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1.第1181章 原來是護道

第1181章 原來是護道

曹耕心來到京城一座僻靜陋巷的宅子,掏出一把鑰匙,打開院門,兩進小院, 滿地塵土落葉,還有一股撲面而來的腐敗氣息,久無人住的宅子,老得就是快一些。

這還是曹耕心第一次跨入院子,之前幾次都是過門不入,因爲某人在一封密信上囑咐過當時的曹督造, 將來等到誰繼任大驪國師了,就來這邊打開院子,召開一場議事, 但是議什麼事,召集誰,信上都沒交代,對方只是給了曹耕心一個不領朝廷俸祿、不被朝廷錄入職官志的頭銜,院內竟然就有一口小水井,曹耕心蹲在井口往裡邊瞧了一會兒,黑黢黢的,不像有屍體,也不像是通往某座陸地龍宮的入口,既不晦氣,也無財運,更無豔遇了, 曹耕心便丟了顆石子進去, 咚一聲,還好,可以汲水,打了水,曹耕心去雜物間拿來掃帚簸箕,開始打掃庭院,正屋和兩邊廂房都空落落的,一窮二白,不過如此。

曹耕心忙完這些,坐在井口那邊,摘下腰間那隻包漿油亮的紫色小葫蘆酒壺,拔去酒塞,仰頭喝了一口宮內御賜的長春釀。

正屋門口那邊貼了一副春聯,只是年月一久,年復一年的風吹雨打烈日曝曬,原本紅紙材質的春聯早已泛白,字跡如石碑漫漶不明,而且失掉了上聯的前半段。

下筆無神,人云亦云。

天將喪斯文也,道之顯者在吾,開卷有益,斯文在茲。

曹耕心喝過約莫三兩酒, 都沒想好如何補全對聯內容, 悻悻然作罷, 別好酒葫蘆,從袖中摸出一塊玉牌,篆文“地支”。

按照信上的繁瑣方式,往玉牌之內澆灌靈氣,就像用不同的筆畫順序書寫“地支”二字。

片刻之後,便有兩撥人先後趕來小院,曹耕心神色自若,這是他在準備喊人之前就想好的,必須裝出幾分山上的神仙氣派,不能怯場,只是等到曹侍郎睜眼,發現那周海潮也在其中,就有點神色不自然,只因爲他的叔叔曹枰在去往蠻荒天下的日墜渡口之前,曾經把曹耕心喊到書房那邊,其中一件事,就是讓老大不小的曹耕心娶親生子,如果等曹枰返回大驪,還是八字沒一撇,相信曹枰肯定就會抽出腰間玉帶,讓曹侍郎吃一頓類似竹鞭炒肉的飽飯了,當時曹耕心就拿這位女子大宗師當擋箭牌,不曾想曹枰就當真了。

院內無官身。

所以曹耕心瞧見了皇子宋續,也沒起身打招呼。

袁化境問道:“曹耕心,你怎麼擁有這塊玉牌?”

因爲按照地支一脈的規矩,見此玉牌如見崔瀺。

餘瑜笑道:“過過手而已,很快就會交給陳先生的,這算不算是物歸原主?”

曹耕心笑道:“那可不一定。不過一個吏部侍郎,就可以管你們十二人,諸位好像是有點掉價了。”

人才濟濟,一院子的神異高人,仙氣縹緲。

上柱國袁氏子弟,袁化境,元嬰境劍修。大驪皇子宋續,金丹境劍修。神誥宗清潭福地出身的女子陣師,韓晝錦。上柱國餘氏出身的兵家修士,餘瑜。京師道錄,句容人氏,葛嶺。譯經局沙彌,後覺。陰陽家練氣士隋霖。儒生陸翬。鬼修,改豔。精怪出身的少年,苟存。苦手。唯一一位純粹武夫,海邊漁民出身,山巔境宗師的周海鏡。

大驪地支十二人,曹耕心只認識大半。

片刻之後,一襲青衫出現在小巷,雙指彎曲,輕輕敲響院門,然後帶着小陌,跨過門檻進了院子,小陌輕輕關上院門。

曹耕心起身笑道:“陳先生,沒想到我們這麼快就又見面了。”

陳平安抖了抖袖子,身上的酒氣隨風飄散,笑道:“沒有與曹侍郎客氣,剛帶着柳勖他們去了一趟菖蒲河酒樓,不曾想那邊說報曹侍郎的名號,喝酒非但不打折,還要翻倍,不讓我們走了,我說不記賬行不行,酒樓說不行,我們想走都不成,拽着我們不讓走,說是能幫曹侍郎還一筆酒債是一筆。”

便是袁化境,都忍不住瞥了眼曹耕心。

陸翬、苦手幾個,曾經在陳先生這邊吃過大苦頭,他們更是差點沒曹侍郎豎大拇指。

這位膽大包天的曹侍郎真心作死啊。

你說你坑誰不好,敢坑這位陳先生?

