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1.第1221章 是誰

第1221章 是誰

不知爲何,顧璨臨時改變了主意,帶着婢女靈驗和國師黃烈原路折返,回到那座門臉極小的道觀。

顧璨走到門口, 伸手拿起銅門環,輕叩三下,長久沒有迴應。

顧靈驗懶得再等,她徑直走到自家公子身邊,攥拳敲門,砰砰作響。

古稱煉丹的崇陽觀內,好像終於聽到門外動靜, 吱呀打開大門, 走出兩個乾瘦的少年道童,一高一矮,如出一轍的面黃肌瘦。

確實是座冷廟子,飯菜有油水就怪了。

顧璨與那兩位站在門檻內的道童打了個稽首,再笑道:“叨擾兩位仙童清修了,想要進入貴觀討杯水喝,不知是否可行。”

那高個道童霎時漲紅了臉,嚅嚅喏喏不知如何作答,身旁那個本來板着臉的矮小道童,只差沒有將逐客令三字可在額頭的,聞言也隨之笑逐顏開,“我叫宋巨川, 這是我的師弟鐘山。我們師兄弟尚未授籙, 暫無道號。平時只是幫着師父打打下手,給京城那些排着隊登門的富貴人家,煉幾爐子延年益壽的靈丹。”

將這幾位貴客引入觀內,宋巨川故意壓低嗓音說道:“國師大人與我們師父互稱道友, 時常咱們道觀飲酒論道的。”

走在隊伍最後邊的黃烈呵呵一笑, 我怎麼不知道, 自己來過此地。更不知道崇陽觀的丹藥,原來在京城這麼受歡迎啊。

顧靈驗斜眼望向天邊,只將那份異象看了個籠統,一道粹然金光轉瞬即逝,她依稀猜出是有高人解形託象、蟬蛻尸解了。

雖說比不得那些正統的舉形飛昇,卻也屬於脫胎換骨的上乘尸解。顧靈驗自認這點眼力還是有的,在蠻荒天下,就常有大修士按部就班上升不得,天無絕人之路,就退而求其次,選取一處陰地,建造陵墓或是地宮,行那上古傳下的墓主或祠主昇仙之路,精心佈局,講求一個形解銷化,或死而復生,成就鬼仙之體,或是給轉世之身贏得一個羽化升上玄的機會。

剛剛逛了一趟欽天監的她, 有了個決斷, 看來以後是要與公子虛心請教,認真學上一學望氣術了。

顧靈驗以心聲問道:“公子,有結果了?”

顧璨點點頭。

顧靈驗忍不住追問道:“可是馬苦玄技不如人,敵不過陳山主,被斬了一副肉身和折損畢生道行,就是可惜最終仍然被馬苦玄用出保命的術法,僥倖逃脫了?還是更有甚者,馬苦玄早就算到有今天,所以早有謀劃,一開始就想要利用陳山主的劍術幫自己兵解,好藉機脫劫而走,希冀着下輩子重頭再來?”

顧璨頭也不擡,“只要是他深思熟慮、反覆思量過的事情,再決定出手了,就一定不會有什麼意外。何況望氣和尸解一道,你是門外漢,只能看個熱鬧。”

顧靈驗萬分好奇問道:“敢問公子,馬苦玄到底是什麼下場?”

那可是數座天下候補十人之一!難道就這麼涼啦?馬苦玄要是換成蠻荒修士,肯定可以躋身天干之列,大道前程一片光明。

其實她也知道自己揣度的第二種可能是……不可能的。馬苦玄脾氣如何,光靠那些事蹟就可以確定了。馬苦玄是這規矩重重的浩然天下,少有讓她一聽傳聞就心生親近的人物。

顧璨說道:“我也不清楚真相,回頭你自己問他。”

顧靈驗哀嘆一聲,眼神幽怨道:“我哪敢啊,見着隱官大人,都要牙齒打顫哩。”

在外邊看道觀小門,容易誤會,估量規模不大,進了道觀才知別有洞天,佔地極爲可觀,一進又一進,穿廊過道,曲折迴廊。

那個名叫宋巨川的少年道童是個話癆,一邊帶路領着這撥客人走在道觀內,一邊絮絮叨叨,“咱們師父,是本觀方丈,出身好學問高,青壯年紀,本是朝中客,後來心灰意冷了,不願在官場同流合污,便老作山中人。”

“他老人家喜歡入山採靈芝,早就斷了炊火,平日裡只需服用黃精茯苓,粗衣糲食,黃齏是菜圃自種的白菘醃製而成的,道觀內還有一種自釀酒水,雖是土燒,總歸別處是有錢也買不着的。我們師父是真正的老神仙,年逾百歲而有壯容。雖天寒地凍的大雪時節,他老人家都不肯服棉絮的,站那混元樁,或是打坐之時,都會渾身冒白氣呢。”

高個道童聽得額頭冒冷汗,宋師兄也太能掰扯了。只是一想到自家道觀的香火冷落,鐘山便又佩服和感激宋師兄的用心良苦了。

顧璨微笑道:“我只聽說道家真人吐納煉氣之時,耳鼻兩竅會冒出青、白等不同顏色的煙霧,多寡按道力而論,道家典籍命名爲‘鶴息’。”

那宋巨川以拳擊掌,“是了,記得師父與我介紹過,那幾股嫋嫋煙霧,就叫鶴息!”

顧璨沉默片刻,笑道:“鶴息一語,是我瞎編的。”

宋巨川頓時啞然,一臉錯愕。

行了,香火錢沒了。

道觀還要賠上一壺茶水?

師父不大氣,還記仇啊。

古柏森森,蔭庇水塘,花落如墮鳥,游魚啄而食之。

塘邊有兩隻貓,一毛色純白而尾獨黃,市井俗稱金索掛銀瓶,它蹲坐作望水欲捉魚狀,一黃身白肚白足者,名金被銀牀,正在撲蝶嬉戲。

宋巨川咧嘴笑道:“野貓,經常去竈房偷吃的。”

木訥鐘山肚裡有話,它們也偷不着什麼吃的。

比起宋師兄,鐘山口拙最笨,學什麼都慢,師父總說他是不開竅的榆木疙瘩,他若能修習道法,世間就沒誰不可以修仙了。

觀內松下有一老道,鬢髮雪白,腳踩一雙草履,肩扛鋤頭,手挽竹籃,竹籃裡邊有幾塊沾着泥土的茯苓。

咦了一聲,擡頭看了眼天幕,老道士掐指一算,搖搖頭,如今這天機世道,總之是教人愈發看不明白了。

老道緩行,瞧見那一行人,難免心生疑惑,自家道觀一般都關門的,竟然有主動敲開門的香客?

上杆子送錢來了?真有這等美事?就怕善者不來來者不善啊。

兩位道童行禮道:“弟子拜見靖師。”

老道臉色如常,點頭致意,將鋤頭和竹籃交給兩位弟子,準備親自待客了。

老道當下已經騰出手來,打了個稽首,灑然笑道:“貧道程逢玄,兩位弟子都習慣稱呼貧道爲靖師,貧道籍貫在那盱眙府,道場都梁山,散修漂泊,前些年從別洲遊歷至此停步。沒什麼正經道號,自封的,當不得真,就跟那文壇士林的私諡無二,不提也罷,免得貽笑大方。”

顧璨問道:“可是那盱眙水府附近的都梁山?”

