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7.第887章 霽色峰上

第887章 霽色峰上

宋集薪站了一會兒,就轉身默默離開,就像他自己說的,兩個泥瓶巷當鄰居多年的同齡人,其實沒有太多好聊的,打小就相互看不順眼,從來不是一路人。只是估計兩人都沒有想到,曾經只隔着一堵院牆,一個大聲背書的“督造官私生子”,一個豎起耳朵偷聽讀書聲的窯工學徒,更早的時候,一個是衣食無憂、身邊有婢女操持家務的公子哥,一個是經常餓肚子、還會偶爾幫忙提水的草鞋泥腿子,會變成一個浩然第二大王朝的權勢藩王,一個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

宋集薪忍不住擡頭看了眼天色,不知道當年那些曾經灑落在泥瓶巷裡的陽光和月色,會不會覺得那趟人間遠遊,不虛此行?

宋集薪緩緩而行,與那陳平安不告而別,原本像是一棵生長在稻田裡的稗草,路人不會多看幾眼,可因爲當鄰居的關係,約莫十年的打交道,所有的童年、少年光陰,都給了那棟宅子,那條狹窄小巷,宋集薪實在看得煩了,時至今日,事到如今,好個自小深草裡,漸覺出蓬蒿。

與他又有什麼關係。

不曾想陳平安長揖起身後,喊住了宋集薪,宋集薪轉頭問道:“有事?”

陳平安走到他身邊,“大瀆祠廟這邊,有沒有給香客住宿的屋舍,有的話,你幫我要一間。”

自己趕路快,姜尚真那條雲舟渡船,估計最早也要明天正午時分,才能趕到大驪陪都附近的仙家渡口,春風渡。

宋集薪點頭道:“看在老龍城藩邸某本嶄新冊子的份上,我幫你開這個口。”

老龍城戰場曾經因爲一撥古怪妖族修士,傷亡意外的大,大驪藩邸的文秘書郎,翻檢了無數大驪檔案秘錄,都未能找出對方的根腳,最後是憑藉一本並未記載出處的冊子,迅速勘驗出了‘夢魘’和‘竊臉人’的身份,得以扭轉戰局,不然大驪修士的戰損會極大。後來那本冊子,藩王宋睦傳令下去,老龍城當天就刊印出來數千本,廣爲流傳,參加過老龍城戰事的山上修士,幾乎人手一本。

再後來,憑藉這部詳細記載了百餘種妖族旁門修士的冊子,各洲找出了不少隱匿在山野市井的狡猾妖族,一本無名冊子,被後世修士譽爲《搜山錄》,比起更早的那幅《搜山圖》,當然還是無法媲美,不過能夠爲後者查漏補缺。

陳平安只當不知道什麼冊子。

宋集薪看着這個面無表情的昔年鄰居,大概是這副模樣瞧着太像小時候了,他就忍不住來氣,習慣性就非要嘴賤多說幾句,嘖嘖笑道:“好像每次跟你聊天,都是這麼面癱沒個表情,死魚眼,悶葫蘆,幾棍子打不出個屁來……”

約莫是察覺到對方的忍耐極限,宋集薪話頭一轉,笑容誠摯幾分,道:“不過你運氣算不錯得了,按照附近幾條巷子老人們的說法,脾氣隨你爹,模樣隨你娘。還有,落魄山宋山神的事情,在山神祠廟搬遷之前,魏山君始終沒有怎麼爲難他,最後還給了棋墩山這塊風水寶地,讓宋山神重建祠廟,就當我再欠你一個人情。至於陳平安認不認,以後要不要討要,都是你的事情,反正宋睦很承情。”

陳平安說道:“早這麼會做人,也不至於吃那頓打。”

宋集薪下意識伸手揉了揉脖子,“別說得這麼輕描淡寫啊,差點給你掐死了好不好。那件事,確實是我做得不地道了,這會兒我與你道個歉。我知道你這個人最記仇,說好了,這筆舊賬咱倆就當兩清了。”

宋集薪曾經胡亂編撰了個風水說法,拐騙陳平安去龍窯當了學徒討生活,讓陳平安打破了一個誓言,然後給陳平安知道真相後,差點在泥瓶巷裡掐死了宋集薪,黝黑精瘦的少年,瘦竹竿似的身材,力道卻大得驚人,養尊處優好似貴公子的宋集薪,鬼門關打了個轉,在那之後,其實氣不順很多年。只不過回頭來看,就算當年陳平安鐵了心要殺他,死是肯定不會死的,因爲負責盯着泥瓶巷的大驪諜子死士,其實在旁偷偷看着那一幕,在大驪國勢風生水起之前,在皇叔宋長鏡帶他去廊橋那邊敬香之前,早年在宗人府譜牒上先從“宋和”纂改爲“宋睦”、再被抹掉名字的宋集薪,是絕對死不成的。

陳平安點頭說道:“我跟你本來就沒什麼死仇,兩清了是最好。”

宋集薪猶豫了一下,問道:“那你跟大驪怎麼算?”

陳平安說道:“頭頂三尺有神明,腳下每步在理上。”

宋集薪一笑置之,帶着陳平安找到那位廟祝,說了自己身邊這個山上朋友,打算借住一宿的事情,廟祝當然不敢與一位藩王說個不字,祠廟內的香客屋舍再緊俏無缺,想想法子,還是能夠騰出幾間來的。

如今的濟瀆廟祝,是一位早年在大驪山崖書院求學的練氣士,百歲高齡了,依舊精神矍鑠,龍門境修士,算是山崖書院最早的一撥求學士子,老人並非是大驪人氏,所以在當年主動遊學大驪,就顯得十分特立獨行。在那段歲月裡,北方大驪依舊是一洲公認的蠻夷之地,而大驪王朝的本土文豪碩儒,在當時是出了名的謙虛,以能夠與盧氏王朝、大隋的讀書人詩詞唱和爲榮,去信極多,回信極少。哪怕自家就有那繡虎崔瀺、書院山長齊靜春,依舊不願在文章一事上如何搭理兩人,當時文壇士林,還有許多廣受稱道的說法,比如盧氏山河的日落景象,冠絕一洲之北,大隋的半輪月,猶勝大驪圓月……

所幸大驪鐵騎的馬蹄聲大,這些個文縐縐的說法,邊關風沙大,馬蹄一踩,風一吹就散了。

得到祠廟這邊的確切答覆後,宋集薪轉頭看了眼陳平安,笑問道:“那我可就不管你了?真要有事,現在就說,之後想要去陪都藩邸找人,就得按照山上規矩走。怎麼樣,還有沒有要聊的?”

陳平安先與那廟祝作揖致謝,對宋集薪露出個笑臉,“看在你聊了不少泥瓶巷的份上,我跟你就沒什麼好聊的了。”

宋集薪也不介意有個外人在場,會不會失了顏面,與陳平安打趣道:“幾場夜遊宴,讓我的私人錢袋子,元氣大傷。所以你將來那場慶典大禮,我就不去了。”

陳平安笑道:“人到不到,是沒關係的。陪都藩邸的禮,不能不到。”

宋集薪搖搖頭,“財迷依舊。”

陳平安說道:“這種話,你一個打小兜裡就哐當響的人,說不着我。”

廟祝大爲震驚,實在不清楚這位瞧着很面生的青衫劍客,到底是何方神聖,竟然有幸能夠與藩王宋睦如此相熟,聽着好像不是一般的言語無忌。難道是驪珠洞天那邊的某位“老鄉”?比如濟瀆上任廟祝林守一,與藩王就有幾分身爲同窗的私人情誼,說話聊天,也不太官場。只不過林廟祝說話,再不講忌諱,還是沒有眼前這位男子隨意。

宋睦來大瀆祠廟燒香的次數,屈指可數,三年都攤不上一次,每次都喜歡微服私訪,不喜歡擺排場,整個寶瓶洲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藩王,今天竟然親自幫人討要一間屋舍,就更是破天荒的事情了。

如今大驪廟堂形勢微妙,皇帝陛下諸多舉措,山上山下,極得人心,被忙着修訂官史的各國藩屬朝廷,衆口一詞,譽爲千古一帝。但其實誰都心知肚明,始終身在戰場第一線的藩王宋睦,與山上仙師的香火情,更多,尤其是宋睦與大驪鐵騎的關係,更好。

而且還有一個小道消息,皇帝宋和是繡虎崔瀺的弟子,藩王宋睦卻是齊靜春的學生。但是這對親兄弟的行事風格,好像與兩位先生,剛剛相反。皇帝宋和讓一洲山河,如沐春風,藩王宋睦在戰事中殺伐果決,坐鎮陪都這些年,依舊鐵腕,雷厲風行,中嶽山君晉青,一次觸犯禁忌,竟然只是一道出自藩邸的申飭,就讓一位大山君親自來到祠廟這邊謝罪,以至於有了個“山與水低頭”的說法。

廟祝不敢久留,說了屋舍地址,給了一把鑰匙就離開。

宋集薪說道:“走了。”

也不奢望陳平安會送一路。

不料陳平安說道:“送你到門口。”

宋集薪一臉受寵若驚的神色,“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陳平安說道:“看在你沒有讓齊先生失望的份上。”

宋集薪翻了個白眼,“別,欠着好了。”

陳平安卻沒好氣道:“不送,你求不來,要送,也攔不住。”

宋集薪抖了抖袖子,最終雙手籠袖,笑望向這個傢伙,“這麼鋒芒畢露啊,這可就又不像你了。”

陳平安伸手繞後,摘下所背長劍。

嚇了宋集薪一大跳,直接破口大罵道:“你他媽的要幹嘛?陳平安,要幹架也別欺負人啊。”

陳平安斜瞥了眼大驪藩王,提劍在手,懸佩在腰側,只是略作猶豫,沒有懸在左側,更換位置,換成了右側。

這個看似很多餘的動作,更是看得宋集薪眼皮子直打顫,他孃的陳平安是個不易察覺的左撇子!當年很多時候,比如看那陳平安坐在門口雙手拉坯,連宋集薪都會忘記此事。

陳平安說道:“馬苦玄還在大瀆水邊,我去找他。跟你犯不着。”

宋集薪立即從袖中捻出一枚金色材質的傳信符籙,笑嘻嘻道:“那你們倆好好聊,好好敘舊,放心,有我在,陪都這邊,絕不干涉你們兩個的切磋。”

陳平安說道:“別緊張,打聲招呼而已,打不起來。你不用刻意提醒城頭上的那位道門仙人。”

宋集薪皺眉道:“在掌觀山河,我們的言語,都給聽了去?”