只說陸翬,就曾被陳平安一手既如拳法又似劍術的“花開”,瞬間被幾十把長劍釘穿。還有女鬼改豔,當時也沒見“那個陳平安”如何憐香惜玉,以一手據說是自創的劍招“片月”,給當場剁碎了。

唯有周海潮,屬於入行晚,她暫時還不知道輕重利害,並不清楚招惹陳平安的後果。所以她察覺到院內氣氛不太對勁,就比較好奇,這幫天才中的天才,在我這邊不挺橫嘛,怎麼今兒見着陳平安就跟老鼠見着貓一樣,至於嗎?

曹耕心滿臉尷尬道:“報應來得這麼快嗎?”

陳平安與他們解釋道:“小陌說你們突然往一個地方湊,我就有點好奇,既然是曹侍郎在這邊召集你們,就沒我什麼事了。”

曹耕心趕忙說道:“有關係,陳先生休想置身事外,崔國師有話讓我當着你們雙方的面,公開說上一說。”

苟存是個眼裡有活的,去屋內搬了條長凳過來,想要讓陳先生有個坐的地方。

結果被改豔一把奪過,放在陳平安身邊。

就憑陳先生之前在兵部衙門裡的那番金玉良言,改豔這個客棧掌櫃,別說搬條板凳,只要陳先生願意,坐她都行!

改豔放長凳的時候,就見那個黃帽青鞋的青年朝自己微笑致意,她就還以微笑。

改豔只知道他是陳先生的貼身扈從,曾經一起入宮覲見太后娘娘。

陳平安與改豔道了一聲謝,坐在長凳上,笑道:“說說看,我聽着。”

曹耕心說道:“就兩句話,一句話是給袁劍仙他們的,今天院內擁有腰牌的,以後歸我管轄,不歸大驪新任國師調配,但是新任國師可以提出建議,僅此而已。第二句話,是說給陳先生的,其實崔國師的信上沒有提及名字……我複述一遍好了,信上怎麼寫,我就怎麼說了,‘你心不夠黑,出手不夠狠,根本用不好這撥人,如劍在鞘,長久消磨劍意而已,只會銳氣盡無,連累他們淪爲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

陳平安點點頭,雙手籠袖,面帶微笑,然後問道:“崔師兄覺得我不行,倒是你能夠勝任?”

曹耕心一時語噎。這個問題,可不好回答啊。

餘瑜眼神熠熠光彩,以心聲說道:“來了來了,押注押注。我賭陳先生會砍曹耕心,至少遞出一劍或打賞一拳。”

改豔立即附和道:“這次我們別賭錢了,賭長春宮酒釀好了。”

陳平安伸出手,“把那封信拿過來看看。去菖蒲河喝酒之前,當然信得過在我家鄉爲官、有口皆碑的曹督造,現在不好說。”

曹耕心無奈道:“崔國師在信的末尾,專門提醒我閱後即毀,委實是給不了陳先生什麼證據。”

陳平安問道:“那就換個更簡單的證明方式,你怎麼證明自己心夠黑手更狠?”

曹耕心看了眼地支十二人,再望向那一襲青衫長褂坐長凳的男人,摘下酒葫蘆,提了提,笑呵呵道:“說幾句真心話之前,陳先生,容我喝點酒壯壯膽?”

陳平安拎了拎青色長褂,換成翹腿而坐的坐姿,伸出手掌,微笑道:“大可隨意。”

曹耕心灌了一口酒,低下頭,擡起手背擦了擦嘴角,擡起頭,眯眼而笑,“如果我早點進入這座院子,袁化境他們十二人,估計現在已經身在寶瓶洲以南的某些京城、祖師堂門口了,某國皇帝的頭顱,某山掌門的屍體,翻一倍好了,總計有二十四。”

“返回大驪之前,再給那些朝廷、仙府留下一句提醒,如果之後在任何一封山水邸報上,看到有提及這些意外的噩耗或是訃告,又或是妄自猜測、栽贓嫁禍給北邊的某個王朝,那麼作爲回報,他們所在朝廷的那張龍椅,山上的掌門座椅,就會一直空着,坐一個沒一個。”

等到曹耕心言語落定,院內開始寂靜無聲。

曹耕心瞥了眼長凳那邊的一雙千層底布鞋,一隻在地,一隻懸空。

“以不義獵義則易,以義獵不義則難。”

曹耕心說完這句話,又喝了一大口酒,咕咚咕咚作響,別好酒葫蘆,“天下諸國廟算,以不義獵不義,就是天經地義。陳國師以爲然?”