程逢玄點頭稱是,大爲意外,嘖嘖稱奇道:“公子真是博聞強識,世人只有聽說那盱眙水府而不知都梁山,若是再多知曉些前塵舊事,無非是清楚那煉掉半座銅陵山和半數盱眙蝦兵的杜秀才,哪裡會知道什麼都梁山。”

黃烈疑惑道:“杜秀才?”

程逢玄笑了笑,不予解釋。

顧璨介紹道:“中土神洲歷史上有位姓杜的五鬆先生,綽號杜秀才,是與徐夫人齊名的鍊師。”

盱眙府,府縣治所都設在山上,舉眉大視爲盱,瞪眼直視是眙,寓意高瞻遠矚,就有了這個膾炙人口的古名。

一路行來,沿途景緻俱是不俗,建築古色,花木古色,黃烈忍不住讚一句好風水。

以前是自己燈下黑了,竟不知眼皮底子就有這麼一塊風水寶地。

老道士領着他們來到一處名爲“蘧廬”的茅屋,離着古鬆不遠。

顧璨看了眼字跡婉媚的匾額。

程逢玄指了指那棵古鬆,“此鬆是這處道觀的創業祖師手植,好多年了,下有茯苓,快成人形。”

顧靈驗看了眼古鬆地下的景象,偷偷掩嘴嬌笑,果然是有什麼樣的師父就有什麼樣的弟子,都能吹牛,不打草稿的那種。

顧璨笑道:“仙長高風。”

言外之意,是敢這麼對外人公開言說此事。

顧靈驗以心聲單獨詢問黃烈,“瞧得出茯苓成精的異樣土氣嗎?”

黃烈照實說道:“我看不出什麼。”

老道人伸手一指,笑言一句莫作怪,驚嚇了貴客。

只見道士手指處,雙貓悉變爲蝴蝶,繽紛飛散。

顧靈驗故作驚訝狀,花容失色哎呀一聲,便往顧璨肩頭靠去。

顧璨只是伸手抵住她的額頭,輕輕推開,微笑道:“如何?我就說天壤間正多異人,江湖中往往蟄居真人豪俠,你偏不信,還說我疑神疑鬼。”

顧靈驗配合着自家公子一起演戲,好似後知後覺,怯生生望向那位老道。

洞府境?觀海境?

來到那座蘧廬門口,顧璨突然停步笑道:“我這個人比較不務正業,喜歡看雜書,看了些偏門學問,現學現用,見貴地神寶藏用,朱紫騰沸,兩氣交纏有龍盤虎踞氣象。這才敲門拜訪,誤打誤撞,不曾想還真遇到了我們俗子百年難遇的世外高人,在此守着茯苓成精,小子斗膽求教靖師,是爲了服用昇仙?”

程逢玄驀然變了一副面孔,再無半點仙風道骨,雙指併攏作戟,指向那位富家公子哥模樣的儒衫青年,老道士瞠目厲色道:“貧道早就看出你們仨心懷叵測,攜婢帶僕,去何處晃盪不好,偏膽敢來此造次,泥鰍追着鴨子攆,找死呢!”

顧璨笑道:“靖師不必假裝凶神惡煞,嚇唬我們這些肉眼凡胎。市井俗子以七尺爲性命,山中道人以性命爲七尺。相信以靖師的心境和修爲,修煉的又是內丹,先以茯苓成精之事,聳人聽聞,再施展幻術,化貓爲蝶,是希望我們知難而退?還是相中了我身邊婢女的資質,覺得她有幾兩重的修道根骨?”

老道士撫須點頭,目露讚賞神色,“公子風雅好氣度。”

顧璨淡然道:“釣者之恭。”

老道士啞然失笑。在此煉氣數十載,還是頭一遭碰到這麼個實誠人。

顧璨說道:“靖師是如何斷定我們不是歹人的?”

程逢玄捻鬚笑道:“貧道略懂幾分陰陽讖緯、占星望氣的皮毛,行走江湖的傍身之技,不敢說登堂入室,距離爐火純青的地步,更是差了十萬八千里。”

顧璨猶豫了一下,緩緩道:“我曾在某人的讀書筆記上看到兩句話,與此有關。”

老道士哦了一聲,笑道:“願聞其詳。”

顧璨緩緩道:“今人講天文,只去躔度上推問演算,我說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這就是三教祖師共推的天文。”

“今人論地理,都在疆域上考察勘驗,我說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這便是三教祖師同證的地理。”

“靖師以爲然?”

老道聞言訝異再恍然,滿臉百感交集,道:“我輩修道之士,若真能將天地兩象實體到自身上來,區區陰陽五行讖緯小術,何足道哉。”

“聰明人永遠騙不過傻子。傻子永遠會將謊言當真。”

“公子爲何有此說?”

“有感而發,隨便說說。”

“對了,公子所謂的某人是何人?能否幫貧道引薦一番?”

“不能。”

“……”

“敢問仙長道號。”

“自取道號回祿。”

————

在那折腰山之巔,一棵參天古木的高枝上,有三人,或站或立或蹲。

不遠處就是供奉宋瘠金身所在的山神娘娘廟。

站着的,是馬苦玄的婢女數典,站着的,是大弟子忘祖,是馬苦玄給他改的名字,說是可以名字道號合二爲一,省事。

其實他們幾個心知肚明,不單單是與數典組成個成語,更是因爲與真龍“王朱”有些諧音。

馬苦玄的修行,是絕對與“勤勉”二字不沾邊的,但是卻對嫡傳忘祖十分厚愛,無論是傳授雷法還是指點武學,稱得上是傾囊相授,丟給這個開山弟子的道書、拳譜,恐怕沒有五十本也有四十本了。如今忘祖的境界,是“兩金”,金丹境和金身境。資質可謂卓絕,不過因爲師父是馬苦玄,就顯得很一般,不太夠看了。

還有個蹲着的少年,腰挎一把柴刀,名叫高明。他跟馬苦玄,師父不像師父,徒弟不像徒弟,喜歡喊馬苦玄一聲“老馬”。

甚至當面詢問馬苦玄,他能不能轉投落魄山,理由有兩點,一是覺得出息更大,二是不用挨白眼,走到哪裡都不受待見。

柴刀少年皺眉問道:“怎麼回事?老馬輸了?”

忘祖默不作聲。明擺着的事情,根本不用浪費口水。

高明收回視線,說道:“師兄,是追也追不上?那咱們還怎麼尋找師父的轉世?”