陳平安搖頭道:“看了,沒聽,藩王的面子大。”

宋集薪恢復笑意,收起符籙。

兩人並肩而行。

陳平安說道:“你倒是跟以前一個德行,喜歡翻臉不認人。”

宋集薪氣笑道:“陳平安,差不多就可以了,今天你說了一籮筐的怪話,我都在忍。”

陳平安說道:“我聽了你將近十年的怪話,都沒覺得是在忍。不過最後說句不太中聽的大實話,你就是個窩裡橫,吵架的本事,也就只能在我這邊抖摟威風,根本比不上那幾位高手。”

宋集薪半點不惱,反而哈哈大笑,一個不小心嗓門有點大,結果就捱了陳平安一記手肘,疼得宋集薪呲牙咧嘴。

泥瓶巷顧璨的孃親,小鎮西邊李槐的孃親,杏花巷老嫗,再加上小鎮賣酒的黃二孃。

這位四大宗師,大概能算是家鄉小鎮淳樸民風的集大成者,是前輩。顧璨,李槐,宋集薪,馬苦玄,陳平安,大概都算是這條道路上的晚輩……

當驪珠洞天的年輕一輩,紛紛走出家鄉後,不知多少外鄉人,都領教過這些年輕人這門本事的高低了。

宋集薪揉了揉肋部,感慨道:“很是懷念。”

陳平安猶豫片刻,還是說道:“還沒到憶苦思甜的時候,陽關大道上的廝殺,無非是靠熬靠拼,死則死,活就活。此後夜路,越在高處,越不好走,你悠着點。京城那邊,前有柳清風,後有趙繇,一個很厲害,一個對你很熟悉。不管如何,記得先給自己鋪條退路,至於退路是往上去,還是往回走,總之是條退路就成。”

宋集薪嗯了一聲,輕輕點頭,突然轉過頭,輕聲問道:“不如?”

陳平安搖搖頭,“免了。出了祠廟,我都不認識你。”

不如你陳平安來當那大驪新國師?

算了,我陳平安不認識什麼藩王宋睦,今天只是在祠廟裡邊,與齊先生的弟子之一,一個不討喜的鄰居宋集薪,隨口說幾句心裡話。

到底是當了多年的鄰居,打啞謎一般的問答,雙方卻都心知肚明。

宋集薪卻神采奕奕,伸手抓住陳平安的胳膊,壓低嗓音道:“不着急,我能等!”

陳平安手臂輕輕一震,將那宋集薪手臂彈開,“貪大求全的臭毛病,以後改改。”

到了祠廟門口,只差一步就要跨過門檻,宋集薪突然說道:“記得公私分明,別給他人任何機會。”

陳平安右手拇指已經悄然抵住劍柄,“你別忘記是右手香,左腳邁。”

宋集薪笑着左腳邁過門檻,走出濟瀆祠廟,下了臺階後,轉身望向那幅對聯。

陳平安如出一轍,再次與宋集薪並肩而立。

宋集薪問道:“還有那空白匾額,有沒有想法?你要是有,我可以做得悄無聲息,滴水不漏。”

陳平安默不作聲。

宋集薪輕聲道:“各洲山頂那邊,其實都知道濟瀆供奉之人是誰,也都知道了主殿神像,如今只是擺設,相信很快就會有人與大驪建言,換成更加名副其實的稚圭,畢竟她是世間的唯一一條真龍,而稚圭什麼脾氣,你很清楚,她是肯定不會拒絕的,甚至覺得天經地義,關鍵這裡邊,稚圭也有幾分不願讓他人染指濟瀆祠廟的心思,當然她更有與齊先生慪氣的私心在,我都沒法跟她說理。到了那個時候,估計皇帝陛下推脫一兩次後,就會點頭了。話說回來,你早早與稚圭解契,不賺那份水運,其實是對的,收益是大,後患卻也不小。”

陳平安點頭道:“以後只要是針對我們文聖一脈的手段,不管是臺前還是幕後,陳平安和落魄山都接。當然你也別閒着。”

宋集薪微笑道:“無法想象,我們兩個,還有並肩聯手的一天。”

陳平安嗯了一聲,“是挺糟心的。”

宋集薪啞口無言。

宋集薪沉默片刻,想起一事,神色凝重起來,“要小心一撥別洲遠遊的練氣士,遇到了就最好繞路,這夥人除了領頭護道的兩位老人,其餘年紀都不大,身份極爲特殊,行事更加隱秘,好像不太喜歡御風,喜歡用兩條腿跋山涉水。北俱蘆洲有些留在寶瓶洲的劍修,先前就吃了大苦頭,這會兒還不知道他們的蹤跡,憑空消失了,要知道其中還有一位玉璞境劍仙。而且這件事,大驪除了極少數人,連我在內,山上山下,不到五人,其餘都沒資格知道。我之所以清楚這個,還是對方與我們大驪宋氏‘打招呼’,算是與一位東道主客氣幾分,免得北俱蘆洲丟了十數位劍修,讓我們瞎找。不過你遇到他們的可能性,不大。”

陳平安想了想,點頭道:“如果沒有猜錯,應該是由中土文廟領銜,連同陰陽家和術家的練氣士,正在重新制定光陰刻度,以及確定長短、重量和容積等事。這是大戰過後,浩然天下的頭等大事,需要有人走遍九洲山河,纔好動手重製昔年禮聖確定下來的度量衡。誰要是在這種時候一頭撞上去,不是找死是什麼,在文廟吃幾年牢飯,都算文廟很講理了。”

浩然天下如今的天時,是不穩固的。除了與蠻荒天下相互牽連造成的影響之外,還與浩然天下自身天道的某種“缺漏”有關,所以陳平安纔會猜測用來精準確定度量衡的那幾件重器,都已經出現些許偏差,而他們的差以毫釐,就等於完全作廢。至於誰能夠造成這種大道折損,根本都不用猜,是那託月山大祖,以及文海周密,除此之外,任何一位王座大妖都做不到。

而這種大道無形的深遠影響,一位浩然天下的山巔練氣士,境界越高,體會越深。

宋集薪嘖嘖稱奇,笑道:“不愧是當隱官的,這都能夠猜到。”

兩人轉身緩步,陳平安問道:“馬苦玄這麼瞎鬧騰,都沒人管管?”

賒月,純青,許白。數座天下的一年輕兩候補。

馬苦玄這個人雖然行事乖張,但最少不說大話,所以那三位肯定都在馬苦玄手上吃了苦頭。賒月好像不太擅長廝殺,至於竹海洞天的純青,以及那位少年姜太公,陳平安沒接觸過,不好說。可按照當年那份都傳到了城頭的山水邸報,後邊兩位,年紀太輕,又好像都不是走慣了江湖的,輸給馬苦玄,其實不算奇怪。

宋集薪說道:“戰功太多,隨便揮霍。何況馬苦玄招惹別人的本事,別人不知道,你我還不清楚?山上切磋,又是同輩,還沒分生死,旁人看熱鬧還來不及,勸個什麼。如今馬苦玄在寶瓶洲,都可以橫着走了,真心崇拜馬苦玄的年輕修士,更是不計其數。不喜歡他那種跋扈作風的,恨不得馬苦玄喝口涼水就嗆死,走路崴個腳就跌境,喜歡馬苦玄的山上年輕人,恨不得馬苦玄明天就是仙人,後天就是飛昇境。”

陳平安笑道:“其實也就是沒碰到曹慈或者斐然,不然馬苦玄立馬要改名字去。”

宋集薪道:“馬苦玄在那邊等你?”

陳平安點頭道:“都已經把餘時務支開了。”

宋集薪疑惑道:“你爲何改變主意?”

陳平安說道:“因爲他還是不死心,沒把‘事不過三’當真,所以故意留在大瀆水畔等我。還是你最懂他,挑釁人這種事情,馬苦玄確實很擅長。也就是你脾氣好,不然這麼多年的大眼瞪小眼,擱我忍不了。”

宋集薪有些無奈。一罵罵倆。好嘛,你們倆打去。

宋集薪走向遠處一輛並不張揚的馬車,車伕是一位大驪陪都的頭等供奉。

轉頭望去,年輕藩王發現那個傢伙還站在原地,好像在等自己上車。宋集薪笑着揮手作別,心中有些古怪。再一想,便釋然了,畢竟是多年鄰居和……半個同門,“我們文聖一脈”嘛,又一想,宋集薪臉色古怪,按照輩分,他孃的陳平安算不算自己的小師叔?

這樣的一個人,怎麼就成了文聖的關門弟子?

宋集薪坐在車廂內,開始好好思量這個問題。

沒有跟陳平安當過鄰居的人,根本無法想象這個泥腿子是怎麼個想錢想瘋。一天到晚,一年到頭,反正念不起學,讀不起書,就只有兩件事,掙錢,省錢,而按照泥腿子當年的那個說法,沒錢人,省錢就是掙錢。記得陳平安說完這句話之後,稚圭在院子裡撣被子,宋集薪坐在牆頭上,晃盪着一隻錢袋子,問陳平安年關了,要不要借錢買那春聯、門神。陳平安當時說不用。

這傢伙經常進山採藥,而且只會用市價最低的一個賤價,賣給楊家鋪子,泥腿子從不講價。

鄉里鄉親,只要有事,打聲招呼,陳平安就會幫忙,莊稼活,大半夜搶水,紅白喜事,每逢守靈,肯定會到天明,親人都熬不住去睡了,少年還一個人坐在那邊……

每次年關幫忙殺豬,出力不小的少年,按照鄉俗上了桌,都只吃一大碗米飯,夾一筷子肉就離開飯桌。有人殺雞,若是有那不要的雞毛,都會先打聲招呼,撿起來帶回家做成雞毛撣子、毽子。

砍柴燒炭,因爲擔心與青壯起衝突,想要燒炭,就得多跑很多山路。年年都會有盈餘,就一袋袋背出山,揹回家,再揹着走門串戶,送給街坊鄰居,還會說木柴不好,炭燒得差了,賣不出錢。如果有人留他吃飯,或是有老人們還一些雞蛋什麼的,也不答應,隨便找個由頭就跑了。