餘瑜張大嘴巴,她一手握拳,使勁一揮。

曹耕心倒數第二句話,真是說到她心坎上了。

陳平安點點頭,“撇開孤例不談,都是這麼個理。”

曹耕心嘆了口氣,似乎怎麼都沒有想到會是這麼個答案。很有道理的這句話,根本就不講道理嘛。

陳平安站起身,笑問道:“曹耕心,以後你們地支一脈行事,我有無事先知情權和一言否決權?”

曹耕心道:“崔國師在信上沒有說這個。”

陳平安說道:“那就是有了。”

曹耕心無言以對,只好重重嘆了口氣。

他突然問道:“陳先生真帶着朋友去過菖蒲河了?”

陳平安笑道:“幸好喝酒壯膽纔來這邊,你們聊你們的,我就不繼續留在這邊礙事了。”

陳平安帶着那位扈從離開院子,漸漸走出了小巷弄。

側耳聆聽腳步聲的曹耕心,確定他們走遠了,這才一屁股坐在井口上,扯開衣領扇風,開始自顧自喝酒壓驚。

苟存走到長凳那邊,想要搬回原位,卻被改豔阻止,苟存一臉疑惑,改豔理直氣壯說了句,她要搬去客棧當鎮店之寶。

餘瑜坐在正屋門外的臺階那邊,稱讚道:“曹翻倍,可以啊,很可以!”

餘瑜年紀不大,家族輩分不低,在豪門世族扎堆的意遲巷、篪兒街那邊,她早就聽說過曹耕心、袁正定和劉洵美這些屬於上一輩的傳奇事蹟,餘瑜跟趙端明這些更年輕一輩的,都知道以前曹耕心是靠販賣豔本小說和春宮圖“發家”的,當年等到曹耕心去地方上當官,老人們都鬆了口氣,這個禍害終於走了。

曹耕心無奈道:“這個綽號不太好聽。”

餘瑜笑道:“總比曹賊好聽吧。”

原來在意遲巷和篪兒街的兩代人中間,都習慣稱呼曹耕心爲曹賊,掙錢,拱火,騙年紀更小的孩子喝酒,勾搭比他大的姐姐們,都是一把好手。

周海潮雙臂環胸斜靠一處廂房門柱,笑眯眯問道:“曹侍郎方纔所說,都是真心話?”

曹耕心瞥了眼女子的胳膊那邊,都不敢多看,苦笑道:“酒都有假酒,何況是說出口的話。”

宋續說道:“你的做法,後遺症太大了。就算我們做事再隱秘,如今的觀湖書院又不是傻子。”

曹耕心笑了笑,“就是爲了在陳國師那邊矇混過關,不得已言之,我自己都不信,你們信個什麼。”

周海潮打趣道:“曹耕心,你就是一個侍郎,怎麼跟皇子殿下說話呢。”

曹耕心一笑置之,只是狗改不了吃屎,藉機又剮了一眼她那邊的渾圓風景。

上次他拉着趙端明去屋頂上看那場擂臺比武,到底是距離太遠,看得不夠真切。

袁化境問道:“曹侍郎還有什麼吩咐?”

曹耕心笑道:“各回各家,有事再聚。既然今日無事,那就打道回府。”

改豔一撥人返回那座客棧,各自在一座螺螄殼道場內煉劍或煉氣。

聽從陳先生的建議,改豔主動與周海潮聊了合夥做買賣、一起把客棧生意做大的想法。

周海潮眼睛一亮,都不說行不行,直接跟改豔談如何分賬的事了,她獅子大開口,要跟改豔五五分賬。

要是先前聽周海潮這麼不上道,改豔直接就讓她滾蛋了,今天改豔心裡有底,半點不慌,便聊了些自己的一些“心得”,與周海潮說了客棧接下來會如何運作的“一本生意經”,聽得周海潮驚疑不定,改豔這傻子,莫不是被鬼上身了?不對啊,她本身就是女鬼。那改豔就是……突然開竅了,有如神助?!