看方向,是奔着中土神洲那邊去了,這還讓他們幾個怎麼找,若是往北邊走還好,不外乎是北俱蘆洲,往南走,至多有可能是本洲或是桐葉洲,至少還有一絲渺茫希望,如今這一西去,天大地大的,不是大海撈針是什麼。

忘祖臉色悲傷,沉聲道:“除非是仙人,纔有可能勉強追上那道金光。何況師父說過,只要這場架打輸了,就不用找他了,註定徒勞。”

高明繼續說道:“師父還說了,只要他一死,你就可以恢復身份和真名了,是叫蘇清深吧,真是個好名字。師父讓我再轉告你一句話,你反正都不用想着如何處心積慮報仇了,以後走在路上,瞧見了那個姓陳的,記得與他磕幾個響頭,就當是謝過他幫你報仇的恩德了。”

女子默不作聲,眼神複雜,臉色蒼白。

馬苦玄留給陳平安了三個謎題。

只是讓陳平安小心小心再小心。

謎底分別在這三人身上。

馬苦玄既讓他們各自保密,又告訴他們,如果哪天想要去落魄山投奔陳平安,或是某天被陳平安找到他們了,就可以說出這個謎底,至於是當敲門磚,還是保命符,無所謂他們的選擇,都隨意。

謎底是三個人名,這三人跟馬苦玄一樣,都是驪珠洞天的年輕一輩,比如高明知道的那個人,叫盧正醇。

好像是個福祿街盧氏子弟,如今在清風城許氏混飯吃。

在那玉宣國的京師城隍廟內,來了兩位“外鄉人”,分明是縮地山河跨洲而來,卻能夠不驚動本地城隍爺。

如果一定要打個比方,來形容這兩位蒞臨此地的場景,大概就是戲文上的皇帝老爺帶着尚書大人,一起微服私訪,進了地方上的縣衙吧。

一個面目黢黑的矮小漢子,一個面如冠玉的美髯男子。

前者身高還不如裴錢,身穿黑衣,腰纏一條白玉帶,漢子雙手扶住腰帶。

可惜他身邊那位氣態雍容的美髯公,要比他至少高出一個腦袋。

裴錢雖然驚訝,仍是自然而然笑容燦爛,用上了聚音成線的手段,拱手道:“裴錢見過周城隍,範將軍。”

那矮小漢子點點頭,“範將軍是職責所在,需要白晝巡遊各洲城隍,我屬於閒來無事,跟着他隨便逛逛。”

美髯男子微笑道:“小書呆子,又見面了。”

裴錢咧嘴一笑。

記得師父的先生,曾經當面稱讚眼前這位高居人間城隍第一尊的周城隍。

“就沒見過身材這麼矮小、一身氣勢卻這麼高大的人物,巍巍乎壯哉!”

————

莫名其妙就成了落魄山記名供奉,道號龍聲的老聾兒臨時繞路,沒有直接去找李槐,而是帶着弟子離開十萬大山,徑直御劍過劍氣長城,甘棠捏一道法訣,幫着幽鬱一起施展了障眼法,匿了行蹤,免得節外生枝。幽鬱御劍鳥瞰,見那半截城頭上,多有外鄉修士成羣結隊,散在不同處賞景,叢叢似花。

在那本是劍仙私人宅邸地界的高空,老聾兒忍不住往城頭那邊回頭一望,本以爲要被坐鎮此地的文廟聖賢攔下,需要報身份遞關牒之類的流程,好歹走個過場,老聾兒對此是毫無芥蒂的,畢竟在劍氣長城早就習慣了夾着尾巴做人,不料就這麼順順當當過了城頭,這反而讓老聾兒心中泛起了嘀咕,文廟就這麼不把我當盤菜啊?

可要說真被攔下,估計甘棠就又要牢騷幾句,即便老大劍仙不在了,不還有年輕隱官新近刻了字,寧姚剛剛躋身了十四境,五彩天下還有座飛昇城呢,你們文廟就真當劍氣長城不存在了?

到了那座舊城遺址,老聾兒嘆息一聲,率先飄落在地,故地重遊,睹物傷情,憑弔古蹟,幽思綿綿。

大修士自然有大修士的眼界。

禮聖爲人間制定的文字,於遠古神靈餘孽而言,其實就是一座無形的天地牢籠,只要現身人間,就需要面對這些人間文字鋪設、打造出來的“荊棘”,世間凡俗夫子,練氣士,還有後世王朝封正的山水神靈,對此幾無感覺,唯獨遠古神靈境界越高,金身越精粹,則受限越大。世人走在佈滿荊棘的山間道路上,極容易衣衫被鉤,肌膚被刺破,同理,遠古神靈由天外現世,宛如行走在一條在文字荊棘道上,每走一步,都會磨損金身。

所以周密纔會親自爲蠻荒天下制定嶄新文字,不單單是幫助妖族與浩然和人族劃清界線,更是爲了暗中接引藏匿於天外的遠古神靈,是一種鋪路。

幽鬱小聲說道:“寧姚和那位前輩,見了面,好像都沒有詢問師父爲何能夠重返飛昇境?”

甘棠點點頭,不以爲意道:“大概這就是十四境的氣魄了,十四之下都是虛頭巴腦的事情,別人的境界起伏,沒什麼可聊的。”

這趟偷摸着涉險重返道場,甘棠當然不止是回去看看那麼簡單。

幽鬱問道:“師父來這邊是做什麼?”

甘棠說道:“聽人說過一個道理,故鄉的勾人滋味,不是食物就在酒水。”

幽鬱猜測是年輕隱官說給師父的。

畢竟以前在劍氣長城,沒幾個人願意跟自己師父聊天。

曾經的劍氣長城,大致有三塊地盤,主城,主城以南的那片劍仙私宅,以北的海市蜃樓,這是一處商貿繁華的山上集市。

甘棠伸手指向北邊,“以前那兒,可是一個風花雪月、流金淌銀的好地方,魚龍混雜,兜裡的神仙錢,比修士的境界更管用。”

不像劍氣長城。

很像浩然天下。

劍氣長城最被浩然天下詬病的地方,就是這座海市蜃樓開創的擂臺。

要比北俱蘆洲的砥礪山,更加殘酷和血腥,每次上去兩個,必須死一個,纔算結束,當然時常出現兩個都死了的情況,或者剩下一個跌境的、或是半死之人。

如今在那座海市蜃樓的舊址之上,開了個勉強可以稱之爲仙家客棧的地方,主業是住宿和賣酒,副業是兜售些不入流的山上法寶器物,藉助這座客棧的聲勢,出現了一條街道。能夠把生意做到這裡來的,想必七彎八拐,都有大靠山。

老聾兒都要懷疑幕後的東家之一,是不是劍氣長城某位遠遊歸來的“私劍”了。

關於這座“集市”的來歷,老聾兒那是再熟悉不過了。

那邊曾有四十餘座大小建築,樓閣攢簇,鱗次櫛比,高高低低,層層疊疊在一起,成爲一座高樓。

以前到了倒懸山、還想看一眼城頭的浩然商賈、遊客,膽子不大,或是不喜歡去主城裡邊觸黴頭,他們都會去這座集市內盤桓幾天,反正遠看近看都是看。一些個出身同洲、較大的宗門,都在海市蜃樓裡邊建造會館,方便同洲道友有個落腳地。

甘棠感嘆道:“當年集市,那叫一個熱鬧非凡,燈火如晝,夜夜笙歌,號稱大小屋舍三千間,販賣各色奇珍異寶、來歷不正物品的商鋪,青樓,賭檔,酒樓飯館,公然販賣道書秘笈的,靈氣充沛的私宅、道場,還聚集了一大撥明碼標價、負責幫人指點修行癥結的那些‘無名氏’,浩然天下該有的都有,浩然天下不該有的,也有,總之就是什麼都有。只說那類專行拜月煉氣之道的山野精魅,還有精通房中術來採陽補陰的,跟她們睡一覺,就能賺着錢。”

幽鬱臉色古怪。

甘棠老臉一紅,解釋道:“只是聽說。”

幽鬱如果不是拜甘棠爲師,肯定就會跟隨那座巨城一併遷徙去往五彩天下。

大修士修煉證道,飛昇之路有很多種類,白晝,化虹,騎龍乘鶴,霞舉,身騰紫雲,尸解,羽化等等,道路不同,品秩也有高下之分。對後世者而言,大概以拔宅上昇最令人羨慕,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幾座天下,歷史上有據可查、能夠拖家帶口一併成仙的事蹟,萬年以來,屈指可數。

