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3.第1223章 若無其事

第1223章 若無其事

天地清且明,一洗舊塵埃。

陳平安腋下夾着一把油紙傘,緩緩走向那棟租來的小宅子,雖說受傷不輕, 但是身重卻放心。

繞過那座熟悉的衙神祠,以前擺算命攤子當道士的時候,陳平安就經常翻牆來這邊看那些胥吏的勾心鬥角,研究他們的話術。

施展望氣手段,發現了顧璨的蹤跡,陳平安與之心聲言語一句, 給了顧璨一個地址, 約定在那邊相見。

當然地仙和上五境修士往往都有遮蔽氣象的手段, 顧璨是故意爲之,擔心陳平安找他不見。

陳平安熟門熟路步入一條甜水衚衕,遠處迎面走來三位練家子,其中有個雙臂長及膝的精悍漢子,斜靠包裹,正在低聲言語,勸慰身旁一位面如冠玉卻神色頹然的青年,“洪圖,你已非童子身又如何,雖不能如古時劍仙的超凡入化, 學那開山祖師的飛劍取頭顱, 也要做到塵世無敵、江湖揚名的地步纔好。不可妄自菲薄,一味氣餒, 空耗了光陰材力。”

青年神色木訥點點頭, 不知是聽進去了, 還是左耳進右耳出。

瞧見衚衕拐角處的青衫身影,漢子快速掃了幾眼, 並未太過上心, 只是愈發壓低了嗓音,先與那叫洪圖的青年叮囑幾句,再轉頭看了眼那個雙腳併攏跳方格的年輕女子,骨清神爽,容顏動人,見師叔的打量視線,立即規矩起來,漢子這才轉頭繼續與他們說道:“此次掌門命你們隨我下山,遊歷七國行百萬裡,纔可返回門派,便是希望你們明白一個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道理,須知埋沒風塵的奇人異士,數不勝數。往往只因緣法未到,真人不露相,或在鬧市擦肩而過,或是對面不相識。”

好巧不巧,那女子一挑眉頭,忍不住笑道:“師叔, 前面就有人背劍而走,他是不是師叔所謂的高人啊?”

漢子有些話不宜說出口,此次離開門派,紅塵歷練,一來是讓洪圖散散心,不要死氣沉沉,總覺得沒辦法修煉仙家法術了就心生絕望,促成他在江湖上做成幾件俠義事,幫他重提心氣。再者就是讓身後這位掌門暗中欽點爲繼任者的親傳弟子,多見識見識江湖,主要是來這玉宣國京城某座道觀,幫她尋得一樁仙家機緣。原來她天庭眉梢處,有天生的紅線三道,便是山上所謂殺劫太重的跡象,故而還需帶着她在紅塵中磨礪幾年,褪去渾身煞氣,曉得一個斂藏鋒芒的道理,才能研習吾家仙法。總而言之,就是要讓她知道比上遠遠不足,讓洪圖覺得比下綽綽有餘。掌門不可謂不良苦用心。

見與那位青衫客還隔着一大段距離,漢子仍是使用了師門不傳之秘的聚音成線手段,與兩位晚輩指點道:“寶樹,洪圖,我們行走江湖,與陌生人初次相逢,要看對方道行高低,武學深淺,會者不難,難者不會,切記額外留神觀察他們的呼吸和腳步,比如眼前此人,確有幾分武學功底,只是臉色微白,呼吸微滯,清濁不一,每次腳步落地的力道都不均勻,看得出來,原先底子打熬的不錯,大概因爲酒色過度的關係,神弱了一點。”

陳平安也只好假裝聽不見這個評價。

隊伍中那個叫寶樹的年輕女子,確實適合修道。確是一塊璞玉,有地仙資質。

大概都算是應運而生了,這類人物,如今各座天下都有。各大宗門,有的忙了。

刑部粘杆郎早就秘密增派人手,去寶瓶洲甚至是桐葉洲尋找各色修道胚子。

大驪朝廷送給落魄山的十六位天才,已經乘坐軍方渡船,就快就會到達牛角渡。

女子問道:“高師叔,聽賀師伯說世間有那仙家渡口、客棧和渡船,只要被人找到確切地址,就會瞧見滿眼的修道之士、煉氣神仙?”

漢子笑道:“說得輕巧,哪有那麼容易遇見。你賀師伯,當年也不過是誤打誤撞,才偶然在荒山廢觀內遇見了一撥煉氣士。”

“聽掌門說過,自古以來,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陸地神仙之流,他們在學道之初,多有門規師命,教他們立下誓言,在凡俗面前不可隨便顯聖,不可在山外隨意施展仙法,不可在山外紅塵裡沽名釣譽,貪戀世俗富貴,免得誤人子弟,讓他們誤以爲煉氣修道是坦途,是什麼捷徑。”

“就說我們門派的那位開山祖師,雖是天縱奇才,也需歷經千辛萬苦,功德圓滿之際,終於煉成一把飛劍,百丈之內,青光耀眼,隨意割取賊寇首級,如探囊取物,易於反掌,已是古時劍仙的境界。”

兩百多年前的老黃曆了,好好一處在方誌上仙蹟衆多的山中仙府,逐漸淪爲一座只傳拳腳把式的江湖門派。

祖師留下的那幾卷道書,除了當代掌門,已經無人能夠研習。

豪閥家世也好,山中師傳也罷,就怕成爲一種舊風流。

女子神色憧憬說道:“高師叔,聽說京城內有個姓吳的道長,精通命理,算卦很準,有那鐵口神斷的美譽,算命攤子就在附近,我們去瞧瞧?”

漢子笑道:“市井露相不真人,這種人反而不太可能是神仙。等我們去了崇陽觀,你們若是還有閒心,可以自己去攤子碰碰運氣,假使那道人真是遊戲紅塵的奇人異士,也是你們該有的造化。”

一條衚衕內,雙方走近了。

莫說是傳說中修道成仙的人,神滿再不思睡,便是江湖上習武小成之人,精神內斂,也不該這般白晝睏倦,昏昏欲睡。

漢子看了眼對方,倍感惋惜,只是不忘見縫插針,叮囑兩位師門晚輩,聚音成線道:“本派祖師有言,酒色財氣,物物纏定活人,日夜令人神枯。仙家清靜,方是上道,男女腥羶情慾,最誤長生。此人腳步輕浮,睏倦異常,若是掌門師兄在此,只需念動咒語,噀一口符水,噴在他臉上,便可解了睡魔夢魘的糾纏,恢復神思飽滿,如果往後能夠懂得節制,想必此人武學攀高之路,不會止步於此。”

雙方擦肩而過。

走出去十幾步,寶樹低聲笑道:“師父是出了名的宅心仁厚,按照他的脾氣,肯定會停下腳步,好好與此人掰扯幾句。”

與掌門同輩的,除了師叔高祝,私底下都說她的師父,就是個好好先生。遇見山外不平事,要管。碰着江湖不幸人,就幫。爲此連累門派發展和自身修行頗多,掌門卻總說一句吃虧是福。她上山不久,這幾年無意間也聽到一些重話,說掌門正因爲心腸太軟,道心不堅,不像個修道之人,才導致他空有學力而無道力。她內心深處,覺得這些說法,是對的。

修道之人就得有神仙中人的樣子,不該將一顆本該光芒萬丈的澄澈道心,放在爛泥潭裡,自污神采。

洪圖不知是鬼使神差,還是福至心靈,驀然轉過頭,恰好瞧見那青衫背劍男子的轉頭望向自己這邊,他與之對視。

耳中聽得一個陌生嗓音言語道:“少俠若有閒情逸致,可以尋一尋那位吳道長的攤子,算一算前程如何,很靈的,價格公道童叟無欺,肯定不會糟踐了銀錢。”

洪圖內心震動,見對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興許是在示意自己耳尖,湊巧聽見了他們的對話,聊到了那個算命攤子。

洪圖轉身忙不迭問道:“懇請前輩賜教,若是有人習武較晚,且非童子身了,果真能成武學宗師?!”

卻見那位不顯山不露水的青衫客,施展了一門好似輕騰術的梯雲縱手段,雙腳在空中互疊劈啪作響,轉瞬間身形便高出衚衕翹檐,不見了蹤跡。

寶樹聽聞身後動靜,轉頭看了一眼,只瞧見那抹青色衣角,她也不覺如何驚訝,問道:“師叔,是高手?”