找竹林挖筍曬筍乾,一點一點蒐集龍窯廢棄的瓷泥,只是瞥見一眼鄰居的文房清供,有事沒事帶着個小鼻涕蟲,一起去老瓷山翻翻撿撿,自己打造木框,揀選那些圖案相較完整、相似的瓷片,拼湊瓷片做那掛屏,陳平安曾經詢問宋集薪買不買,宋集薪當時其實挺眼饞一幅碎瓷皆是龍紋的掛屏,不過當時小鼻涕蟲嗓門震天響,說什麼一幅掛屏買十個稚圭暖被窩都夠了,這要都不買,簡直就是讓祖墳的棺材板都壓不住了……聽得宋集薪心煩,那小兔崽子踩在隔壁院子板凳上,一邊嚷嚷,一邊擤鼻子甩在宋集薪院子這邊,宋集薪就說這玩意太糙,送都沒人要,靠這個賺錢就太昧良心了。在那之後,陳平安就不再去老瓷山撿破爛了,原本做好的幾幅掛屏都送了人,劉羨陽,泥瓶巷的顧璨,還有些家裡孩子在上學塾的街坊鄰居。

十四歲之前,吃百家飯長大的窯工學徒,好像就早早還清了所有年幼時欠下的人情。

不知爲何,開始閉目養神的藩王,只是想起了當年,自己有次帶着婢女返回泥瓶巷,剛好看到草鞋少年站在他家門口,掏出鑰匙開門之前,泥腿子迅速瞥了一眼鄰居的門與牆,開了門,忍不住後退了幾步,再看幾眼。

宋集薪有些小小的後悔,早知道當年就花幾顆銅錢,買下那副瓷掛屏了,依稀記得,其實手藝挺不錯的,還很用心,四季花草鳥雀都有。

記得小時候,宋集薪偶爾撇下稚圭,獨自散步在外,回家晚了,宋集薪其實膽子不大,怕鬼,就會一邊跑一邊喊那陳平安的名字。每天晚上總也不點燈的同齡人,就會吱呀開門,遙遙應一聲。

在陳平安去龍窯學燒造瓷器之後,宋集薪年紀大了,學了幾個子不語怪力亂神的書上道理,就不這麼鬧了,也會覺得丟臉,加上也怕吵到稚圭,在更後來,雙方鬧了那麼一場,估計就算一個樂意喊,一個也不會應了。不過住在泥瓶巷另外一端的小鼻涕蟲,頂替了宋搬柴,顧璨不知爲何,每次一個人去田壟趴着釣黃鱔,回家都喜歡繞路,非要穿過一整條泥瓶巷回家,小鼻涕蟲腰懸一隻竹編小魚簍,一邊跑一邊可勁兒喊着陳平安的名字,陳平安只要在家,都走出屋子,大多會站在院門口外邊,與顧璨聊幾句。劉羨陽偶爾聽煩了,會扯開嗓子罵幾句喊鬼呢,顧璨停步之前,就會回一句喊你祖宗的名字呢,趕緊把那懶貨王朱喊起牀,一起燒香,求求祖墳冒青煙……宋集薪其實心知肚明,如果不是陳平安攔着小鼻涕蟲,不知如何說服了顧璨,宋集薪他家每天都要換春聯、門神,宋集薪不心疼那幾個銀子,但是誰不煩啊。

顧璨這個小王八蛋,比陳平安記仇太多了,是真能咬牙不睡,辛苦熬到深更半夜,再跑來自己家門口丟石子砸窗戶的。當年覺得可笑、事後越想越最可怕的地方,在於每逢雨雪泥濘,巷子裡邊留下的一串鞋印,是大人的,而且稍稍錯開的兩串腳印,只出現在半條巷子。這意味着顧璨是冒着雨雪天氣,出了自己家門後,是繞路到了小巷另外那邊,再走向陳平安和宋集薪那邊,砸完石子就沿着原路飛奔逃走,直到今天,宋集薪都很好奇那雙大人的鞋子,顧璨到底是栽贓嫁禍給了誰,當年到底是從誰家裡偷來的,這個小鼻涕蟲又是具體怎麼“一路行走”的。

要知道,那會兒的顧璨,才四五歲啊。

如今的顧璨,好像還不到而立之年,就成了白帝城城主的關門弟子,已經在中土神洲是出了名的“講理之人”。

如果說小時候的陳平安,只是由不得他怕麻煩,所以習慣成自然,變得很不怕麻煩,那麼顧璨的那份好耐心,就真是天生的了。

宋集薪哪怕今天與陳平安重逢,依舊覺得顧璨,其實比陳平安,更像是一個純粹的修道之人,是天生的野修,或者說是天生的白帝城嫡傳。

而且宋集薪篤定在未來百年內,顧璨一定會是中土神洲最出類拔萃的幾個天才修士之一,或者沒有之一?

宋集薪想到這裡,笑了起來,輕聲道:“我們泥瓶巷是個好地方,我小時候不該怕鬼的。”

大瀆水畔,馬苦玄獨自一人,伸了個懶腰,舒展筋骨,然後十指交錯,靜待一場苦等多年的問拳,姍姍來遲,讓他好等。

不過如今大概可以換成問劍了。

半個朋友的餘時務已經識趣走了,餘時務就這點最好,那些難聽的好話,願意說個一兩次,卻也不會多說,不會惹人煩。

背對濟瀆祠廟大門的一襲青衫,緩緩而行,天生左撇子的劍客,懸劍在右,右手拇指抵住劍柄,不着急推劍出鞘。

這把長劍,名爲“夜遊”。

仗劍夜遊,鞘外劍光,光亮如月。人間夜幕,劍客提劍,如持燈燭。

馬苦玄以心聲遙遙問道:“要不要我打造一座小天地?老規矩,畫個圈,誰出去算誰輸?”

陳平安一個微微彎腰,左手握住那把“夜遊”,拔劍出鞘,一個前掠。

悄然無聲,陳平安一人一劍,帶着那個大瀆畔的馬苦玄,一起就此身形消失天地間。

與馬苦玄先後幹架兩次,一向都是陳平安沉默當啞巴,馬苦玄喜歡絮叨個不停,今天過後,這個不太好的習慣,相信馬苦玄肯定會改。

籠中雀,馬苦玄置身於劍氣茫茫、縱橫交錯的天地中,眯起眼,只見天幕處,驟然間出現了一粒光亮。

在依舊靜止不動的馬苦玄和那天幕一粒劍光之間,天地震動,漸次矗立起一尊尊金身神靈,有些是貨真價實的金身法相,有些是馬苦玄的觀想之物,總計多達十二位。

十二尊巍峨神靈,懸空而立,腳下都踩着一顆顆同樣是馬苦玄觀想而出的古老星辰。

馬苦玄則縮小爲一粒芥子,如一位練氣士陰神遠遊天外,遙遙可見那日月星辰。

在他人小天地中,自成一座小天地。

一劍直斬而下,原本筆直一線的劍光,先後出現了十一次劍光彎折,依舊是一劍,斬開真真假假的十二神靈金身。

馬苦玄嗤笑一聲,一粒芥子身形,竟是直接化作虛無。

但是在馬苦玄身形消散後,籠中雀劍氣小天地,竟然開始自行擴大,因爲浮現出了一座遠古遺址,是一大片的星河,漩渦流轉。

隱隱約約,四座高聳天門,各在一方,掩映在星河璀璨當中。

在那星河漩渦當中,有一條極爲矚目的金色絲線。

東西兩邊,日月高懸,又各自拖曳着一條螺旋狀七彩光線的登天之路。

在席捲兩座天下的那場大戰之前,兩座飛昇臺,一處依舊保持相對完整的驪珠洞天“螃蟹坊”,一處是道路早已斷開的蠻荒天下託月山,飛昇之境,就是那處三教祖師都無法徹底打破禁制的“天庭”,因爲那邊的“山水禁制”,是以數以千萬計的星辰,皆是由一副副神靈屍骸分化而成,再與一條大道顯化爲“某種真相”的光陰長河相互牽連。

要論陣法,一座天庭遺址,就是數座天下的陣法之源。

當年那場大戰,曾經有相當一撥人族修士,因爲沒有立即撤出戰場廢墟,長久置身其中,竟然在某一刻就各自形銷骨立,塑造金身,最終在陣法牽引下,憑藉自身蘊藉的某一類神性,自動與大道契合,迅速剝離人性,成爲一位位嶄新的神靈……然後這些神靈,一部分被拘押在了兵家各大祖庭、宗門,一部分被劍修當場斬殺,哪怕金身徹底破碎,消散的魂魄,卻永久被拘押在了遺址當中,與大陣融爲一體。

傳聞佛祖是最後一位撤出此處遺址,但是依舊未能真正打破禁制,因爲哪怕只差絲毫,都是天壤之別,結果半點無異,看似淪爲廢墟的天庭,都會重歸爲舊的那個“一”。一旦神靈各歸其位,得以“補缺”,甚至就會恢復大戰之前的面貌。

當時爲佛祖護陣之人,分別位於四座破碎天門附近,撐開天地,至聖先師,道祖,兵家老祖,“年輕劍修”陳清都。

這些註定不會記載書上的老黃曆老故事,都是阿良那次重返劍氣長城,與陳平安說的。

而白玉京鎮壓的化外天魔,西方佛國鎮壓的鬼物,以及禮聖坐鎮天外,很大程度上,就是防止有任何遺漏,被一些遠古神靈餘孽藉機壯大實力,人族修行登頂,難如登天,但無論是化外天魔還是鬼物,甚至是在天外的某些“新人”,只要被神靈拘押丟入遺址當中,只要大道契合,根本無需修行,瞬間就會是一位位天賦神通的嶄新神靈,得以重新現世,而後世萬年的數座天下,之所以會有某些高位神靈的轉世爲人,本身就是一種大道之爭的“攔路”,力求哪怕有那萬一,在遺址當中崛起的新神靈,都無法佔據某些位置關鍵的神位,尤其是那幾個至高神位。

而禮聖與文廟聖賢,以及一小撮飛昇境大修士,再加上各自“與己道合道”的諸子百家祖師,都會在禮聖“開門”之後,以一種種大道顯化,才得以打殺那些嶄新神靈。那是一場相互大道消磨的新舊大道之爭,這就是爲何諸子百家的老祖師,幾乎人人都在以學問證道,卻偏偏在浩然天下極少露面現身的根源所在,因爲他們需要在浩然“一吃飽”,就需要“尊禮循例”去往天外。