就像老大劍仙只是跟陳平安泄露一件事,避暑行宮,躲寒行宮,再加SH市蜃樓,合在一起,就是一座三山陣法。

既然名爲“三山”,當然就是三山九侯先生的手筆了。

而其中那座海市蜃樓,則又是一座劍氣長城精心仿造的飛昇臺,耗時極長。

海市蜃樓的基礎,是蕭𢙏之前那位隱官一手打造而出的,是一個空有雄才大略卻時運不濟的人物,境界太低,活不長久。

老聾兒當初跟此人關係不錯。

最終這座海市蜃樓,就成爲陳清都一劍開道,舉城飛昇之劍尖。

託月山大祖對此是早有預料的,只是沒有必要阻攔陳清都祭出這一劍。

畢竟離開的,都是些境界很低的年輕劍修,就連寧姚當時都沒有躋身玉璞境。

蠻荒如果想要對他們趕盡殺絕,來個什麼斬草除根,是要付出巨大代價的。

從陳清都,到齊廷濟、陳熙,再到陸芝和老聾兒等等,他們當年都會做出不同的選擇。

蠻荒天下的所求之物,從來都不是這座硬骨頭難啃、還沒幾兩肉的劍氣長城,託月山大祖和那撥王座大妖,他們眼中盯着的大肥肉,是那座什麼都有、就是沒有“貧瘠”二字的浩然天下。

事實上,如果當年陳清都願意給蠻荒天下讓道,讓給劍氣長城兩洲山河,又何妨?

不夠?那就在蠻荒天下,再給你劍氣長城劍修立教、給你陳清都稱祖的一切所需。

師徒倆徒步走到了黃泥街道上,老聾兒挑了一處生意最好的路邊酒鋪,掌櫃是個嘴角有痣的豐腴婦人,頭戴一頂各色美玉煉製成花草樣式的軟翠冠,穿了件砑羅的圓領綠袍,她斜靠櫃檯,意態閒適,手持團扇,貌極豔麗。

鋪內端菜送酒的夥計,是個境界低微卻神完氣足的少年郎,按照山上的說法,就是道根深厚,仙苗一棵。那婦人看了佝僂老人一眼,看了青年劍修兩眼,她不敢怠慢,親自吆喝起來,老聾兒要了一壺酒和幾個下酒菜,婦人轉頭望向內門,隔着一道黃竹簾子,喊了聲銅駝,與後院竈房那邊報了幾個菜名。

老聾兒挑了張靠街道的桌子,視線上挑幾分,手邊牆上掛着些木牌。

幽鬱微微皺眉,見此早已心生不喜。這種無事牌,豈可隨便懸掛。

老聾兒倒是無所謂酒鋪拿這種事情當招徠顧客的噱頭。

先酒後菜,老聾兒倒了酒,自飲自酌,徒弟幽鬱不喝酒。

老聾兒抿了一口所謂的薜荔酒,果然如那夥計所說,酒水倒在了碗中,呲呲作響,似有擘蘿聲。

幽鬱一得空,就喜歡跟這個“活黃曆”師父問些劍氣長城的往事,這麼些年遊歷途中,一直從萬年之前問到了最近三百年。

老聾兒盤腿坐在長凳上,拿筷子攪動一盤免費贈送的涼拌折耳根,嫌味道不足,又跟老闆娘多要了一碟辣椒油,澆在上邊,夾了一筷子,慢慢嚼着,再喝了一口酒,以心聲與幽鬱聊到了好像還是昨天的一些事情。

“寧姚,齊狩,龐元濟他們之前的上代,所謂的年輕一輩天才,湊出了十人,稱之爲天才,其實比較勉強。”

“這一代人,屬於典型收成不好的小年份,跟他們上一代沒法比,如果跟寧姚這一輩比較,那就更不夠看了。”

當中最被人看好的的榜首人物,資質最好的米筌,是個公認早發的天才,據說二十歲就是金丹劍修了,可惜很快就出城戰死了。

這種事情,在劍氣長城從來不是什麼特例,而是常例。連同米筌在內的七人都早早身死道消了。剩下三個,本來資質墊底的王宗屏,有點大器晚成的意思,一步步順利躋身了元嬰境,結果在一場戰事中傷到了大道根本,由於斷了其中一把本命飛劍,此後長久停滯在元嬰境,約莫可算是因禍得福,成了如今五彩天下飛昇城中的一位“老元嬰”了,雖然不曾去過某座酒鋪一次,如今卻是對年輕隱官最爲推崇的劍修。

其餘兩位,人生際遇可謂一個天一個地。

“蘇雍的練劍資質僅次於米筌,但是怕死,其實也不能說他是怕死,就是次次不肯搏命廝殺,總想着等到自己躋身了玉璞境,再來找到個仙人境妖族,來一場乾脆利落的換命,如此買賣更賺些。不料到頭來,看似天時地利人和都湊齊的一場閉關,導致一座丹室破碎不堪,直接跌境了。非但沒能一舉成爲玉璞境,反而淪爲一個劍心崩碎的破爛金丹,這在劍氣長城,就是個天大的笑話了,不在戰場上受傷跌境,反而是閉關沒破境,閉關出個跌境,沒有比這更讓人瞧不起的劍修了。”

幽鬱聽到這裡,點頭道:“小時候經常見到蘇雍。”

雖然已經辟穀,於五谷雜糧飲食一道,早可以斷了人間煙火,可幽鬱等到那幾盤菜端上桌,他還是跟夥計要了兩碗米飯。

食氣者仙,不食者神。有些練氣士在斷谷、服氣之間,經常聞到菜餚火食之氣就會反胃嘔吐,譜牒修士還好,門派內自有仙家藥膳和靈丹妙藥準備,山澤野修可就遭罪了。

老聾兒搖晃着酒碗,那蘇雍,既是爛酒鬼又嗜賭如命,還喜歡逛窯子,一年到頭欠錢不還,賴賬躲債。常年往來於城池和這裡的海市蜃樓,做些不入流的買賣,幫人跑腿,賺些差價之類的。誰肯請他喝老酒,誰就是他的大爺。要說一個從元嬰跌爲金丹的劍修,在別的地方,也還是一位不容小覷的陸地劍仙,背後興許非議,當面肯定不會如何挖苦,可惜蘇雍是在劍氣長城。

“後來成了某人的跟屁蟲,鬼日子才稍微好轉一點。”

“某人是誰?”

“還能是誰,那人曾經勸蘇雍去浩然天下,相信理由無非是樹挪死人挪活,浩然天下的金丹劍修,還是很吃香的。看得出來,蘇雍確實動心過,否則也不會時不時就去大門那邊逛逛,只是最終還是沒有去。”

“既然他是金丹,跟着去了五彩天下?”

