跟這位鄭城主打過照面。”

老觀主隨口說道:“那把古鏡你帶回落魄山便是,至於那個叫岑鴛機的女子,根腳來歷,大致與青冥天下翥州某個宗門,有些淵源,不過岑鴛機的前身,來頭不如那個叫朱鹿的那麼大,讓陳平安不用多想就是了,過去的事就過去了。陸沉一向是在大街上拉屎不擦屁股的。”

小陌都沒有道謝,只是擡了擡酒碗,一飲而盡。

很理所當然的事情。

顯而易見,陳平安還是小覷了小陌跟老觀主的私誼。

老觀主沒來由笑道:“遙想當年,那麼一長串隊伍,跟在個頭別木簪的道士屁股後頭,走在路上,如蛇蜿蜒,很是懷念啊。”

小陌點點頭,記得當年走在隊伍最後邊的“啞巴”少年,就是如今的道祖。

當時跟在“仙尉道長”身邊的那一小撮早期“道士”,幾乎都得道了,最不濟也是個地仙。

老觀主喟嘆一聲,“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小陌說道:“不管是求道之心,還是打架本事,你都不如他。”

客人的這句話,雖然是……大實話,依舊聽得屋內少年汗毛倒豎,身體緊繃,就怕外邊掀了酒桌就幹架一場。

王原籙雙手插袖,瞪大眼睛,呆呆看着那個哪壺不開提哪壺的前輩,學到了學到了,竟然還能這麼當訪客?

他們心知肚明,這可是師父他老人家最不愛聽的一句話了,沒有之一!

陸沉不敢說,女冠吾洲同樣不敢說,白玉京天仙道官不敢說,甚至整個青冥天下的山巔修士,都沒誰敢說吧。

不曾想老觀主只是舉起酒碗,灑然笑道:“喝酒喝酒。”

小陌眼神清澈,微笑道:“但是我只跟落寶灘碧霄洞主是朋友。酒好,道友更好。”

老觀主放聲大笑,心情暢快。

在落魄山那邊,沒能見着陳平安和裴錢,李槐就帶着狐魅韋太真回到了祖宅,可惜早年的街坊鄰居多是搬去了州城。

也好,省得李槐解釋什麼。其實小時候穿開襠褲那會兒,虎頭虎腦的李槐,就經常跟婦人婆姨們湊一堆,聽她們聊家長裡短。

林玉璞和董半城,一起走了趟牛角渡,接到了一位來自大驪京城的同窗。

是早就已爲人婦、連孩子都已成親的石嘉春,婦人當然不可能再像小時候那樣扎倆羊角辮了。

石嘉春玩笑道:“董水井,不仗義了啊,我在京城都聽說過你的大名,這麼財大氣粗了,就不會幫我租下一條仙家渡船,顯擺顯擺,好讓我裝一回山上的有錢人?”

董水井笑道:“財不露白。”

林守一冷笑道:“石嘉春,你可能還不清楚,前些年還是董半城,如今咱們該稱呼他一聲董半洲了。別說讓掛在他名下的渡船捎你一程,就算讓董半洲白送你一條山上渡船都不算什麼,就是從他指甲縫裡摳出點小錢。”

董水井沒好氣道:“林玉璞閉嘴吧你,別忘了你小子還欠我一百顆神仙錢,非得我跟你收點利息纔開心?”

石嘉春嘖嘖出聲,使勁打量着董水井,“以前上學那會兒,我總覺得自己纔是最會打算盤的,以後肯定能做大買賣掙大錢,都瞧不上銅板兒,每天只數碎銀子,不曾想最後還是你最有錢,看不出來,真是看不出來,早知道那會兒就跟你拜個把子了。”

董水井笑問道:“是去落魄山那邊住下,還是我幫你在縣城或者州城找個地方?”

林守一說道:“肯定去州城啊,仙家客棧都姓董,”

石嘉春嘆了口氣,眼眸含笑,調侃道:“早知如此,當年在學塾那會兒就黏糊你了,甭管是大驪京城,還是仙家渡口,如今在哪兒買東西還需要看價格呢。”

董水井滿臉無奈。

石嘉春掩嘴笑道:“我還有個女兒,尚未找到好人家,上次京城婚宴,你肯定見過的,董水井,有沒有想法?”