所以昔年在劍氣長城,阿良也好,師兄左右也罷,都對禮聖,極爲尊敬。

阿良更是說過,天底下有四位,是走哪裡都吃香的,而且是人人由衷敬重。

一位是咱們浩然天下最講道理、同時又最會打架的禮聖。規矩重,道理沉,只落在所有的山巔高人身上,卻輕在凡俗夫子肩頭。

而且誰不服氣,在那中土文廟都極少出現的禮聖,就從天外重返浩然,親自去那諸子百家的某座祖師堂,與之講理。

阿良說曾經還有位諸子百家的老祖宗,給逼急了,大罵禮聖是以內聖之名行霸道之實,結果給不言不語的禮聖直接拽向天外,然後結結實實聊了三十年,問道一場,如果不是禮聖幫忙補全一家學問缺漏,點到爲止,後者差點就要轉入儒家當聖賢。

再一位是那道祖首徒,白玉京大掌教。還有一位是西方佛國那位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菩薩。

陳平安說第四個,不用講了。

把辛苦鋪墊半天的阿良,又給憋了半天,最後悻悻然道,不曾想咱們那位老大劍仙,在你小子心目中,如此沒有地位。

當時阿良走在太象街上,一邊與陳平安調侃了一句,老話說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着,真不騙人的。同時一腳輕輕踹開個都不認識就敢朝他吐口水、表達仰慕之情的小屁孩,一腳踹得那孩子趴自家大門上當門神,跌落在地後,哇哇大哭,然後就立即跑出個婦人,笑着大罵阿良沒良心,怎麼這麼狠心對自己的親生兒子……

阿良當時瞥了眼那坐地上哭花臉的孩子,問陳平安,長得像不像?陳平安說還好,大概是相貌更隨他娘。

那婦人立即朝隱官大人豎起大拇指,笑着說打算讓兒子順便認個乾爹算了。看着那兩個裝聾作啞快步離開的狗日的,婦人大笑不已。

再後來,那個孩子跟隨飛昇城去了第五座天下,婦人和她男人,只因爲丈夫是元嬰,哪怕她不是地仙,就都沒走。

陳平安此刻持劍站在一道天門外,問道:“護道人不在身邊,就放不開手腳了?”

馬苦玄的笑聲,響徹天地間,“先找到我再說,看看先誰耗光靈氣。”

陳平安不着急遞出第二劍,一手負後,單手拄劍,仰頭望向那道高聳入雲的華美天門。

關於天庭遺址一事,避暑行宮沒有任何秘檔記錄,給阿良勾起了興趣,陳平安倒是還問過老大劍仙幾句。

老大劍仙給過一個不算答案的模糊答案,只說當年劍修分爲兩撥,一撥是他帶頭,覺得既然都沒有神靈在頭頂了,又吃不掉這塊地盤,那就所幸徹底封禁起來,好歹還可以給後人一個機會。最少在這件事上,他陳清都,還有龍君和觀照,都是與三教祖師是站在一邊的,但是另外那撥劍修,還有兵家老祖,都覺得不該如此,一個是覺得功勞最大,一個是野心勃勃,認爲惹來那些逃竄的神靈餘孽瘋狂反撲,怕什麼,來了更好,大不了來一場徹底斷絕後患的玉石俱焚,什麼天地崩碎個七七八八,什麼光陰長河就此炸開,再無天地靈氣,後世無法修行,大不了他們這一小撮登頂之人,不管那幾座天下雛形的地盤衆生,死絕了又如何,由他們再換一處,休養生息個千年萬年,到時候一樣是人族爲尊的格局,至於後世天地蒼生,就此斷絕修行登高之路,還能省去許多大道的意外,天地大道,更爲有序穩固,天地隔絕,天人相分,連那道祖所擔心之事,都一併打消了苗頭。

馬苦玄的嗓音再次響起,充滿了戲謔,“選擇在這裡打,要分出勝負的話,你我就要真的分生死了。而且提醒你一句,天時地利都在我。我消磨些身外物,你卻要消磨實打實的道行,在異鄉拼了命才攢下個劍仙身份,來之不易,怎麼纔回家沒幾步路,就不曉得好好珍惜了啊。”

馬苦玄嘖嘖道:“打小窮怕了,一有錢就擺闊?那你跟那些只知道勸我多出幾斤氣力的山上廢物,好像沒啥兩樣嘛。”

陳平安置若罔聞,只是藉此機會,好好打量起那座天門。

因爲這座天地只是馬苦玄的觀想之物,所以很多細節,都與陳平安所知真相,有很大的出入,至於那些星辰和一條光陰長河,更是花架子嚇唬人的擺設。

陳平安收劍入鞘,並且重新背在身後,說道:“行了,整座觀想遺址就是你,藏個什麼,真以爲我拿你沒轍?今天這第三場,還當是打個平手。下一場,該如何就如何,你願意分生死,給你機會就是了。”

下一刻,陳平安祭出井中月,四座氣勢如虹的劍陣,憑空出現,不計其數的飛劍,宛如四條雪白星河,浩浩蕩蕩涌現四座天門。

天地寂靜片刻,馬苦玄一粒心神顯化身形,出現在陳平安身邊,問道:“就不怕我泄露你兩把飛劍的根腳。”

陳平安說道:“一碼歸一碼,我們之間的恩怨且不去說,你這個人得勢就張揚,動輒與人撕破臉,可最少還是個打落牙齒和血吞的人。說實話,我除了煩你,卻不覺得你的作爲有多少噁心。早年在劍氣長城那邊,我遇到個脾氣、性情跟你差不多的劍修,拜你所賜,跟他聊得比較投緣。”

馬苦玄笑道:“我收了個嫡傳弟子,是純粹武夫,資質還算不錯,你以後給他問拳落魄山的機會,三次,如何?”

陳平安點頭道:“可以,前提是他贏得過我的開山大弟子,而且他問拳裴錢,也算三次機會之內。”

馬苦玄說道:“沒問題。”

馬苦玄雙手抱住後腦勺,懶洋洋道:“說實話,這個世道,可把我給噁心壞了。”

陳平安說道:“你也沒少噁心別人,沒資格說這話。”

馬苦玄爽朗大笑。

陳平安腳尖一點,身形後掠,馬苦玄一粒心神隨之後撤,兩人始終並肩,一起望向那座高懸的遠古遺址。

陳平安默默說道:“無邊風月,有道天地。”

馬苦玄嗤笑一聲,“書最不值錢。”

雙方几乎同時收起各自小天地。

大瀆水畔,馬苦玄身形化做一道虹光,去往陪都城內。

陳平安背劍,步行重返大瀆祠廟。

借住在屋舍內,陳平安跟祠廟這邊借了幾本聖賢書,都是那些再不被文廟禁絕的書籍,陳平安點燃桌上一盞油燈,一夜無眠,只是緩緩翻書,偶爾起身,推窗望外,涼風拂面。

在陳平安乘坐渡船,從桐葉洲跨海進入寶瓶洲地界後,心境中的日月,那些原本在太平山山門口,能夠察覺、卻始終無法打開的一堆光陰畫卷卷軸,總計二十四幅,好像自動打開了山水禁制,都可以打開,一幅幅畫面,一覽無餘。

比如穀雨時節,一行鄉野採茶客走入春山,其中一位少女,身姿纖細,雙手採茶,動作嫺熟,突然一個風吹人晃,如一枝被春風拂動的柳條兒,少女驀然擡頭,望向一處山頭,有大蛇盤山,眼眸幽幽,大如兩口天井,張嘴一吸,一山採茶客,無論男女老幼,都化作白骨墜地而碎。

秋季,一大片的金色,一個年紀輕輕的官員坐在田壟邊,靴子磨損得厲害,在與一位老農笑語。下一刻,一陣狂風吹過,麥穗飛揚,粒粒如飛劍,一座縣城所有村野,好似一張淡薄白紙,捱了一場大雨似的,變得稀爛。一處茅草屋的村野學塾,驟然間就沒了讀書聲。

一處豪門大族的藏書樓中,一盞盞夜間亮起的燈火。突然整座府邸,變成了鮮紅色,一位臉色慘白、嘴脣猩紅的妖族修士,緩緩走入其中,每次打起個響指,燈火旁,牆壁上,窗戶上,就會炸開一大團鮮血。

一座仙家山頭,一位老仙師帶着羣孩子在堆雪人,順便教訓一個眉眼清秀、十分靈氣的少年,老人好像在說那山下祈雨一事,太守老爺爲了祈雨,燒那紙紮的龍王,你瞎湊個什麼熱鬧,非要搬運溪水,真當自己是河龍王了啊,這是會沾染因果的,以後莫要如此意氣用事了……少年心不在焉應付着師父,老人嘴上訓着弟子,其實滿眼都是驕傲……剎那之間,一條條劍光掠過,滿地的無頭屍體,有那老人,有那少年。

有那偏隅之地的帝王將相,文官武將,江湖武夫,山澤野修,小門小派的譜牒仙師,紛紛赴死,死得慷慨壯烈,卻註定死得籍籍無名。

全是那桐葉洲的風水人情,全是那桐葉洲的亂世慘況。

所有“細微處”的美好和付出,都早已被洶洶大勢碾壓殆盡,整個桐葉洲,都已經被蓋棺定論,被一座座爛泥潭給淹沒在歷史長河當中。而陳平安曾經就是“天下大勢”其中之一,他對桐葉洲的印象,甚至是最差的那撥山上修士之一。

崔瀺分明就是要讓陳平安,想要在桐葉洲心境輕鬆,偏無法輕鬆半點。要讓這位隱官大人,連自欺欺人的餘地,都沒有絲毫餘地。二十四幅被碾碎的美好畫卷,不耽誤有兩百四十幅註定污穢不堪的醜陋畫卷,但是你陳平安別忘了,無論是兩百四十,還是兩千四百,你終究無法否認那二十四幅畫卷的存在,而一洲山河,又何止是這麼點“不該死”?

崔瀺就是要讓陳平安親眼見證桐葉洲山上山下,那些大大小小的美好,整座浩然天下其餘八洲,連同桐葉洲修士自己,都覺得桐葉洲是一個糜爛不堪的爛攤子,但是唯獨你陳平安做不到。下宗選址桐葉洲?極好。那就與驕縱跋扈的寶瓶洲、北俱蘆洲兩洲修士,與他們一個個,好好相處!