就跟擂臺問拳差不多,氣勢一弱,就再難砍價了,周海潮只得退讓一步,她跟改豔三七開。

然後就有一位剛剛被從門口“裁撤”掉的年輕女修,跑來與掌櫃商量一事,說來了幾個來自北俱蘆洲的外鄉貴客,一個少年模樣的冤大頭,詢問能不能直接在客棧這邊購買那兩棟鄰水的宅子,“廬州月”和“彩雲間”,只要客棧這邊點頭,賣給他們這兩棟宅子,他們保證一年之內至多一個月入住,剩餘十一個月,或是更長,客棧都可以對外開放,至於其他客人下榻打尖,照收不誤,所有收入全歸客棧。

改豔聽得一愣,碰到錢多到沒地方花的那種大傻子了?

周海鏡問道:“他們幾個的關牒錄檔了,是什麼身份?”

年輕女修說道:“三郎廟袁宣,樊鈺,劉武定。騾馬河柳勖。”

周海鏡咧嘴笑道:“好傢伙,三郎廟袁家,騾馬河柳氏,都是他們北俱蘆洲排得上號的大財主!必須按照原價翻倍,再翻一番才行!”

改豔卻對那位年輕女修說道:“你跟管事說一聲,就按成本價,賣給他們好了。”

周海鏡怒道:“改豔,有錢不賺,你腦子進水了?!”

改豔說道:“柳勖去過劍氣長城,樊鈺來過我們大驪陪都戰場。”

周海鏡直勾勾看着改豔。

改豔說道:“看我作甚,才搭夥就拆夥了唄,各回各家,以後我只掙我的小錢就是了。”

周海鏡卻驀然而笑,“行了行了,你是掌櫃,我只是二掌櫃,你說了算。以前是覺得你是傻,纔不知道如何掙錢。”

改豔笑問道:“現在呢?”

周海鏡說道:“是真傻。”

改豔柳眉倒豎,“再說一遍!”

周海鏡讓那位女修去跟客棧管事聊那一茬,然後朝改豔擠眉弄眼,嬉笑道:“那條從小院搬來的長凳,借我坐一坐如何,我是純粹武夫,好沾沾文運和仙氣。”

改豔瞪眼道:“你這婆娘,好不正經!”

周海鏡笑道:“當初是誰在家門口,瞧見了陳先生就餓虎撲羊一般,拼了命往對方身上湊。”

改豔臉紅道:“那不是跟陳先生鬧着玩嘛。”

周海鏡壓低嗓音說道:“我覺得陳平安還是個雛兒。”

改豔一揮袖子,關上房門,這不得好好聊聊啊。

離開那條小巷,陳平安帶着小陌在京城閒逛。

小陌說道:“周首席讓魏山君幫忙,已經返回落魄山了。”

在查探練氣士氣機漣漪和天地靈氣脈絡流轉一道,小陌其實要比白景勝出一籌,也正是憑藉這門看家本事,萬年之前,他跟白景纔會只有三場問劍,不然別說三場被迫領劍,三十場都有可能。

陳平安笑問道:“是在長春宮那邊,被包了餃子?周首席礙於臉面,只好罵不還口打不還手,一跑了之?”

記得當年第一次遊歷北俱蘆洲,就聽說姜尚真在那邊的很多事蹟,臭名昭著,比如有那什麼一座山頭只招惹一位女修、一個江湖門派只騙一個女俠的講究,都是什麼臭毛病。

如果當年姜尚真沒用使用化名擔任首席供奉,陳平安無法想象如今落魄山在寶瓶、桐葉、北俱蘆三洲山上的名聲。

小陌笑了笑,“不太清楚具體的內幕。”

他對周首席還是很敬重的,公子的落魄山尚未顯山露水之際,都是周首席在那邊砸錢不停,都不是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

難時給予一顆錢,勝過顯貴一錠金。何況那會兒周首席砸錢砸的都是穀雨錢。

所以小陌覺得,除非是公子有了決定,否則將來誰敢與周首席爭首席,他小陌第一個不答應。

謝狗還沒從火神廟返回,小陌疑惑道:“不知道謝狗跟那個封姨,她們有什麼好聊的,記得以前關係很一般。”

陳平安笑道:“女人跟女人,聊起男人來,很百無禁忌的。男人提及女子說些葷話,與之相比,就是小孩子過家家吧。”

小陌由衷讚歎道:“公子連這個都懂?”