林守一笑呵呵道:“董半洲,還愣着做什麼,趕緊喊丈母孃啊。”

董水井黑着臉,“羊角辮,別太過分啊,開玩笑也要有個限度,別學林玉璞。”

石嘉春回過神,驀然瞪大眼睛,直愣愣盯着林守一,“林玉璞?好個林守一,記得元嬰還沒幾年呢,就夠嚇唬人的了,如今竟然是玉璞境的神仙老爺啦?!”

董水井點頭道:“可不是,如今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平時說話橫着呢。”

石嘉春還是孩子氣,捧腹大笑,好不容易止住笑,伸手揉了揉眼角,擺手道:“不開玩笑了,董水井,幫我在小鎮找個落腳地兒就行,處州城離着落魄山還是太遠了,我不比你們這些當神仙的,雲裡來霧裡去的都是家常便飯,這一路暈船,暈得我比懷孕還難受,實在是遭罪。住在小鎮就好,熟門熟路的,每天還能散散步。”

董水井點頭道:“我在福祿街和桃葉巷那邊都有宅子,不過掛在別人名下,你可以挑一棟。”

林守一笑呵呵。

石嘉春就選了桃葉巷的宅子,董水井祭出一艘符舟,說石嘉春暈船,讓境界更高的林玉璞幫着掌舵。

到了桃葉巷那處宅子門口,董水井打開門,繞過一堵仙家石材打造而成的影壁,進了前院,問石嘉春滿不滿意,石嘉春說小時候做夢都想住這邊,有什麼不滿意的。董水井再將一串鑰匙遞給石嘉春,說宅子空得久了,只是讓人定期打掃,所以很快就會有幾個州城客棧的女子,趕來這邊打掃庭院。林守一還是笑呵呵,石嘉春就是嘖嘖嘖。吃力還不討好的董水井憋屈不已,笑罵一句。

林守一問貴府有沒有備好的茶葉,董水井說自己也沒來過這裡,不清楚,想喝茶就自己找去。

林守一去翻箱倒櫃,約莫是今年新茶尚未上市的緣故,就沒找着,他們就與石嘉春聊了會兒,然後去找李槐。石嘉春沒有跟着,說自己逛逛去,她出了院子,獨自散步在故鄉,騎龍巷壓歲鋪子跟草頭鋪子相鄰,早先都是石嘉春她家的產業,後來因爲舉家搬遷去了京城,就轉手賣給了陳平安。

眼角已有魚尾紋的婦人,在壓歲鋪子花錢買了幾塊糕點,石嘉春眯眼而笑,味道依舊很好。

這些年的相夫教子,沒什麼不好的。

至於昔年學塾同窗們,一個個飛黃騰達了,她只需替他們高興就是了。

石嘉春走着走着,沒來由有些傷感,想念齊先生了。

先前聽林守一說陳平安也在一個小村子開館蒙學了。

不知爲何,石嘉春沒有半點意外。

記得年少時,她曾轉頭望向窗外,看到一個黝黑消瘦的草鞋少年,在門外徘徊不去,少年瞪大眼睛,約莫是皮膚被曬得黝黑的緣故,襯托得少年一雙眼睛格外明亮,他好幾次張嘴又抿嘴,擡起手背擦了擦額頭,終於喊出一聲齊先生。

齊先生走出學塾,站在少年跟前,身材修長的教書先生,微微彎腰低頭,羞赧的草鞋少年雙手遞出一封書信。

刑部侍郎趙繇,喊了處州刺史吳鳶一起喝酒,沒有選在處州刺史官邸,而是挑了一棟酒樓,戶部清吏司郎中關翳然,則喊來了寶溪郡太守荊寬。從一國計相轉任刑部尚書的馬沅,官帽子最大,他又是上柱國馬氏的家主,所以坐主位。

在一處塵封多年的小鎮舊學塾外邊,曾經同樣在此教書多年的老夫子,轉頭望去,就看見了那個身材魁梧的漢子。

馬瞻嘴脣微動,輕聲喊道:“君倩師兄。”

君倩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等到見着了先生,可別說不出話來。當年我們這撥人裡邊,就數你跟小冬,在先生這邊,最會拍馬屁,還誠懇,先生愛聽。我們幾個在這件事上,其實都不如你們倆。”

馬瞻鬆了口氣,笑道:“如今有了陳平安,我跟茅師弟就可以休歇休歇了。”

君倩瞪眼道:“什麼?”