漢子也不覺得自己看走眼了,笑道:“動靜不小,高得有數。”

陳平安坐在一處屋頂,略作思量,看了眼折腰山方向,也不去爲難馬苦玄那幾個尚未成氣候的弟子。

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再天經地義不過,不只是自家事,是天下人的天下事。

至於那個根骨相當不錯宜入山修道的女子,能不能成爲真正的修道之士,難說。

不是自誇,若是岑鴛機沒有遇到朱斂,蔣去沒有進入落魄山,多半就會泯然衆矣。

強提精神,陳平安選了一處僻靜巷弄,飄落在地,好久沒有這種想要大睡一覺、睡飽爲止的狀態了。

顧璨一行人在永嘉縣穿街過巷,國師黃烈是個一問三不知的,還是婢女顧靈驗幫忙問路,才找到一條鳥不拉屎的僻靜小巷。

只見小宅院門外,除了雙手籠袖蹲在門口臺階上的陳平安,還站着一撥生面孔,看樣子正在扯閒天。

陳平安有幾分難以遮掩的神色萎靡,分明受傷很重,這種熟悉的場景,讓顧璨臉色晦暗幾分。

顧璨緩步前行,以眼神詢問結果。

陳平安心聲說道:“還行,是一種能夠接受的代價。夜遊劍折斷了,還有一件本命法袍需要重新煉製縫補,數十個不太重要的氣府廢掉了基礎,需要修整。但也不是沒有裨益,長遠來看,肯定不虧。剛好藉此機會,”

寧姚說得對,玉璞求真,相對務虛更多,仙人躋身飛昇,除卻最後一步,在到達仙人境瓶頸之前,修士都是務實更多。

更何況陳平安當下的修道之路,過了元嬰重返玉璞的這道最大心關,就變得再簡單不過,無非是煉劍而已,說到煉劍就更簡單了,就是吃金精銅錢,以及斬龍石。

金精銅錢一物,陳平安是早有安排的,跟大驪宋氏打個商量,與北俱蘆洲騾馬河柳氏、三郎廟等做買賣,積少成多,總有路數可走,按照當時鄭居中在天外的估算,陳平安“只要”再吃掉一千五百顆金精銅錢,井中月就可以提升到井口月的品秩,分化出來的飛劍數量,就有希望提升到八十萬把,如果再樂觀一點,陳平安甚至還可以想一想“百萬”之數。

所以真正難處,還是斬龍石,金精銅錢還算“有價無市”,斬龍石卻是典型的無價更無市,任誰都是得手就捂着,藏着掖着,絕不售賣他人,故而先前在集靈峰之巔,就連於玄親自幫着牽線搭橋,都不敢保證一定可以幫忙找到賣方,陳平安欲想憑此煉劍籠中雀,砥礪劍鋒,提升品秩,難度之大,可想而知。

顧璨直愣愣看着他。

確定將馬氏斬草除根了?

陳平安岔開話題,“臨時走了趟劍氣長城,見着了你師父,隨便聊了幾句,白帝城很快就會封城,他邀請了一位名叫鄭旦的女子劍仙擔任閽者,雖是鬼仙,劍術很高,大有來歷。她的劍術傳承,在近古歲月裡,曾與周神芝的曲城一脈並肩。”

顧璨點點頭。

能夠讓鄭居中親自邀請擔任閽者的劍修,道行肯定不弱。

顧璨以心聲說道:“受傷不輕,回了落魄山,需要閉關一段時日?”

陳平安說道:“不妨礙給劉羨陽當伴郎。”

顧璨說道:“實在不行,就讓劉羨陽推遲婚宴。”

陳平安直勾勾看着顧璨。

顧璨無奈道:“打趣,調侃,開個玩笑,當真什麼。”

我這不是擔心你折損道行,萬一何處有礙道心了,聊幾句輕鬆話,幫你解個悶。

陳平安緩緩站起身,一一介紹過去,“不讓你白忙活一場,介紹一下,化名蒲柳,本名徐馥,元嬰境,破境機會不大。管窺,鬼修,金丹境,破境不難。沈刻,武夫七境瓶頸,馬上就可以躋身遠遊境。我已經跟他們談好了,只要你願意招徠,他們就可以去你那邊。管飯就行,給不給俸祿,你看心情。”

這幾個被陳平安帶出馬府的昔日“人上人”,不是老神仙就是大宗師,先前各自吃了一頓掛落,老嫗遭受了一場火刑,鬼物管窺捱了一頓結結實實的雷局,沈老宗師就更慘了,總之俱是苦不堪言到了教人不堪回首的地步,如今他們只是想一想就肝顫。要不是陳劍仙要求他們跟上,說有一樁機緣要送,像老嫗早就想着溜之大吉了,別說玉宣國,她都有了遠遊別洲的念頭。至於管窺,也有了重返故國的心思,沈刻更是就想尋一處荒郊野嶺的清淨地方,至少一年半載內,老武夫是一個大活人都不想再見到了。

顧璨默不作聲。

我趕來幫忙,求這些個?只是作壁上觀一場,到頭來你跟我談報酬?

要是換成別人,顧璨恐怕就要直接撂下一句“我不收廢物”了。

陳平安擡起手,輕輕拍了拍顧璨的肩膀。

你一個白帝城譜牒出身的新任宗主,我難道給你介紹一些祖訓嚴苛的名門大派子弟、持身端重的正人君子?每天跟你光明磊落?

何況這撥人,剛剛吃過苦頭,最是老實,你那新宗門拿去就能用。他們境界不高,個個心眼卻都不少,既懂做人,又肯做事。

顧璨看了眼陳平安,也沒說什麼,轉頭望向那幾個,他如今待人接物可謂彬彬有禮,滴水不漏,抱拳笑道:“幸會,晚輩如今家業不大,若能得到三位長輩襄助,是晚輩的福分。”

雖然不曉得眼前儒衫青年的身份,可只要是陳劍仙的朋友,身份能差到哪裡去?故而三人俱是受寵若驚的模樣,紛紛還禮。

其實一元嬰一金丹,再加上一位即將躋身遠遊境的七境武夫,相當不差了。就這麼三號人物,在任何一洲開山立派,只要不去跟老字號宗門比較,氣象都不算小。只說幾十年前,在書簡湖,劉志茂的青峽島,不也差不多就是這麼一份家底?

顧靈驗撇撇嘴。

這仨好運道。

進了自家公子的宗門,出門在外,就多出了一張護身符,畢竟所在宗門的“正宗祖庭”是那白帝城,是鄭居中。

打狗還要看主人,即使他們仨碰到了硬釘子,宗主顧璨的面子不夠,那麼鄭居中的面子夠不夠?

而他們作爲陳平安親自“引薦”的人物,在宗主顧璨這邊,等於無形中又多出了一張救命符。

顧璨介紹起身邊剛招徠而來的黃烈,“黃烈,剛剛卸任國師一職。”

陳平安抱拳笑道:“見過黃前輩。”

黃烈神色肅穆,鄭重還禮道:“小小金丹,如何當得起前輩二字。修道長生,達者爲先,見過陳先生。”

陳平安啞然失笑。

顧靈驗嗤笑不已,哎呦喂,算是幫“先生”一語給出獨到見解啦,黃老兒這麼會溜鬚拍馬,難怪能當個國師。

陳平安問道:“他人呢?”

既然顧璨都來了,就肯定少不了劉羨陽。

顧璨笑道:“這傢伙跑去真武山堵門了。”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

顧璨說道:“事先聲明,這次我們合夥趕來玉宣國碰頭,是他的主意,我頂多算個幫閒。”

陳平安沒好氣道:“你倒是講義氣。”

顧璨笑呵呵道:“賣他賣習慣了。”

陳平安習以爲常。

顧璨說道:“裴錢也來了,當下就在京師城隍廟。”

不等陳平安說什麼,顧璨搶先說道:“還是劉羨陽的意思。”

見陳平安還想說話,顧璨最熟悉他脾性,立即以心聲詢問一個關鍵問題,“他們幾個,在馬府裡邊,到底遭了什麼罪,都快淪爲只是被魄一線牽引的行屍走肉了,爛攤子,我要是不給他們找幾瓶靈丹妙藥,趕緊安穩心神魂魄,後遺症太大。”

顧璨是旁觀者清,加上境界和師傳都擺在那裡,反觀蒲柳幾個局內人,並不清楚自己當下的險峻處境。

陳平安粗略解釋道:“除了鬼物管窺相對好些,其餘兩個都不是什麼省油的燈,我就幫他們量身打造了幾種小手段,設置雷局,給予火刑,武夫過心關,略施懲戒。”

“好個走過路過不錯過,好個既然撞見了就小懲大誡。”

顧璨忍俊不禁,幸災樂禍道:“沈刻撐過來也就算了,畢竟是武夫,蒲柳和管窺怎麼辦?老嫗就算本來就沒有什麼機會躋身玉璞,可問題是她現在即便有了一樁天大機緣,她敢閉關,敢破境,敢面對心魔?”