而這兩洲,一個是你家鄉,與你落魄山會有千絲萬縷的關係,一個是浩然九洲當中被你最爲敬重的劍修最多之地。願意講理?喜歡講理?既然當了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回了家鄉,更成了擁有下宗的一宗之主,不再只是那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就讓你陳平安在那誰都可以不講理的桐葉洲,逆勢而爲逞英雄,讓你一人,一次講個夠!

但是道理不講還不行,因爲陳平安會是文聖一脈最被矚目的那個讀書人。

文聖一脈在儒家在文廟,在浩然天下的地位,被擡升越高,既是隱官,又是宗主,既然是文聖一脈關門弟子、就更必然是一位道德聖賢了的陳平安,就會橫空出世,水漲船高,一點點被高懸天上,無數的讚譽,由衷的,夾雜着惡意的,光明正大的讚譽,鬼鬼祟祟的溢美之詞,一切的一切,就都是那載船之水。

所以陳平安很清楚,爲何先生會選擇“躲”在功德林,再次選擇兩耳不聞窗外事。

陳平安在所有光陰畫卷當中,只有一幅畫卷沒有全部看完,每次都打開,又很快合攏,不敢多看。

今夜也不例外。

那是一條跟泥瓶巷差不多寬窄的陋巷,一個根本不知道在桐葉洲何處的偏遠僻靜之地,小小雨巷中,有個小姑娘,撐起一把小小的油紙傘,一蹦一跳,油紙傘就跟着一高一低,一歪一斜,腳步輕快回着家。

陳平安驟然間退出心神,再一次合攏光陰畫卷。

雙指重重捻住一張書頁,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輕輕鬆開指尖書頁,乾脆合上書籍。

陳平安起身走到窗口,雙指併攏輕輕抵住窗口,喃喃自語,“我知道,這是要我與你的棋局對弈,你繡虎棋術高,因爲你人都不在了,只剩下桐葉、寶瓶、北俱蘆三洲棋盤的殘局而已。”

陳平安輕聲道:“齊先生。崔瀺這個大師兄當得太欺負人,小師兄你不管管?”

天地寂靜,長夜無聲。

陳平安自問自答道:“我保證這次大師兄會輸。”

而崔瀺這一次,其實希望師兄輸師弟贏。希望再不像那場書簡湖問心局,大驪國師贏得毫無滋味。

只不過想要在一局棋盤上,贏過繡虎,難度大小,可想而知。

陳平安其實經歷過劍氣長城的戰事之後,可以接受再多“強者”的生生死死,但是唯獨面對那些弱者,無數個好像曾經泥瓶巷的自己,家鄉的劉羨陽,小鼻涕蟲,陳平安會覺得大勢之下,無數個“弱者”的離開,依舊不對,依舊不行。所以陳平安甚至直到如今,都不敢看那心湖間的最後一幅畫卷。

好像不看那結果,那個撐傘的小姑娘,就會一直在小巷裡走下去,活下去。

或者可能她已經回到家中了,收起了那把小小的油紙傘。會有家人閒坐,會是燈火可親,會有一家團圓。

哪怕不談什麼人心,只說在桐葉洲某些斷人財路一事,山上山下,都是不共戴天之仇,涉及切身利益的得失,說不定陳平安和下宗的某個選擇,會在某一天,與玉圭宗神篆峰,與那韋瀅產生衝突,最終使得老宗主姜尚真,供奉周肥,必須做出某個絕對無法皆大歡喜的選擇。這也是爲何陳平安會臨時改變主意,從一言堂,認定曹晴朗擔任下宗宗主,變成落魄山上的那句“若有異議,可以再議”,其實陳平安不是信不過曹晴朗,而是曹晴朗終究依舊太年輕,而他做出的有些抉擇,會讓他的本心,太早不堪重負。

陳平安知道那份滋味的不好受,而有些苦頭,當真就只是苦頭,毫無裨益,而且熬不過去就是熬不過去。

所以陳平安已經有了決定,下宗宗主的位置,可以先空懸,讓曹晴朗先繼續在那蓮藕福地,再修心個十數年。

當了太多年的甩手掌櫃,陳平安也想要將功補過,就當是個“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好了。下宗雖然暫時不設宗主,自己也不會太過露面,只讓某個副山主,一開始就擺出“來你們桐葉洲,只爲和氣生財”的兇狠架勢。比如……崔東山。反正爲自己的先生分憂,也是當學生的題中之義。

不知不覺,已經天明。

陳平安眯起眼。

窗外遠處,站着一個笑意盈盈卻眼神凌厲的年輕女子。

真龍,王朱,飛昇境。

————

梳水國,深夜,已經關了門的山神祠廟內,一位腳穿繡花鞋的少女,聽完了那高挑侍女的言語,雙手負後,緩緩踱步,認真思量一番後,點頭,以拳擊掌,沉聲道:“讀書人就是花頭經多,我要是多讀幾本書,也肯定想得出這麼個小法子。挑選個讀書種子,匯聚多數文運,畢其功於一役嘛,多簡單的路數。我會想不到?!至於半路截胡、套麻袋啥的,那就更是咱們的老本行了,閉着眼睛都能做成。”

一位體態豐腴的侍女使勁點頭,溜鬚拍馬了幾句,山神韋蔚先聽完好話,這才氣不打一處來,一拳狠狠砸在那女子胸脯上,打得後者踉蹌後退,少女大罵道:“不長腦子,光長這兒了。那陳平安大駕光臨自家祠廟,你都敢不露個面,與一位年輕劍仙行個禮?架子比天大了,你怎麼不去當個山君府君?在我這兒,多委屈你?啊?”

那豐腴侍女噤若寒蟬,都不敢還嘴半句,只是揉了揉心口。

韋蔚還是惱火,就又踮起腳跟,一把扯住那高挑侍女的耳朵,重重一拽,使得後者腦袋一低,訓斥道:“你也是個蠢貨,都不曉得留下那個最憐香惜玉的陳平安做客?知道一位來自大驪王朝的年輕劍仙,在咱們梳水國,意味着什麼嗎?意味着你家娘娘稍微與他沾點光,揩點油,至多再求他留下一幅墨寶什麼的,那咱仨,以後就可以在梳水國隨便飄蕩了。”

罵完人,發完火,繡花鞋少女嘆了口氣,鬆開手指,看着兩個貌似恭敬、實則歡欣的傻子,無奈道:“我是與梳水國朝廷很有些香火情,可是你們以爲那個劍仙,覺得他就只是拉了咱們一把?”

看到面面相覷的兩個光吃香火不出力的笨蛋,微微翻了個白眼,然後雙指併攏,指了指自己眼睛,再指了指那高挑侍女,再一個猛然攥緊拳頭,嘴上嚷着轟隆隆,跟打雷差不多,苦笑道:“你們想一想,陳平安一個劍仙,來咱們這兒幾次了?”

高挑侍女怯生生道:“三次了。”

韋蔚怒道:“不到三十年,一位年輕劍仙就光顧了一座小小山頭,足足三次。這說明了什麼,說明肯定還會有第四次!你以爲他開口第一句話,爲何是問那寺廟神像的咋個安置?你要是說錯了……要是我們山神祠做錯了,你看他會不會走,信不信就算你趕他走,他都會留下來陪我聊幾句!他就是笑面虎,袖裡藏刀,暴起殺人都不打商量的狠人……要不是我未卜先知,就知道他肯定還會走這一遭,所以早早妥善保存好了那些破爛石頭,這會兒咱仨還能不能說上話,估計都不好說了哦。”

高挑女子小心翼翼道:“會不會是娘娘想多了?他這趟做客咱們祠廟,看着挺和氣的,半點劍仙架子都沒有。”

門外的古鬆涼蔭裡,青衫劍仙坐在石凳上,笑容和煦,與她說着話,還邀請她一起坐下聊呢。

韋蔚斜了她一眼,高挑侍女立即閉嘴。

韋蔚一揮袖子,大門打開,她坐在門檻上,雙手託着腮幫,開始想事情。

山神地界,囊括一個半郡,約莫管轄着六縣山水。韋蔚以往不愛與那些文廟武廟的神祇打招呼,個個官帽子不大,還喜歡眼高於頂,最多是與矮她一頭的縣城隍打交道,後者更識趣些。

韋蔚最後說道:“你們兩個,去那幾處縣城隍廟,仔細翻檢所有的功德簿子,咱們自家地界內,所有的讀書種子,也就是有希望當秀才貢生的,都一一記錄在冊,就照那位劍仙說的去做,細水流長嘛……還有那些所謂的積善之家,唉,心疼心疼,真是心疼死我了,你們也分些陰德靈光,藏在他們張貼的門神裡邊,大忙幫不上,咱們這會兒家底太薄,先幫點驅散煞氣、陰風的小忙吧。等到那個進士老爺金榜題名,再來咱們祠廟還願,添了好些文運,再從長計議,陳平安有一點說得沒差,如今不比以往,做不得一錘子買賣了,只要能夠開個好頭,到底是要看得長遠些。”

除了忌憚一位吃飽了撐着、會經常串門做客的劍仙,韋蔚之所以願意如此“聽命行事”,歸根結底,當然還是有利可圖,而且風險極小,韋蔚覺得長久以往,如果按照他所說的去做,確實有希望旱澇保收,能夠有朝一日,將一地山水經營得當,躺着享福。當了山神,想着開闢府邸,再想一想那五嶽山君的儲君山神,人生就有了盼頭嘛……

不然那陳平安如果就只是扯道義、功德什麼的,她韋蔚大不了繼續混吃等死,下次再與他碰頭,她就躺地上裝死,陳平安總不能真的就飛劍斬頭顱吧?