“沒有。”

幽鬱聽到這個答案,就知道不必再問結局了,開始低頭扒飯。

老聾兒繼續說道:“蘇雍颳了鬍子,換上一身潔淨衣衫,偷摸去了戰場,撿了把劍坊出產的制式長劍,殺了些蠻荒嘍囉,數量不多,沒能攢出一個金丹的戰功,就被一個路過戰場的妖族修士偷襲刺殺了。到底還是虧本的買賣。”

至於那個玉璞境劍修的王微,當年在戰場上攜手道侶,一同神秘失蹤了。

此人在金丹境之時,就成爲齊家供奉。後來,躋身玉璞,按例可以自己開府,娶了一位出身玉笏街的大姓女子。

約莫五十年前,九十歲的王微,成功躋身上五境。

如果說蘇雍是破罐子破摔,還算情有可原,那麼最喜歡蹭酒喝、對誰都巴結的王微,就有點讓人瞧不起了。

幽鬱試探性問道:“那王微是投靠蠻荒妖族了?”

老聾兒隨口說道:“說都是這麼說的,秘密投奔蕭𢙏和洛衫去了,不過我沒親眼見到,不好說一定是什麼。”

幽鬱問道:“師父好像不是特別想去落魄山當供奉?”

老聾兒舉起酒碗,抿了一口酒水,答非所問,“這人啊,一有了想要自由的念頭,就會立馬變得不自由。”

以前在劍氣長城管着那座牢獄,老人就覺得很自在,總能找到些解悶的樂子,不覺枯燥。如今脫困了,好似天高地遠,自身境界也不低,反而總覺得處處碰壁,拘束太多。

老聾兒喝了一大口酒水,聳了聳肩頭,打了個酒嗝,笑道:“你小子開心就好。不用管師父的這點牢騷。”

小孩子過新年,歡天喜地,總想着新衣服和壓歲錢。成年人過個年,難免糾纏於額外開銷,或是欠錢還錢。

就在此時,門口那邊來了個新客人,青衫長褂,背劍懸酒壺,他以心聲與師徒倆笑道:“龍聲道友,只因爲不願意俯身低就落魄山,就躲在這邊喝悶酒了?”

老聾兒笑容尷尬。聽聽,這話說的,傷感情了。

幽鬱神色激動,那人伸手虛按幾下,讓幽鬱坐着就是了,他擡頭看了眼酒鋪牆上的無事牌,笑了笑,坐在幽鬱身邊,等他拿過本屬於幽鬱的那隻酒碗,老聾兒已經擡起屁股,伸手探身,趕忙給隱官大人倒滿了一碗酒。

陳平安端起碗,跟老聾兒酒碗輕輕磕碰,再喝了一口酒,問了價格,得知一壺薜荔酒竟然要賣三顆雪花錢,笑道:“明擺着被殺豬了麼。”

鋪內暫時不用招呼客人,那少年夥計站在老闆娘身邊,他聽見這句話就不樂意了,卻被婦人輕輕拍了拍胳膊,示意他別衝動。

她神采奕奕,盯着那個身材修長年約三十的男子,一雙秋水長眸似有金線流轉,異象極其細微,恰似大湖中有一條蛟龍遊曳,她顯然是用上了隱蔽的望氣神通。她雖然看不清對方的修道根腳,卻知道那張靠門的酒桌,一個比一個有來歷,尤其以這個青衫劍客的氣象最爲不俗,至少可以肯定,此人在山上的官身不小,比起山下王朝的那類註定不是當宰相便是學士的碧紗籠中人,要多出好幾種青、紫、赤紅道氣,可惜她望氣道行不算高深,只能看個籠統的大概光景,而無法辨認那幾股道氣的深淺。若是掌門師伯親臨此地,興許就可以看出更多門道了。

老聾兒以心聲問道:“隱官大人,需不需要我提醒提醒她,犯了山上忌諱?”

陳平安搖頭道:“不用。”

老聾兒疑惑道:“隱官怎麼沒有跟寧丫頭待在一起?”

陳平安笑道:“不說這個,我馬上就要返回寶瓶洲。”

不曾想那個婦人竟然拎了一壺酒,繞過櫃檯,主動湊近套近乎來了,站在桌旁,“我可以落座嗎?”

老聾兒看了眼陳平安,陳平安對此視而不見,對她更是置若罔聞,老聾兒只得擺手道:“掌櫃的,不方便。”

她神色自若,沒有就此離去,反而開始自我介紹道:“我姓韋名玉殿,來自曲江上巳劍派,出身鷓鴣宮。自報名號師門,是擔心三位貴客會懷疑我是不是心懷叵測。”

此言一出,鋪子內頓時竊竊私語起來。顯然對那“上巳劍派”並不陌生。

少年一揚眉,神色頗爲自得。

跟着師父在此隱姓埋名,開鋪子賣酒水,少年早就受了一肚子窩囊氣。今兒終於可以大大方方亮出師門名號了。

老聾兒不搭話。

幽鬱對這鋪子早有怨氣,更是裝聾作啞。

陳平安笑問道:“恕我孤陋寡聞,敢問道友來自何洲?”

幽鬱忍住笑。

自稱韋玉殿的女修神色微滯,仍是好臉色好語氣解釋道:“位於流霞洲,與天隅洞天是有千年世交之誼的近鄰。”

她還真不信此人沒聽說過自家的曲江上巳劍派,雖說對方故意裝傻,她卻不至於惱羞成怒。

流霞洲的山上領袖,主要有一顯一隱,前者是青宮山的飛昇境荊蒿,後者是天隅洞天那對夫婦。

上巳劍派比不得這兩個山上勢力,也算流霞洲一流門派,否則她也不會故意說出“世交”一語。

上巳劍派的道統主要有驪山、春服和青陽三脈,鷓鴣宮就是春服一脈的核心。

鷓鴣宮的上任宮主華芙蓉,她是上巳劍派的開山祖師和首任掌門,是一位享譽數洲的大劍仙,傳下了三條劍脈。據說是修道三千載,厭世去而上仙,水解而去。

而華芙蓉就是韋玉殿的傳道恩師,上巳劍派的當代掌門王壺景,是一位玉璞境劍仙,論輩分,他還需要喊韋玉殿一聲師叔。

祖上闊過,家底雄厚,現在也不曾家道中落,毫無衰敗跡象,只是聲勢不如最鼎盛之時,這樣的山上門派,嫡傳走到哪裡,都是順風順水的。

而類似韋玉殿這樣的人物,如今在這條街上,至少有一手之數。

她家族在那流霞洲山下,是個富貴熏天的古老存在,屬於道家豪閥,建造有一座宗壇,可以授籙和加籙,曾是一洲道門諸派的符籙提舉,韋家法壇號稱擁有十二種籙、二十四種符,在浩然天下比較罕見。此外韋家還有一個爲人稱道的“傳統”,女子多是傾國傾城的佳人,幾乎每一代,都有數位女子,不是某國皇后就是某個王朝的太后。

而她的親傳弟子王珂,就是那個少年夥計,極有仙家緣法,他出生之時,門前忽生一棵青桐樹,上有仙鬼傳出謠歌之聲。

之所以有這次下山遊歷,是因爲精通算卦的掌門,算到了少年在此有一樁機緣。

果不其然,早就被挖地三尺的海市蜃樓舊址,偏偏就被王珂在某天夜幕中,瞧見了一道光芒,最終被少年得到了一把短劍。

至於被她稱呼爲銅駝的掌勺廚子,荊棘叢中老物成精,是上巳劍派的護山供奉。

幽鬱以心聲問道:“師父,聽說過這個上巳劍派?”