陳平安說道:“將來只要他們有希望閉關破境,你書信一封,我自會幫他們……剮掉所有記憶,就跟從未見過我一樣,而且不會傷及他們的大道根本,就只是清除了記憶而已。”

顧璨默不作聲,眼神複雜。

陳平安自嘲笑道:“拿我跟鄭先生比?能比嗎?你就這麼高看一個仙人境修士,就這麼侮辱一位想要立教稱祖的十四境恩師?”

顧璨對於“立教稱祖”四字,並無太大感觸,似乎早有預料,聽聞此言道心亦是無波瀾,反而是對那“仙人境”三字?

陳平安伸手按住顧璨的腦袋,“我既是仙人又是宗主,劉羨陽好歹還是個宗主,就你屁都不是,只有個玉璞境傍身,橫什麼。”

顧璨無言以對。

陳平安笑道:“我這個才叫打趣,調侃。”

進了宅子,老嫗幾個環顧四周,巴掌大小的地盤,其實也沒什麼可看的,他們大爲詫異,這就是陳劍仙在京城的落腳地兒?會不會太寒磣了點?只是他們轉念一想,很快釋然,大劍仙行事,豈可以常理揣度?

陳平安笑道:“勤是搖錢樹,儉乃聚寶盆。”

廳堂簡陋,主要就是一張八仙桌。

陳平安招呼大家落座,說道:“租來的地方,招待不週,以茶代酒。”

察覺到顧璨的眼神示意,顧靈驗立即就去燒水了。

屋內也沒外人,陳平安問道:“想好地址了?”

顧璨說道:“將就選在扶搖洲吧,有處地方,以前親自勘驗過一番,還湊合。不過我打算再跑一趟扶搖洲,走走看看,說不定有更好的地兒,具體選址,現在說不準的。”

陳平安點頭道:“只需定好了扶搖洲,就不用太過着急了,慢慢來。”

顧璨說道:“未必會有典禮。”

陳平安笑道:“就算有典禮,請我也未必去。”

顧璨說道:“知道你忙,只去得青杏國,去不得扶搖洲。”

除了知根知底的顧靈驗,其餘幾個,都是人精,立即嚼出餘味來了,這是較上勁了?

他們倆啥關係啊。

對那儒衫青年的身份,愈發好奇幾分。

誰啊,跟陳劍仙對話,可以如此隨意?

陳平安“將功補過”一句,說道:“既然選了扶搖洲,以後介紹個人給你認識。”

顧璨說道:“如果是避暑行宮出來的某人,就免了,註定尿不到一壺去。”

陳平安笑道:“此人被譽爲扶搖洲有史以來最聰明的皇帝。狡兔三窟,我總覺得這傢伙在故國某地,藏着家底呢。”

顧璨因爲在扶搖洲待過一段時間,立即猜出了對方身份,試探性問道:“是防兒子比防外人更厲害的那個?”

陳平安點頭道:“就是他。如今跟在鍾魁身邊熬日子,遲早有一天是要恢復自由身的,你們兩個估計比較對脾氣。”

顧璨笑道:“如果是他,想當個首席供奉,我都給。”

陳平安說道:“等你們見了面再說,先看投不投緣吧。”

顧璨笑呵呵說道:“打死他都不肯去落魄山,打死他都肯跟着我混吧。”

陳平安呵呵笑道:“你還挺驕傲?跟我顯擺呢。”

顧璨樂不可支。

陳平安長呼出一口氣。

如果有把椅子可坐,他都想靠着睡覺了。

顧璨想起一事,問道:“知不知道這邊有座崇陽觀?”

陳平安點頭道:“古稱煉丹,是一處道氣凝聚不散的風水寶地。路過幾次,沒有進去深究,單憑望氣,大致看出是個精通火法的道士,在那崇陽觀內築爐煉水丹,估計是個敢將金丹內外雙煉的異人,我猜觀主境界未必有多高,外丹道力卻是不淺。怎麼,已經見過面了?”

方纔甜水衚衕遇見的那幾人,好像就是要去崇陽觀求仙緣。

道家法統繁多,只說外丹派和內丹派,在金丹境一層,就出現了一道分水嶺,金丹之下,外丹得勢,篤信飛煉黃白、服食成仙的道士們,假求於外物以自堅固,往往破境神速。而金丹之上,外丹雖說不至於變成雞肋,卻也並不如何重要了,不過事有例外,青冥天下那邊,外丹一道,也有幾條法脈,是可以直指飛昇的。桐葉洲那邊,陸雍的青虎宮,就屬於典型的道家外丹一脈。

顧璨說道:“剛見過,隨便聊了幾句,裡邊的觀主,好像是位金丹地仙,膽子不小,竟敢自稱道號回祿。”

陳平安一笑置之。

顧靈驗輕聲說道:“又不是青冥天下,道號唯一,不可擅取,獨一份的,搞得跟合道之路似的金貴無比。浩然天下這邊,譜牒修士之外,道號還不是隨便取。”

陳平安點點頭。

顧璨便不再言說此事,轉移話題問道:“要不要我以三山符走趟真武山,把劉羨陽喊過來?”

陳平安點頭說道:“那你速去速回,我就偷個懶,在這裡等着你們。”

劉羨陽曾經掀過陸沉的算命攤子,還叫囂着見一次打一次。

以前是不知道那位蓮花冠道士的身份,所以不慫,如今即便知道了是陸沉,劉羨陽依舊絲毫不怵。

陳平安在顧璨走後,便從袖中摸出一張符籙,化做一道流彩,飛快掠出宅子,符籙落地之時,便是一位中年道人吳鏑,已經身在崇陽觀牆外。

主要是擔心顧璨無意間牽扯到了某種因果,陳平安需要一探究竟,親眼看過才能放心。

況且還在那條甜水衚衕內遇到那撥“山腳”人,陳平安覺得此事可大可小,按照習慣,還是想要眼見爲實。

顧靈驗只是假裝不知緣由。

家鄉蠻荒,自然是沒有規矩的,但是並不缺豪情。因爲缺了算計,那種生死莫逆的交情,說不定要比浩然更多。

可是像顧璨和陳平安這般的關係,她還是第一次見着。

老嫗幾個馬氏舊人,還在揣測那位儒衫青年的身份。

雖說被安排了去處,多半以後就要跟隨那個年輕人混口飯吃了,可只要不是跟隨陳先生去落魄山,都行!

顧璨臨走之前,看了眼黃烈。

我在的時候,你已經拿某人“敲打”過我兩次了。當我不在的時候,如果你還敢如此行事,當天收你入門擔任供奉、結果當天就清理門戶,這種事情,別人做不出來,我顧璨可以做得很隨意。

黃烈似乎心虛,趕忙點頭致意。放心,絕對不會再給顧宗主誤會的機會!

崇陽觀內,風景靜謐。夕陽裡,霞赭水成箋,紋若符文,池中魚宛若置身一部道書中,可食神仙字。

有獨鳥衝波去,浮光掠影。

走來一個長髯飄飄的老道士,原來是此地主人的程逢玄察覺到觀內的異樣,老道掐指一算,因果不明,一團亂麻,暫時難言吉凶,便中斷道門課業,走出簡陋茅屋,老道人腳踩四方步,極有威嚴。

眼中所見,是個臨水賞景的中年道士。就不知是同行,還是同道了。

老道人一時間也不吃不準對方的意圖,要說道觀常年關門,在這京城之內,就沒什麼串門的朋友,也無來此燒香的善男信女。

所以對方要麼是不請自來的翻牆而入,要麼就是……真有神術的有道之士,能縮地脈,千里山川,目前宛然。

程逢玄打量了一番,有個猜測,笑問道:“可是在那永嘉縣孩兒巷擺攤的吳道長,吳神卦?”

光憑對方裝束,分辨不出隸屬於山上哪條道脈法統。

陳平安笑着點頭,開門見山道:“貧道吳鏑,並無道號。方纔聽朋友說起,程觀主的道號是那回祿?貧道在此討生活多日,數次路過貴觀,只因不敢叨擾,故而未曾登門,等到今日聽說朋友提及程真人,言語中對觀主多是仰慕,生怕錯過一位得道前輩,所以貧道纔會斗膽來此一敘。”

程逢玄撫須而笑,促狹道:“自封的道號,豈能當真,吳道友可別是被嚇到了吧,還是將貧道當作歹人,打算去跟縣衙討賞?”

陳平安說道:“觀主說笑了。”

程逢玄也懶得與此人兜圈子,身正不怕影子斜,大好光陰終究有限,不該消磨在這類虛與委蛇中,便徑直說道:“明人不說暗話,敢問吳道友是來此探幽賞景,還是切磋道學,掂量貧道的斤兩?”