陳平安趕緊搖頭,澄清道:“我當然不懂,是聽老廚子跟周首席、米大劍仙他們說的,他們纔是個頂個的行家裡手,我偶爾聽一耳朵就會走人。”

陳平安轉爲以心聲言語,問道:“小陌,真想好了,要加入落魄山祖師堂譜牒,從此成爲一位霽色峰的記名供奉?”

小陌笑問道:“公子此問的對象,不該是謝狗才對嗎?”

陳平安說道:“謝狗從來就只是白景,一個浩然天下的譜牒身份,根本拘不住她,身份和道心都是如此。她想當個次席供奉,就像鬧着玩一樣,當然我們落魄山也確實需要多出一位飛昇境純粹劍修,準確說來,是浩然天下留得住謝狗,蠻荒天下就可以少去一個白景,這件事,我知道,謝狗也心知肚明,只是因爲有你在,我跟她都不說破而已。”

小陌疑惑道:“公子是信不過我?”

陳平安氣笑道:“怎麼,小陌先生是隻有在關鍵時刻才說混賬話,豈不是前功盡棄。”

小陌啞然失笑。

“你加不加入祖師堂金玉譜牒,對我來說,都是無所謂的事情,下場霽色峰議事,有無錄名,你都是小陌。”

陳平安說道:“但是對你而言,多多少少,都是一層束縛。”

恰好附近有稚童放飛紙鳶,陳平安指了指遠處天上的那些紙鳶。

“你們純粹劍修,天高地闊,本該逍遙其間,無拘無束,自由自在。”

“那麼我們的每一種懷舊,仇恨,顧慮,眷念,緬懷,就如紙鳶有線,輕輕一扯就起念。”

“念頭一起,道心如水起漣漪,起念容易止住念頭就難了。”

小陌仔細想了想,“曾在樹下,聽佛祖與一位無名氏言說佛法,後者說他人即是人間煉獄,佛祖卻說人間因此開了一朵蓮花。”

陳平安長久無言。

忘了是誰說過,犯錯與遺忘,都是天公作美,是一種帶着憐憫的溫柔,屬於法外開恩。

小陌輕聲道:“公子?”

陳平安滿臉笑意,語氣無奈道:“你都搬出佛祖了,我還能怎麼說。”

謝狗出現在道路前邊,遞給他們幾個油紙包裹的桶餅,“好吃。”

陳平安接過桶餅,問道:“給錢沒?”

謝狗啊了一聲,一拍貂帽,“給忘了。”

她還以爲在咱們大驪京城地界,喝酒吃飯,報山主或是國師的名號,就不用掏錢哩。誤會了哈。

以前在北俱蘆洲,她可不這樣,趕山採藥,到了山市擺地攤,價格公道,都是一分錢一分貨。

謝狗立即轉身,飛奔離去。

生意極好的桶餅攤那邊,漢子罵罵咧咧,瞧着蠻老實的一個小姑娘,怎麼是個騙子。

貂帽少女從袖中摸一粒碎銀子,漢子接過手,頓時笑逐顏開,忙不迭說歡迎客官再來。

回到陳平安他們身邊,謝狗啃着手上僅剩的那張梅乾菜肉桶餅,含糊不清道:“山主,封姨讓你早些去百花福地,說再不去,她就不用你幫忙了,要收回啦。”

陳平安聽出封姨的言外之意,開口說道:“知道了,一定早點去。”

反正只要不是心聲言語,封姨肯定都聽得見。

謝狗說道:“再就是封姨讓我與山主報個喜,文廟那邊,商議山主成爲儒家君子一事,沒有任何異議。”

陳平安有些奇怪,封姨再膽大,她也不可能偷聽中土文廟的議事纔對。

說到這裡,謝狗伸出手。

陳平安便摸出隨身攜帶的一顆碎銀子,放在貂帽少女的手掌上邊。

小陌一臉茫然。

謝狗咧嘴笑道:“好些才子佳人小說上邊,不都寫了嘛,讀書人京城趕,考中了進士,敲鑼打鼓登門報喜的人,都有賞錢哩。”

小陌有些無奈。

你也真有臉收,公子還真給……

謝狗得了錢,笑容燦爛道:“封姨方纔說了,是禮記學宮的那位茅司業,嫌棄飛劍傳信太慢,所以等到議事結束,走出文廟後,茅司業就喊了她的神號,請她幫忙報信。”