馬瞻立即改口道:“是小師弟。”

當年在先生那邊,也沒見你這麼喜歡跟我們這些師弟擺譜啊。

君倩說道:“小師弟跟你們倆還是不一樣,他那不叫拍馬屁。”

馬瞻笑問道:“那該算什麼?”

君倩認真想了想,也沒想出個更合適的說法。

裴錢與師父分別,離開青杏國酒花渡後,她獨自回到了槐黃縣城,走在一條再熟悉不過的小鎮巷弄裡,記得小時候去學塾上課,時常有一隻白鵝在這邊蹲點似的,雙方追逐打鬧,如江湖仇家見了面,分外眼紅,幾乎每天都要過過招。打得興起了,扯住白鵝的脖子,就往牆上丟去,小老弟走你一個……當然她會注意力道,如此旗鼓相當的高手,畢竟難尋,必須珍惜。

只是後來鬧出過一樁賠錢了事的小小風波,她就帶着騎龍巷左右護法,繞道而行了。

那會兒師父不在家,小黑炭就覺得也沒什麼可說的。

書上說了,由奢入儉難,以前裴女俠在南苑國京城一個人闖蕩江湖,她可是每天把委屈當飯吃的,頓頓管飽,可不能到了師父家裡,每天光顧着過神仙日子了,就受不得半點小委屈嘛。

說是這麼說,可到底是難以釋懷的委屈事,誰讓小黑炭記性好。

只是等到跟着小師兄 走了一趟劍氣長城,見着了師父,小黑炭就真覺得沒什麼了。

那座傳說中的劍氣長城,果真比雲海還高哩,到了晚上,頭頂就是三輪明月,天高地闊!

返回家鄉的時候,大白鵝說我們心裡的每一個委屈,就是稻田裡的一棵稗草。

大白鵝還說,只要一個人的心田足夠寬廣,就可以不用去管幾棵冒頭的稗草了。

裴錢覺得大白鵝說得挺有道理,至少有自己師父的一成功力!

今天走下騎龍巷的層層臺階,裴錢先去草頭鋪子跟趙登高和田酒兒打過招呼,聊了幾句,發現鋪子這邊多出了個二掌櫃的道士。

對方自稱是林飛經,並無道號,如今拜師於仙尉道長,不是什麼二掌櫃,只是在這邊打雜。

裴錢走入隔壁的壓歲鋪子,站在櫃檯後邊板凳上看書的小啞巴,瞧見了師父,嘴脣微動,聲音細若蚊蠅。

裴錢只當沒聽見,都是給人當弟子,這一點,真不像自己。

自己小時候,每次喊師父,從來震天響。

石柔在店鋪後院那邊忙着,裴錢挑開簾子,來到後院,笑道:“石掌櫃。”

石柔輕聲道:“回了啊。”

裴錢嗯了一聲,“師父讓我們近期都回一趟落魄山。”

石柔問道:“你們吃頓飯再上山?”

裴錢點頭笑道:“本就踩着點進鋪子的。”

石柔看着那個亭亭玉立的年輕女子,如今知書達理得就像書香門第裡走出的,這在前些年,真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裴錢還是小黑炭那會兒,那是真鬧騰啊。

裴錢從袖中摸出一份禮物,壓低嗓音道:“石柔姐姐,路上順帶買的,先去了隔壁,酒兒姐姐也有一份的。”

石柔趕忙停下活計,搓了搓手,笑着接過手,跟裴錢道了一聲謝。

老龍城上空,一艘來自桐葉洲的跨洲渡船,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坐在船欄上,眉眼笑意,絮絮叨叨個不停,嗯,那就叫諂媚,欄杆旁站着一個懸酒壺佩狹刀的紅衣女子,大概這就叫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這般場景,把一旁謝謝給看得很是羨慕,又不敢流露出來,於祿詢問崔東山,這艘渡船會不會停泊某處雲海中,因爲聽說那邊有一種罕見的雲腳魚,他打算拋竿垂釣一番,崔東山說照理說是不停的,不過沒事,咱有錢啊!