若說同行是冤家,可他在這崇陽觀內深居簡出,專心煉丹,收了倆徒弟,與世無爭。與這擺攤掙錢的道友,井水不犯河水,沒道理犯衝纔對。

陳平安微笑道:“冒昧相問,程觀主所在師門祖上,是否出身樓觀派一脈?”

程逢玄默然片刻,喟然長嘆一聲,露出些許感傷神色,“不曾想吳道友還知曉這等上古舊事,實不相瞞,貧道確實出自樓觀派旁支,只是並非正統,同源不同流,源頭之水早已枯竭,貧道所屬這條支脈也是現如今這般慘淡光景了。”

上古歲月,真人輩出,當時浩然天下的道家,曾有以樓觀派最高、東華派最大的說法。

而樓觀派這條道家法統,除了擅長天文躔度,精通風角鳥占卜術,於煉丹一道,也是極其在行。否則也站不住“最高”。

陳平安確認對方所言不虛之後,有些無奈,原來這條如魚伏底的隱藏脈絡,不在顧璨身上,而在己身。

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那位碧霄洞主,他對樓觀派一脈的桐葉洲金頂觀,便暗中多有照拂,甚至點名要求落魄山和姜尚真不許對那個邵淵然出手。老觀主當年贈送落魄山四分之一的藕花福地,是要還債?需要先在這崇陽觀內償還一筆利息?不知先前那三人,往上追溯,誰又不會不會牽扯到樓觀派諸脈的某位老祖師?

陳平安斟酌片刻,開始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既然靖師願意以誠待人,貧道也不好故弄玄虛,該有一個投桃報李的‘實不相瞞’,貧道年少時曾經雲遊四方,早年在那桐葉洲,機緣巧合之下,在北方一處某地,與樓觀派某脈祖師傳下的法統,有一份不淺的緣法,宛如栽種,該是在此花開,瓜熟蒂落了。”

程逢玄略帶疑惑哦了一聲,顯然是將信將疑,不敢全信,真有這等天上掉下來的好事?

陳平安繼續說道:“貧道在這玉宣國京城內,事情已了,馬上就要繼續遠遊別地。永嘉縣竹竿衚衕那邊,有一座以訛傳訛的‘鬼宅’,門口懸有一株艾草,觀主去到那邊,望氣一見便知。宅子主人叫薛如意,她雖是鬼物之姿,卻是一心慕道,神光清靈。貧道在此地借住數月之久,與她關係匪淺,以道友互稱。她與神號大纛的西嶽佟山君,頗有私誼,正是沾她的光,貧道纔有幸在宅子裡邊見過佟神君一面。程觀主在煉丹之餘,可以抽空過去一敘,就說與吳鏑是道上舊友。”

程逢玄故作鎮靜,心中嘖嘖稱奇,眼前道友,福緣深厚吶,竟然能夠與那尊佟神君都有一面之緣?

這種事,尤其是在西嶽地界,可不敢胡說八道,往自己臉上隨便貼金的,否則真不怕挨雷劈?

實則程逢玄驚奇之餘,更有驚嚇……只因爲他最重要的一爐丹藥,原本預定在今年端午節的正午時分開爐燒煉,在祖傳丹書上邊名爲“午時魚”,一爐丹藥只要功成,不多不少,只有兩顆,缺一不成,多了更是不成,兩顆丹剛好分陰陽。但是老道人卻對此毫無把握,只因爲缺了一份最重要的藥材,哪怕他已經殫精竭慮,選址崇陽觀作爲一座鼎爐,再尋見了一副“正午聯”作爲壓勝之物,可仍然缺了一味至關重要的煉丹之物,導致丹爐生火卻無法做到丹書上形容的那種“走水”!若能燃燒一株仙家艾草,宛如蒸籠起火,薰灸搬運至觀內凝聚多年的水運?豈不是……天公作美?!老道人之所以沒有面露喜色,就在於暫時不知那鬼宅門口的艾草,品秩如何?燃燒後火力大小?

老道人愈發驚疑不定,今日與這道士吳鏑相見,難道真是玄之又玄的道緣使然?真應了對方那句話,理當開花結果,瓜熟蒂落?

而陳平安的本意,是先幫着這位觀主和薛如意牽線搭橋,讓雙方相互間有個照應,結一份香火緣。以後崇陽觀真有什麼難處,也能通過薛如意或是佟文暢,陳平安再來權衡,要不要幫忙,以及如何幫忙。

陳平安同樣吃驚不小,看似隨口問道:“貧道曾見一外鄉貧寒少年,名爲白雲,他與爺爺曾經一路售賣春牛圖,路過攤子,貧道便幫他起了一卦,是個有山上緣法的少年,不知靖師是否見過此人?”

程逢玄搖搖頭,“貧道足不出戶,未曾見過這位少年。”

只是老道人很快補了一句,“貧道那兩位徒弟,偶爾去往市井購物,說不定見過此人。”

陳平安神色如常,微笑道:“貧道本以爲這樁仙家緣法,會落在程觀主和崇陽觀身上,如今看來,則未必了。”

這就境界高的好處了,旁人心中密語響動如雷。

那棵懸在門口的艾草,先前是陸沉贈送給薛如意的,免得陳平安跟馬苦玄一戰,動靜過大,不小心傷及她身爲鬼物的魂魄。

而陸沉此次趕來浩然,所忙正事,是尋找那條“神仙難釣”的“午時魚”,也就是後來的少年寧吉,如今陳平安的嫡傳弟子。

是不是按照“原先”的脈絡,沒有被陸沉和陳平安發現蹤跡的寧吉,會進入這座崇陽觀,少年得到程逢玄的青睞,拜他爲師,一步一步,最終走上修道之路?

陳平安啞然失笑。這算不算是自己半道截胡,搶了對方的得意弟子?

陸沉是早就算到了這一層,要以那棵艾草作爲補償,間接幫助老道人煉丹圓滿?了結一樁因果?

看來下次遊歷中土神洲,除了龍虎山天師府,有機會的話,還要再去一趟中土陸氏借書看書了。

陳平安笑道:“就不妨礙觀主待客了。”

老道人疑惑道:“道友何來此說?”

道門之人,最是講究一個“收神”,不會輕易散出神識,相傳唯有那種步入天人感應境地的道門神人,纔可以不動神,卻通神,能夠感知身外天地間的纖毫變化。

這個時候,一個身材高大卻面有菜色的少年道童,快步跑來水邊,打了個稽首,氣喘吁吁道:“靖師,又有客登門。”

程逢玄笑着讚歎一句,“吳道友真是未卜先知。”

約莫是察覺到這位世外高人吳道長的玩味眼神,老道人便有些慚愧,自家道觀內的飯菜,平日裡確實油水不足。

老道士喜好清淨,煉丹也最怕紅塵侵擾,道觀一年到頭無異於關門謝客,不能偷不能搶,又不肯坑蒙拐騙,沒點偏門財,哪來的多餘銀子,何況修道本就艱難,豈是什麼享福事。這倆徒弟,雖說他們資質尋常,算不得什麼天才,可程逢玄既然收了他們作記名弟子,除了順着自家緣法之外,對他們還是寄予厚望的,不單單是道觀缺倆燒火道童、灑掃雜役那麼簡單,老道人還是希望他們將來可以各憑道力重振師門,只不過山中修道之人,煉取外丹和服食之法,一貫是師承秘授的口耳相傳,故而選擇徒弟、傳道授術極其嚴格隱秘,有些道脈,甚至會有那必須一脈單傳的祖訓。鉛汞鼎中燒,煉成無價珠。只要修煉出一顆金丹,俗子服之可以益壽延年,仙師服用就可長生久視,常駐人間。所以那一爐子丹藥,果真成了,恰好兩顆,宋巨川和鐘山,便是人手一顆的福緣,至於程逢玄自己,早已內結金丹,便無需外物增長道行了。

那吳鏑好似看出老道人的窘態和鐘山的拘謹,淡然笑道:“清貧處世,厚道爲人,所以我們道士纔會自稱貧道。”

老道人撫須而笑,此言至理。

鐘山聽得大開眼界,原來咱們道士的“窮”,也是有大道理可講的?

吳道長看那高瘦道童,微笑道:“世俗有錢無錢在金銀,我輩有道無道卻在心。入山不易,修道更難。吃點苦不算什麼,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然會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此乃修道得道的題中之義,欲想仙人的逍遙,必先捱過凡俗的苦頭。這位小道友,既然已經身在觀內修行,尋見了明師,莫要入了寶山卻空手而返,你們切記心無雜念,虔誠向道,不可怨天尤人,連累身心踟躕不前,要相信自有機緣在前等着你們。”

鐘山到底不比宋師兄口齒伶俐,不善言辭,就只是規規矩矩打了個稽首,由衷謝過這位陌生道長的寄語和教誨。

陳平安伸手輕拍少年肩膀,微笑道:“修道辛苦,再接再厲。”

程逢玄本想帶着這位吳道長去自家煉丹處一看,不料對方直接來了一句“鼎之輕重,未可問也。”

老道人聽聞此說,一時語噎。與先前那儒衫青年的一句“釣者之恭”,確有幾分異曲同工之妙?