陳平安眼睛一亮。

謝狗笑哈哈幫忙說出自家山主的心聲,“是條天底下獨一份的新鮮財路嘞。”

陳平安唉了一聲,“胡說八道,豈敢勞煩封姨。”

小陌其實越來越覺得謝狗在落魄山,有沒有他小陌都一樣,她很入鄉隨俗,她每天都把日子過得很開心。

謝狗小聲說道:“小陌小陌,封姨說啦,皇帝陛下拿一罈長春宮酒釀釣着曹侍郎去禁中當值,就跟落魄山拿你釣着我一樣呢。”

其實在火神廟葡萄架那邊,她跟封姨聊的,可比這帶勁多了,就是她們“無意間”聽見了小陌跟自家山主的“閒聊”,封姨就白送了她這道錦囊妙計。

小陌問道:“你聽了也不生氣?”

謝狗歪着貂帽,“爲嘛生氣?我覺得是一句好話啊。長春宮仙釀,是人見人喜的好酒,好到喝過了酒,酒罈都會留着呢。”

陳平安笑道:“我還在呢,你們差不多點。”

謝狗咧嘴笑道:“封姨還說了,茅司業說文廟那邊連給你的那句贈語都敲定了。”

陳平安好奇道:“是哪一句?”

儒家弟子,只要成爲書院賢人或是君子,都可以得到一句書院山長或是陪祀聖賢的某句贈言。

若是擔任學宮祭酒、司業,或是儒家七十二書院的山長,就能夠得到禮聖、亞聖和文聖的贈言。

如果擔任一正三副的文廟教主,據說是至聖先師親自從某本書上,“裁剪刪減”出一句寓意美好的言語。

謝狗神色玩味,看了眼陳山主,問道:“山主那麼擅長猜心思,需要我說嗎?”

陳平安笑道:“何必明知故問。”

小陌一頭霧水。

謝狗點頭說道:“茅司業一併解釋過了,好像是文聖老爺從人云亦云樓那邊某本書上,看來的一句話,因爲書上那句話,旁有硃筆一劃而下。”

陳平安點點頭,已經猜出了答案。

果然謝狗所說,如陳平安心中所料。

內心微動,隨之動心起念,只是陳平安就打散了那份道心漣漪。

陳平安轉移話題,以心聲與他們道:“小陌,我跟陸掌教商量好了,他幫我跟君倩師兄傳一句話,君倩師兄很快就會趕回浩然天下,我已經書信一封寄給文廟,讓你走一趟青冥天下的明月皓彩,好跟老觀主敘舊,你在那邊,可以多待一段時日,不着急返回落魄山,我反正近期準備閉關一次。”

謝狗試探性問道:“山主,我可以陪着小陌一起嗎?”

陳平安笑道:“我在信上一併寫了,但是會不會被文廟那邊駁回,不好說。”

小陌說道:“謝狗,你最好留在山中,否則我不放心離開。我不在公子身邊的時候,你得幫着護關。”

他與落寶灘碧霄洞洞主,確是相互視爲知己的摯友,說一句關係莫逆,沒有任何水分。

陳平安剛想說話,謝狗已經一個驟然停步站定,學自家右護法挺直胸膛,沉聲道:“若有半點閃失,提頭來見小陌!”

小陌輕聲笑道:“都好好的。公子肯定可以破境順利,你只需陪着小米粒嗑瓜子就是了。”

謝狗剛想說話。

陳平安開口道:“謝姑娘,聽到這種不是情話勝似情話的暖心言語,不得擠出點淚花來?”

你們倆這一路只管卿卿我我,當我這個山主不存在是吧,噁心不了你們。

謝狗唉了一聲,善解人意道:“看來山主是想山主夫人了。”

小陌滿眼笑意,點點頭,難得附和謝狗一次,“人之常情,沒什麼難爲情的。”

“都閉嘴。”