老聾兒想了想,“好久之前,好像確實有個小姑娘,來劍氣長城歷練過大幾十年吧,資質不錯的,沒有師門,只有家學,她是在這邊結的丹,在城頭那邊煉劍,還得到了一條還是兩條古老劍脈的傳承。小姑娘酒品不太好,一喝酒就喜歡罵人,跟蕭𢙏關係不錯,她們經常一起頑,後來小姑娘躋身了元嬰,虎了吧唧的,成天摩拳擦掌,一門心思想着非要斬殺個玉璞境妖族修士,結果不知怎的,就被老大劍仙趕回家了,聽說她回鄉,很快就開山立派,估摸着她就是上巳劍派的開山鼻祖,之後斷斷續續,有徒子徒孫來這邊歷練殺妖,女子居多,最後一撥弟子,似乎都沒有劍修了。這也正常,浩然天下那邊,劍脩金貴,不太敢隨隨便便丟到劍氣長城這邊來。”

幽鬱點頭道:“聽着是個門風不錯的仙府。”

他再看那牆上的贗品無事牌,便稍稍順眼幾分。

陳平安笑問道:“龍聲前輩?”

老聾兒只得伸手招呼道:“韋道友,幸會幸會,我們師徒倆對貴派久仰大名,坐下聊。”

韋玉殿先讓弟子去掛上一塊打烊的木牌。

一聽說她是上巳劍派的鷓鴣宮主人,酒鋪內半數客人,就開始跟她主動敬酒,韋玉殿便只好一一禮數招呼着。

老聾兒笑着看她忙完這些,等她重新落座,開門見山問道:“韋道友想要與我們聊些什麼?”

韋玉殿說道:“容我先冒昧問一句,三位貴客接下來是繼續往南邊走,還是要往回走了?”

老聾兒說道:“不出意外,是去浩然。”

韋玉殿笑道:“那我就直說了,不兜圈子,能否邀請道友去我們上巳劍派做客?”

老聾兒擺手道:“我已經答應了這位……陳道友的邀請,去當供奉。”

韋玉殿恍然大悟,轉頭問道:“敢問陳道友仙鄉何處?”

陳平安笑道:“小地方,寶瓶洲。”

韋玉殿讚歎道:“東寶瓶洲地方雖小,奇人異士卻是數不勝數。”

陳平安點頭道:“所以才需要邀請龍聲前輩去我家山頭鎮場子。還希望韋道友君子不奪人所好,莫要半道截胡。”

韋玉殿舉起酒碗,搶先一飲而盡,“豈敢。”

老聾兒其實已經看出年輕隱官的疲態,實在不敢想象,如今誰能讓他受此重傷。老聾兒在劍氣長城就是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宗旨,一貫不聞不問的行事風格,所以直到現在都沒開口詢問此事緣由,老聾兒便主動提起酒碗,“我替陳道友喝一碗。”

韋玉殿又悶了一碗酒,苦笑道:“不像我們流霞洲,松柏之下,其草不殖。”

陳平安面帶微笑,似乎沒聽懂她的言外之意。

老聾兒有些訝異,她這才喝了半斤酒,就開始酒後吐真言了?

韋玉殿擠出一個笑臉,“以前師尊經常唸叨一句,煉劍要過倒懸山,學仙需是學天仙,劍術和仙法,都要直指大道。”

老聾兒附和道:“有見地。”

跟隱官大人對視一眼。

以後到了落魄山,總不至於每天需要這類酒桌應酬吧?

當然不需要,落魄山清淨得很,就怕你覺得不夠熱鬧。

韋玉殿望向門外的黃土街道,只聽她沒來由感慨一句,“風雲際會,干戈四起,縱橫鬥轉,龍蛇起陸,一時人物盡鷹揚。”

老聾兒再次看了眼陳平安,她這葫蘆裡到底賣什麼藥?好歹是一位出身宗門的元嬰境劍修,至於對着咱們仨這麼掏心掏肺嗎?

她捋了捋鬢角髮絲,清風吹面酒全銷。

是非人海里,直道行路難。

家族的內憂外患,門派的近憂遠愁,讓一向道心澄澈的她都覺得前途渺茫。

更何況韋玉殿還收到了一封掌門親筆密信,某人已經在趕來此地的路上了。

她是元嬰,又非劍修,如何擺脫一位玉璞境劍仙、明面上還佔着大義與道理的糾纏?

“實不相瞞,掌門給我這弟子王珂,算出一句讖語,總計十八字。下山之時琢磨不透,如今算是應驗了。”

韋玉殿伸手讓王珂過來一起坐着,以心聲與衆人言語道:“蜃中樓傳紫書,認真提攜短劍,先斬戮後封題。”

陳平安雙手籠袖,半睡半醒,眯眼打盹似的。

韋玉殿說道:“在這之前,我這弟子還得到了一樁機緣。王珂,不必心有顧忌,故意隱諱此事了,你自己與三位前輩照實說。”

王珂明顯有些不情願,可既然是師父發話了,只好從袖中摸出一把鏽跡斑斑的青銅短劍,“是我在一處名叫丈人觀的廢棄道院,無意間得到的這把短劍,具體年月不可考,刻了兩個篆字,分別是趙和徐。”

陳平安擡了擡眼皮子,笑着解釋道:“若無猜錯,趙是國姓,徐是人姓。”

袖中趙匕首,買自徐夫人。

少年將信將疑。

幽鬱如墜雲霧,總不至於是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都這麼肝膽相照、逢人就說肺腑之言吧?

老聾兒只得以心聲問道:“隱官大人,你見多識廣,給說道說道?她再這麼掏心窩子,感覺都快把我當成老祖宗了,我虛啊。”

陳平安緩緩道:“據說是韋玉殿所在家族的隔壁某王朝境內,新起了一座宗門,咄咄逼人,要跟上巳劍派爭奪流霞洲名義上的第三寶座。”

“這個開山不到百年的後起之秀,與青宮山和天隅洞天關係都不錯,那位年輕宗主跟韋家關係複雜,上巳劍派壓力就大了。”

“估計她是見前輩道氣深厚,便病急亂投醫,想要尋找外力,最好是與劍氣長城沾親帶故的,讓對方不敢輕舉妄動。”

“她所在門派內設有禮官一職,名爲冠者,每逢慶典節慶,驪山、青陽和春服三條道脈,各出一二人,必須是中五境劍修才能擔任,其中一人,天潢貴胄貴出身,與天隅洞天少主蜀中暑,雙方是關係莫逆的摯友。不知爲何,曾是上巳劍派歷史上最年輕的冠者,被寄予厚望的此人,卻被祖師堂給譜牒除名、驅逐出境了。”

“我猜她那掌門除了幫助王珂算了一卦,也幫她起了一卦,來此可以逃婚、避難兩不誤吧。”

“比如早早算準了,她有可能在此遇見龍聲前輩這樣的高人,深藏不露的老劍仙。”

老聾兒驀然眼睛一亮,略過什麼老不老劍仙不劍仙的,“逃婚?這裡邊除了國家仇恨和師門怨懟,莫非還有脂粉故事不成?”