陳平安再與那位“靖師”觀主客套一句,“清淨寡慾,與物無競,真人精神。”

隨後他便告辭離去,滿臉笑容的老觀主也沒有挽留,只是心中暗暗下定主意,要去那座“鬼宅”碰碰運氣,瞧瞧那艾草到底品相如何。

路上陳平安剛好與那撥人再次擦肩而過。

道士吳鏑的四方步,走得半點不比老觀主差了。

瞧見了那位仙風道骨的老道人,矮小漢子確認身份後,拿出一份掌門親筆手書的密信,低頭雙手奉上,“姚家山高祝,奉掌門之命,帶寶樹、洪圖來此覲見程真人。”

程逢玄接過書信,當場揭開,看過內容,擡頭看了眼那個叫寶樹的年輕女子,老道人點頭道:“確是可造之材,以後她就留在觀內隨貧道修行,三年五載都是無妨的。”

人逢喜事精神爽,老道士心情大好,其實說是樓觀派一脈的旁支法統,錯沒也錯,就跟某個鄉野百姓說那幾百年前自己姓氏出過皇帝差不多吧。

只是冥冥之中,他覺得此次丹成的契機,真就在那吳道長所謂的一棵艾草之上。

年少無知,曾言口出狂言,誰閒如老子,本是神仙種,不肯作神仙。

如今修道小成,丹成有望,誰狂如貧道,煉丹已功成,不肯服金丹。

程逢玄讓更爲心思活絡的徒弟宋巨川,領着高祝三人去觀內住下。

當年從中土雲遊至寶瓶洲,老道人從北往南一路遊歷,期間停步,與那姚家山的當代掌門,聊得還算投緣。姚家山歷史上出過一位金丹劍仙的開山祖師,只是立了門派之後,一代不如一代,如今掌門姚國珍,只是位洞府境練氣士,更非劍修。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一位良材美玉,估摸着是姚國珍自認難傳真法,擔心耽誤了那女子的修道前程,就有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心思?哈哈,貧道倒也有這份成人之美的心思。

就當是修行路上,與那姚家山結一樁善緣好了。

以後等到宋巨川和鐘山出師了,外出歷練途中,也有個落腳地。

玉宣國京城此地,門臉極小卻別有洞天的道觀,曾名煉丹觀,改名崇陽觀。

今年觀主,舊時建觀人,若是同在一觀修道,如何分得清誰是主人誰是客?

鐘山陪着師父散步,想起一事,鼓起勇氣小聲說道:“靖師,我認識個朋友,他身世貧寒,是外鄉人,逃難到了京城這邊,與爺爺相依爲命,認得藥材,還能繪製春牛圖,會些磚瓦匠活計,他很能吃苦的,弟子就想與師父打個商量,能不能讓他來咱們道觀打雜,當個常住道人?”

老道士隨口問道:“你那朋友,姓甚名甚?”

鐘山說道:“白雲。”

老道人想了想,有了主意,嘴上卻是說道:“鐘山,你覺得咱們道觀伙食如何?”

鐘山老老實實說道:“還可以的。”

油水確實不多,總歸是頓頓吃飽飯。

至於宋師兄私底下的某些埋怨,就不與師父說了,免得比較記仇的師父揪着不放,到時候師父罵師兄,師兄回頭打自己,虧的,不還是自己。

老道人撫須笑道:“只要你那叫白雲的朋友,來咱們這兒打雜不收工錢,保證他一日三餐飯菜管夠。他若是答應,就來這邊幫忙,先當個短工,爲師再觀察他幾天,如果果真性情淳樸,讓他當個常住道士也不難,可若是覺得掙不着錢,便不願咱們崇陽觀,那就算了。”

鐘山默默記下,面露喜色。估計是自家道觀老舊,處處需要修補,宋師兄幫自己琢磨出來的那個理由,那句“會些磚瓦匠活計”,立了功,說服了師父。

千氣萬象盤迴處,古來仙真創此亭。

亭外有一塊巨石,頂部如被利器削成平臺。

石臺上坐定一個身材魁梧的中年道人,一臉虯髯,肌膚泛着羊脂玉般的瑩彩,似乎正在行氣吐納,雙鼻垂掛兩條白煙,宛如白蛇掛壁,身邊水霧濛濛,道人驀然睜開眼後,雙眸精光四射,好不駭人。

魁梧道士攤開手心,觀看紋路,分寸辨山嶽,斗升觀四溟。既是掌觀山河人物,關鍵是還可同時望氣。

命理冥冥中,人事新如舊,長疑未到處,一一似曾經。

亭內有一雙少年少女端坐,雙方容貌之佳,見之忘俗。

那龍鬚劉海的俊美少年,面如冠玉,劍眉星目,此刻橫一把長劍在膝,可以入書,當那才子,或是少年俠士。

旁有少女妖且麗,姿容之美,讓人詞窮。

他們見此景象也不奇怪,這個剛認還不到一年的師父,曾隨一位不知姓名的古時異人學鎖鼻術。

只是他們都磕過頭,拜師學藝了,至今卻不知師父的名字、師門,這是山上神仙們獨有的古怪規矩麼?

而且師父只說是尊奉師門之命,要去大驪西北鄠州度一個天生仙根的人,帶回山中,異日定可光大門派。

作爲收徒禮,這位道人曾經分別送給他們一件禮物,分別是一長一短兩把劍,解下懸佩長劍贈送給少年弟子,長約三尺四寸,

劍囊古舊,色彩斑斕,雕飾華美,師父卻並未道破劍名,只說是一柄上古名劍,出自一座大嶽某位陸地真人親手鑄煉,吹毛過刃,削鐵如泥,此劍可屈伸,不用時只需纏在腰間,它曾是道人登山煉氣之初,作防身之用的利器。

少年再不識貨,也知是寶物無疑,平時只需將這柄長劍抽出劍囊兩尺,便覺晶瑩射目,劍氣森森,可以持劍人毛骨悚然,不敢全部將其拔出劍囊。中年道人再贈送少女徒弟一把短劍,卻不曾說其淵源。只是叮囑他們平日與劍親近,以自身道氣溫養劍氣。兩人自然無法理解什麼道氣與劍氣,只是琢磨出個道理,想來與那人養玉、玉養人的道理無二,朝夕相處,時常把玩便是。所以少女每夜入睡,便會將短劍當作枕頭。

道士睜眼攤掌後,低頭一瞥,微微皺眉,只是很快就恢復古井不波的道心,重新閉眼。

少女小聲說道:“師兄,師父自己只管日夜煉氣,也不休歇片刻,師父可以辟穀,不吃五穀雜糧,我們在這道觀,卻要翻牆進出跟蟊賊似的,到底是爲什麼啊?爲何我們不直接去那鄠州找人?”

少年神色漠然,搖頭說道:“師父怎麼想的,我如何猜得到。”

雙方學武煉氣不足一年,輕身功夫就至純熟境地,檐壁間跳躍捷如猿蹂,在山林間去勢快過飛鳥。

只是仍舊不曾練習劍術,師父始終不教,他們也無可奈何。

至於道觀內師徒三人,竟然至今不知道他們的存在,委實是樁怪事。

一位青裙婦人,憑空現身,姍姍而來。

她步入涼亭內,笑語晏晏,“你們就是劉師兄剛收的兩位弟子吧,哪個是豐城,誰是景定?”

無視他們如臨大敵的姿勢,婦人自我介紹道:“我姓蕭,論輩分,是你們的師叔。名字就先不說了,咱們師門規矩很重的。”

他們站起身,與這位不知道從哪裡蹦出來的蕭師叔行禮。

“君卿皆是仙苗,理當自珍自愛。”

青裙婦伸手虛按兩下,讓他們不必拘謹,微笑道:“好好修行,大道可期。”

她一邊與倆孩子閒聊,一邊以心聲與那魁梧道士說道:“劉師兄,怎麼一下子變得這麼熱鬧了?一天之內,就來了三撥客人?”

那道士密語答道:“無緣不聚。”

青裙婦說道:“白帝城顧璨,侍女顧靈驗,國師黃烈,他們是怎麼廝混到一起的?我剛得到一份總堂諜報,那個假裝顧璨貼身婢女的狐媚子,竟是一位蠻荒女修,道號春宵。至於她的修道路數,如何會跟在顧璨身邊,從蠻荒來到浩然天下,連總堂都不清楚,查不出來就算了,還說不必再查,劉師兄,你說怪不怪?”