走在他們中間的陳平安,好像惱羞成怒了,伸手探臂環住小陌的脖子,一手按住謝狗頭頂的貂帽。

這幅畫面,看得火神廟葡萄架下的封姨,只覺得大開眼界。

道路上,小陌滿臉微笑,謝狗抿嘴繃着臉,陳平安很不暮氣沉沉,一如少年。

坐在石磴上邊的封姨合上書籍,她有些羨慕他們。

不管是誰,先躋身了十四境,其餘兩位,不管在何處,哪座天下,若有難關要過,肯定是劍光先至,稍等片刻,劍修隨後就到。

陳平安沒有讓魏山君幫忙,而是選擇乘坐一條渡船返回牛角渡,畢竟魏神君當下肯定在忙着舉辦一場夜遊宴呢。

晚上,陳平安拉上小陌一起坐在渡船屋頂喝酒,謝狗去買了幾份下酒菜,坐在小陌身邊,她埋怨不已,價格也太坑人點。

謝狗喝酒最爲豪邁,勸酒本事又不行,她很快就後仰倒去,說不能再喝了,再喝就要……她笑哈哈望着小陌。

明月皎皎又團圓,月光長長照離人。

雲過掩月,朦朦朧朧。

小陌捻起一粒花生米,細細嚼着,以心聲問道:“公子最近經常忘記什麼,與人對話才重新想起,是爲了閉關做準備?”

陳平安笑着點頭,“念頭生念頭,一路自然生髮如百花綻放,很難,但是要想一念不起,也很難。你隨便問我個問題,比如我們在大驪京城的所見所聞。”

小陌笑問道:“公子這會兒還記得那句贈言嗎?”

心湖內如釣魚。

魚鉤魚餌是“贈言”一詞。

一收竿如起魚。

陳平安便記起了關於這句話的一長串記憶。

陳平安笑着點點頭。

文廟的這句贈言,出自自家先生的《天論篇》。

是那句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是以日進也。

但是很快陳平安就忘了,是當真忘得乾乾淨淨了,陳平安搖了搖頭,沒有多想。

小陌也沒有繼續多說什麼,舉起酒杯,陳平安與之輕輕磕碰,笑道:“喝酒一事,杯不如碗。”

天邊雲開月更明。

陳平安道心之中。

一雙金色眼眸的自己,他在那些名爲“遺忘”的關隘之上,蹦蹦跳跳,好似稚童玩着跳方格的遊戲。

在那青冥天下的一座小道觀之內。

陳叢,原來是我,陳平安。常伯,原來是你,大師兄。

(本章完)