陳平安不再言語,不想聊這個。見過了老聾兒,扯幾句閒天,就等着按時返回玉宣國京城了。

老聾兒當然不是覬覦那韋玉殿的姿色,到了他這個歲數,境界,看人間美色,過眼不過心。

何況甘棠此生修道,對於男歡女愛,看得極淡,本就不好這一口。

至於韋玉殿的那點拙劣障眼法,老聾兒一眼看破,容貌確實當得起傾城二字,身段更是極好,該瘦處瘦得不像話,該腴處便有料得任她法袍寬鬆依舊顫顫巍巍。明明是那清水出芙蓉的姿色,卻有風情萬種的韻味。

韋玉殿望向那個官氣極重的中年男子,硬着頭皮說道:“冒昧請教劍仙名諱仙府。”

她卻只見那個青衫劍客閉目養神,明擺着是不想趟渾水,不願摻和她的私人恩怨了。

但是她之所以如此厚顏行事,真真切切,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因爲掌門卦語中就有“遇龍則停,逢青可喜”一句。

韋玉殿臉皮再厚,總不能強行拉住他如何,思來想去,只得暫時放下心中念頭,告辭一聲,帶着徒弟走回櫃檯那邊。

老聾兒抖了抖袖子,掐指心算,臨時起了一卦。

天公不作美,紅顏多薄命。所以傾城人,如今不可得。

可別看老聾兒在劍氣長城,沒人將他當回事,其實相當博學多才,畢竟在那牢獄內,總得找點事情做做,纔好打發光陰。

酒鋪內言語嘈雜,喝高了,難免提及那場城頭攻守戰,有奇怪老大劍仙明明劍術通神、爲何只遞一劍的,有詢問陳熙去向的,也有仰慕齊廷濟與龍象劍宗的,更有對林君璧這撥避暑行宮外鄉劍修讚不絕口的,只是當有人提及那位風頭一時無兩的末代隱官,便起了爭執,有褒有貶,前者說他能夠城頭刻字,還要如何?後者說他坐鎮避暑行宮的排兵佈陣,十分一般,並不出彩……

幽鬱低頭眯眼,拿筷子的手,習慣性拇指搓動食指。

七八桌酒客,來自浩然各洲的小三十號練氣士,一聊起那位年輕隱官就都來了興致,各執己見,年輕修士,男子多是貶他,女子多是贊她。

韋玉殿實在是聽不下去了,忍不住開口替那位遠在天邊的年輕隱官辯解說道:“諸位,在古人之後論古人之過,則易。在古人之位行古人之事,則難。道理就是這麼個道理,不是事事都是旁觀者清的。別的不說,只說他能夠請得動齊老劍仙,刑官豪素他們一起趕赴託月山,就說明老大劍仙早年選他當隱官,沒選錯人。”

老聾兒對這些討論並不上心,看着那個昏昏欲睡的陳平安,以心聲說道:“隱官大人?”

陳平安睜開眼,疑惑道:“嗯?”

老聾兒小心翼翼說道:“不會是跟寧姚吵架了吧?”

照理說,早先在牢獄內遭罪,陳平安都從未怨天尤人,沒理由如今回了浩然天下,太平無事了,都有了兩座宗門,如今又有了他助陣,當了記名供奉,不說如虎添翼吧,只說在那寶瓶洲,誰敢與落魄山掰手腕?即便當下陳平安瞧着受傷不輕,也不該如此暮氣沉沉纔對嘛。想來想去,能夠讓陳平安如此精神萎靡的事,必然是寧姚無疑了。

難怪寧姚出現在十萬大山,陳平安後腳就趕來?

敢情是一個跑一個追?小兩口鬧矛盾,置氣呢?

陳平安揉了揉額頭,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老聾兒笑道:“也對,肯定是我想岔了,你哪敢跟寧姚吵架。”

陳平安無奈道:“我謝謝你的理解啊。”

老聾兒愈發好奇,“咋回事?”

陳平安氣笑道:“老子就是打了一架,犯困打個盹而已,還要跟你報備和解釋啊?”

老聾兒不再言語,氣性這麼大,估摸着還是跟寧姚吵架了。

難道是這趟寧姚悄悄趕來浩然,不小心撞見了陳平安什麼見不得光的事情?

陳平安無所謂老聾兒瞎猜,強提精神,與幽鬱閒聊起來。

幽鬱滿臉漲紅,拘謹得很。

大街上,出現了一個白衣赤腳的貴公子,披頭散髮,寬衣大袖,腰佩長劍。

敏銳察覺到外邊那股凌厲異常的劍仙氣息,鋪內韋玉殿臉色瞬間慘白無色。

其餘酒客境界不夠,尚未感知到這位流霞洲年輕宗主劍仙的大駕光臨。

那位灑脫不羈的貴公子緩緩前行,以心聲笑道:“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韋玉殿,你又能逃到哪裡去?欠了百年,得先收你一筆利息,擇日不如撞日,此地天高地闊,你我不如野合?放心,憑我劍術,隔絕天地,信手拈來,我們見得外邊行人,你卻不用擔心春光外泄。”

有個兩頰酡紅的貂帽少女,大搖大擺從街道另外一端走向酒鋪,她瞪大眼睛,瞧着那個腦子進水的可憐蟲。

千不該萬不該,不該這個時候說這種事啊。

不然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苟且行事……其實也沒啥。

那位年輕劍仙眯眼笑道:“咦?莫非你是認得我?否則總不能是你能夠聽見我的心聲吧?”

貂帽少女不知是裝傻還是嚇傻了,就要快步跑入酒肆。

年輕劍仙一步來到她身邊,伸手就要按住她的頭頂貂帽。

少女嘀咕一句,“嘛呢嘛呢,莫挨老子!”

她隨便揮出一巴掌。

那位享譽一洲的劍仙瞬間“化虹遠遊”,啪嘰一下,重重摔在了遠處城牆之上,身軀癱軟,滑落在地,昏死過去。

韋玉殿深呼吸一口氣,與那貂帽少女擦肩而過,來到酒肆門外,她舉目張望,如墜雲霧。

人呢?

謝狗哈哈笑道:“山主也在啊,好巧好巧。先前我在潛心閉關呢,山主恕罪個。”

老聾兒趕忙站起身。

眼前這位,可是白景!

那個在遠古喜好豪取他人道號的劍修白景!

謝狗使勁拍了拍甘棠的肩膀,老氣橫秋道:“以後到了山上,低調做人,老實幹事。對了,你是一般供奉,我是次席供奉。”

貂帽少女每伸手一拍,老聾兒肩頭就一歪,強顏歡笑。

陳平安算了算時間,差不多該回寶瓶洲了,站起身,擡頭看了眼牆上的那些木牌。

山主如此,剛落座謝狗和老聾兒也就只好跟着起身,幽鬱掃了一眼屋內幾個男子。

幽鬱與一名男子劍修點頭微笑致意,因爲此人是唯一一個從頭到尾說隱官好話的男人。

後者不明就裡,卻還是還以笑容,然後他就看到那個隱約是爲首之人的背劍青衫客,笑問道:“聽口音,是北俱蘆洲人氏?”

那個與人拼桌喝酒的北俱蘆洲劍修,點頭道:“山澤野修,第一次來。”

青衫劍客笑容溫和,“那我能不能請你喝頓酒?幫忙把賬結了?”

那人大大方方笑道:“這敢情好,”

對方拱手作別,劍修只得站起身,抱拳還禮。

一場萍水相逢,無需互問姓名。

青衫劍客轉身離去,掏出幾顆雪花錢放在櫃檯上邊。

他率先跨過門檻,離開酒鋪。

貂帽少女雙手抱住後腦勺,晃着雙肩緊隨其後。

老人雙手負後,低頭弓腰跟上。青年劍修殿後。

酒鋪內酒客們也沒有將那一行人當回事。

一仙人,兩飛昇,一金丹。四位劍修而已。

那無緣無故便白喝了一頓酒的劍修突然問道:“你覺得呢?”