曹晴朗在給鄭又幹傳授一些訓詁竅門和讀書心得,崔東山轉頭說又幹啊,這可是你曹師兄好不容易琢磨出來的獨門心法,可不能左耳進右耳出啊。

鄆州嚴州府那邊的村塾,今天下了課,蒙童們一鬨而散,摸魚的摸魚,有放紙鳶去的,各自成羣結隊。

趙樹下在走樁,寧吉有些爲自家先生打抱不平,因爲又有退學的蒙童了,都是第三個了!

最早是個喜歡罵街的潑辣婆姨,強行拽走了自家孩子,前不久又有個埋怨先生不該亂打戒尺的,今天是一個家長嫌棄學塾課業安排不靠譜的,都轉去了浯溪村那邊上學,炊煙裊裊裡,青山綠水間,陳平安躺在竹椅上休歇,揉了揉眉心,紙上得來終覺淺,教書真是不容易,他還得經常帶着尿褲子的孩子一起去溪邊,幫着洗褲子,也有些藉口上茅廁的蒙童,膽子是真大,一去就不回村塾了,只顧着鄉野間玩鬧,一瞧見青衫布鞋的教書先生過來逮人,要麼躲,要麼撒腿跑得飛快。不過好在更多的,還是一張張稚嫩的臉龐,一雙雙清澈的眼眸,有模有樣,每天都在念書識字,每天都有琅琅書聲。

陳平安轉過頭,怔怔望向檐下的那串鈴鐺,陳平安緩緩收回視線,輕輕閉上眼睛,雙手疊放在腹部,豎耳聆聽,鈴鐺好似留客,在與過路的春風說着悄悄話,叮咚叮咚叮叮咚。

(本章完)