124.第124章 鬼打牆169.第169章 來個能打的1070.第1070章 棋高無輸871.第871章 秉燭夜遊261.第261章 海上生明月576.第576章 我也會劍開天幕(一)1189.第1189章 某年的雜花生樹895.第895章 江湖別過74.第74章 火龍走水769.第769章 年輕朱斂724.第724章 月色洗劍爲斫賊3.第3章 日出1098.第1098章 一家團圓325.第325章 原來如此271.第271章 好久不見,寧姑娘622.第622章 思無邪即從容156.第156章 少年肩頭挑着草長鶯飛1228.第1228章 教拳傳道兩不誤786.第786章 天寒加衣(一)1209.第1209章 高兩境814.第814章 碎碎平安627.第627章 他的本命瓷和弟子們(二)552.第552章 先生學生,師父弟子432.第432章 御劍而去雲海中20.第20章 橫生枝節1075.第1075章 見麒麟393.第393章 山雨欲來符滿樓173.第173章 逆旅736.第736章 新一任隱官368.第368章 李二出遠門,左右不爲難413.第413章 出城和上山149.第149章 約戰239.第239章 春風送君千萬裡1188.第1188章 白也詩無敵772.第772章 再來一碗陽春麪58.第58章 先生69.第69章 夜幕1257.第1257章 道上青天551.第551章 自古飲者最難醉458.第458章 故事裡的名字(下)114.第114章 再見阿良1121.第1121章 酒,劍,明月60.第60章 有鬼958.第958章 來了168.第168章 世間父親皆英雄509.第509章 單騎南下(下)490.第490章 天下大勢1196.第1196章 水中青山花欲燃810.第810章 少女問拳河神906.第906章 天下聖賢豪傑762.第762章 無劍可出817.第817章 要問拳(一)93.第93章 牆上有個字1007.第1007章 看酒635.第635章 修行路上72.第72章 黑雲212.第212章 道高一尺118.第118章 天地有氣703.第703章 有人要問拳陳平安1266.第1266章 何日不是元宵622.第622章 思無邪即從容580.第580章 天地無拘束452.第452章 且將書上道理放一放(下)537.第537章 御劍去往祖師堂544.第544章 放入壺中洗劍去274.第274章 一枕黃粱劍氣長317.第317章 大戰才起736.第736章 新一任隱官316.第316章 他人爭渡我破境650.第650章 有事當如何789.第789章 針線活142.第142章 百怪(中)976.第976章 大概1101.第1101章 相親相愛師兄弟99.第99章 山神和竹刀2.第2章 開門1235.第1235章 有請隱官646.第646章 劍客行事(一)1111.第1111章 笛聲裡校書1025.第1025章 山巔問拳67.第67章 遠行894.第894章 夜航船469.第469章 於不練劍時磨劍(上)860.第860章 問我春風1059.第1059章 吾爲東道主(五)489.第489章 炭籠火爐寒人心(下)944.第944章 兵解正陽山996.第996章 天下地上383.第383章 棋盤上666.第666章 南歸北遊565.第565章 西山老狐亂嫁女1066.第1066章 天要下雨1137.第1137章 風雨桃李薺菜花940.第940章 大魚如龍752.第752章 一人喃喃,羣山迴響1116.第1116章 邀請函136.第136章 山下皆如此1094.第1094章 滾雪球334.第334章 螺螄殼裡有道場665.第665章 兩破境
124.第124章 鬼打牆169.第169章 來個能打的1070.第1070章 棋高無輸871.第871章 秉燭夜遊261.第261章 海上生明月576.第576章 我也會劍開天幕(一)1189.第1189章 某年的雜花生樹895.第895章 江湖別過74.第74章 火龍走水769.第769章 年輕朱斂724.第724章 月色洗劍爲斫賊3.第3章 日出1098.第1098章 一家團圓325.第325章 原來如此271.第271章 好久不見,寧姑娘622.第622章 思無邪即從容156.第156章 少年肩頭挑着草長鶯飛1228.第1228章 教拳傳道兩不誤786.第786章 天寒加衣(一)1209.第1209章 高兩境814.第814章 碎碎平安627.第627章 他的本命瓷和弟子們(二)552.第552章 先生學生,師父弟子432.第432章 御劍而去雲海中20.第20章 橫生枝節1075.第1075章 見麒麟393.第393章 山雨欲來符滿樓173.第173章 逆旅736.第736章 新一任隱官368.第368章 李二出遠門,左右不爲難413.第413章 出城和上山149.第149章 約戰239.第239章 春風送君千萬裡1188.第1188章 白也詩無敵772.第772章 再來一碗陽春麪58.第58章 先生69.第69章 夜幕1257.第1257章 道上青天551.第551章 自古飲者最難醉458.第458章 故事裡的名字(下)114.第114章 再見阿良1121.第1121章 酒,劍,明月60.第60章 有鬼958.第958章 來了168.第168章 世間父親皆英雄509.第509章 單騎南下(下)490.第490章 天下大勢1196.第1196章 水中青山花欲燃810.第810章 少女問拳河神906.第906章 天下聖賢豪傑762.第762章 無劍可出817.第817章 要問拳(一)93.第93章 牆上有個字1007.第1007章 看酒635.第635章 修行路上72.第72章 黑雲212.第212章 道高一尺118.第118章 天地有氣703.第703章 有人要問拳陳平安1266.第1266章 何日不是元宵622.第622章 思無邪即從容580.第580章 天地無拘束452.第452章 且將書上道理放一放(下)537.第537章 御劍去往祖師堂544.第544章 放入壺中洗劍去274.第274章 一枕黃粱劍氣長317.第317章 大戰才起736.第736章 新一任隱官316.第316章 他人爭渡我破境650.第650章 有事當如何789.第789章 針線活142.第142章 百怪(中)976.第976章 大概1101.第1101章 相親相愛師兄弟99.第99章 山神和竹刀2.第2章 開門1235.第1235章 有請隱官646.第646章 劍客行事(一)1111.第1111章 笛聲裡校書1025.第1025章 山巔問拳67.第67章 遠行894.第894章 夜航船469.第469章 於不練劍時磨劍(上)860.第860章 問我春風1059.第1059章 吾爲東道主(五)489.第489章 炭籠火爐寒人心(下)944.第944章 兵解正陽山996.第996章 天下地上383.第383章 棋盤上666.第666章 南歸北遊565.第565章 西山老狐亂嫁女1066.第1066章 天要下雨1137.第1137章 風雨桃李薺菜花940.第940章 大魚如龍752.第752章 一人喃喃,羣山迴響1116.第1116章 邀請函136.第136章 山下皆如此1094.第1094章 滾雪球334.第334章 螺螄殼裡有道場665.第665章 兩破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