魁梧道士說道:“真正緊要的消息,不是顧璨和春宵,而是剛剛離開此地的道士吳鏑。”

青裙婦眼睛一亮,“有說頭?”

竟然可以比顧璨、春宵更重要?

道士一語道破天機,“此人真實身份,就是落魄山陳山主的符籙分身之一。”

青裙婦問道:“他是要與馬氏報仇?”

魁梧道士說道:“仇都報完了。先前天邊異象,就是馬苦玄身死道消的證明。”

青裙婦疑惑道:“你怎麼認出來的?”

至於馬苦玄就此隕落一事,她倒是沒有太多意外。她先前只是不敢相信,馬苦玄真就這麼死了,這個消息,實在太過匪夷所思。

要知道外界很多人,都無比看好馬苦玄在百年之內躋身飛昇的。她無所謂,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管那麼多閒事做什麼。

道士說道:“顧璨前腳離開,吳鏑後腳就到,難猜嗎?”

青裙婦臉色古怪,有些擔心,“我就說爲何會憑空失去公孫丫頭的氣息。該不會是被他?”

某本銷量極好再被禁絕的山水遊記,不知坑了多少看客,什麼憐香惜玉陳憑案,那位陳山主,自年少起就是個辣手摧花的主兒!

道士說道:“這等心性不堅的棄徒,難道你還想要幫她重歸師門不成?”

青裙婦幽幽嘆息一聲,不願在這個話題上與劉師兄多做糾纏。他們雖然以師兄妹相稱,始終同門不同脈。

她想起正事,以心聲問道:“程師伯仍是無法開竅、記起前身嗎?總堂那邊問詢此事了,我該如何回覆?”

中年道士點頭道:“程師伯上一世修行太過順遂,福緣深厚,這一世反成累贅,開竅更難。你回覆總堂那邊,至少兩百年內,都不用奢望程師伯能夠返山。”

她嘆了口氣,揉了揉眉心。

程師伯上輩子,這個歲數,都是飛昇境了。

今身如今纔是金丹地仙,就這麼沾沾自喜。

曾經有高人打過一個很形象的比喻,程師伯就是個他不求財財自來、他不求運運自亨通的聚寶盆。

中土於玄,皚皚洲韋赦,還有寶瓶洲賀小涼,桐葉洲黃庭,都是這類人。

她繼而有些憂心,“程師伯的根腳,不會被那顧璨勘破吧?”

她可不願意與白帝城有任何糾葛。

其實不是她,是任何人才對。

魁梧道士搖頭道:“顧璨天資再好,暫時還沒有這份眼力。”

她追問道:“顧璨看不出,那個人呢?程師伯也真是的,自封道號‘回祿’,很容易讓有心人起疑的。”

道士想了想,“程師伯福緣好,道氣重,哪怕渾渾噩噩,也能自行隔絕天機,就像武學宗師的拳意庇護,各有神助,陳山主剛剛涉足望氣一道,應該認不出。”

她鬆了口氣,試探性說道:“寶樹那丫頭資質真好,師兄不如讓給師妹?”

寶樹是那鄠州女子的小名,她的全名是元朝仙。在總堂秘冊上,評價極好。

是師門三脈都想爭一爭的“天材”。

見師兄根本不願搭話,青裙婦繼續勸說道:“你都收了豐城和景定作徒弟,總要讓師妹稍微沾點光吧,這些年我在北俱蘆洲,忙前忙後,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該收個有出息的好徒弟了。”

“讓美歸功,此君子事。”

魁梧道士淡然道:“可惜我是個練劍修道的。”

青裙婦頓時啞然。

他建議道:“你可以趁着程師伯尚未恢復前世記憶,與他求上一求,將那宋巨川或是鐘山,讓一人給你當弟子。”

青裙婦聞言氣笑道:“請教劉師兄,我們這一脈,何時可以收取男弟子了?”

原來她這脈一向恪守祖訓,傳女不傳男。否則她還真不介意與“程逢玄”討要個徒弟。

需知上古鐘山有神靈,道號燭陰,不受文廟管轄,相傳道場自成天地,此君睜眼視爲晝,閉目瞑爲夜。

後被摯友劍仙所斬,祈求兵解蛻化,來世轉爲人身。

當時遞劍幫其解脫者,正是浩然三絕之一的劍術裴旻。

她突然問道:“程師伯爲何會來寶瓶洲煉丹?”

道士看似敷衍一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沉默片刻。

青裙婦心情鬱郁,“他是我唯一看走眼的人。”

她有些意態闌珊,本來以爲足夠高看他了,不曾想到頭來仍是小覷了他。

“你要是當年沒有看走眼,在北俱蘆洲與他有了交集,可能天下就不是現如今的世道了。”

道士有些笑意,道:“再說了,蕭師妹你所謂的高看,好像也高不到哪裡去吧,不過就是位遠遊境武夫?而且與人言之鑿鑿,篤定他一輩子就只能擁有初一十五兩把飛劍了?”

青裙婦避重就輕,神色無奈道:“八境武夫,難道是大白菜麼?”

道士問道:“總堂那邊還有其它消息嗎?”

青裙婦點頭道:“某人從五彩天下回到了這邊,有人曾見她劍光如虹,跨海遠遊,看她方向,是去往扶搖洲。”

雖然只說“某人”,道士卻心知肚明。

道士似有所悟,轉頭望向她。

她點點頭。

那個寧姚,多半是又又又又……破境了。

饒是道心堅定如魁梧道士,當他得知此事,也是難免神色恍惚片刻,輕聲道:“可怕。”

她點頭道:“如此破境,根本就是不講道理嘛。她離開劍氣長城,這才幾年功夫,元嬰破境至玉璞,斬遠古神靈,仙人,一場問劍,打得道祖關門弟子毫無還手之力,飛昇,如今就又……”

重重唉了一聲,她無奈道:“實在是說不下去了,人比人氣死人,直教旁人心灰意冷。”

她隨即笑道:“都成爲天下第一人了,跨越天下,依舊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真是自由。”

魁梧道士突然站起身,這一起身,就愈發高大了,竟是要比寶瓶洲北地男子猶要高出一個腦袋,沉聲道:“有失遠迎。”

那位不速之客,依舊不見身形,只是笑言一句,且毫不掩飾自己的譏諷語氣。

“兩位前輩境界都這麼高了,身份還都很不一般,就這麼喜歡聊我的家事?”

青裙婦跟隨劉師兄的視線,望向一處,漣漪陣陣,來者終於現身。

男子青衫背劍,身材修長,鬢角白髮已經重新轉青,約莫是躋身仙人境使然。

但是神色萎靡,估計是跟馬苦玄那一架,贏得很不輕鬆。

她忍不住好奇問道:“陳山主是什麼時候趕來此地的?”

陳平安笑着反問一句,“我也好奇,兩位前輩是何時來到寶瓶洲的?”

青裙婦蹙眉不言。

來此興師問罪?

此人當下的真實境界?他與陸沉暫借境界的代價,就是從玉璞跌回元嬰。

道士以心聲爲她解惑道:“‘道士吳鏑’離開道觀之前,拍了拍鐘山肩膀,就察覺到了鐘山根骨的不同尋常。看似無意,原來有心。至於他是何時潛入此地的,我也不清楚。”

青裙婦愈發疑惑,“你是仙人,都不清楚?”

他們這個行當,不是殺人就是被殺,最是精通潛伏和偷襲,怎麼會被陳平安察覺到此地?

道士說道:“可能是你的到來,泄露了行蹤。”

青裙婦氣笑不已。

那位魁梧道士開口說道:“我叫劉桃枝,是西山劍隱一脈的掌舵人。”

“在桐葉洲那邊,陳先生已經見過的秦不疑,她是櫻桃青衣一脈的上任魁首,等她卸任後,位置空懸已久。”

“涼亭這位,是秦不疑的師妹,叫蕭樸。我們門中都沒有道號一說,哪怕不是一脈,多是按照輩分相稱。”

蕭樸相貌只是中人之姿,肌膚微黃,卻自有一種凜然不可犯的森嚴氣度。

她頭別木簪,穿棉衣,腳踩一雙布鞋,微笑道:“若效飛鳧客,多慚擊劍仙。”

陳平安無動於衷。

涼亭內的少年少女,雖然聽不見三人言語,卻都對那位青衫劍客的身份來歷,大爲好奇。

橫劍在膝的少年豐城,對那位不速之客冷眼旁觀。

少女景定,她卻是目不轉睛,好像瞧見了什麼誇張景象,滿臉歎爲觀止的新奇神色。

蕭樸說道:“曾經有幸在北俱蘆洲,遙遙見過陳山主與那撥北燕國騎卒和割鹿山刺客的廝殺風采。”