713.第713章 出言便作獅子鳴175.第175章 敕令1240.第1240章 歸攏羣山作一山666.第666章 南歸北遊830.第830章 圓臉姑娘614.第614章 江湖酒一口悶541.第541章 聽說你要問劍(上)761.第761章 開陣1044.第1044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上)704.第704章 問拳之前便險峻752.第752章 一人喃喃,羣山迴響72.第72章 黑雲349.第349章 有些想你了514.第514章 報道先生歸也(上)140.第140章 千奇(下)82.第82章 先生學生,師兄師弟477.第477章 飛鳥絕跡冰窟中(上)24.第24章 相贈545.第545章 江湖還有陳平安568.第568章 天上白玉京(一)611.第611章 世事如棋局局新965.第965章 新劍修959.第959章588.第588章 劍仙在劍仙之手(一)88.第88章 粉墨登場604.第604章 先生包袱齋558.第558章 故人故事兩重逢438.第438章 人生不是書上的故事(下)724.第724章 月色洗劍爲斫賊1015.第1015章 青萍劍宗815.第815章 破境不需要等的1165.第1165章 這個名字不錯753.第753章 願挽天傾者請起身90.第90章 大雨滂沱499.第499章 驅馬上丘壠(上)797.第797章 辛苦修行爲哪般977.第977章 猜錯的謎底105.第105章 無根浮萍898.第898章 文聖一脈的學生們384.第384章 彩雲局416.第416章 人間最得意129.第129章 山上1161.第1161章 天公作美893.第893章 算計205.第205章 負劍南渡341.第341章 下筆有神1120.第1120章 雲上琅琅杏花香996.第996章 天下地上1060.第1060章 吾爲東道主(六)833.第833章 謎語302.第302章 傷心89.第89章 兩顆人頭1052.第1052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九)454.第454章 去看一條線1109.第1109章 關門弟子1105.第1105章 後生可畏847.第847章 一洲涸澤而漁987.第987章 舊黃曆773.第773章 翻一翻老黃曆165.第165章 如果陳平安在這裡26.第26章 好說話486.第486章 世間人事皆芥子(中)619.第619章 躋身三境249.第249章 神仙買賣,後會有期195.第195章 鎮劍樓501.第501章 驅馬上丘壠(下)631.第631章 顧璨還是那個顧璨622.第622章 思無邪即從容18.第18章 五去其三783.第783章 四得其三213.第213章 憧憬789.第789章 針線活951.第951章 夜遊京城350.第350章 埋河封正,武廟借刀,白猿背劍849.第849章 白也真劍仙,劍靈則不然1171.第1171章 梧桐更兼細雨1233.第1233章 此山從此便姓陳748.第748章 日就月將940.第940章 大魚如龍902.第902章 談笑中44.第44章 水落石出1124.第1124章 陣容873.第873章 夢裡求真,仙人喂拳142.第142章 百怪(中)815.第815章 破境不需要等的641.第641章 羊腸小道,人人野修957.第957章 好似拖拽虛舟733.第733章 煉劍(二)487.第487章 世間人事皆芥子(下)1227.第1227章 古怪山巔神與異556.第556章 好久不見(下)174.第174章 今年大雪有大雪375.第375章 他鄉遇故知898.第898章 文聖一脈的學生們961.第961章 另外一個678.第678章 就他陳平安最煩人1130.第1130章 開戰117.第117章 人間有個老秀才(下)799.第799章 何處不問劍835.第835章 陳十一
713.第713章 出言便作獅子鳴175.第175章 敕令1240.第1240章 歸攏羣山作一山666.第666章 南歸北遊830.第830章 圓臉姑娘614.第614章 江湖酒一口悶541.第541章 聽說你要問劍(上)761.第761章 開陣1044.第1044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上)704.第704章 問拳之前便險峻752.第752章 一人喃喃,羣山迴響72.第72章 黑雲349.第349章 有些想你了514.第514章 報道先生歸也(上)140.第140章 千奇(下)82.第82章 先生學生,師兄師弟477.第477章 飛鳥絕跡冰窟中(上)24.第24章 相贈545.第545章 江湖還有陳平安568.第568章 天上白玉京(一)611.第611章 世事如棋局局新965.第965章 新劍修959.第959章588.第588章 劍仙在劍仙之手(一)88.第88章 粉墨登場604.第604章 先生包袱齋558.第558章 故人故事兩重逢438.第438章 人生不是書上的故事(下)724.第724章 月色洗劍爲斫賊1015.第1015章 青萍劍宗815.第815章 破境不需要等的1165.第1165章 這個名字不錯753.第753章 願挽天傾者請起身90.第90章 大雨滂沱499.第499章 驅馬上丘壠(上)797.第797章 辛苦修行爲哪般977.第977章 猜錯的謎底105.第105章 無根浮萍898.第898章 文聖一脈的學生們384.第384章 彩雲局416.第416章 人間最得意129.第129章 山上1161.第1161章 天公作美893.第893章 算計205.第205章 負劍南渡341.第341章 下筆有神1120.第1120章 雲上琅琅杏花香996.第996章 天下地上1060.第1060章 吾爲東道主(六)833.第833章 謎語302.第302章 傷心89.第89章 兩顆人頭1052.第1052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九)454.第454章 去看一條線1109.第1109章 關門弟子1105.第1105章 後生可畏847.第847章 一洲涸澤而漁987.第987章 舊黃曆773.第773章 翻一翻老黃曆165.第165章 如果陳平安在這裡26.第26章 好說話486.第486章 世間人事皆芥子(中)619.第619章 躋身三境249.第249章 神仙買賣,後會有期195.第195章 鎮劍樓501.第501章 驅馬上丘壠(下)631.第631章 顧璨還是那個顧璨622.第622章 思無邪即從容18.第18章 五去其三783.第783章 四得其三213.第213章 憧憬789.第789章 針線活951.第951章 夜遊京城350.第350章 埋河封正,武廟借刀,白猿背劍849.第849章 白也真劍仙,劍靈則不然1171.第1171章 梧桐更兼細雨1233.第1233章 此山從此便姓陳748.第748章 日就月將940.第940章 大魚如龍902.第902章 談笑中44.第44章 水落石出1124.第1124章 陣容873.第873章 夢裡求真,仙人喂拳142.第142章 百怪(中)815.第815章 破境不需要等的641.第641章 羊腸小道,人人野修957.第957章 好似拖拽虛舟733.第733章 煉劍(二)487.第487章 世間人事皆芥子(下)1227.第1227章 古怪山巔神與異556.第556章 好久不見(下)174.第174章 今年大雪有大雪375.第375章 他鄉遇故知898.第898章 文聖一脈的學生們961.第961章 另外一個678.第678章 就他陳平安最煩人1130.第1130章 開戰117.第117章 人間有個老秀才(下)799.第799章 何處不問劍835.第835章 陳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