不過韋蔚不得不承認,怕他陳平安,那是真怕。

這些年來,她的內心深處,會想着那個年輕人,死了也好,省得以後再來嚇唬自己。只是她轉念一想,又覺得那個年輕人真要死了,好像會有些可惜。

豐腴侍女有些躍躍欲試,輕聲提醒道:“山神娘娘,陳劍仙好像說過,咱們可以先託夢給那位過路的讀書種子。”

韋蔚轉過頭,一臉嫌棄道:“就你?還山神祠的神女?把你丟人堆裡,走個路,別人是用手推,你倒好,用大腚兒撞。你覺得那個讀書人瞧見了你,把你當啥?運氣好,把你當頭山野狐魅,運氣不好,書生夢遊祠廟,他還以爲是逛那啥呢,保不齊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趕緊看錢袋子裡邊的銀兩,夠不夠。”

韋蔚指了指那個高挑女子,“就你了,咱仨,就你剛好是讀過幾本書的,跟讀書人可以多聊幾句……”

那侍女有些臉色尷尬。可打死也不敢說這一茬,只敢在心中默唸了幾句諄諄教誨,是諄諄。

韋蔚猛然起身,然後笑顏如花,哎呦喂一聲,“宋老劍仙來了啊。”

一位白髮老人雙手負後,緩緩走向山神祠,“聊你們的,我就是故地重遊,隨便逛逛,今夜不翻黃曆。”

韋蔚抱怨道:“宋老前輩的莊子一搬走,害得附近的山水武運,憑空沒了,不光是我這兒的小小山神廟,那叫一個苦不堪言,所有過慣了大手大腳日子的城隍老爺們,可都開始扣扣搜搜,緊巴巴過日子了。”

宋雨燒瞥了眼祠廟匾額,視線下移,望向殿內那三尊金身神像,笑道:“花了不少銀子吧。”

韋蔚伸手掩嘴而笑,“苦兮兮的日子,湊合着過唄。好在又不是什麼神仙錢,家底多多少少,還剩下些。”

宋雨燒坐在那條青石長凳上,打趣道:“是不是現在才發現,梳水國四煞之一,不太好當,差點給一頭淫祠山神擄走當壓寨夫人,不曾想如今成了山神娘娘,其實更不好當?”

韋蔚輕輕搖頭,“好當得很。”

宋雨燒嗤笑一聲,一地山水氣運,老人是老江湖,大致看個模糊的多寡,還是可以做到的。就這座山神祠廟,撐不了百年,就會餓得一位山神娘娘金身遭不住風雨剝啄。

韋蔚雙手負後,走下臺階,腳步輕盈,笑嘻嘻道:“宋老前輩,我先前是刻意藏拙呢,懶得動彈罷了,我這會兒與你說一番自己的盤算?”

宋雨燒點頭道:“願聞其詳。”

聽着那韋蔚的謀劃之後,老人起先聽得頗不以爲然,尤其是那山水官場捷徑,走得劍走偏鋒,絕非長久之道,只是當那韋蔚文縐縐冒出個“正本清源”,尤其是那句“山水神靈,靈之所在,在人心誠”,聽得老人無言以對,竟是完全無法反駁,宋雨燒看着這個胸有成竹的山神娘娘,愣了半天,疑惑道:“韋蔚,你怎麼像是突然長腦子了?”

韋蔚揚起腦袋,哈哈大笑,抹了抹嘴,擺擺手,“雕蟲小技,不值一提,我這還只是發揮了三四成功力。”

宋雨燒起身笑道:“如此最好,以後我就不來這邊逛蕩了。”

年輕時候覺得只不過幾步路的山水路程,人一老,就遠了。

韋蔚看着那個身形佝僂的白髮老人,嘆了口氣,收斂笑意,實誠說道:“實不相瞞,這個法子,是陳平安教我的,我哪裡想得到這些。”

宋雨燒嗯了一聲,點點頭,神色自若,淡然道:“早就猜到了。”

老人轉身離去。

那高挑女子來到山神娘娘身邊,感嘆道:“宋老前輩果然料事如神。”

韋蔚笑罵道:“他猜到個屁,你沒發現宋雨燒上山晃悠悠,下山在飛奔嗎?”

老人沒有直奔自家山神廟,而是回了昔年莊子臨近的那座小鎮,找到了那間酒樓,老人坐在老地方。

掌櫃的,已經換了人,又換了人,是孫子輩在操持生意了,火鍋食材,其實也有些偷工減料,都不用下鍋下筷子,宋雨燒就知道再不是當年那個滋味了,只是宋雨燒也沒多說什麼,本就沒什麼好說的。反而希望這座火鍋味道不那麼地道了的酒樓,以後生意可以更好些,說不得等到哪天掙夠了錢,就又重新講究起來了。

那個年輕掌櫃,哪怕認出了宋雨燒這位與爺爺關係極好的梳水國老劍聖,但是擺滿了一大桌子火鍋食材,年輕掌櫃親自一一端上桌後,難免有些心虛,就都沒好意思與老人攀關係,客套幾句,很快走了。

宋雨燒沒要兩副碗筷,不過要了兩隻酒杯,一隻酒杯放在桌對面,沒倒酒,老人抿了口酒水,罵了幾句,臭小子竟敢躲自己,喝西北風去吧你,眼饞死你。

只是喝了幾杯酒,老人還是忍不住站起身,去給那酒杯倒滿了酒,重新落座,喃喃一句,含糊不清,也不知道是罵人還是什麼。

宋雨燒突然轉過頭,笑道:“你們倆怎麼來了?”

是孫子宋鳳山,和孫媳婦柳倩。

兩人落座,宋鳳山笑道:“是韋蔚傳信,收到信後,來的路上,柳倩跟我打賭,說爺爺你肯定會先來這邊。我不信,所以我自罰三杯。”

宋雨燒沒好氣道:“想喝酒就直說。”

宋鳳山喝着酒,柳倩涮着火鍋,只是都不說話。

老人忍了半天,氣笑道:“說!你們是不是已經見過那小子了?!”

宋鳳山與妻子相視一笑,然後宋鳳山聚音成線,與爺爺說了一番話。

宋雨燒仔細聽着,沒喝酒,沒下筷子,聽完之後,老人默默夾了一大筷子,喝光杯中酒,望向桌對面空的位子,滿的酒杯。

老人放下酒杯和筷子,左看右看,看了都很不錯的孫子和孫媳婦,笑了笑,緩緩閉上眼睛,又睜開眼睛,最後看了眼空位置,有些視線模糊,老人輕聲道:“惜不能至劍氣長城,不見隱官劍仙風采。”

宋雨燒重新拿起酒杯筷子,大笑道:“火鍋就酒,江湖依舊!”

————

南婆娑洲,大海之濱的一座尋常山頭,名副其實的結茅而已,勉強算是有了個修行之地,哪怕是下五境的山澤野修,其實都不會如此簡陋。

相鄰的三座茅屋,卻住着三位上五境,其中兩位還是劍仙。

陸芝,春幡齋劍仙邵雲巖,倒懸山梅花園子的酡顏夫人。

在桐葉洲太平山那邊有人祭劍之後,陸芝起身走出茅屋,眯眼遠眺東南。

在邵雲巖和酡顏紛紛走出屋子後,陸芝說道:“隱官回了。”

酡顏夫人臉色僵硬。

邵雲巖大笑不已。

容貌俊美的那位老劍仙齊廷濟,選擇開宗立派的地點,出人意料,既不是山河最爲遼闊的中土神洲,也不是財神爺劉氏所在的皚皚洲,而是再無醇儒的南婆娑洲。

齊廷濟經常會來這邊,與陸芝閒聊幾句。也不藏掖,明擺着是希望陸芝擔任首席供奉,哪怕退一步,當個宗門清客都無妨。

陸芝自然不願意當那供奉,至於沒什麼約束的客卿,其實在兩可之間。

終究雙方都是劍氣長城的劍修。齊廷濟在浩然天下的一次次出劍,也確實不曾讓人失望。尤其是陳淳安離開南婆娑洲去往大海的最後一程,還是齊廷濟獨自一人,爲那位醇儒,仗劍護道。

最終陳淳安成功將大髯劍客劉叉,留在了浩然天下,使得那位王座大妖未能返回蠻荒天下。

但是浩然天下,尤其是中土神洲,依舊對這位莫名其妙苟活、莫名其妙赴死的醇儒,非議極多,覺得大局已定的情況下,連一頭飛昇境大妖都不曾打殺、肩挑日月如同擺設的陳淳安,在該死的時候不死,在能活的時候不活,不會雪中送炭,偏要錦上添花,簡直就是惜命怕死到了一個境界,最終愛惜羽毛更是到了一個無以復加的地步,一場大戰,除了勉強算是護住了南婆娑洲那一洲山河,再無建樹……如今的蠻荒天下,哪怕多出個劉叉,又能如何?

如果不是齊廷濟在中土神洲爲此出劍一次,只會更加怨聲載道。

被齊廷濟問劍之人,在捱了一劍之後,依舊骨頭極硬,說就算劉叉在蠻荒天下,收攏氣運,躋身了十四境,又如何?那蕭𢙏不一樣是十四境劍修?不一樣被左右趕去了天外戰場,至今未歸,始終去不得蠻荒天下?就算多出個劉叉,算個屁,你齊廷濟真有本事,就重返劍氣長城,再在城頭上刻個大字……所以懶得多說的齊廷濟,就又賞了那位修士一劍。

一位玉璞境,齊廷濟卻要遞兩劍,只能重傷,還不能殺。

這讓齊廷濟返回南婆娑洲,來這邊找到陸芝後,破天荒沒有勸她加入自己宗門,而只是默默喝酒。

如果換成是陸芝,大概會一劍砍死那個玉璞境,然後就乾脆返回劍氣長城遺址了。

陸芝在這浩然天下,願意多聊幾句的,就倆,就是當下她身邊這兩位。其中酡顏,說話一貫拐彎抹角,大抵意思還是勸陸芝答應下來,當個客卿而已,又是同鄉,於情於理,都不該拒絕。邵雲巖卻堅決反對,有酡顏在,邵雲巖也不敢把話說得太過直接,擔心自己獨自出門的時候,一個不小心,就莫名其妙挨一劍。所以邵雲巖只說齊老劍仙,劍術卓絕,自然不需要陸先生錦上添花,當什麼客卿,若是當那首席供奉,倒是可以考慮。

“齊廷濟說得對,他所在宗門,得有個不太講規矩的劍仙,我會答應他擔任客卿。”

陸芝說道:“邵雲巖,你帶着酡顏,一起遊歷中土神洲,再繞去北俱蘆洲,最後纔去見隱官。”

邵雲巖點點頭,“如此最好,不然意圖就太明顯了。”

至於陸芝當不當那客卿,邵雲巖其實並沒有太多想法,先前只不過是看不慣酡顏的做派。

酡顏夫人試探性說道:“陸先生,我還是留在這裡陪你好了?”

陸芝淡然道:“你們立即動身。”

酡顏夫人哀怨不已,她是真不願意見那隱官大人啊。上次是少了一座梅花園子,這次呢?