陳平安說道:“前不久,託月山之外的周邊蠻荒修士,遠遠見過那場廝殺,估計也是這麼覺得的。”

蕭樸好像沒聽出年輕劍仙話語中的陰陽怪氣,自顧自繼續說道:“當年陳山主境界不高,神識敏銳程度,卻是非同一般。”

當時陳平安與隋景澄同行,在馬背上,他確實就覺得有些古怪,沒有任何蛛絲馬跡,只是一種對危機的直覺。

陳平安默不作聲。

開口說話費力氣。

劉桃枝似乎覺得自己居高臨下與這位陳山主對話,不太合適,於禮不合,便飄落下巨石。

洗冤人與賒刀人,都極爲神秘。而且相較於後者,洗冤人要更爲行事詭譎,不爲世人所知,就像白也所寫詩篇讚譽的刺客一般,真正做到了十步一殺人千里不留人。以至於就連龍虎山外姓大天師的樑爽,老真人這種山巔大修士,都要去詢問趙天籟,纔可以知道些許內幕。例如洗冤三脈,分別是劍客身份的西山劍隱,還有幾乎全是女子刺客的櫻桃青衣,以及最後一撥在浩然八洲各國身居高位、廟堂要津的武將,這一脈籠統成爲“鋸碗人”,別稱縫補匠。

就說於磬不簡單,果然不假。

陳平安在這之前,只知道馬府“廚娘於磬”的真實姓氏,是公孫,曾是一位洗冤人,卻不是出身西山劍隱一脈。因爲違例,她被除名驅逐,失去洗冤人身份,纔有了與馬苦玄的甲子之約,被坑害得如今就在某處當那沒有工錢的免費苦力,還要時不時被那同是階下囚的蕭形騷擾一番。

原來她還是蕭樸的高徒。

更早之前,秦不疑主動找到陳平安,打開天窗說亮話。身份、行事極爲隱蔽的西山劍隱一脈,曾經想要將總舵放在寶瓶洲。

事後按照崔東山的補充說法,當年劉桃枝這一脈洗冤人,表面上是與大驪刑部供奉起了一場沒有鬧出人命的爭執。

雙方各執一詞,大驪刑部那邊的意思,很簡單,該不該殺,什麼時候殺,得由大驪王朝說了算。

歸根結底,還是劉桃枝與崔瀺的治國理念,並不相同。

秦不疑在桐葉洲那邊,曾經主動邀請陳平安擔任西山劍隱一脈的首席客卿,甚至願意與師兄劉桃枝,一起舉薦陳平安成爲洗冤人“總堂”的太上客卿。

而秦不疑所謂的師妹,也就是眼前這個蕭樸,桐葉洲虞氏王朝先帝的那顆頭顱,就是被她親手割掉的。

其實當時秦不疑最有分量的,還是她那句“在其餘天下亦有死士”。

這就意味着蠻荒、青冥與五彩幾座天下,肯定都有屬於洗冤人三脈的暗棋,只是條條伏線有長短之別而已。

可哪怕如此,陳平安依舊是假裝沒聽懂秦不疑的言外之意。

秦不疑也是磊落爽快之人,見此情景,就不再多說半句。

蕭樸無話可說,陳平安不想說話。

劉桃枝是身份特殊,必須字斟句酌,言語不宜太過隨意。

一時間便有些冷場。

還是陳平安率先打破沉默,“馬氏家族的馬月眉,她培養出來的那撥女子劍侍當中,有個叫春溫的,是不是蕭前輩相中之人?”

蕭樸神采奕奕,不愧是擅長見微知著的年輕隱官,她點頭道:“陳先生所料不差,她確是候補之一。”

陳平安繼續問道:“供奉於磬,她曾是櫻桃青衣之一?”

蕭樸說道:“她真名公孫泠泠,曾被我寄予厚望,只因爲有場試煉,她公私不分,泄憤濫殺,殃及旁人,違反了戒律,才被竹籃堂驅逐出去。”

洗冤人分出三脈,除了各司其職的三位堂主,總堂卻有兩位領袖並列,身份職權不分高低。分別是持境者,提燈者。

劉桃枝和蕭樸所說的程師伯,就是後者。曾經是。在火龍真人崛起之前,浩然天下火法第一人,便是此人。

原來他們刺殺有晝夜之分的講究,一種是衆目睽睽光天化日之下,當衆殺人。替弱者復仇,沉冤得雪,復見天日。

一種是夜中潛行,悄無聲息隱蔽殺人。哪怕夜幕沉沉,依舊天理昭昭。

陳平安望向劉桃枝,微笑道:“不求名不求利,輾轉折旋紅塵中,尋人而度,扶危救困,替天行道,確實可敬。”

劉桃枝面露笑意,說道:“任重道遠。”

蕭樸卻覺得那個陳平安話裡有話,不像是句好話?

在這件事上,年輕隱官那可是名聲在外。

陳平安問道:“據說西山劍隱一脈,當年是被我師兄禮送出境的?”

說反話?

老子要不是真心認可你們的所作所爲,樂意杵在這裡跟你們聊這麼多?

劉桃枝毫不隱瞞此事,自揭其短道:“我與崔瀺關於治國一事,有過一場討論,可惜志同道不合,崔瀺最後還是念在我與某人是舊識的情分上,纔沒有對我們西山劍隱一脈痛下殺手。事實證明,崔瀺是對的。”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仍是沒說什麼。

能被崔前輩視爲朋友的人,並不多。

劉桃枝說道:“曾經在中土神洲見過一位姓崔的讀書人,不知爲何,時而清醒時而渾噩。不過我們卻是言語投機,性格相契,一起走了一段山水路程,結伴而遊數月光陰,路上沒少喝酒,我們都沒有詢問對方身份,更不好奇探究,臨分別,依舊只知姓氏。”

說到這裡,劉桃枝流露出些許傷感,“我當年只是疑惑一事,崔先生作爲讀書人,學問大,拳法卻是更高。”

遙想當年,雪滿天地,仗劍獨遊,萍水相逢,一見如故,欲問心事,同上酒樓。

陳平安糾正道:“崔前輩拳法極高,卻未曾大過學問。”

劉桃枝點點頭,“與陳先生提及此事,絕無曉之以理行不通、便要動之以情的意思。”

陳平安笑道:“是前輩多慮了。”

劉桃枝這才繼續說道:“雖說秦師妹未能勸動陳先生,可我還是不肯死心,說實話,就算今日陳先生不來,我也會很快就走一趟落魄山。”

陳平安搖頭說道:“前輩好意心領,‘當官’就免了。”

劉桃枝欲言又止。

陳平安說道:“如果只是舊事重提,閒聊過往,我願意在這裡親自邀請前輩去落魄山竹樓喝酒。”

劉桃枝反而搖頭,“真沒有商量的餘地?”

陳平安說道:“如果有的話,我們這會兒已經喝上酒了。跟人砍價,非我所長。”

蕭樸伸出一根手指,勾了勾眉頭。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那個少女。

景定故作鎮靜,靦腆一笑。

陳平安也只是笑了笑,沒有與她計較什麼。

她好像跟裴錢一樣,有看穿他人心相景象的本事,又或者是本命飛劍的神通使然?

若說山巔的修道之人,都在悄悄爭渡,都在各憑手段“提桶接水”。

那麼如今天下各大宗門,明裡暗裡,都在搶人。

爭搶已經成名、身在山上的人,立竿見影壯大宗門,當然也搶尚未入山的修道胚子,加深底蘊,爭取百年千年徐徐見功。

比如齊廷濟的龍象劍宗,就在跟年輕隱官爭搶那撥隱匿在蠻荒天下的劍仙,當然這是一場君子之爭,遠遠不至於鬧個面紅耳赤。

還要跟白帝城鄭居中首徒傅噤,搶那位“劍仙徐君”,流霞洲的徐獬,希望他能夠擔任宗門掌律。

傅噤還曾親自找到魏晉,邀請他同道而行,只是被魏晉拒絕了。但是桐葉洲止境武夫吳殳,已經答應傅噤,擔任首席客卿。

何況落魄山,不也搶來了一個新任“一般供奉”的老聾兒?

青萍劍宗那邊,同樣搶來了兩位劍氣長城的“私劍”,邢雲和柳水。

說實話,陳山主和落魄山可謂穩坐釣魚臺,你們有本事倒是跟我搶小陌,搶謝狗啊?

而且陳平安還有寧吉這個新收的得意弟子,是一個師父會什麼、教什麼,弟子就學什麼、會什麼的存在。

只是陳平安怎麼都沒有想到,搶人,都搶到我頭上了?

沒記錯的話,上一個招徠自己的,好像是萬瑤宗的仙人宗主韓玉樹?

如果沒有當上大驪國師,估計劉桃枝他們還是不會來見自己?