門口那人停步轉頭,想了想,“可以與韋掌櫃借用那個道理。”

停頓片刻。

男人說道:“在我之後論我之過,則易。在我之位行我之事,則難。”

酒鋪內先是鴉雀無聲,隨即鬨堂大笑,有人嗤笑不已。

有人嘿然道:“你算哪根蔥?”

那人微笑道:“我是陳平安。”

(本章完)

793.第793章 試試看1046.第1046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三)1239.第1239章 寫一部少年書528.第528章 小街又有雨(下)1208.第1208章 將進酒649.第649章 有些練拳不一樣(二)1199.第1199章 早知會被仙字誤995.第995章 當時坐上皆豪逸265.第265章 大道之上524.第524章 水火之爭讓個道(上)271.第271章 好久不見,寧姑娘534.第534章 收武運吃珠子832.第832章 只驅龍蛇不驅蚊1125.第1125章 天下十豪173.第173章 逆旅1081.第1081章 青萍峰上376.第376章 山澤散修路子野247.第247章 一團亂麻,既見君子446.第446章 桌上又有一碗飯(下)718.第718章 左右教劍術928.第928章 一笑撫青萍1130.第1130章 開戰920.第920章 不浩然531.第531章 有沒有陳平安的落魄山(上)29.第29章 狐魅99.第99章 山神和竹刀159.第159章 送君已千萬裡186.第186章 守夜894.第894章 夜航船810.第810章 少女問拳河神578.第578章 我也會劍開天幕(三)670.第670章 還鄉(二)981.第981章 摧城655.第655章 不唯有與他人告別529.第529章 十年之約已過半1175.第1175章 道友別說話699.第699章 境界於我無意思877.第877章 最難是個今日無事842.第842章 嚇浩然天下一大跳(下)618.第618章 陳平安和齊景龍的道理138.第138章 拔河575.第575章 自古劍仙需飲酒(三)826.第826章 化雪時(下)140.第140章 千奇(下)891.第891章 落魄山的鏡花水月565.第565章 西山老狐亂嫁女684.第684章 文聖一脈師兄弟77.第77章 進山133.第133章 同行694.第694章 陳清都你給我滾遠點217.第217章 劍仙895.第895章 江湖別過232.第232章 又見城隍爺876.第876章 無巧不成書637.第637章 相逢偶然875.第875章 十一境的拳497.第497章 一起出手852.第852章 李花太白虎頭帽51.第51章 對峙70.第70章 天亮412.第412章 我要再想一想805.第805章 落魄山上有劍仙974.第974章 陳十一1220.第1220章 璀璨1067.第1067章 推陳出新1053.第1053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十)329.第329章 畫中人706.第706章 陽春麪上的蔥花1093.第1093章 風雪舊曾諳319.第319章 出劍而已554.第554章 另一個朱斂1218.第1218章 就山287.第287章 對坐觀人,自己知道375.第375章 他鄉遇故知1235.第1235章 有請隱官90.第90章 大雨滂沱658.第658章 師徒練拳皆可憐75.第75章 佔山爲王242.第242章 喝過劍仙的酒好吹牛235.第235章 夜宿古寺有妖氣179.第179章 添土667.第667章 忽如遠行客176.第176章 無聊就是沒得聊750.第750章 遠遊人皆是蒲公英211.第211章 天作之合787.第787章 天寒加衣(二)684.第684章 文聖一脈師兄弟1064.第1064章 倚天萬里須長劍597.第597章 好人小姑娘(二)1112.第1112章 須臾少年,帶酒衝山369.第369章 人間苦難說不得也51.第51章 對峙478.第478章 飛鳥絕跡冰窟中(下)974.第974章 陳十一686.第686章 老秀才居中坐326.第326章 我見青山多嫵媚729.第729章 大家都是讀書人769.第769章 年輕朱斂468.第468章 人心似水低處去583.第583章 有些道理很天經地義(一)
793.第793章 試試看1046.第1046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三)1239.第1239章 寫一部少年書528.第528章 小街又有雨(下)1208.第1208章 將進酒649.第649章 有些練拳不一樣(二)1199.第1199章 早知會被仙字誤995.第995章 當時坐上皆豪逸265.第265章 大道之上524.第524章 水火之爭讓個道(上)271.第271章 好久不見,寧姑娘534.第534章 收武運吃珠子832.第832章 只驅龍蛇不驅蚊1125.第1125章 天下十豪173.第173章 逆旅1081.第1081章 青萍峰上376.第376章 山澤散修路子野247.第247章 一團亂麻,既見君子446.第446章 桌上又有一碗飯(下)718.第718章 左右教劍術928.第928章 一笑撫青萍1130.第1130章 開戰920.第920章 不浩然531.第531章 有沒有陳平安的落魄山(上)29.第29章 狐魅99.第99章 山神和竹刀159.第159章 送君已千萬裡186.第186章 守夜894.第894章 夜航船810.第810章 少女問拳河神578.第578章 我也會劍開天幕(三)670.第670章 還鄉(二)981.第981章 摧城655.第655章 不唯有與他人告別529.第529章 十年之約已過半1175.第1175章 道友別說話699.第699章 境界於我無意思877.第877章 最難是個今日無事842.第842章 嚇浩然天下一大跳(下)618.第618章 陳平安和齊景龍的道理138.第138章 拔河575.第575章 自古劍仙需飲酒(三)826.第826章 化雪時(下)140.第140章 千奇(下)891.第891章 落魄山的鏡花水月565.第565章 西山老狐亂嫁女684.第684章 文聖一脈師兄弟77.第77章 進山133.第133章 同行694.第694章 陳清都你給我滾遠點217.第217章 劍仙895.第895章 江湖別過232.第232章 又見城隍爺876.第876章 無巧不成書637.第637章 相逢偶然875.第875章 十一境的拳497.第497章 一起出手852.第852章 李花太白虎頭帽51.第51章 對峙70.第70章 天亮412.第412章 我要再想一想805.第805章 落魄山上有劍仙974.第974章 陳十一1220.第1220章 璀璨1067.第1067章 推陳出新1053.第1053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十)329.第329章 畫中人706.第706章 陽春麪上的蔥花1093.第1093章 風雪舊曾諳319.第319章 出劍而已554.第554章 另一個朱斂1218.第1218章 就山287.第287章 對坐觀人,自己知道375.第375章 他鄉遇故知1235.第1235章 有請隱官90.第90章 大雨滂沱658.第658章 師徒練拳皆可憐75.第75章 佔山爲王242.第242章 喝過劍仙的酒好吹牛235.第235章 夜宿古寺有妖氣179.第179章 添土667.第667章 忽如遠行客176.第176章 無聊就是沒得聊750.第750章 遠遊人皆是蒲公英211.第211章 天作之合787.第787章 天寒加衣(二)684.第684章 文聖一脈師兄弟1064.第1064章 倚天萬里須長劍597.第597章 好人小姑娘(二)1112.第1112章 須臾少年,帶酒衝山369.第369章 人間苦難說不得也51.第51章 對峙478.第478章 飛鳥絕跡冰窟中(下)974.第974章 陳十一686.第686章 老秀才居中坐326.第326章 我見青山多嫵媚729.第729章 大家都是讀書人769.第769章 年輕朱斂468.第468章 人心似水低處去583.第583章 有些道理很天經地義(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