邵雲巖深呼吸一口氣,既然他們知道隱官終於重返浩然天下,那麼皚皚洲謝松花,金甲洲宋聘,北俱蘆洲酈採……所有走過劍氣長城的浩然劍仙,憑藉太平山那場祭劍,就都該知道此事了。

皚皚洲。

早年突然就答應當了劉氏供奉的女子劍仙,謝松花又從劉氏那邊祖師堂議事返回雷公廟,反正坐在椅子上打盹,就能白拿一大筆錢,不拿白不拿。謝松花甚至專門提醒劉氏,但凡有議事,甭管大小,千萬記得飛劍傳信,只要她在皚皚洲,一定趕到。她好歹是個正兒八經的供奉,得出力,哪怕沒機會出力,也該建言獻策。

按照一般的山上宗門,早腹誹不已了,但是皚皚洲劉氏,議事無論大小,還真就都會飛劍傳信謝松花,次次變着法子給錢,多次過後,別說兩位嫡傳弟子的練劍所耗神仙錢,就連謝松花自己的那份,都不缺錢了,謝松花難免有些過意不去,這次離開劉氏祖師堂,就問那劉聚寶,到底有沒有那種劉氏想砍、又不合適砍的仇家,她來,悄悄往返一趟就是了。

劉聚寶卻說沒有。

如今師徒三人,差不多是把雷公廟當半個家了。

沛阿香也根本無所謂,不冷清,又不至於太喧譁,其實還不錯。

就是那個女子劍仙的有些話,讓人扛不住,什麼阿香你長得這麼俊俏,不找個男人真是可惜了。

今天謝松花御劍落在了雷公廟大門外,弟子兩個,做臺階那邊,翹首以盼呢。

沛阿香一見到謝松花,就立即起身返回廟內。

謝松花落地後,玩笑道:“想不想師父幫你們找個師孃啊?”

朝暮恍然道:“原來師父不是女子啊?”

舉形一臉無奈,“原來你是個傻子啊?”

謝松花不再開玩笑,心聲言語道:“師父帶你們走趟寶瓶洲。”

竹海洞天,青神山。

純青趴在欄杆上,雙手托腮。

一位女子,鬢髮絕青,赤足行走。

她看着那個神遊萬里的唯一弟子,會心一笑。

曾經她也這般百無聊賴,趴在青竹欄杆上發呆,然後就蹦出一個更無聊的無賴,把腦袋擱在欄杆上,然後轉頭側臉,眯起眼,一臉嚴肅,目不轉睛,一開口就不是個正經人,“這位姐姐,小心壓塌了欄杆啊。不過沒事,青神山那邊如果找你賠錢,只管報上我的名字,記住了啊,我叫阿良,善良的良!”

等到她站起身,他也站起身,斜靠欄杆,笑臉燦爛,“你該不會就是那位青神山夫人吧,不然姐姐長得這麼好看,我要是那位山神娘娘,肯定嫉妒得抓心撓肝,容不得你當鄰居啊,每天大半夜蹲你牀頭,拿竹籤戳你的臉瓜子,倒也不會真戳,畢竟哪怕是女子,瞧見了你,一樣都會喜歡的……我覺得你多半不是那位山神娘娘了,知道原因嗎?哈哈,很簡單,我與她其實關係,嘿嘿,你懂的。”

那漢子擡起雙手,擠眉弄眼,拇指對戳,“這個,老相好。”

她當時問他,“你找死?”

一位飛昇境,她又是坐鎮山頭。一座竹海洞天,數以千萬計的青竹,皆可化作飛劍,所以她又等於半個劍修。

那漢子竟然滿臉靦腆羞赧,瞥了眼廊道一側的屋子,好像不敢正眼看她,微微低頭,似笑非笑,欲語還休。

最後那人,御風逃竄時,抱着屁股。

純青回過神,擡頭問道:“師父,那個阿良,怎麼莫名其妙去了西方佛國?”

她微笑道:“當了和尚纔好。”

北俱蘆洲。

彩雀府,山腳的茶鋪。

掌律女祖師的武峮對面,一位姿容俊美的白袍男子,姿態慵懶,坐沒坐樣,幾乎是趴在桌上。

武峮無奈道:“餘米,你能不能收斂點?”

那位名叫餘米的金丹劍修,擔任彩雀府的掛名客卿很多年,打了個哈欠,委屈道:“武峮妹妹,咋個了嘛,我一句話沒說,一個斜眼都沒有,就在山上散個步,也不行啊。”

武峮遞給他一杯茶,自己提起茶杯又放下,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你就是個禍害,再這麼下去,我們彩雀府的名聲,就算毀了。就算你不招惹她們,可那些涉世不深的小姑娘,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你又是位金丹劍修……”

說到這裡,大概是武峮也是覺得怨不得這個來自落魄山的餘米,這傢伙確實太過好看了些,確實不招惹誰,可就是一個稀拉平常的臨崖遠眺,或是大雪賞景,一襲白衣手持綠竹杖,又或是大雨滂沱,撐傘緩行,手捻桃枝……這個劍修餘米,他孃的沒說話,也等於是在說話了啊,關鍵還是那種無聲勝有聲……

餘米更委屈,趴在桌上,用手指捻動茶杯,“都說你們北俱蘆洲劍修如雲,劍仙遍地都是,一抓打一大把,我才斗膽用了個金丹劍修的名頭,早知道就不打腫臉充胖子了,老老實實當我的觀海境練氣士。”

餘米到了彩雀府之後,沒有出手。

所以武峮到現在爲止,還是無法確定餘米的真實境界,不過她可以確定對方不是什麼觀海境,極有可能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元嬰劍修。

而餘米,好像對那個趙鸞很在意,卻不是那種男女之情,反而就像一位長輩,在爲晚輩護道。

如此一來,府主的得意弟子,柳瑰寶,好像就有些不對勁了。柳瑰寶與趙鸞原本關係極好,如今就有些小小的彆扭了。

柳瑰寶冷着臉,從山下走來茶鋪,將一封密信放在桌上。

米裕眼睛一亮,雙手合十,唸唸有詞,然後才拆開密信,差點當場熱淚盈眶,一個沒忍住,轉頭對那柳瑰寶感激涕零道:“柳姑娘,大恩大德,無以回報,以後誰敢欺負你,孫府主除外,武峮姐姐除外,北俱蘆洲所有地仙除外,然後你就可以大大方方與我說一聲,我保管打得對方……”

柳瑰寶就只是直愣愣看着他。

最欠揍的,不就是你自己嗎?

米裕知道這位姑娘眼中的答案,卻依舊裝傻扮癡,只是不再言語,米裕小心翼翼收起那封來自披雲山的密信,站起身,深呼吸一口氣,總算可以回了。

突然三位劍修御劍而來,武峮和柳瑰寶趕緊起身。

竟是女子劍仙,浮萍劍湖,宗主酈採。

身邊跟着兩位嫡傳,極其年輕的金丹境劍修陳李,以及只好相對年輕的龍門境劍修高幼清。

陳李笑眯眯的,以心聲笑道:“這不是米大劍仙嘛,風采更勝往昔啊,都快瞎我一雙狗眼了。”

聽聽,多熟悉,不愧是劍氣長城的小隱官。

你都沒辦法回罵。

米裕還真就喜歡這些,太久違的感覺了。

酈採與那兩位彩雀府女修打完招呼,聊完客套話,與米裕心聲說道:“我不去寶瓶洲,就有勞米劍仙護送他們倆去落魄山了。”

米裕說道:“我得先去趟雲上城,帶上趙樹下。”

酈採擺擺手,“你就算帶上彩雀府所有女修,我也不管你,但是事先說好,敢勾搭幼清,我砍死你。哪怕你不勾搭,只要幼清對你有想法,我一樣砍死你。”

米裕笑道:“酈劍仙有所不知,有些姑娘,我一看她們看我的眼神,我就知道她們是不是心有所屬了。”

酈採嘖嘖道:“你這死不要臉說假正經話的樣子,是你那把飛劍的本命神通嗎?”

米裕微笑點頭,然後問道:“真不見見那位周供奉?”

酈採大罵道:“死沒良心的王八蛋,他滾來見我纔對。”

米裕使勁點頭,“在理!”

寶瓶洲。

一位大驪王朝的新科榜眼,一位姓曹的翰林編修,突然告病,悄然離開京城,在一處仙家渡口,乘坐渡船去往牛角山渡口。

除此之外,一位位落魄山譜牒嫡傳,供奉,客卿,以及與落魄山交好的觀禮之人,都開始紛紛啓程。

雲舟渡船上,姜尚真坐在欄杆上,笑道:“還以爲你會連打兩場架。”

陳平安搖搖頭。

當時在濟瀆祠廟內,他與王朱,雙方只是隔着窗戶,屋裡屋外,遠遠閒聊了兩句。

她問個問題,“爲何解契?”

陳平安反問一個問題,“你想好了,真要當這濟瀆公?”

結果雙方都沒有給出答案。

王朱重回大瀆之水,繼續閉關去。

雲舟渡船緩緩停靠在牛角山渡口。

裴錢和姜尚真,身邊跟着九個劍仙胚子。

但是陳平安卻提早離船落地。

落在了一處山間小路上,最終走在那兩座小墳頭,跪地磕頭。

然後取出一隻只小袋子,開始爲墳頭添土。

已經不惑之年的青衫男人,在墳前倒了一壺酒後,單膝跪地,彎着腰,低着頭,在心中默默言語。

最後男人微微顫聲,皺着臉,輕聲笑道:“爹,娘,不要擔心啊,除了離家有些久,在外邊這些年,其實都很好。”

陳平安沉默許久,留在原地很久。

等到他起身緩緩下山,已經是暮色,等到陳平安稍稍繞路,去了趟曾經的神仙墳,遠遠看了一眼,再走路回到泥瓶巷一端,已經是深夜時分。

掏出一串鑰匙,打開兩邊貼着還很嶄新春聯的院門,輕輕關了還貼着門神的院門,再打開屋門,擡頭看了眼那個春字,進入屋內,陳平安點燃桌上一盞燈火,趴在桌上,原本想要守夜,卻一個不小心,就那麼熟睡過去。

都不知道睡了幾天幾夜。

等到這天的拂曉時分,陳平安坐起身,雖然有些睡眼惺忪,不過還是緩緩起身,發現門外只有一個裴錢在。

裴錢笑道:“我攔着暖樹姐姐和小米粒,讓她們在霽色峰的山腳門口那邊等着師父呢。”

陳平安笑着點點頭,“是今天?”