陳平安更多心思,還是在寧吉身上。

就像陳平安所猜測的,化名“白雲”的寧吉,極有可能會被朋友鐘山帶入這座道觀,再被觀主程逢玄相中資質,傾囊傳授道法,少年從此登山,破境神速,一騎絕塵,遠超同輩。

蕭樸笑呵呵說道:“陳山主,既然並非單是西山劍隱或是櫻桃青衣一脈的首席客卿,那我就必須要與你解釋清楚了,總堂的太上客卿一職,並非你以爲的那種山上虛銜,權柄極大,是師門僅有三人之一,可以知曉所有人身份。”

陳平安哦了一聲。

蕭樸一時無言。

才當了大驪國師,架子就這麼大?

就算你不肯領情,連婉拒幾句客氣話,都懶得說了?

陳平安說道:“我剛剛拒絕擔任中土文廟的新設刑官一職。”

蕭樸霎時間呆若木雞,她再說不出半個字。

劉桃枝笑道:“蕭樸當年暗中盯着陳先生一程,希望陳先生不要因此生氣。”

陳平安說道:“好人走在路上,形同爲人護道,旁人生氣個什麼。”

蕭樸顯然十分意外這個回答。

劉桃枝冷不丁說了句題外話,“有一問題,求教道友。”

陳平安緩緩道:“有問必答。”

“何謂修行?”

“若無其事。”

聽到這個答案,劉桃枝眼睛一亮。

蕭樸將這簡單四個字細細咀嚼一番,只覺得餘味無窮。

陳平安抱拳說道:“就此別過。”

劉桃枝拱手還禮。

陳平安轉身離去,突然轉頭說道:“師兄並沒有說你們可以返回寶瓶洲。”

劉桃枝被這個回馬槍殺得措手不及,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蕭樸幫忙回答道:“可崔瀺也沒說不可以返回寶瓶洲啊。”

劉桃枝心知不妙。

果不其然。

“崔師兄是不在了。”

陳平安停步轉身,言語停頓片刻,微笑道:“在寶瓶洲,不分南北,很多事情,我說了算。”

(本章完)

446.第446章 桌上又有一碗飯(下)7.第7章 碗水379.第379章 白衣僧人289.第289章 對敵531.第531章 有沒有陳平安的落魄山(上)468.第468章 人心似水低處去878.第878章 選址77.第77章 進山679.第679章 出門666.第666章 南歸北遊629.第629章 十境武夫的出拳風采338.第338章 拳頭太硬,罰酒好喝927.第927章 先下一城1104.第1104章 也在心鄉874.第874章 萬年山巔十一人475.第475章 化雪之時才最冷978.第978章 一隻籠中雀1041.第1041章 讀書聲裡太平道上60.第60章 有鬼985.第985章 開山190.第190章 我是一名劍客754.第754章 朱斂有拳要問(一)1265.第1265章 兵家必爭之地599.第599章 前輩我讓你三拳吧776.第776章 圍殺一人和一人圍殺77.第77章 進山68.第68章 天下有春909.第909章 無話可說73.第73章 木人981.第981章 摧城1086.第1086章 陌上又花開175.第175章 敕令978.第978章 一隻籠中雀380.第380章 前兆1203.第1203章 山中一幅畫870.第870章 夜歸人543.第543章 關於一把竹劍鞘的小事393.第393章 山雨欲來符滿樓1104.第1104章 也在心鄉542.第542章 聽說你要問劍(下)418.第418章 那些入秋的喜怒哀樂580.第580章 天地無拘束541.第541章 聽說你要問劍(上)547.第547章 江清月近人(上)352.第352章 明年十一310.第310章 圍殺之局1057.第1057章 吾爲東道主(三)773.第773章 翻一翻老黃曆1181.第1181章 原來是護道695.第695章 天下劍術天上來986.第986章 後手203.第203章 酒鬼少年郎105.第105章 無根浮萍330.第330章 山水之爭457.第457章 故事裡的名字(上)41.第41章 練拳645.第645章 爲何敢怒不敢言1245.第1245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三)90.第90章 大雨滂沱687.第687章 陋巷處又有學塾(一)1016.第1016章 世外高人1190.第1190章 江湖寂寥一百年1052.第1052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九)1157.第1157章 人間校書209.第209章 也是木劍284.第284章 香火嫋嫋1121.第1121章 酒,劍,明月131.第131章 書生弟子1188.第1188章 白也詩無敵398.第398章 異鄉見老鄉297.第297章 作別659.第659章 山上何物最動人839.第839章 賈生讓人失望(下)1166.第1166章 一花開天下春791.第791章 承載真名1088.第1088章 再見道士868.第868章 山水顛倒風雪夜159.第159章 送君已千萬裡442.第442章 請君入甕1173.第1173章 陳清都劍術一般738.第738章 算賬整座天下(二)668.第668章 先生學生山水間275.第275章 劍氣長城陳見陳920.第920章 不浩然144.第144章 一個坐井一個觀天101.第101章 坐鎮山頭554.第554章 另一個朱斂274.第274章 一枕黃粱劍氣長1018.第1018章 天下皆知506.第506章 再等等看680.第680章 於劍修如雲處出拳788.第788章 人生夢復夢548.第548章 江清月近人(下)221.第221章 看熱鬧259.第259章 羣山之巔,上有武神675.第675章 小師叔最從容431.第431章 江湖險惡619.第619章 躋身三境638.第638章 離別悄然774.第774章 居中武夫
446.第446章 桌上又有一碗飯(下)7.第7章 碗水379.第379章 白衣僧人289.第289章 對敵531.第531章 有沒有陳平安的落魄山(上)468.第468章 人心似水低處去878.第878章 選址77.第77章 進山679.第679章 出門666.第666章 南歸北遊629.第629章 十境武夫的出拳風采338.第338章 拳頭太硬,罰酒好喝927.第927章 先下一城1104.第1104章 也在心鄉874.第874章 萬年山巔十一人475.第475章 化雪之時才最冷978.第978章 一隻籠中雀1041.第1041章 讀書聲裡太平道上60.第60章 有鬼985.第985章 開山190.第190章 我是一名劍客754.第754章 朱斂有拳要問(一)1265.第1265章 兵家必爭之地599.第599章 前輩我讓你三拳吧776.第776章 圍殺一人和一人圍殺77.第77章 進山68.第68章 天下有春909.第909章 無話可說73.第73章 木人981.第981章 摧城1086.第1086章 陌上又花開175.第175章 敕令978.第978章 一隻籠中雀380.第380章 前兆1203.第1203章 山中一幅畫870.第870章 夜歸人543.第543章 關於一把竹劍鞘的小事393.第393章 山雨欲來符滿樓1104.第1104章 也在心鄉542.第542章 聽說你要問劍(下)418.第418章 那些入秋的喜怒哀樂580.第580章 天地無拘束541.第541章 聽說你要問劍(上)547.第547章 江清月近人(上)352.第352章 明年十一310.第310章 圍殺之局1057.第1057章 吾爲東道主(三)773.第773章 翻一翻老黃曆1181.第1181章 原來是護道695.第695章 天下劍術天上來986.第986章 後手203.第203章 酒鬼少年郎105.第105章 無根浮萍330.第330章 山水之爭457.第457章 故事裡的名字(上)41.第41章 練拳645.第645章 爲何敢怒不敢言1245.第1245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三)90.第90章 大雨滂沱687.第687章 陋巷處又有學塾(一)1016.第1016章 世外高人1190.第1190章 江湖寂寥一百年1052.第1052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九)1157.第1157章 人間校書209.第209章 也是木劍284.第284章 香火嫋嫋1121.第1121章 酒,劍,明月131.第131章 書生弟子1188.第1188章 白也詩無敵398.第398章 異鄉見老鄉297.第297章 作別659.第659章 山上何物最動人839.第839章 賈生讓人失望(下)1166.第1166章 一花開天下春791.第791章 承載真名1088.第1088章 再見道士868.第868章 山水顛倒風雪夜159.第159章 送君已千萬裡442.第442章 請君入甕1173.第1173章 陳清都劍術一般738.第738章 算賬整座天下(二)668.第668章 先生學生山水間275.第275章 劍氣長城陳見陳920.第920章 不浩然144.第144章 一個坐井一個觀天101.第101章 坐鎮山頭554.第554章 另一個朱斂274.第274章 一枕黃粱劍氣長1018.第1018章 天下皆知506.第506章 再等等看680.第680章 於劍修如雲處出拳788.第788章 人生夢復夢548.第548章 江清月近人(下)221.第221章 看熱鬧259.第259章 羣山之巔,上有武神675.第675章 小師叔最從容431.第431章 江湖險惡619.第619章 躋身三境638.第638章 離別悄然774.第774章 居中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