裴錢使勁點頭,“更多人,都在祖師堂門口那邊了,都到了。小師兄都趕來了,這會兒估計還趴在地上打盹呢。”

如果不是魏山君施展了山水禁制,估計這會兒整個北嶽地界,都察覺到自家霽色峰的氣象異樣了。

陳平安關好屋門和院門,站在泥瓶巷內,說道:“跟上。”

一襲青衫扶搖而起,一襲黑衣尾隨其後。

兩人飄然落在霽色峰的山門口。

粉裙女童和黑衣小姑娘,一個從蓮藕福地返回,暖樹施了個萬福,喊了聲老爺,一個咧嘴笑得簸箕大了,怎麼都合不攏嘴。

陳平安眯眼而笑,一手一個小腦袋,輕輕揉了揉,微笑道:“走,上山去。”

當頭別玉簪的一襲青衫現身臺階頂部,才發現霽色峰祖師堂外,竟然多達數十位自己的學生,弟子,落魄山供奉,客卿,以及各自的再傳弟子,和朋友。

比起第一次霽色峰祖師堂,要多了太多人。

陳平安緩緩向前,最終停下腳步,他一時間有些神色恍惚。

裴錢帶着暖樹和小米粒快步向前,走向人羣,再一起轉身面朝陳平安。

山風陣陣拂過,一襲青衫背劍,大袖飄搖。

面對着眼前衆人。

山主陳平安面朝衆人,猛然抱拳致禮。

對面衆人,肅然回禮。

陳平安率先跨過祖師堂大門。

霽色峰祖師堂內。

懸三幅掛像,文聖,齊靜春,崔誠。

一襲青衫站在最前方,雙手持香。

陳平安身後。

是學生崔東山,弟子裴錢,學生曹晴朗。

落魄山掌律長命,賬房韋文龍。

山巔境武夫朱斂,遠遊境盧白象,金丹瓶頸劍修隋右邊,遠遊境魏羨。

陳靈均,陳如初,石柔。

落魄山護山供奉,右護法周米粒。

蔣去,張嘉貞。趙樹下,趙鸞。

岑鴛機,元寶,元來。真名周俊臣的阿瞞。

仙人境劍修姜尚真。遠遊境巔峰種秋。玉璞境瓶頸劍修米裕。元嬰劍修崔嵬。

記名供奉,目盲道人賈晟,趙登高,田酒兒。北俱蘆洲披麻宗元嬰修士杜文思,金丹劍修龐蘭溪。

狐國之主沛湘,元嬰水蛟泓下,棋墩山雲子。

九位劍仙胚子,何辜,於斜回,程朝露,納蘭玉牒,姚小妍,虞青章,賀鄉亭,白玄,孫春王。

觀禮之人。

劉羨陽。還有李二,李柳,韓澄江。林守一,於祿,謝謝,董水井。

北嶽山君魏檗。太徽劍宗劉景龍,弟子白首。龍泉劍宗開山大弟子董谷。鰲魚背劉重潤。老龍城範二,桂夫人,弟子金粟。孫嘉樹。浮萍劍湖嫡傳陳李,高幼清。春幡齋劍仙邵雲巖,倒懸山酡顏夫人。書簡湖真境宗李芙蕖,周採真。披麻宗財神爺韋雨鬆。彩雀府府主孫清,弟子柳瑰寶。雲上城徐杏酒,記名供奉桓雲。皚皚洲劍仙謝松花,弟子舉形,朝暮。風雪廟大劍仙魏晉。指玄峰袁靈殿。金烏宮元嬰劍修柳質清。中土神洲鬱狷夫,邵元王朝林君璧。

今天的霽色峰祖師堂內。

劍修極多,武夫極多。

而那個站在最前方的山主,遠遊歸來的陳平安,既是劍仙,也是止境。既是寶瓶洲落魄山的山主,也是曾經劍氣長城的隱官,更是浩然天下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

很快整座浩然天下,就會知道那個隱官陳十一,叫陳平安。

(本章完)

169.第169章 來個能打的290.第290章 千里送人頭588.第588章 劍仙在劍仙之手(一)744.第744章 淡淡風溶溶月(三)882.第882章 夜行1014.第1014章 下宗637.第637章 相逢偶然1193.第1193章 碧波萬頃客眼青67.第67章 遠行459.第459章 直抒胸臆,知道一點11.第11章 少女和飛劍492.第492章 少年心思,清澈見底327.第327章 小巷中471.第471章 於不練劍時磨劍(下)757.第757章 崔東山的一張白紙(二)500.第500章 驅馬上丘壠(中)1138.第1138章 坐井觀天覆少年796.第796章 解契767.第767章 立在明月中1091.第1091章 不是第二個餘鬥296.第296章 遠望860.第860章 問我春風1207.第1207章 下了場大雪347.第347章 夫子說順序,水神結金丹1189.第1189章 某年的雜花生樹1129.第1129章 他們圍坐篝火70.第70章 天亮686.第686章 老秀才居中坐1034.第1034章 故地重遊如翻書884.第884章 不對1183.第1183章 凝眸處最癡絕386.第386章 仙人遺蛻住着鬼206.第206章 月兒圓月兒彎1150.第1150章 文有第一武無第二163.第163章 終成師生1079.第1079章 劍術歸攏324.第324章 人間燈火點點536.第536章 飛鳥一聲如勸客(下)867.第867章 天下小心火燭856.第856章 問劍高位88.第88章 粉墨登場912.第912章 問劍去322.第322章 各爲巔峰,卻少一山129.第129章 山上380.第380章 前兆1258.第1258章 都曾少年遊526.第526章 不當那善財童子242.第242章 喝過劍仙的酒好吹牛601.第601章 出劍與否895.第895章 江湖別過956.第956章 國師陳平安411.第411章 有些事情必須知道85.第85章 大考落幕662.第662章 欲言已忘言(一)252.第252章 老龍城815.第815章 破境不需要等的976.第976章 大概824.第824章 朱顏斂藏143.第143章 百怪(下)681.第681章 我求你別死1143.第1143章 天地如界畫600.第600章 磨劍299.第299章 拳不停926.第926章 見個老先生67.第67章 遠行175.第175章 敕令1138.第1138章 坐井觀天覆少年1008.第1008章 天下一詞331.第331章 過山過水,遇姚而停632.第632章 天上紙鳶有分別(一)1238.第1238章 山海一片神行324.第324章 人間燈火點點116.第116章 人間有個老秀才(中)661.第661章 此中有真意723.第723章 離真死了598.第598章 人間燈火輝煌620.第620章 擊掌486.第486章 世間人事皆芥子(中)219.第219章 道士吟詩644.第644章 舟中之人盡敵國(二)510.第510章 吾心安處打個盹兒(上)158.第158章 吃掉635.第635章 修行路上632.第632章 天上紙鳶有分別(一)466.第466章 真是知己790.第790章 好好消受309.第309章 殺機四伏579.第579章 我也會劍開天幕(四)72.第72章 黑雲54.第54章 大敵當前657.第657章 登門做客吃頓拳878.第878章 選址251.第251章 從最北到最南1247.第1247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五)243.第243章 月下打瀑,一掛彩虹405.第405章 心神往之301.第301章 江湖險惡671.第671章 無聲處231.第231章 黑雲壓城107.第107章 漁網
169.第169章 來個能打的290.第290章 千里送人頭588.第588章 劍仙在劍仙之手(一)744.第744章 淡淡風溶溶月(三)882.第882章 夜行1014.第1014章 下宗637.第637章 相逢偶然1193.第1193章 碧波萬頃客眼青67.第67章 遠行459.第459章 直抒胸臆,知道一點11.第11章 少女和飛劍492.第492章 少年心思,清澈見底327.第327章 小巷中471.第471章 於不練劍時磨劍(下)757.第757章 崔東山的一張白紙(二)500.第500章 驅馬上丘壠(中)1138.第1138章 坐井觀天覆少年796.第796章 解契767.第767章 立在明月中1091.第1091章 不是第二個餘鬥296.第296章 遠望860.第860章 問我春風1207.第1207章 下了場大雪347.第347章 夫子說順序,水神結金丹1189.第1189章 某年的雜花生樹1129.第1129章 他們圍坐篝火70.第70章 天亮686.第686章 老秀才居中坐1034.第1034章 故地重遊如翻書884.第884章 不對1183.第1183章 凝眸處最癡絕386.第386章 仙人遺蛻住着鬼206.第206章 月兒圓月兒彎1150.第1150章 文有第一武無第二163.第163章 終成師生1079.第1079章 劍術歸攏324.第324章 人間燈火點點536.第536章 飛鳥一聲如勸客(下)867.第867章 天下小心火燭856.第856章 問劍高位88.第88章 粉墨登場912.第912章 問劍去322.第322章 各爲巔峰,卻少一山129.第129章 山上380.第380章 前兆1258.第1258章 都曾少年遊526.第526章 不當那善財童子242.第242章 喝過劍仙的酒好吹牛601.第601章 出劍與否895.第895章 江湖別過956.第956章 國師陳平安411.第411章 有些事情必須知道85.第85章 大考落幕662.第662章 欲言已忘言(一)252.第252章 老龍城815.第815章 破境不需要等的976.第976章 大概824.第824章 朱顏斂藏143.第143章 百怪(下)681.第681章 我求你別死1143.第1143章 天地如界畫600.第600章 磨劍299.第299章 拳不停926.第926章 見個老先生67.第67章 遠行175.第175章 敕令1138.第1138章 坐井觀天覆少年1008.第1008章 天下一詞331.第331章 過山過水,遇姚而停632.第632章 天上紙鳶有分別(一)1238.第1238章 山海一片神行324.第324章 人間燈火點點116.第116章 人間有個老秀才(中)661.第661章 此中有真意723.第723章 離真死了598.第598章 人間燈火輝煌620.第620章 擊掌486.第486章 世間人事皆芥子(中)219.第219章 道士吟詩644.第644章 舟中之人盡敵國(二)510.第510章 吾心安處打個盹兒(上)158.第158章 吃掉635.第635章 修行路上632.第632章 天上紙鳶有分別(一)466.第466章 真是知己790.第790章 好好消受309.第309章 殺機四伏579.第579章 我也會劍開天幕(四)72.第72章 黑雲54.第54章 大敵當前657.第657章 登門做客吃頓拳878.第878章 選址251.第251章 從最北到最南1247.第1247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五)243.第243章 月下打瀑,一掛彩虹405.第405章 心神往之301.第301章 江湖險惡671.第671章 無聲處231.第231章 黑雲壓城107.第107章 漁網